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也是善的夢想
——讀《呼嘯山莊》
一
《呼嘯山莊》中的兩位主人公貌似不信教。凱瑟琳說:“我只是要說天堂并不是像我的家。我就哭得很傷心,要回到塵世上來。而天使們大為憤怒,就把我扔到呼嘯山莊的草原中間了。我就在那里醒過來,高興得直哭。”她不愿死后葬在教堂屋檐下林惇家族中。希刺克歷夫從13歲開始就不上教堂,臨死前還說:“不需要牧師來,也不需要對我念叨些什么?!腋嬖V你我快要到達我的天堂了;別人的天堂在我是毫無價值的,我也不稀罕?!边B同埃德加,他們三個一起埋葬在遠離教堂的曠野上,墓碑比鄰,墓穴相連。
艾米莉·勃朗特這樣安排結局,招致當時維護基督教道德的讀者的強烈批評。人們并不同情一場超越生死的轟轟烈烈的愛情,而驚駭于,艾米莉,她竟如此不尊重家庭倫理,不敬教堂,竟以如此飽滿的激情敘寫不忠、背叛,以及希刺克歷夫的復仇與掠奪,她竟如此不優(yōu)雅,野蠻、粗暴、狂亂地敲打文字,這種敲打的力量與方式,讓多愁善感的維多利亞公眾,很不舒服、很難消化。乃至夏洛蒂為妹妹的希刺克歷夫及彌漫書中的原始之惡向公眾道歉,說艾米莉的“精神氣質與她所處的時代不協(xié)調”。
然而,我們還是能感覺到,籠罩于《呼嘯山莊》的濃重宗教氛圍。宗教在艾米莉筆下、或說在兩位主人公心中,唯其重大,才成為一種壓迫。迷狂中的凱瑟琳渴望從畫眉田莊回家,說:“那段路不好走,需要勇氣。而且我們走那段路一定要經過吉默吞教堂!”“他在考慮——他要我去找他!那么,找條路呀!不穿過那教堂院子。”“他們也許要把我埋到一丈二尺深的地里,把教堂壓在我身上,可是我不會安息。”無論凱瑟琳還是希刺克歷夫臨死時,艾米莉刻意描寫,吉默吞教堂鐘聲在曠野回響,溪水潺潺,提醒著教堂存在。教堂重重地壓在他們的身上、心底,提醒著強烈的罪感。
凱瑟琳與希刺克歷夫這對異性兄妹,從小在曠野中奔跑,曠野就是他們的伊甸園。凱瑟琳是希刺克歷夫的“肉中肉,骨中骨”,她說:“他并不是作為一種樂趣,卻是作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薄霸谖业纳钪?,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別的一切都熄滅了,而他還留下來,我就能繼續(xù)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留下來了,而他卻給消滅了,這個世界對于我將是一個極陌生的地方?!弊詮膭P瑟琳成為一個陌生人的妻子,就是從她的伊甸園被放逐出來,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者;自從她與希刺克歷夫分離,就不自由了,有了悲痛。小說一開場,凱瑟琳托夢給洛克烏德,說她在曠野流浪了二十年了,哀哭著,“讓我進去!”她要進到有希刺克歷夫的家里,只有回到愛人身邊,才是回到家,回到屬于她的天堂與樂園,“愛”就是她的天堂與樂園。沒有愛的天堂,形同荒漠。
