女人林芬和女人小米
與小米相遇的一瞬,林芬感到心口有一個東西松動了一下,那情景就像一只銹在木桿上的螺絲被突然松動一樣。小米的臉是紫紅的,長期被日光曝曬那種紫紅,紅中隱約可見一條條地圖上的河流似的血絲。衣服是鮮艷的,小鎮(zhèn)市場上常能見到的那種鮮艷,肉粉色呢大衣上配一條天藍色紗巾。她的膚色、裝束和氣質,同林芬的弟媳一樣,都是林芬不喜歡的那種。她隨林芬從門口進來時,林芬還想,這一群人,真是沒辦法,艷俗!每一次,林芬從城里回來,她的弟媳都從外邊領些女人回來看她,讓她講城里又興什么服裝,講女人該怎么打扮才不俗。林芬是一家婦女雜志社的記者,常在雜志上發(fā)一些談女人服飾和修養(yǎng)的文章,小鎮(zhèn)人都知道她,尤其是女人。弟媳將小米和一幫女人帶進屋子時,林芬對小米毫無印象,后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屋子攪得仿佛捅了馬蜂窩,林芬才注意到,那個叫小米的女人一直沒有說話,她夾在大家中間,一直抿著嘴笑,眼神平靜而憂郁。
由于職業(yè)習慣,林芬常能在人群中迅速區(qū)分“這個”和“那個”的不同,林芬感到了小米與所有女人的不同。她的不同在于她的存在就像不存在一樣。而正是她的不存在讓林芬感到了她的存在。林芬還感到,她那憂郁的眼神中,有她十分熟悉的東西,是什么,她一時又說不清楚。將一幫人呼呼啦啦送走,林芬問弟媳,那個小米是……林芬想問她是干什么的。弟媳說,噢,于小米,可慘了,男人和她離婚,孩子都不給她,天天在商貿大世界門口蹲著賣塑料盆,掙一點零花錢,給她提媒,她又堅決不找。林芬凝住,長時間說不出話來,她似乎一下子就明白那眼神中她熟悉的東西是什么。是這一刻,是林芬的弟媳將小米的經歷簡單地述說完之后,林芬感到,她與一個人相遇了,林芬感到,她的心口有一個東西在松動。很顯然,是感到與一個人相遇,心口的那個東西才得以松動。林芬說,秀娟,你給我問問她,愿不愿意做保姆,我想請她到我家做保姆。
林芬離婚十年,從沒請過保姆來家。最初是沒有條件,工資掙得少,住房又小,只有自己帶孩子。后來調到雜志社,漲了工資,分了房子,又期待命運中有一個愛自己和自己愛的男人出現(xiàn)。后來,那個男人真的出現(xiàn)了,那個男人以隱私的方式出現(xiàn),房子成了隱私的一部分。為了這個隱私,林芬寧肯自己挨累。再后來,與那個男人分手,生活明朗開來,空洞下來,林芬真的想過雇保姆,可是,一個心中全是夢的少女和一個心中沒有一點夢的老媽子,她都不能接受。多夢少女往往情緒多變,需要她的呵護和指點,而她獨自呵護指點了孩子好多年,她不想再呵護和指點任何人;那種獨擋一切的老媽子倒是不需要照顧和指點,可她們往往會把大半生的人生經驗化成語言,使這個家沒有寧靜的空間。她獨身十年,在身邊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廝守、依賴時,唯一幸運的是她培植了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如果連這個世界也被人打碎,那可就更慘了??墒?,有夢而又能化解,有經驗而又不訴說,這是什么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有嗎?
