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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徙與爭斗

自然村列記 作者:楊獻平


遷徙與爭斗

村莊向公路聚攏,體現了人們對現代文明的一種親近心理。他們不會意識到,獲取了生活上的方便,也帶來了現代工業(yè)的油煙和偶爾的車禍問題。公路原本就在一道道陡陡的山嶺上繞著,像一條白布,曲曲彎彎。路邊除了村莊,就是犬牙交錯的高低懸崖,坡度大都在三十度以上,沒有幾處平坦的地方。也許是在深山老林住得太久的緣故,栗巖坪人不管這些,搬遷時,一家家一戶戶跟大荒年搶吃食似的,將自己的房子蓋在公路邊上。但什么事情都有個先后,盡管大家一起奔跑,最先到達終點的永遠是少數人。落后的人家看公路上面沒了蓋房子的地方,干脆就另找去處,大都把房子蓋在公路下面。

乍看起來,公路下面的房子很危險。因為坡陡,汽車就在自己的頭頂上,喘著粗氣爬坡,像脫韁的野馬向下俯沖,若是哪個半吊子司機手中的方向盤稍微一偏,“鋼鐵隕石”就會凌空飛起,不定砸在誰家房頂上??蛇^了多少年,汽車來來往往不下百萬輛,到現在也沒有發(fā)生過一起不幸事件。到了現在,栗巖坪村的年輕人愈發(fā)膽大,向著公路一個勁兒靠近。在路邊又蓋起了一些新房,其中,張秋林、張云和張之林等幾戶人家的房頂,幾乎與路面齊平,距離也不過三尺遠。

通常,一戶人家的兒子大了,娶媳婦就要蓋房子,再不肯和父母同住一個院子,同在一口鍋里攪勺子。人人心里都想著開創(chuàng)自己的一片基業(yè)。村莊從誕生那天起,就一直重復著“娶媳婦,蓋房子,養(yǎng)兒育女,再蓋房子,再娶媳婦,再養(yǎng)兒育女”的圈子,在村人心里,這就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全部內容、奮斗目標乃至一生的價值。這實際上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擴張行為。人是活的,人人要生兒育女,兒子大了,就要另建家庭,自己過自己的時光。

人口逐年增加,村莊一點點長胖,原來的范圍已經沒有了可以容納房子的空隙,向外發(fā)展就成為必然。開始時,一個村莊的人只會在自己所在的村莊范圍內拓展,盡量不去侵占鄰村的地盤,對這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前幾年,幾個村莊的人還都比較自覺,不去打鄰村的主意,即使有人多勢眾,氣焰囂張的人家,充其量只是說說,也不敢強行占取。

栗巖坪后來居上,因為處在附近幾個村莊的中間位置,大隊又在那蓋了戲園子、小學校和供銷社,自然而然地成為行政中心。年幼時,有幾次跟著母親,在栗巖坪的大戲院前面空地上,參加過幾次村民大會,好像是選舉大隊支書、主任、會計的事情。鄉(xiāng)政府的人和村里的干部,按大小順序,坐在一排桌子前面,一個人講了話之后,幾個幫閑的人就在人群中走來走去,把一張張紙條遞給群眾。后來我才知道,所謂的選舉,不過是要群眾在已經寫好的幾個人的名字上打鉤或者畫圈。栗巖坪的中心地位由此確立。

喜歡靠近或者占領“中心”,是村民的一貫思維,“中心”意味著方便、地位、權勢甚至金錢。在這種心理作用下,離中心遠一點的人家就想再靠近“中心”一些。有這種愿望的人很多,但能夠說通或者能“鎮(zhèn)住”栗巖坪村的人沒幾個,除了在職的政府官員外,就是近幾年“一夜成富”的暴發(fā)戶了。

最先進入栗巖坪,開創(chuàng)外姓人進入他人村莊先例的,是當時的書記兼鄉(xiāng)長。書記兼鄉(xiāng)長蓋房子之初,也沒有多少人私下嘀咕,忽有一天,劉家的人在栗巖坪地盤上打地基,拉石頭運磚塊,繼而叮叮當當蓋房子。幾個村莊的人都覺得納悶,但很快就釋然,村里人幾乎異口同聲說,人家是書記、鄉(xiāng)長,栗巖坪的人敢不讓人家來?村人很會找理由,尤其是那些規(guī)矩之外的事情,就像劉姓人家進了張家的地盤一樣,明擺著是人家拿官兒壓著自己答應的,卻說人家媳婦娘家在栗巖坪,遷過來很合理。有的還說,人家來這兒照顧岳父岳母的,多孝順!