在基督教道德中,愛欲是人的原罪,是失樂園之根源,是一切惡的開端。少女凱瑟琳意識到靈魂深處對希刺克歷夫的愛,這種愛欲激情既充滿誘惑又是強烈的罪惡(蛇);嫁給埃德加·林惇后,再要來守護自己的愛欲,加上了不忠的罪惡感。在愛欲與罪惡的激情下,她終將自己揉碎了!她以她的死,做了自由意志選擇:順從她的愛欲激情,“背叛”上帝,不愿回到無愛無欲的枯寂“天堂”,寧可在呼嘯山莊的曠野游蕩——那人世的伊甸園。她與希刺克歷夫重復著亞當與夏娃的出逃。愛欲與罪惡的雙重激情,激勵著男女主人公勇往直前、蔑視血緣權威、超越生死。
但是,需明白,唯有宗教的激情,才誕生罪惡的激情。
有一次談到宗教,夏洛蒂的朋友瑪麗·泰勒說,這是“我和上帝之間的事”,艾米莉一反往常的沉默,應聲說:“是的?!备赣H勃朗特先生是個虔誠的福音主義牧師,對各派觀點比較包容,只是譴責加爾文教派宣揚“個人揀選,個人譴責”,認為信仰上帝應表達對上帝的愛(關鍵是“愛”),而不是宣揚罪惡、以地獄的恐怖來嚇唬人;認為《圣經》是最高的權威、唯一的尺度,死亡是救贖和盼望的唯一源泉。當時的福音主義有很多派別,其中循道宗最富激情,其領袖衛(wèi)斯理的布道很具影響力,艾米莉的母親、姨媽都是虔誠的循道宗教徒。艾米莉也受循道宗影響最深,其宗教激情,集中呈現于她的詩作,小說也深受影響。
《呼嘯山莊》開場,借助一個外鄉(xiāng)人視角,呈現了兩種宗教觀:
洛克烏德被風雪阻在呼嘯山莊,深夜在凱瑟琳小時候睡的橡木床,翻到的第一本書,就是牛皮面《圣經》,寫著:“凱瑟琳·恩蕭,她的書?!薄八臅保嗝凑鋹?!多么寶貝!與之對照,凱瑟琳在日記里寫:哥哥辛德雷,“隨便他們做什么,我敢說他們絕對不會讀《圣經》”;再與之對照,凱瑟琳賭咒說“我恨善書”,將仆人約瑟夫那些沒用的經文使勁扔進狗窩,約瑟夫就大叫:“凱蒂小姐把《救世盜》的書皮子撕下來啦,希刺克歷夫使勁踩《走向毀滅的廣闊道路》的第一部分?!苯酉聛?,洛克烏德(“我”)做夢:與約瑟夫走在回家路上,約瑟夫罵“我”不帶根拐杖就進不了家門?!凹摇笔翘焯?,“拐杖”就是那些“善書”。約瑟夫以為進天堂要藉助“善書”,杰別斯·伯蘭德罕牧師在吉默吞教堂宣講的那些神學論文也是“善書”。在夢里,牧師罵“我”是“罪人”,所有的“朝山拐杖”都向“我”打過來,約瑟夫的拐杖是最兇的。
顯然,艾米莉(或凱瑟琳)認同循道宗主張《圣經》是唯一的尺度,而非教堂或教會。艾米莉以為宗教是“我和上帝之間的事”,珍愛的唯獨《圣經》,厭憎那些“善書”,對約瑟夫之類的加爾文教徒很不以為然,借丁耐莉說:“他過去是,現在八成還是,翻遍《圣經》都難找出來的,一個把恩賜都歸于自己,把詛咒都丟給鄰人的最討厭的、自以為是的法利賽人?!奔s瑟夫,猥瑣、自私、慍怒、罵罵咧咧、指手畫腳,自居道德、高高在上,以地獄各種各樣的恐怖痛苦折磨被他視作有罪的人,他具備一個奴仆、農民、加爾文教徒的偽善之惡。對于杰別斯·伯蘭德罕牧師的宣講,洛克烏德(“我”)批評道:“什么樣的一篇講道,共分四百九十節(jié),每一節(jié)完全等同于一篇普通的講道,每一節(jié)討論一種罪過!我不知道他從哪兒搜索出來這么些罪過?!?/p>