有,當然有!她應該是三四十歲之間的女人,她有過婚姻經歷,有過愛與恨的經歷,進而懷疑拒絕著夢的抵入;她應該是受過傷害的女人,她因為受過傷害而懂得沉默是保護別人的最佳選擇。她是誰?她就是小米。小米不但有這些,小米剛來,擦地、擦玻璃、洗衣服、做飯,做了該做的一切,卻讓你覺得這個女人就像不存在一樣。她的輕手輕腳,她的做活得體,她的有條不紊,讓你覺得她什么都沒做,可是她真真實實地做了該做的一切。
小米剛進林芬家時,神情有些拘謹,一個小鎮(zhèn)女人剛剛進城,又面對這么講究的房間,拘謹是毫無疑問的。她坐在沙發(fā)上,打量著房間四周,沖林芬笑一笑,又轉向房間四周,好像一個剛到前線的戰(zhàn)士在熟悉地形。當她擦完了各個屋子的灰塵,熟悉了所有該熟悉的地方,她的神情松弛下來。見小米有些松弛,林芬說,這個家,就你、我、貝貝,就我們三個人,你一定不要把自己當外人,請你來,是想讓你給我們娘兒倆改善改善生活,這些年我們很苦,我想你也是,我們三人相依為命。林芬說到這兒,眼窩有些發(fā)熱,似乎觸及到命運中悲劇的部分。小米躲開林芬的目光,紫紅的臉頰溢出一絲光彩,說,姐,只求一點,我干不好,千萬別遷就,不習慣我,你就辭我。小米說著,眼睛瞇成一條縫兒,笑了。林芬說,怎么會呢,不會的。
林芬的話不是搪塞,她怎么會辭掉小米呢!小米一進這個家門,就讓她感到一種氣息,一種無比親切、溫馨的氣息。在此之前,她從不知道,陌生女人之間,會有這樣一種氣息產生,這氣息像親情又不同親情,比如她的母親和姐姐,她們也讓她親切、親近和溫馨,可她們到林芬家住不上兩天,另外一種感覺就夏天的蚊蟲一樣飛將出來。母親裸露的牙床,讓她看到生命盡頭的逼近;姐姐緊皺的雙眉,讓她看到兩個沒有工作的兒女給姐姐帶來的壓力。不但如此,她們總是用心疼的目光,隱隱的嘆息,映照著她獨身的現(xiàn)實,脅迫她承認上帝對自己的不公——親情背后,溢漫著難以言說的沉重。而和小米在一起則不同,她帶來的親切是明快的,清純的,是飛不出夏天的蚊蟲的。她們的親切就像男女之間的一見鐘情,彼此所有的從前都不存在,所有的從前都變成一個彩色屏幕,從屏幕上走來的是她們的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的相互吸引、相互改變。林芬總是在一進家門時看到小米的微笑,小米的微笑讓她想起童年的伙伴,說來她們確實都出生在小鎮(zhèn),有過差不多狀態(tài)的童年;林芬總是在沖完澡后聽小米喊,姐,吃飯——小米的聲音清脆而明快,像山泉叮咚;林芬總是在夜半寫作時,喝上一杯小米送來的熱奶,小米的腳步仿佛蜻蜓點水,輕捷而有韻律。林芬再也不用惦記是否該買衛(wèi)生紙了,林芬再也不用想今天該買什么菜了,林芬尤其再也不用早上五點就起床給女兒做飯了,小米給了林芬母親樣的關懷姐姐樣的細心丈夫樣的體貼,小米唯一不給林芬沉重和傷害。
日子過著過著會有這么一天,林芬真是無論如何都不曾想到。這種輕松,這種像個日子的日子,離婚之后這么多年,她從沒得到過。忙碌,一刻不停地忙碌成了生命中的克星,到幼兒園接送孩子,給孩子洗衣洗澡做飯,哄孩子入睡,又要翻開采訪本理清思路寫稿子。那個男人出現(xiàn)之后,思念和等待成了她每一個夜晚的煉獄:他回自己家,寂寞和嫉妒便燃燒著她的胸口;相互廝守,即將到來的分別又成了驅之不去的恐懼。夜晚的長期被占有,使她的白天困倦而疲憊,使她的白天更加緊張、慌亂,她必須將采、寫、編都放在白天,她必須把跟生活有關的一切都擠到白天來做,她還必須在人前以強打的精神掩飾自己的煎熬,她累得不行了,倦得不行了。也許是上帝真的因為疼她而扔下剪刀,那個男人以調動的契機斬斷了跟她的所有關系??