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迪斯基的癌癥日記

In Gratitude
Jenny Diski
Bloomsbury Publishing, 2016
“我是珍妮·迪斯基。所以你不是。”珍妮·迪斯基在新版《伊普西蘭蒂的三位耶穌》(The Three Christs of Ypsilanti)的書評中這樣寫,她一直很想寫這書的書評。這書當(dāng)年相當(dāng)有名,講的是伊普西蘭蒂精神病院里的三個病人都覺得自己是耶穌。書的作者米爾頓·羅克齊(Milton Rokeach)認為,我們都知道自己是誰,因為我們知道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三個耶穌也知道這點,他們都很確信自己是誰。珍妮則更加徹底。她扔掉了出生時的姓名和身份,自創(chuàng)了新身份。西蒙茲夫婦的女兒珍妮弗·西蒙茲,成了多麗絲·萊辛的準養(yǎng)女;嫁給羅杰·馬克思之后,她一想到自己要跟卡爾·馬克思那凄涼堅忍的夫人燕妮·馬克思同名了,就抓住了羅杰家有個羅格金斯基的姓的機會,把名字改成了珍妮·迪斯基——羅杰·迪斯基的妻子。這名字很簡潔,改得好。特別適合她。
《倫敦書評》的創(chuàng)始人卡爾·米勒在20世紀90年代初結(jié)識了珍妮,覺得她能寫文章,就讓我跟她聯(lián)系——“你們會要好的,她有點兒像你。”他說得對,我們舉止相仿,長得也有點兒像,連穿衣品位都類似;這些事兒讓我們覺得很好玩,好像一起堅持了某種價值似的;還有我們的遣詞造句也很像,于是,我們成了朋友,很要好的朋友。但我們之間也有巨大的差異——這么說吧,她是作者,我是粉絲。
“寫字是我的工作,現(xiàn)在癌癥也成我的工作了?!边@是她剛聽說自己得了癌而且沒法手術(shù)時開的玩笑。腫瘤醫(yī)生向她解釋病情之后會如何發(fā)展時,她邊聽邊想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幾周時間內(nèi)自己就要沒命,還考慮是不是要生氣(“得不得癌癥,我大概都不會生氣至死,雖然我是地球上最愛生氣的人之一”),最后得出結(jié)論,她“除了好好表現(xiàn)別無選擇”。她和“詩人”(1)離開房間時,她定了規(guī)矩:“任何情況下任何人不許說我被癌癥整垮了。也不許說我與之英勇搏斗。”然后她想到了最糟糕的陳詞濫調(diào)——一本抗癌日記,“又一本該死的抗癌日記。”接著就這樣動筆了。
從2014年9月到2015年底她寫了17篇文字,有自己的過去(主要關(guān)于多麗絲·萊辛),有病情的發(fā)展,現(xiàn)在這些文字結(jié)集成書,題為《感激》。2016年開始,當(dāng)她已經(jīng)把要說的話寫完了,她開始步入死亡。這不是巧合。幾周后她失去了寫字的生理機能,她每次打電話都會說(每次都像第一次說),她很抱歉自己沒法再寫了;她還能說字詞句,但它們已經(jīng)無法通過她的手指了。她的腿腳也開始失靈,沒法再去汽車站和萊辛的故居了。腿腳也曾經(jīng)有過自己的生命:“我腳踩地的那一刻開始疼,好像路面和我的鞋帶串成了電路似的?!爆F(xiàn)在這電路被切斷了,她再也不能發(fā)號施令修好它了,對“詩人”也不行。
珍妮開始為《倫敦書評》寫稿時,已經(jīng)出版了五本小說。她還為《每日郵報》寫廣播評論,在《星期日泰晤士報》上有個專欄。專欄是寫超市購物的,叫“喪失理智”。第一篇刊于1993年4月25日,寫的是死亡(她自己的死),不過出現(xiàn)了不少湯罐頭和酸奶品牌。第二篇稍振奮些,寫的是蛋黃醬,主角是羅杰·迪斯基,當(dāng)時已是“前夫”:“手腳麻利的前夫剛從法國回來,嘴里還帶著正宗蛋黃醬的回味,自告奮勇要來測試我的蛋黃醬收藏。我本來想要復(fù)核他的發(fā)現(xiàn),但看到他把仔細舔過的手指插進每個瓶子后便放棄了這打算?!阋欢ㄒ粢馕吨形?。’他內(nèi)行地解釋道?!彼叩臅r候告訴她瑪莎百貨開始賣魚子醬了,建議她寫篇專欄。不過接下來的一周里,“對前夫們來說是個壞消息”,它們都賣完了。
她為《倫敦書評》寫的第一篇文章是“日記”,也是關(guān)于前任們的:“搬家日。我的前任同居男友今天下午會來搬走他的東西。”她的女兒跟爸爸(她的前夫)去愛爾蘭了,那些郊游之類的鄉(xiāng)間活動,生長在托特納姆法院路的珍妮可一無所知。小貓病了,送去獸醫(yī)診所了。她獨自享受整個公寓:
天堂不過如此。我生來就該這樣——什么也不做。欺詐正在進行中:寫字不是工作,是不工作。其實也不能算詐騙:不工作正是我的生存方式?;蛘哒f:想要不工作,就得寫字?;蛘哒f:要寫字,就得不工作?;蛘哒f:要成就憂郁的自我,就得寫字。而且得一個人。
