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幕

摘金奇緣 作者:[美] 關凱文 著


序 幕

一九八六年,倫敦

走進飯店大廳,尼古拉斯·楊一屁股坐在離他最近的椅子上。搭了十六個小時的飛機從新加坡抵達希斯羅機場,轉乘地鐵,再徒步穿過好幾條被雨淋濕的街道讓他累壞了。表姐阿斯特麗德·梁默不作聲地在一旁發(fā)著抖,就因為她媽媽費莉希蒂·梁,也就是尼古拉斯的大姑子——廣東話的“大姑媽”——說什么才九個街區(qū)就坐出租車太不知羞恥了,逼得大家一路從皮卡迪利圓環(huán)站走到飯店。

或許其他人注意到的是,大廳里有一個異常沉著的八歲男孩,和一個散發(fā)著脫俗氣質、外表柔弱的女孩安靜地坐在角落里。但待在自己座位眺望整個大廳的雷吉諾·奧姆斯比卻只看見兩個華人小孩外套濕嗒嗒的,把大廳的錦緞沙發(fā)弄得都是水漬。更離譜的事還在后面,三名站在附近的華人婦女,正胡亂地用衛(wèi)生紙擦干自己,一個少年瘋狂地在大廳里滑來滑去,腳上的運動鞋在黑白方格的大理石地板上拖了一條又一條的泥巴印。

奧姆斯比火速從所在的夾層樓下到一樓,他很清楚自己比手下的柜臺職員更能熟練地應付這些外國旅客?!巴砩虾?,我是飯店總經理,需要幫忙嗎?”他說得很慢,刻意咬字清晰。

“晚上好,我們預訂了房間。”女人用流利的英語答道。

奧姆斯比驚訝地盯著她:“請問預訂的名字是?”

“埃莉諾·楊一家人?!?/p>

奧姆斯比表情變得僵硬——他記得這個名字,特別是在楊家訂了蘭卡斯特套房后。但誰想得到原來“埃莉諾·楊”是個華人,她又怎么會訂這家飯店?多切斯特飯店或麗池大酒店也許會愿意接待這樣的客人,但這里可是卡索普大飯店——自喬治四世攝政期間便為卡索普·卡文迪什·戈爾家所擁有,采取私人俱樂部的經營模式,供入選德倍禮[1]或出現在《歐洲王室家譜年鑒》上的家族入住。奧姆斯比看著這群模樣狼狽的女人和渾身濕透的孩子們思考著:阿克菲爾德侯爵遺孀這個周末會來這里度假,他完全無法想象當她明天一早發(fā)現這些平民百姓出現在餐廳時會怎么想。于是,他很快做了決定:“很抱歉,但我找不到這個名字的訂房記錄?!?/p>

“你確定嗎?”埃莉諾驚訝地問。

“我很確定?!眾W姆斯比緊張地笑了笑。

費莉希蒂走到柜臺前加入他們的談話?!坝袉栴}嗎?”她不耐煩地問,想早點兒進房將頭發(fā)吹干。

“哎喲,他們找不到我們的訂房記錄?!卑@蛑Z嘆了口氣。

“怎么可能?還是你用另一個名字訂的?”費莉希蒂問。

“才沒有,我干嗎用另一個名字?我都用自己的名字訂飯店?!卑@蛑Z憤憤不平。為什么費莉希蒂總覺得她什么都做不好?她接著轉向經理:“先生,能不能請你再查一下?我兩天前才確認過訂房信息,我們訂的是總統套房。”

“我知道你們訂了蘭卡斯特套房,但我沒看到你的名字?!眾W姆斯比堅持道。

“不好意思,既然你知道我們訂的是蘭卡斯特套房,那為什么又說沒有訂房記錄呢?”費莉希蒂一臉疑惑。

該死。奧姆斯比暗罵自己多嘴。“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說你可能以為你們訂了蘭卡斯特套房,但我真的找不到任何記錄?!彼麆e過臉,假裝在找其他文件。

費莉希蒂彎著身子靠在擦得發(fā)亮的橡木柜臺上,把皮面的訂房登記簿拉向自己翻了翻?!澳憧矗∵@里寫著‘埃莉諾·楊太太,蘭卡斯特套房,五天四夜’。你沒看到嗎?”