墒鞘虑椴⒉幌裆系郯才诺哪菢?,那個男人走后,以為終于解脫了的她又無法面對這個裹藏了全部隱私的家,于是,百般的忙亂之中,又添了一忙——換房。用了不下半年,房子換了,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她卻發(fā)現(xiàn),一種委屈,一種從沒有過的委屈,在她早醒為女兒做飯的時候,在她擠進菜市場買菜的時候,在她夜晚輔導女兒功課的時候,溪水滲入石縫兒似的無孔不入——大多女人都有一個男人在身邊守著,憑什么就我無依無靠?委屈開始只是一條潺細流,在某種特殊的時刻咕嘟冒泡,后來,不經意間,這溪流就變成了滔滔洪水,泥沙俱下。那是一個平常的日子,她去學校給孩子開家長會,會后,在學校對面的幼兒園門口,看見她的同事冷力將孩子接走,扔下老婆和一群年輕的女孩去泡吧?;氐郊依铮龓缀醣晃暮樗蜎]了,她背著女兒流淚,她推聳桌子問它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這樣?當被女兒發(fā)現(xiàn),她又趕緊用毛巾纏上手與女兒打拳,謊稱自己要加緊鍛煉。她,她太累了,太倦了,命運對她太不公了,她太缺乏平庸的快樂了。她……她真的想不到,這松弛,這平靜,這平庸的快樂,會被一個叫做小米的女人攜帶而入,上帝好像早已在她的苦難歷程中設置了坦途,只要過了某一關口,坦途便自然到來。小米是這坦途中第一串光明的密碼。
感謝生活,不,感謝小米。沒有小米,就沒有林芬眼下的生活,沒有林芬眼下的生活,真是很難想象另一種生活是什么樣子。林芬為了表達自己的感激,為自己和女兒買衣服的同時,從不忘給小米也買上一套。她還專門為她選配了適合她干性皮膚的化妝品、護膚液、洗發(fā)露。小米到林芬家一月不到,皮膚變得白皙、光潔,隱在臉上地圖上河流一樣的血絲開始消失。小米最大的變化是氣質,換了林芬給買的衣服,小米原來小鎮(zhèn)女人的艷俗不見了,而完全一個知識家庭出身的嬌小女子模樣。小米更大的變化在于,她常常會用一些很深刻的詞,比如邈遠、跨越。也許邈遠和跨越這樣的詞并不深刻,而被她那樣用了,才顯得深刻。有一回,林芬、小米、貝貝,都在看電視劇,劇中一個女人向男人施愛,小米自語道,傻瓜,相信愛情,它根本就不存在,它可是太邈遠了。還有一回,小米買回一個西瓜,切的時候,她說,這西瓜長得非常丑,身子還有些歪,不過我打眼就看上了它,它肯定是從歪往周正上跨越時長熟了,就被揪了下來。小米用詞,不是套用搬用,而是加進了自己的經驗和體驗,邈遠和遙遠的區(qū)別,正在于遙遠是可以達到可以實現(xiàn),而邈遠既不可以達到又不可以實現(xiàn),近似于虛無。小米用詞還在經驗當中大膽發(fā)展,西瓜在從歪長正的路上熟了,就如同一個人在跳到半空時被定了格,這跟現(xiàn)代科技有關,是在變化中看問題。林芬目睹著小米的變化,林芬想小米的變化其實不是變化,而是原本的樣子,就像她的生活原本就該是平和的,平靜的,完整的,只不過上帝讓她路遇泥濘,讓她在跋涉中蝗蟲似的亦步亦趨,現(xiàn)在她拱出地面了。小米原本就是有悟性、有品位、有修養(yǎng)、光潔明媚的女子,只不過命運使她一塊石頭似的沒入水底,現(xiàn)在水落石出了。林芬扮演的,只不過是使那些泡沫飛濺的水退下去的角色,當然小米也扮演了使林芬剝離身上沉重泥土的角色。她們真是兩個幸運的女人,兩個有緣分的女人,兩個上帝早就把她們各自的后半生托付給對方的女人。她們在以往那些年中摸黑走路,誰也不知道黑暗的前方是什么,有誰在等待,她們原以為應該是一個男人,一個書上寫的那種有力量、有體魄、有愛心,更有人格的男人。那個男人的骨架是早就被她們設計好了的,只待一些血肉充填進去?,F(xiàn)在,她們,尤其是林芬,終于走到黑暗的前方了,撩開了命運的面紗,發(fā)現(xiàn)了那個男人的骨架里,原來充填進了女人的血肉,她體格嬌小,卻像山一樣讓她依賴,她動作輕巧,卻能支撐她的人生。