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相信“反胡風運動”
“反胡風運動”,是從作家協(xié)會開始的。那時我正在作家協(xié)會,而且參加黨組。周揚對于胡風確實不滿意,這是我聽得出來的。說他是個小宗派,說他想辦同人刊物,不愿被領(lǐng)導。對于他的那個“萬言書”,更是極為生氣,說要把它印出來隨《文藝報》附送,讓文藝界大家評評理。但是,要把胡風連同下面的青年都打成反革命分子,則實在沒有聽到周揚說過。
我看過胡風一派的一些作品,例如《洼地上的戰(zhàn)役》,還比較喜歡,但是對于他們特別喜歡描寫人的瘋狂性,就不大看得慣了。就像邵荃麟說的,“他們專愛寫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那種味兒”。但是,誰喜歡什么味兒,絕對拉不到反革命上去。這樣做是誰也想不到的。
早年,我從書上得知魯迅和周揚在左聯(lián)取消與否的問題上意見不一。取消左聯(lián)是黨中央的意見,這一點我早在北平“社聯(lián)”時就知道。這就是說,在這個問題上,魯迅加上胡風,和黨中央意見不一,而周揚是按中央意見辦的。在此可以說周揚對,胡風不對??墒沁@個問題也拉不上反革命啊,魯迅又不是反革命。
至于“萬言書”,我們青年干部都看得出來,那更是笑話。明明所有文藝方針都由中宣部一手包辦。這個“萬言書”,說的是反對一切對文藝的管制,卻又說一切應(yīng)決定于中宣部。這豈不是矛盾?
這些都構(gòu)不成反革命,問題出在他們那些朋友來往的信件上面。他們當然很不滿周揚領(lǐng)導下的文藝干部,稱之為“馬褂”,也不滿對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的崇奉,稱之為“圖騰”。但不滿也只是不滿。令人不解的是,信中提到蔣介石時,引述他的言論采用的是肯定口氣,但是又看得出這與這些人平日的言行完全矛盾。
周揚將這些信交上去了。不料立即有毛主席親筆批示下來,宣布胡風們完全是擁護蔣介石的,是一個反革命集團,其信中內(nèi)容與國民黨報紙上的社會新聞毫無二致。
當時我們?nèi)颊瘃數(shù)搅藰O點。“反革命”!這可不同于對俞平伯等人的思想批判,這是政治上的定性。當時我想,中央再怎么也不會在這樣的大問題上冤枉人。那么,“胡風反革命集團”真的是反革命了!至于他們在解放前確實做過進步的工作,胡風的《密云期風習小記》和他編的《七月》確曾影響過我,我就沒有腦筋去想這個了。我只覺得這些人怎么壞得這樣出奇,怎么能隱藏得這樣深!連將材料交上去的周揚,也在討論會上聲稱真想不到胡風集團根本就是反革命!
然后就是接二連三的“胡風分子”被發(fā)現(xiàn)出來了。首先當然是阿垅、路翎這些知名人士,接著輪到那批信上有名字的王元化、劉雪葦、牛漢、綠原,再下面輪到與胡風有來往的多年的老黨員、老干部彭柏山、曾卓、魯煤,再再下面就波及到幾乎一切認識胡風的人了。
我在作家協(xié)會編《文藝學習》。編輯部有一個青年編輯叫馮大海,是個黨員,天津南開大學畢業(yè)。本來我們完全沒有懷疑他有什么問題,忽然有一天,作協(xié)副秘書長張僖來找我,給我看一張條子。原來,天津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胡風分子,叫李離,這個人同馮大海有來往,叫我們趕快查。于是我和黃秋耘同志兩人把馮大海叫了來,問他是否認識胡風,有無來往。他回答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他很佩服胡風講的現(xiàn)實主義,認為我們當時的文藝方針有機械論,所以去過胡風處兩趟。后來胡風叫他如在作協(xié)聽到什么就去告訴他一聲,他也感到這話很別扭。他除了去說過一次我(韋君宜)的動態(tài)外,再沒說過什么。而且在胡風家門口碰見徐放和綠原藏藏躲躲的,他也感到別扭。此后就再沒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