“女士!這是企業(yè)隱私!”奧姆斯比勃然大怒。他的兩名初級職員嚇了一跳,惴惴不安地看向他們的經理。

費莉希蒂盯著眼前這個漲紅了臉的禿頭男子,一切忽然變得明朗。生于新加坡英治末期的她,自長大后就不曾見過這種帶著嘲弄的優(yōu)越笑容,她以為這種毫不遮掩的種族主義早已不復存在。

“先生,”她用堅決的口氣禮貌地開口道,“圣公會新加坡教區(qū)主教的妻子明斯太太極力向我們推薦這間飯店,我也清楚地看到我們的名字就寫在登記簿上。我不曉得你想耍什么花招,但我們大老遠來到這里,孩子們又冷又累,所以我要求你立刻給我們房間。”

奧姆斯比氣憤難耐。這個燙了一頭撒切爾夫人卷發(fā)和滿口可笑“英國腔”的華人婦女竟敢用這種態(tài)度跟他說話?“很抱歉我們現在客滿了?!彼f。

“你是說現在整家飯店都沒有空房了?”埃莉諾不信地問。

“是的?!彼笱艿?。

“這個時間我們該去哪兒找住的地方?”埃莉諾問。

“唐人街可能有吧?”奧姆斯比不屑地說。這群外國旅客浪費他太多時間了。

費莉希蒂走向站在一旁幫忙看行李的妹妹亞歷珊卓·鄭。

“終于好了!我等不及要洗熱水澡了?!眮啔v珊卓興奮地說。

“老實說,那個討厭的家伙不想給我們房間!”費莉希蒂毫不掩飾自己的怒氣。

“什么?為什么?”亞歷珊卓滿頭霧水。

“我猜大概跟我們是華人有關吧!”費莉希蒂回答,仿佛不相信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

“真衰?。 眮啔v珊卓大聲說,“我來跟他說。住在香港,這種人我見多了?!?/p>

“亞歷珊卓,算了,他就是典型的歧視咱們。”埃莉諾罵道。

“就算是這樣,這里難道不是倫敦的頂級飯店嗎?這種待客態(tài)度怎么可能沒人投訴?”亞歷珊卓問。

“說得沒錯!”費莉希蒂心中的怒火跟著升騰,“英國人通常很親切,以前我來這里的時候,從來就沒受過這種對待?!?/p>

埃莉諾點頭以示贊同,雖然她心里覺得費莉希蒂該為這次碰壁負起部分責任。假如費莉希蒂不那么吝嗇,直接讓他們在希斯羅機場就坐出租車的話,他們現在也不會看起來這么邋遢。不過呢,這么做也改變不了她的大姑、小姑穿著寒酸的事實。自從上次同游泰國,大家都把她們錯認為她家女傭后,要再有跟她們一起旅行的機會,埃莉諾都不得不降低自己的穿衣品位。

艾迪森·鄭——亞歷珊卓十二歲的兒子,正若無其事地走過來,喝著用玻璃杯裝著的汽泡水。

“哎呀,艾迪!那是從哪里拿的?”亞歷珊卓叫道。

“調酒師做的啰!”

“你怎么付的錢?”

“我沒付呀,我跟他說記在我們房間的賬上?!卑陷p描淡寫地回答,“可以上去了嗎?我快餓死了,我要點客房服務?!?/p>

費莉希蒂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香港父母寵小孩很出名,但她這個外甥實在是屢教不改。還好他們來這里是要把他送去上寄宿學校,在那里可以讓他學習一些道理—— 早上沖冷水澡和抹著牛肉精肉汁的隔夜吐司正是他所需要的。

“我們沒有要住這里,在我們決定去哪兒前,先幫忙看著尼基和阿斯特麗德?!辟M莉希蒂吩咐道。

艾迪走向他的表弟、表妹,繼續(xù)他們在飛機上玩的游戲?!捌饋?!別忘了我是董事長,沙發(fā)只有我能坐。”他命令道,“尼基,幫我拿杯子,我要用吸管喝。阿斯特麗德,你是我的行政秘書,要幫我按摩肩膀?!?/p>