有一天,自來水龍頭的皮墊出了毛病,水如井噴不可遏制,她用毛巾墊在額頭頂住水流,之后,傾著身子,將從自己皮包上剪下的皮墊換上去。林芬晚上回家,聽說后,問你哪兒來的那個招法,小米說她就是因為這個,第一次提出跟丈夫離婚的。她說剛結婚不久,家里自來水出了毛病,她不懂,急得團團轉,最后不得不打電話叫回丈夫,丈夫正在打牌,摸了一手空前的好牌,回家里一看是這事兒,撒腿又跑回賭場。無奈之中,她就用了以上的辦法。丈夫回來后,她賭氣說離婚,他沒吱聲。后來,幾年以后,她下崗了,沒有前景了,他答應了她事過好多年的要求,將她一腳踢出。
女人的辦法,都是被男人逼出來的,女人的力量,都是被男人逼出來的,林芬聽著,由震驚到感動,繼而,得出一個結論:不要相信男人,一定不要!
是這個晚上,林芬決定,從今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她們都不要分開。因為小米也說,她終生不會再嫁男人了。林芬心疼地看著小米,林芬說,在西方,許多保姆都跟了主人一輩子,成了主人生命中最親近的人,我們相依為命,一輩子也不分開。小米看著林芬,止不住熱淚盈眶。
是從這個晚上開始,林芬和小米之間,由親切氣息中的依偎,上升到對以往精神苦難的回憶。沒有發(fā)稿壓力,又不想讀書的時候,林芬把小米叫到自己房間,和她講她的過去。林芬從沒跟任何人講她的過去,但自從聽了小米的故事,不知為什么,她非常想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她。林芬是從丈夫開始講起的,她的丈夫和小米的丈夫一樣,只有塊頭,卻沒有丁點兒愛心,剛結婚時還是計劃經濟,月月領糧,都是她領。有一次下大雨,樓下蓄水齊腰,她扛著米袋趟過水時,被樓上鄰居發(fā)現(xiàn),鄰居用力敲她家的門,見家里沒人,便跑下來幫她拿上去??墒沁M門之后,她竟發(fā)現(xiàn)丈夫在家看電視。聽林芬講,又勾起小米的回憶,于是她們你一段我一段。相同的經歷,引出她們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故事,引出她們對男人共同的失望。林芬說,不是壞男人都叫我們碰上,而是天下男人差不多都一個德行,就說后來遇到的那個男人吧——林芬在后來的某個晚上,不由自主講出了她的隱私。林芬說,他一直表達著愛我,可是他從來不提出離婚,現(xiàn)在想想,這種男人與前一種男人又有什么不同?他們都自私,只不過前一種自私是把你挖到筐里便不再管你,后一種自私是不想往筐里挖才說愛你,本質都是一樣的。林芬說到這節(jié),目光蒸騰了,覺得對男人的失望又深了一層;林芬說到這節(jié),覺得對與小米相依為命的感覺又深了一層。漸漸地,小米不但成了林芬生活的依靠,還成了交流的對象。小米雖然話語不多,但她的語言會像她的目光一樣,在寧靜中引出你說話的欲望。小米有時聽懂了什么,就會道出簡短的心得,使你的思維往問題的核心步一層臺階。有時,她不說話,只是點頭微笑,目光在一段鋪滿青苔的路上閃爍。如果把問題的核心喻成一眼深井,小米的目光便映現(xiàn)了井底的幽暗與深邃,使林芬往井底的滑落情不自禁。
是的,小米的溫馨和親切不像以前那樣清純了,她讓林芬想起悲慘與艱難的過去,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她不但不讓林芬沉重,反倒使她能夠客觀、旁觀而又條分縷析地梳理過去,總結過去,從而認清未來的路該如何走,以免重蹈覆轍,并從而看到,悲慘和苦難在摧殘人的同時,還有著錘煉人生的意義。當然,更重要的是,正是小米的溫馨和親切不是停留在表面,才使她對林芬更具有魅力,就像一見鐘情的一對情人享用一見鐘情的狂喜之后,回憶各自的過去成了必不可少的表達情感的部分,而這種表達,必得相互的吸引依然存在才能得以進行。