第二個進入栗巖坪村的,還是劉姓人家,雖不是官兒,但比官兒還高上一籌,一家人都在銀行任職,大的當主任,小的做職員。第三個是當時的大隊支書,還是劉姓人家。村里人都說,栗巖坪村都快被里溝村人占滿了,姓張的以后也姓劉吧。栗巖坪人笑笑,不敢說什么。有愣一點的反對,隊長、會計就做思想工作說,人家到咱們村來是好事,鄉(xiāng)長、銀行主任、大隊支書,哪一個不是有本事的,咱們求著人家的時候多,占點地方又算得了啥呢。

愣人一想,別人都不說,就咱一家說,那不是明擺著和人家鄉(xiāng)長、主任和支書過不去嗎?還是關起門來,不礙自己的事情,看見就當沒看見算了,反正不是占了自家的地盤。

沒有權勢,但極想進入“中心”的人看了這等情形,個個心里不舒服。有點實力的人衡量一下,變著法子跟栗巖坪的隊長、會計關系要好的群眾說,還帶了煙酒給隊長、會計放在家里。一般群眾磨磨牙也就可以了,群眾畢竟是群眾,不掌握權力,最多說說話兒,發(fā)表一下意見,至于采納不采納,那是隊長、會計的事兒,和他們沒關系。

相比更大一點的官兒,隊長、會計之流不過是土老帽,人家大隊支書、主任讓你當你才能當,不讓你當也就一句話的事情。隊長、會計也不傻,自會衡量輕重。一般來說,對待這等事情,向上看總比向下看好,向上不惹人,還可以得到好處,向下看只能吃虧。但下面也不可小看,遇到“難鬧”的群眾,暗地里變著法子整隊長、會計,今天拔你幾株剛抽穗的莊稼,明天砍你一棵樹,更惡劣的,瞅個夜黑風高天,一把火點了你的老房子。派出所來查,大都查不出來,那些民警騎著摩托或者開著車裝模作樣的來幾趟,吃幾頓飯后,找不出縱火嫌疑人,時間一久,就跟什么事情沒發(fā)生一樣,不見了蹤影。受害人家也只能是有苦沒處訴,干吃啞巴虧。

類似的情況每個村都有。有的一個村的和一個村的鬧,有的村子和村子之間鬧,不是你占了我地盤,就是我蓋房子影響了你走路。整天為此吵鬧不休,蓮花谷是其中的佼佼者。

相比栗巖坪,蓮花谷的發(fā)展空間還很大。暫時不存在蓋房子沒地方的問題。但蓮花谷人不習慣寂寞。若是隨便跟一個人打聽:蓮花谷人喜歡干什么?他就會告訴你:蓮花谷人就喜歡窩里斗。

自我記事起,蓮花谷就硝煙彌漫,戰(zhàn)火不斷,不是楊大狗和楊恩林兩家為了一塊兒地皮吵,就是楊力華和楊二狗兩家為了一個走路的過道大打出手,不是我們家和楊人新兩家為了幾株莊稼吵,就是楊富和楊潤兩家為了幾棵樹破口大罵……沒有一天安閑的,在蓮花谷人心里,好像一天不鬧不吵不打架,就缺了什么?一個個變得無精打采,腦袋耷拉,跟瘸腿的狗一樣。