“我不明白為什么你可以當董事長,尼基當副總經理,我就是秘書?!卑⑺固佧惖绿岢隹棺h。

“我不是說過了嗎?因為我比你們兩個大四歲,所以我是董事長。你是女的,所以當行政秘書,我需要女生幫我按肩膀,還要幫忙選珠寶送給我的情婦。我的死黨里奧的爸爸明家程是香港排名第三的富豪,他的行政秘書都負責這種工作。”

“艾迪,如果你要我當副總經理,那我應該做比拿杯子更重要的工作吧!”尼克辯駁道,“我們連公司是做什么的都還沒決定。”

“我已經決定了—— 我們要做高檔車,像勞斯萊斯和捷豹那樣的?!卑险f。

“我們不能做酷一點兒的東西嗎,比如時光機之類的?”尼克問。

“我們做的是很特殊的高檔車,有類似按摩浴缸的功能,還有秘密隔間和詹姆斯·龐德的彈射椅?!卑险f著,突然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撞掉了尼克手中的玻璃杯??煽诳蓸窞⒘艘坏兀A榱训穆曇繇懕檎麄€大廳。行李員、門房和柜臺職員全都瞪著這些小孩。

亞歷珊卓沖了過去,驚恐地用手指著兒子:“艾迪!看你做的好事!”

“不關我的事,是尼基摔破的。”艾迪說。

“但那是你的杯子,而且是你先撞到我的手!”尼克為自己辯解。

奧姆斯比走向費莉希蒂和埃莉諾:“很抱歉。我必須請你們馬上離開這家飯店。”

“我能跟你們借個電話嗎?”埃莉諾問。

“我真的覺得今晚你們的小孩讓我們飯店損失得夠多了,你不覺得嗎?”他壓低嗓音厲聲道。

外面仍下著毛毛雨,所有人擠在布魯克街一個綠白相間的遮雨棚下,費莉希蒂則在電話亭里不停地打電話到其他飯店。

“紅色電話亭里的大姑看起來真像在哨所站崗的士兵。”尼克邊看邊下評論。對于這個旅途中的突發(fā)狀況尼克感到興奮不已:“媽咪,如果今晚找不到住的地方怎么辦?我們可以睡在海德公園,那里有一棵很驚人的垂枝山毛櫸,被稱為‘顛倒樹’,它的樹枝垂得很低,像山洞一樣。我們全部的人都可以睡在那棵樹下,不被——”

“別亂說!沒人要睡公園。大姑現在已經打電話去問其他飯店了。”埃莉諾回答,心想她的兒子這么早熟實在不是什么好事。

“噢——我想睡在公園!”阿斯特麗德開心地尖叫起來,“尼基,你記得以前我們把阿嬤[2]家那張大鐵床搬到花園里,睡在星空下的事嗎?”

“你們兩個盡管去睡水溝好了,我要住豪華的皇家套房,點總匯三明治、香檳和魚子醬來吃?!卑险f。

“艾迪,不要說傻話,你什么時候吃過魚子醬了?”他媽媽問。

“在里奧家啊,他家管家都會準備切成三角形的烤面包夾魚子醬給我們吃,而且每次都是伊朗產的歐洲鱘魚魚子醬,里奧的媽媽說歐洲鱘魚魚子醬是頂級的。”艾迪說。

“康妮·明的確像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眮啔v珊卓嘀咕了一句,對她兒子終于擺脫那家人的不良影響甚感欣慰。

電話亭里,費莉希蒂正透過噪聲不斷地連線,向人在新加坡的丈夫解釋目前令人傷腦筋的情況。

“真是荒唐!你們應該要求他們立刻提供房間才對!”哈利·梁氣沖沖地說,“你就是太有禮貌了——這些服務人員真該好好教育一下。你跟他們說過我們是誰了嗎?我現在立刻打給貿易與投資部長!”