當然,林芬和小米并不是每天都要說話,有時,她們跟著電視里的音樂跳操,與貝貝三個人化很艷很艷的濃妝相互恐嚇,然后開懷大笑。有時把所有衣服拿出來試穿,你試我的我試你的,試來試去,林芬逼大家把衣服全部脫掉,只穿三點式。于是,試衣服的夜晚最后就變成了比體形、比肌膚的夜晚。而這樣的夜晚,林芬和小米并沒因為貝貝的肌膚的細膩而沮喪,因為她們都看到自己雖已年屆四十或正步入四十,但她們的體形還是曲直分明有著美感的,她們的肌膚雖然不算白潔,但隱匿其中的彈力還是依稀可見的。尤其小米,她那豐腴豐滿的乳房,仿佛兩只鮮艷欲滴的水蜜桃,顫顫巍?。凰秋柖粷M的小腹簡直就像體操運動員,一拳上去馬上就反彈回來。林芬在上邊擊拳時不時感嘆道:太嫉妒你了,沒做剖腹產就是不一樣。而這時小米總要反擊林芬,手在林芬肌膚上調皮地亂搗,癢得林芬嗚哇亂叫。
小米給林芬?guī)砹朔N種可期不可遇的東西——松弛,溫馨,殷實,但最最重要的還是一種解放。這種解放的重要標志是,她再也不必像以往那樣必須按點回家了,在酒吧里談天時再也不用時不時地看表了,只要自己愿意,她想什么時候回家就什么時候回家,想談到什么時候就談到什么時候。有一次,她和編輯部的幾個同事出去泡吧,居然一泡泡到第二天八點,那一晚上,她跳了這一輩子沒有跳過的舞,唱了這一輩子沒有唱過的歌,她瘋得簡直都快不像她了。
事情就是在這個泡吧的通宵過后發(fā)生的。事情在發(fā)生之前,林芬毫無準備,事情在發(fā)生當中,林芬毫無察覺。那是一個日光暗淡的午后,她因為一夜沒睡有些困倦,想趴在辦公桌上瞇一會兒??墒莿倓偳謇砹俗雷樱宦犻T吱扭一聲響了。她抬起頭來,見編輯部管文學版的冷力站在門口。冷力推開門并不進屋,而是靜靜地佇立在那兒,直直地盯住林芬。冷力是部里最有才氣、最有思想的編輯,他比林芬小十歲左右,看上去卻十分老成。林芬與他妻子曉堯是師生好友,常同他們在一起坐坐,談一些與文學有關的話題。如果說林芬羨慕哪個女人找了好男人,那她最羨慕的就是她的學生曉堯,冷力對曉堯的呵護、愛憐、疼愛簡直無人敢比,林芬在一次家長會后喚起的委屈讓她一直不忘。他的妻子玩到半夜醉在外邊,他居然能打車把她接回,并親手把她洗凈送到床上。林芬不止一次當冷力的面說,好男人需要素質,就像愛需要素質。冷力面對林芬的夸獎總是抿嘴一笑。可是這次林芬卻不知道他為什么冷冷地站在門口,直直地盯著林芬一言不發(fā)。
在最初的一瞬,林芬以為他的妻子出事了。昨天晚上在酒吧里,冷力與她跳舞時告訴她,曉堯越來越不像話,已經半個月了,天天半夜才回家。林芬說,出了什么事?冷力細瞇著小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住林芬。林芬有些怕了,急了,上前搖了一下冷力肩膀,你怎么啦,怎么這樣看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時,只見冷力向前跨過一步,嗵一聲把門關上,之后猛地扳住林芬的肩膀,一個警察逮住歹徒似的目光凌厲,嘴里狠狠地迸出幾個字:你應該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你應該知道!林芬更加迷茫,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除了她的生命里走進了一個保姆她確實什么都不知道,最近編輯部里評職稱她根本都沒參加,還會有什么事呢?