在眾多的吵鬧打罵當中,以房基地和房子之間的空閑地帶爭端為最。

家庭或說家族人多或人少,在蓮花谷,會直接關系到在村里的利益得失。每個家庭都在拼命擴充人力物力,每對父母都拼命生孩子。以前政府不管這黑燈瞎火的事兒;開始管的時候,大家還都是以前的樣子,一個剛生下來不久,另一個就在腹中孕育,寧可被罰掉十年的收入,被計生辦的人拆了房子,拉走家具,也還要跑到外面,把孩子生了,再回到村里,重建家園?!皼]人貧死人,有人不算貧”,是村人的一句口頭禪,不但反映了傳統的生育觀念、經濟意識和家族倫理,而且表達出了村人誓死捍衛(wèi)生育本能的強烈心聲。

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母親和父親請人在村子前面的一道山溝里看妥了房基地。母親捉釬,父親掄錘,冒著寒冷和大雪,打了兩個冬天的石頭。第三年冬天,在大姨家?guī)讉€表哥的幫助下,硬是用架子車把幾百塊大石頭拉到房基地。次年正月,父母找人把房子蓋了起來。母親說,在村里住時,受夠楊大狗、楊二狗和他們娘朱二妮的欺負,搬到離村莊遠一點的地方,就不再受氣了,別人的閑話可以不聽,一心過自己的時光。

可沒過幾年,楊大狗就又攆了過來,在我們家后面蓋了房子。母親說,跑過來也沒有逃出人家的手心,剛清凈了沒幾年,人家又騎在咱頭上來了。直到現在,我們家和楊大狗家一直為了房基地爭吵。有幾次,楊大狗趁小弟和父親不在家,從門前過時突然沖到我母親面前,使勁打了母親兩個耳光,又迅速跑遠。小弟知道后,跑到人家門前論理,卻被楊大狗一家七口圍住打了一頓。楊大狗仗著自己家人多。我父親是獨子,我又在數千里之外的巴丹吉林沙漠當兵,再長的胳膊也不能為母親和小弟遮擋楊大狗家人的打罵。

楊恩林和楊潤是親兄弟,可在房子問題上,寸步不讓不說,還集體打了幾場,兩家都有人負傷住了醫(yī)院。

隨便在蓮花谷待上幾天,就可以聽到打罵的聲音,沿著深而彎長的河谷,吵罵的聲音比河水更為響亮。

杏樹凹和里溝,李家莊和奶頭山四個村子,坡樹和田地連在一塊兒,這個村的占了那個村的一片地,鋸了另一個村的樹,哪怕是一寸一毫米,一枝一葉,雙方都要爭論個長和短。實在調和不了,就大打出手,誰人多誰就占便宜。人多的占絕對優(yōu)勢,人少的肯定吃虧。曾有一段時間,好多人開始練武,院子里面吊個沙袋子,或者買了武術圖解,照葫蘆畫瓢,練個一招半式,不是用來對付越獄之后逃到這里的罪犯,而是為了在爭奪地盤的“戰(zhàn)斗”中顯示威力。前幾年,十幾歲的弟弟輟學后,一心要到河南少林寺練拳腳,跟母親說了好多次,母親心疼錢,沒有答應弟弟的要求。我那時候是個士兵,自顧不暇,沒有能力為弟弟提供經費,直到現在,一提起這件事情,我和弟弟都遺憾地搖頭。

村里人總是把這種吵鬧打罵行為省略為“吵架”,就村里人爭奪地盤的殘酷程度,稱“戰(zhàn)斗”更合適。若以人性論,稱作“戰(zhàn)爭”也恰當?!掇o源》上說:“戰(zhàn)爭,國家或武裝集團之間的斗爭”。一個人就是一個國家,一個人就是一個集團,個人的行為和品性在很大程度上代表和表達著一個地域乃至一個國家的文化特征、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意志,人與人的勾心斗角,惡意傷害、詆毀和打擊,與炮火硝煙的戰(zhàn)爭幾無差別,都是不人道,滅絕人性和摧殘生命的可惡行徑。

南太行蓮花谷人之間這種持之久長的“戰(zhàn)爭”,讓人心痛又叫人憤怒,讓人可憐又使人悲哀。這種邪惡始于何時,人人都可以說出,而結束卻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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