“拜托,哈利,你這是在幫倒忙。我已經打了十幾家飯店了,誰知道今天是英聯邦日[3]?每家飯店的VIP客戶都到了倫敦,也訂了房間。

可憐的阿斯特麗德淋得全身濕透了,我們得在你女兒冷死前趕緊找個地方落腳?!?/p>

“你打電話問你表哥李歐納了嗎?還是你們搭火車去薩里找他?”哈利提議。

“有啊,他不在家。他這周末在蘇格蘭獵松雞?!?/p>

“真糟糕!”哈利嘆了口氣,“我來打給新加坡大使館的湯米·卓,我想他們可以幫忙處理一下,這家該死的種族歧視飯店叫什么?”

“卡索普大飯店?!辟M莉希蒂答道。

“哎呀,這不就是那個叫魯伯特·卡索普什么的人經營的飯店嗎?”哈利一下子有了精神。

“我不清楚?!?/p>

“飯店在哪兒?”

“梅費爾,靠近龐德街。要不是那個討厭的經理,這家飯店其實挺棒的?!?/p>

“對,就是那家沒錯!我上個月在加州跟魯伯特什么的還有一些英國人打過高爾夫,我記得他跟我提過他的飯店。我想到了,費莉希蒂,我會打給這個魯伯特。別走開,我等下再打給你。”

奧姆斯比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三個華人小孩再次推開飯店大門,從他把那群人趕出去到現在不過才一個小時。

“艾迪,我要點飲料自己喝,你想喝就自己點吧!”尼克態(tài)度堅決地對他表哥說,朝酒吧的方向走去。

“別忘了你媽咪說的,這個時間很晚了,不能喝可樂?!卑⑺固佧惖抡f著,跑跳著穿過大廳,想追上那些男生。

“那我要點蘭姆酒加可樂。”艾迪故意補上一句。

“他們究竟在搞什么鬼……”奧姆斯比吼道,快步走過大廳意圖攔下孩子們。還沒等他追上他們,便瞥見魯伯特·卡索普·卡文迪什·戈爾閣下,一副導游的姿態(tài),領著那群華人婦女進入大廳:“……而我爺爺1918年的時候,邀請雷內·拉利克來這里創(chuàng)作玻璃壁畫,就是你們在大廳看到的這些。當然啦,監(jiān)督修復工程的魯琴斯爵士并不贊成這些新穎的華麗裝飾?!睅讉€女人配合地笑了起來。

全體員工迅速立正站好,對這位好幾年沒走進飯店的大老爺突然現身感到很訝異。魯伯特閣下轉向飯店經理:“呃,你叫沃姆斯比,對吧?”

“是的,閣下?!彼麌樀貌桓壹m正老板的發(fā)音錯誤。

“可以請你為親愛的楊太太、梁太太和鄭太太準備房間嗎?”

“但先生,我剛才—— ”奧姆斯比試圖申明立場。

“還有,沃姆斯比?!濒敳亻w下冷冷地說道,“我要委托你通知飯店全體員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在今晚,我們家族作為卡索普大飯店經營者的漫長歲月結束了。”

奧姆斯比不敢相信地盯著他:“閣下,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

“完全沒有誤會。就在不久前,我把整個卡索普賣掉了?,F在容我為你介紹飯店的新老板——費莉希蒂·梁太太?!?/p>

“什么?!”

“你沒聽錯,梁太太的丈夫哈利·梁打電話給我——我們是在圓石灘認識的,他有很厲害的右手揮桿必殺技。他向我提出一樁不賴的交易,我現在終于可以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伊柳塞拉島釣北梭魚上了,再也不用擔心這棟哥特式建筑了。”

奧姆斯比目瞪口呆地盯著眼前這群女人。

“女士們,我們何不跟可愛的孩子們一起去酒吧喝一杯呢?”魯伯特閣下愉悅地說。

“太棒了!”埃莉諾回答。

“但首先,費莉希蒂,你不是有事要告訴這位先生嗎?”

“噢,對,我差點兒忘了。”費莉希蒂轉向看起來仿佛隨時會昏倒的奧姆斯比,微微一笑,“很抱歉,我必須請你馬上離開這家飯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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