驀地,冷力放開林芬,慢慢退到靠窗的墻壁上,臉上的凌厲被一種放松了的傲慢替代。他干咳了一聲,又吞了一下唾沫,他喉結滑動的樣子就像警察審訊罪犯之前的忍耐。林芬從沒做過對不起冷力的事情,在這個編輯部里,甚至在林芬的所有朋友中,冷力可以說是她能夠欣賞的男人中少有的一個,也是她最最信賴的一個。林芬后來放松下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這時冷力終于開始說話。走廊里不時有人走動,對面辦公室有一群人在打牌,冷力努力壓低聲音,冷力說,你不知道發(fā)生什么是不是?那么我告訴你,你聽著你不要發(fā)抖,你看著我的眼睛。冷力說不讓林芬發(fā)抖,自己的聲音卻顫抖起來,使林芬的胸口不由得揪緊。冷力說,我愛你,我愛上了你。冷力的眼中有一串火苗躥出,但瞬間,又恢復了陰冷。他說,你欣賞我懂得我,可是你不該走進我的內心讓我愛上你,你不該讓我受這煉獄之苦你知道嗎?兩年了,我上班渴望見到你,下班回家牽掛你,可你總是以老師自居拒絕著我,總是以嚴肅的表情拒絕著我,你不拒絕我與你交往卻從來不給我表達的機會,每一次約你坐,你必讓我?guī)蠒詧?,你以為我還愛著你的學生,我其實早已經不愛她你知道嗎?我以為,我這一生不會說出心底的話了,可是昨天晚上你的放松放縱發(fā)瘋鼓足了我的勇氣,是你給了我勇氣你記著記著!冷力越說越快,越說越急,好像不快一點說那些話就永遠凝在了心里。冷力說完之后,一只猛獸似的,狠狠瞪了一眼林芬,之后,一甩門揚長而去。
林芬驚呆了。遭了雷擊似的徹底驚呆了。她不知道冷力在說什么,只是木木地站在那里,腦袋嗡嗡作響。許久,當冷力的腳步聲漸漸走遠,冷力一段時間以來在公眾場合對自己莫名其妙的敵視便電影鏡頭似的疊在了林芬腦際。這時,林芬臉驀地漲紅了,她感到有股暖流從上至下奔涌而來,使她渾身一陣燥熱。
愛,這個字由一個人當面對她說出,林芬已經太感陌生了。那個曾以隱私方式占據(jù)著她的生活的男人在后來的日子里,也只有動作而沒有語言了,倒有一些貌似喜歡自己的男人偶爾暗示一些什么,但她從沒讓他們把那個字說出來。林芬癱軟地坐到椅子上,林芬一整個下午都這么癱軟地坐著,一程程回想著與冷力的相處。是的,她是欣賞他,讀一些文章有了感覺,他是部里唯一可以交流的對象。他總能幾句話就把事情的本質說出來,并且到位。他性情、隨意、有趣,年紀輕輕,卻在任何場合都能體現(xiàn)自己的分量。她一直把他當成一個比朋友還要近一層的朋友看待。她欣賞他對她的學生曉堯的呵護和關愛,可從來就沒有過非分之想,從來就沒有……這時,當林芬想到他的妻子曉堯,剛才的意志一下子回到了她的內心。并不是林芬想到冷力是曉堯的丈夫,不該與他有什么瓜葛,不是。林芬在這個下午,認真思考了冷力對自己愛情的出處,她想,如果冷力表達的愛情是真實的,那一定是因為曉堯太現(xiàn)代太自我太另類,從不關心他的緣故,他是因為寂寞和被忽視,才使她對他的那一點點欣賞長成青藤般爬滿他心靈的墻壁,僅此而已。