周二、周三和周四最好不過:
我寫新小說。抽煙。喝咖啡。抽煙。寫字。盯著天花板。抽煙。寫字。癱在沙發(fā)上。喝咖啡。寫字。
周一有個男人來跟她談抑郁癥的事,臨床憂郁癥和憂郁癥的區(qū)別(他拍了個紀錄片)。他們沒有分歧。周五她在動物園有約。她的新小說里有一只會說話的紅毛猩猩也叫珍妮,她還得去搞清楚一些猩猩的事。管理員告訴她,紅毛猩猩“懶惰、陰郁、狡猾”,不像大猩猩和黑猩猩那樣愛交際。她聽到這話,很高興選對了恰如其分的靈長類來扮演自己。她感到有責(zé)任去看一眼“將在小說里成為珍妮的”紅毛猩猩蘇卡,她不出所料地發(fā)現(xiàn)它“十分憂郁,朝自己頭上扔了好幾把稻草”。
我不覺得珍妮會討厭死亡的想法——我的意思是作為思想的死亡。她愛睡覺,沒事就躺床上;她還喜歡各種各樣的空白:各種白色表面,無所事事的日子。她說,無意義的活動比有意義的活動要好,沒活動更好。以前沒人注意過、以后也不會有人注意的地方最好了。她寫過一篇講南極的文章《喜歡冰雪》,后來發(fā)展成了一本書《溜冰去南極》。
《喜歡冰雪》雖是旅行文章,但講得更多的是她在一片公寓群的童年。她后來發(fā)現(xiàn),父母都曾企圖自殺;她也試過自殺,第一次是14歲?!拔襾碜砸粋€有自殺歇斯底里癥的家庭?!彼@樣總結(jié)。她在南極尋找的是可以忘卻這一切的所在,“一個安全之地”,“一種白茫茫的遺忘”,在那里她不會想起父母,不會招來不想要的關(guān)注,可以忘記她有模仿他們的能力。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企鵝。
一大群黑頭黑腦橙色喙朝我們的方向(也是大海的方向)走過來,好像看到我們來了。一年中有那么一兩天,黑色橡皮艇會停靠,一伙人上岸,以為企鵝在歡迎他們到來。對企鵝來說,不過是又一天的站著發(fā)呆而已。它們分成兩群,給我們讓出一條小路,但還是站著對大海發(fā)呆。我們不是它們生活的一部分,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威脅性,所以它們也不注意我們,簡直是無視……對我來說,這正是南極的意義;它就是在那兒,以前在,以后也永遠會在,大片未被發(fā)現(xiàn)未被見證的土地,一年兩季那么循環(huán)著,冰塊慢慢從中間向邊緣漂移,直到最終碎裂。
千萬別低估淡漠的治愈功能。晚上一座冰山漂過她的窗口,“古老的雪凝結(jié)成的一面巨大的白墻”——說不定有一萬年老呢。好像珍妮不想看什么東西,卻總能看到最了不起的東西。
“我很善于得到我想要的。”她這樣說自己,的確如此。她還說過:“我不完全反對各種邊界。”她指的是那種你得騎在三輪車上才能觀察到的界限(“我是個城里長大的孩子”)。而她對記者生活的種種界限也安之若素——截稿期限、字數(shù)限制。我所能見的她的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那么簡潔、實際、井井有條、準確無誤。她控制不了的就不去碰。她很多時候在寫自己,通過這樣那樣的方式。“我寫的每個字都是私人的。”她在一篇癌癥文章里這樣寫道,但她絕不自戀。她不會喧賓奪主,或者讓“我我我”橫沖直撞。在評價一本集中營回憶錄時,她將自己放在視線之外,直到作者獲得自由,歷盡艱險到達以色列。與此同時,她不管是寫人吃人(“至此還能直視”)還是寫瑪莎·弗洛伊德(“震撼世界之理論家的管家婆”),那些話只有她才寫得出來。我現(xiàn)在把她的文章翻出來重溫,發(fā)覺每一篇,甚至每一個句子都那么珍妮風(fēng),既不嘩眾取寵也不脫離主題。她說她不做敘述,這聽上去像實情:她沒有耐心,或是她那滑頭父親所謂的“忍耐力”。(我本來想說也許他并沒有那么壞,但后來想起來他就是靠“忍耐力”討生活的——哄騙各種老女人。)
我和珍妮在一起很開心。我們會玩惡魔紙牌,然后吵架,她覺得我輸了愛生氣,我覺得她贏了太得意。我們一起去瓦倫西亞看煙火表演(因為《衛(wèi)報》約她寫稿),然后跟蹤了一個年輕的神父半小時,因為他在法衣下穿了牛仔褲,我們特想知道他打算去哪兒混;我們在南法繞著一個環(huán)島開了一圈又一圈,想著草坪上的灑水器也許能幫我們洗洗車。諸如此類。
(發(fā)表于2016年5月19日《倫敦書評》)
(1) 指的是伊恩·帕特森(Ian Patterson),劍橋大學(xué)女王學(xué)院英文系主任,翻譯家。他是珍妮·迪斯基晚年的伴侶,她在文章中叫他“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