在約瑟夫或吉默吞牧師等加爾文教徒看來,凱瑟琳與希刺克歷夫的愛,就是一種罪惡,所以凱瑟琳死后也不愿意葬在吉默吞教堂之下。但假如,《圣經》是最高的權威、唯一的尺度,假如從福音主義者講求的真愛出發(fā),那么,一種真正的、純粹的、超越生死超越人間一切的真愛,就是可被原諒的,真愛中的男女必定獲得救贖。聽聽凱瑟琳的動人告白吧,“我對林惇的愛像是樹林中的葉子。我完全曉得,在冬天變化樹木的時候,時光便會變化葉子。我對希刺克歷夫的愛恰似下面恒久不變的巖石?!?/p>
在艾米莉這里,原始的愛欲激情,從人的本性出發(fā),升華為一種超越的精神力量,就不僅僅是男女肉欲,而具有了宗教的純粹性,這樣戀愛的一生一世,超越生死的癡迷,在上帝眼中也是可憫的,幾乎等同于迷狂的宗教激情。凱瑟琳死后,希刺克歷夫被其魂靈糾纏,也心甘情愿被糾纏,死后終與愛人相依相隨,死亡是他們獲得救贖和盼望的唯一源泉。這很讓人想起古希臘俄耳甫斯教傳說,歐律狄刻被毒蛇咬死,俄耳甫斯下冥府尋找,沒能將妻子帶出黑暗王國,傷心失望,被崇拜者撕碎,頭顱被扔進大海隨波逐流,唇邊依舊呢喃著愛妻的名字;超越生死的愛情,有了宗教的迷狂意味,通過被撕碎、死亡、重組,靈魂與精神獲得再生。
循道宗也常以夢境、迷幻、幽靈彰顯上帝之愛,信徒因此進入迷狂世界?!逗魢[山莊》以一場夢魘開始,凱瑟琳那小小的白色幽靈在凄涼的曠野游蕩,尋求與希刺克歷夫的靈肉復合;小說結尾,他倆的白色幽靈,依舊在荒原徘徊,農夫、孩子都曾見到。驚異、狂熱、難以言說的神秘體驗,現實或幻覺,生或死,激情或迷狂,很難劃清邊界。艾米莉游離于邊界,敘述她那類似循道宗神秘體驗的愛情傳奇,將史詩“貢達爾傳奇”,搬到了英格蘭荒原上。
惡之花的愛欲激情,與艾米莉的宗教激情融合在了一起。
喬治·巴塔耶說:“惡也是善的夢想?!睈塾で橹異?,對于循規(guī)蹈矩、血液冰冷的“善”人而言,就是夢想。惡是激情,死亡使激情沸騰。凱瑟琳與希刺克歷夫死別一幕,瘋狂猙獰,驚心動魄,激烈的情感將主人公的吻與淚水逼迫出來,也將讀者的眼淚、喟嘆逼迫出來。那是怎樣瘋狂的激情?。骸爸灰妱P瑟琳向前一躍,他就把她擒住了,他們擁抱得緊緊地,我想我的女主人絕不會被活著放開了:事實上,據我看,她仿佛立刻就不省人事了?!麑ξ乙а狼旋X,像個瘋狗似的吐著白沫,帶著貪婪的嫉妒神色把她抱緊……”這種激情并未隨凱瑟琳的死、隨時光流逝而消退,越發(fā)魂牽夢縈,直到希刺克歷夫死前四天,達到瘋狂喜悅狀態(tài),他似乎見到他的凱蒂了,暴雨夜后,他死了,雙眼大睜,“像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視”,他的激情得到化解,靈肉終與凱瑟琳合二為一。
二
凱瑟琳與希刺克歷夫兩小無猜在曠野中奔跑。失去父親的他們,好似在自然狀態(tài)中,“他們一心希望像粗野的野人一樣成長”。他們是盧梭的愛彌兒嗎?愛彌兒的成長,須得擯棄一切惡的可能誘惑。一旦處于惡的環(huán)境,受惡之影響,愛彌兒也會迅速墮落。
那么,什么是惡?什么是有罪的?
凱瑟琳與希刺克歷夫之愛欲,是本性的、原始的激情,從外在肉欲燃燒到靈魂深處。這種原始的愛欲激情,在理性道德視域,被認為是一種惡。不能放任愛彌兒的原始激情燃燒,就必須規(guī)訓于理性文明嗎?在理性力量導引下,一個人能否成長為“完美”的“善”人?