找到出處,林芬徹底解放出來,就像小米對她個人生活的解放一樣。林芬既不必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歉疚,又不必為冷力的痛苦承擔什么。然而,奇妙的是,從此,林芬上班開始注意自己了,化妝時總能看到臉上的皺紋,總是抹一遍再抹一遍;午休時總是注意走廊里的腳步,一有腳步走近,或者敲門聲響起,她的心口就怦怦直跳;尤其在外邊有什么活動,通知誰誰參加,她總希望同時都有他倆的名字。而一旦他倆都在,這個晚上,她就害怕有人說不早了,撤吧。冷力一如既往地,冷冷地用小眼睛看著她??墒?,自從他說出那番話,他的小眼睛便汪進了一團火,那火別人看不見,只有林芬能看見,那火過去就汪在里邊,但林芬沒有在意。那樣的晚上,林芬會清晰地感到她的整個人都是潮濕的,沐浴了春雨一樣潮濕,心里,血液里,骨髓里,有一股液體在靜靜地、慢慢地流淌,讓她大腦發(fā)輕身子發(fā)飄,讓她感到生命的奇妙和美麗。
這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這件事在林芬的生活中恍如一個奇跡。她一直相信自己不會再愛誰了,可是這種感覺不是愛又是什么?這個冷力,在她身邊走動了近十年,十年來她對他毫無感覺,他比她小十歲,她看著他與她的學生戀愛、結婚、生子,怎么就沒想到有一天會像發(fā)掘文物一樣,把他發(fā)掘到自己的人生里來呢?十年來,她不但對他毫無感覺,她對身邊所有男人都毫無感覺,怎么就會被一個小自己十歲的男人的即興表達顛覆了呢?困惑在每一個獨處的夜晚都如期而至,困惑使林芬跟小米的對話有了嶄新的內容,這個對話所訴說的事情不屬于過去時,而是現(xiàn)在進行時,這個對話所涉及的主題,不是批判男人,而是不懂自己,而是批判自己。林芬第一次向小米講述時,小米眼睛瞪得圓圓,好像不認識林芬。林芬看著小米,最后說,不行,堅決不行,我不能叫這么個毛頭小子騙了,他有曉堯。我是誰,我都徐娘半老了。
決心是一碼事,可事實往往又是一碼事,小米目睹了林芬一日不同一日的變化,她化妝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走路的步子越來越輕巧了,她在外面應酬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偶爾哪天回家早些,她們一起吃飯,她的目光霧一樣縹緲了,尤其某個晚上,她們試完了衣服,開始比身材比體形,林芬的目光里會突然地滿含羞澀,并且那羞澀中鑲嵌著朝露一樣顫巍巍的晶瑩。小米看在眼里,意會在心上,有一回,小米說,姐,你愛上了他。小米的這句話,林芬真是等待太久了,她早就想告訴小米她真的是愛上了他。她等待小米說,是因為她不好意思啟齒,她曾經在小米面前下過決心的。說出了這句話,等于接受了這個事實,林芬最怕小米在觀念上排斥這個事實,這對林芬很重要,這意味著林芬可以毫無顧忌地向小米訴說。林芬多么想向小米訴說,多想讓小米分享她的快樂,她的幸福,她的又一個生命的誕生。
林芬告訴小米,沒有你的到來,就沒有我的現(xiàn)在,我感謝你。小米說,不能這么說,千萬可別這么說。
林芬告訴小米,今天在走廊里看到了他痛苦的眼神,我的心很疼。小米說,是嗎,肯定是要疼的。
林芬告訴小米,今天他到我的房間去了,他不由分說地抱住我,我的整個人生都旋轉了。小米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是什么也沒說出。
林芬告訴小米,今晚有一個采訪,我?guī)Я怂?,我們在那個曾經瘋狂一通宵的酒吧坐了整整六小時,我們……林芬說著,遲疑了,好像有些難以啟齒。這時,小米緩緩地低下了頭??墒?,小米剛看到自己腳尖,就聽見林芬后面的話,林芬說,我們約好明天晚上去他母親的舊房子,我,我也沒想到一切到來得會這么快……