19世紀的英國,樂觀、進步、理性的精神左右著社會各階層。理性力量帶來巨大的社會進步和豐碩的文明成果。艾米莉筆下的原始愛欲激情,是在人類奏響理性的堂而皇之大踏步向前凱歌之時,敲出的一個不和諧音,是一點質疑,一個挑釁,一聲棒喝。所以,《呼嘯山莊》甫一面世,即遭維多利亞社會各階層的質疑與譴責:為什么要花費如此多筆墨去描寫一對罪人?為什么如此激情地去寫一個人的不道德行徑?艾米莉對希刺克歷夫這個不道德之人的同情與熱愛顯然大大超過了對那些理性的紳士,比如鄉(xiāng)村地主、法官、富有道德與責任感的埃德加·林惇。
一個場景:凱瑟琳與希刺克歷夫第一次到畫眉山莊,站在墻根,扒著窗戶,向林惇家里面瞧,“啊——可真美——一個漂亮輝煌的地方,鋪著猩紅色的地毯,桌椅也都有猩紅色的套子,純白的天花板鑲有金邊,一大堆玻璃墜子銀鏈子從天花板中間吊下來,許多光線柔和的小蠟燭照得他們閃閃發(fā)光?!薄逗啞邸分械纳7茽柕虑f園,也有同樣的猩紅色房間,被夏洛蒂以贊美、羨慕的筆觸描寫,因為她在根本上認同維多利亞時代的理性道德。簡·愛從桑菲爾德莊園逃走,是因為自尊,而非對社會不平等本身有什么質疑;直到她獲得財產繼承權,而羅切斯特的莊園被燒成平地,自己成了一個需被人照顧的瞎子,簡·愛這才回到羅切斯特身邊,因為此時,他們的社會地位拉近了。
艾米莉則對社會不平等,對財富獲得與分配的方式,對當時的道德規(guī)范,均懷揣質疑。——窗戶內的猩紅色世界讓小凱瑟琳與希刺克歷夫發(fā)出“可真美”的嘆息,筆鋒翻轉,艾米莉就描寫了林惇兄妹差點將一條小狗拉做兩半——這種“可真美”,華麗的,文明的,彬彬有禮的,底下卻是殘忍與冷血。艾米莉借小希刺克歷夫口說:“我真瞧不起他們!”須知,現實中,艾米莉極愛動物,尤其愛狗,這個細節(jié)足以表達她的愛憎。
窗戶,一個重要意象。窗戶外面,是屬于凱瑟琳與希刺克歷夫的荒野,充滿野蠻的、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中的激情力量(被認為惡的),是獨屬他倆的愛欲世界,兩小無猜的他們,對這份愛欲尚莫知莫覺,或說,愛欲激情尚未“覺醒”;窗戶內,是文明的、理性的、美麗的、合乎道德的理性力量(被認為善的)。窗戶隔開了二者。小凱瑟琳原本屬于窗外。就在那個夜晚,一只狗咬住了她,——記住,一只“惡犬”!惡的狗是一個媒介(誘因),——凱瑟琳被狗咬傷了腳,林惇家的人將她抬進了畫眉山莊,窗戶外就只剩下希刺克歷夫了,他一個人留在了原始荒野中。凱瑟琳一進入窗戶內“可真美”世界,就開始學習被認為是“善”的理性文明:如何講話,如何穿衣,如何做一個有教養(yǎng)的鄉(xiāng)村地主小姐,如何與一個“野蠻人”區(qū)分開來,同時她還學會了虛榮(“嫁給希刺克歷夫會降低身份”),虛偽(內心、靈魂里卻深愛著希刺克歷夫),她學會了理性的克制,道德與忠誠(嫁給埃德加之后)。
艾米莉很是質疑這種“善”的理性文明。原始的愛欲激情充滿生機、富有力量,而理性化的道德責任與仁愛,是孱弱的。凱瑟琳癲狂發(fā)作前對埃德加嚷道:“你的冷血是不能發(fā)熱的,你的血管里盡流著冰水??墒俏业难跓凉L了??匆娔氵@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模樣,我的血液都沸騰了?!毕4炭藲v夫對丁耐莉說:“如果他以他那軟弱的身心的整個力量愛她八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愛。凱瑟琳有一顆和我一樣的深沉的心;她的整個情感被他所獨占,就像把海水裝在馬槽里。呸!他對于她不見得比她的狗,或者她的馬更親密些?!薄澳阒魅顺顺鲇谑浪椎娜蕫塾^念和一種責任感之外,沒有什么可依仗的了,這是很可能的??墒悄阋詾槲揖蜁褎P瑟琳交給他的責任和仁愛嗎?”
在管家丁耐莉眼中,埃德加無疑是維多利亞時代紳士的典范:溫文爾雅,對凱瑟琳有節(jié)制的愛,世俗人們的愛大抵如此;像希刺克歷夫那樣,過分激烈的愛,是黑暗的,具有摧毀力,他用畢生精力來復仇,很不符合社會倫常。但是,當丁耐莉作為一個敘述者、旁觀者時,她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咳,到頭來我們總歸是為了自己。溫和慷慨的人不過比傲慢霸道的人自私稍微公平一點罷了,等到種種情況使得兩個人都感覺到一方的利益并不是對方思想中主要關心的事物的時候,幸福就完結了?!倍∧屠蛞怨芗铱谖牵苯优u了凱瑟琳與希刺克歷夫的自私的愛,對足以燒毀一切的愛欲激情感到恐懼;但她正面敘述埃德加時,也暗含批評:埃德加與他的妹妹伊莎貝拉同樣自私,甚至更加冷血。
希刺克歷夫與伊莎貝拉私奔前,要吊死她的狗(被她棄之不顧瀕死復活的狗倒比主人多情哩),聲稱要吊死她家的所有人,并嘲笑道:“任何殘忍都引不起她的厭惡,我猜想只要她這寶貝的本人的安全不受損害,她對于那種殘忍還有一種內心的欣賞哩?!保ê魬r候在窗外看見林惇兄妹幾乎要將一條狗拉成兩半的場景)凱瑟琳瘋狂時,從枕頭中咬出羽毛,浮現在她迷狂腦海的,是一件小事:她不許希刺克歷夫再打水鳥了,希從此就不打了。兩個細節(jié)相互比照:充滿復仇欲望的、殘忍的希刺克歷夫,倒似乎比嬌貴的、溫柔的伊莎貝拉更仁慈呢。
至于仁慈的有責任富愛心的紳士埃德加,一旦發(fā)現妹妹(父母雙亡后唯一的親人),居然與自己向來瞧不起的野蠻人希刺克歷夫私奔,辱沒了門楣,降低了身份,就徹底與妹妹斷絕關系,以至于伊莎貝拉渴求哥哥一封信不可得,連凱瑟琳死了都沒讓近在咫尺的妹妹回家奔喪。希刺克歷夫說,“他是任由他的妹妹在世上漂泊,再也不過問她的死活”。辱沒門楣之恥,勝過兄妹之情。其中還藏著隱憂:假如他沒有男嗣,就意味著財產有落入希刺克歷夫之手的危險。也只有財產,才能刺激埃德加冷漠的心,兩處細節(jié):辛德雷死,丁耐莉說哈里頓是恩蕭家的唯一繼承人,應將他接回畫眉山莊,埃德加這才同意丁耐莉回呼嘯山莊幫忙(去探聽虛實),等丁耐莉回來告訴他,恩蕭家的財產已全部抵押給了希刺克歷夫,哈里頓一無所有了,他就馬上失去興趣,放棄了保護恩蕭家血脈的責任,幼小的哈里頓也便完全扔給他們眼中的惡魔希斯克利夫;妹妹在外漂泊了12年,埃德加從沒將她接回家過,可是她一死,他就飛奔去接外甥小希刺克歷夫,因為事關林惇家的財產繼承;一旦希刺克歷夫來討要兒子,埃德加意識到缺乏法律力量來保護財產,也就迅速遺忘了妹妹的囑托,一天都沒有耽擱地將小希刺克歷夫主動送回到呼嘯山莊,往后的歲月,一次都沒再見過,也不允許女兒知道小外甥近在咫尺。
“他血管里流的是冰水”,埃德加愛的能力是孱弱的,他被教導去行合乎要求的責任與仁慈,雖浮于表面、無法深入靈魂中,但以社會道德規(guī)范言,也并沒有什么過錯。而凱瑟琳與希刺克歷夫,自私任性,欲望赤裸,卻擁有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情。艾米莉刻意描寫兩個男人如何對待凱瑟琳之死:埃德加的哀慟是平靜的、節(jié)制的、合乎理性的;而希刺克歷夫是狂野的、黑暗的,他的激情是恐怖的、出乎理性的。希刺克歷夫當晚試圖掘墓,往后20年,一直被凱瑟琳魂靈纏繞,直到死,才與凱瑟琳復合。這是怎樣的激情呢?那種傷心欲絕,連完全傾向主人埃德加的丁耐莉,都為之震動。與之對比,艾米莉這樣描寫凱瑟琳死后的埃德加:“他的反感是如此痛切而敏銳,以致任何他可能看到或聽到希刺克歷夫的地方他決不涉足。悲痛,加上那種反感,把他化作一個道地的隱士……但他太善良了,不會長久地完全不快樂的。他也不祈求凱瑟琳的魂牽夢縈。