…… ……
現(xiàn)在,就是林芬跟小米說過的那個“明天晚上”,現(xiàn)在,林芬已經同冷力在他母親的舊房子里度過了熊熊如火的長夜,他們翻倒了椅子打碎了茶幾弄亂了沙發(fā)靠墊,他們撕破了床單松動了床腿碰腫了頭皮,他們一整晚上沒說一句話,他們的世紀長吻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當黎明前的黑暗到來的時候,他們才不得不生生分開。為了不被別人看見,林芬出來,自己先上了一輛出租車?,F(xiàn)在,林芬坐在出租車上,身體還沒有從剛才的溫度中冷卻下來?,F(xiàn)在,林芬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一絲絲捋著凌亂的頭發(fā)?,F(xiàn)在,林芬要告訴小米,這是一次穿越百年千年的長吻,這是一次真正令身體化作氫氣飛入太空的長吻;林芬要告訴小米,這樣的吻,能夠吻破絕望,也能夠吻穿夢想,能夠吻平傷口,也能夠吻凈曙光,這樣的吻,是再生又是毀滅,是毀滅又是女人等了一萬年之久的再生。林芬要告訴小米——林芬只想告訴小米,小米是林芬最最信賴的朋友,在林芬眼下的生活中,只有小米能夠懂得林芬的生命,只有小米……
林芬開了門,換了拖鞋,輕手輕腳走進客廳??蛷d的燈亮著,林芬不回來,小米一直會讓客廳的燈亮著。林芬到衛(wèi)生間洗了洗手,理了理頭發(fā)。林芬等待著小米的聲音,“姐——”以往她回來,不管多晚,她都會從她的房間出來,輕輕地叫一聲姐。林芬在等待中看了看自己的面頰,桃紅滲在皮膚里面,抻平了細密的皺褶。林芬想,只要小米叫一聲姐,她就把她桃紅的面頰呈現(xiàn)給她,讓她好好地分享她的幸福。可是,一等,再等,終于沒有小米的聲音。于是林芬走出來,望望小米的臥室。林芬想也許小米昨晚等得太晚了,現(xiàn)在睡沉了??墒悄桥P室的門敞開著,沒有小米。林芬又推開女兒貝貝的臥室,小米常常和貝貝玩夠了,就睡在一起??墒牵愗愖约禾稍诖采?,仍然沒有小米。這時,林芬突然緊張了,訴說什么的愿望被一種恐懼替代,林芬快速將所有的屋門推開,嘴里輕輕喊著,小米——小米——
沒有回聲,屋子靜靜的,貝貝的鼾聲均勻而殷實。林芬在屋子里轉著,心想莫非想孩子回去看孩子啦,可是她應該打個招呼才對呀。林芬轉著,轉著,頭皮在時間的推移中一陣陣起栗。突然,在林芬無奈地坐到沙發(fā)上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那紙條在一摞衣服上,那衣服是林芬買給小米的衣服,林芬趕緊湊過去,拿起紙條,展開,幾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字映入眼簾:
姐,原諒我不辭而別,祝你幸福!
于小米
5月18日晨
林芬捧著紙條,一動不動,紙上的字一瞬間飛了起來,使她眼前一片迷蒙。林芬靜靜地看著它們,仿佛看著一串飛翔的鷗鳥。許久,她放下紙條,目光轉向那摞衣服,當觸到那摞小米有的穿過有的沒穿過的衣服,她兩只手驀地從胸前垂了下來,之后,木頭人似的僵在那里……
經歷過世紀長吻的林芬,在這樣一個黎明,又經歷了比世紀還長的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