時間會使人聽天由命的,而且?guī)砹艘环N比日常的歡樂還甜蜜的憂郁?!辈荒茇煿职5录樱沁@樣被文明塑造,自私的,節(jié)制的,對情感和欲望的承受與體現也都是孱弱的,但你不能說他不真誠。他只是主動逃避一切過分強大的沖擊,不愿意承受過深的痛苦,他會遺忘,淡化,自我規(guī)避,甚至自己欺騙自己,“他以熱烈、溫柔的愛情,以及到更好的世界的熱望,來回憶、紀念她?!碑斔暮蟠媾R威脅,家產可能遭遇侵吞,他既沒有能力來保護子侄,也沒有能力保護財產。他是沒落的地主,傳統(tǒng)的紳士,是一個被資本主義理性文明塑造的可憐蟲,面臨更強大的弱肉強食時,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但他還是溫柔的。而希刺克歷夫之子,小林惇是埃德加更為卑弱的表現。
回到13歲的那個夜晚,當凱瑟琳被一只“惡狗”咬進窗戶內,就結束了與希刺克歷夫兩小無猜在荒野自然狀態(tài)中的奔跑。她進入一個“理性文明”世界,她以為是學習了理性之善呢,豈料學習的都是理性之惡。凱瑟琳,開始受著覺醒的愛欲激情與習得的理性文明的雙重壓迫:埃德加擁有地位、身份、金錢,文雅有知識,并且愛她,這滿足了凱瑟琳的虛榮心;但她明明知道自己深愛的是希刺克歷夫,他們同屬曠野,嫁給埃德加,并不比去天堂更熱心,凱瑟琳捶著自己胸口說:“在這里,在這里!在凡是靈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靈魂里,而且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我是錯了!”
一開始,凱瑟琳讓愛欲激情屈服于理性文明。她還存有一絲幻想,試圖彌合、擁有二者(“嫁給埃德加,能幫助希刺克歷夫地位提升”),很快,她就意識到這種妥協(xié)注定失敗,她背叛了二者,也就失去二者。希刺克歷夫哭道:“我沒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的;而在弄碎它的時候,你把我的心也弄碎了?!?/p>
凱瑟琳最終選擇愛欲激情,以瘋狂的死亡,結束這場戰(zhàn)斗。在死亡中,她幾乎是甜蜜的:“她的容貌是柔和的,眼瞼閉著,嘴唇帶著微笑的表情,天上的天使也沒有比她看來更為美麗。”誠如她臨死前說的:“無可比擬地超越我們,而且在我們所有的人之上!”讓人想起不堪壓力的奧菲利婭溺水而亡,在瘋狂的幻覺中,死亡的永恒中,蘭波說,她擁有了“天堂、愛情、自由”……
再談荒野愛欲激情的另一個,希刺克歷夫的變化,我們會知道:一個正在成長的愛彌兒,一旦進入“惡”的環(huán)境,沒有一種更高的善的導引,馬上就會變得兇暴起來。在與理性文明的搏斗中,希刺克歷夫更驕傲,激情更強勁,搏斗的時間更長,他變得越是兇暴,失敗得也越加慘烈。
小希刺克歷夫一到恩蕭家,就被當做異類。恩蕭夫人、辛德雷天然鄙視他,林惇太太一見到他就嚇得舉起雙手,因為“他黑得簡直像從魔鬼那里過來的”。希刺克歷夫長大后,有錢了,像個紳士了,埃德加尚未見面即斷言他是,“最具魔鬼兇惡的人”;隨他私奔的伊莎貝拉不久就在信中說:“希刺克歷夫是人嗎?如果是人,他難道瘋了嗎?如果沒瘋,他難道是魔鬼嗎?”至于仆人丁耐莉、約瑟夫從小就瞧不起他。恩蕭先生收養(yǎng)他是因為善心、慈悲、寬容,不等于認同:“你們一定得當做是上帝賜的禮物來接受,雖然他黑得簡直像從魔鬼那兒來的。”甚至凱瑟琳都是這樣認識希刺克歷夫的:“一個沒有馴服的人,不懂文雅,沒有教養(yǎng),一片長著金雀花和巖石的荒野?!?/p>
希刺克歷夫,一個黑得像魔鬼的棄兒,一個缺失身份的人;其實哪怕他是異族(中國或印度)的王孫公子,也比呼嘯山莊里的仆人、佃戶都要下等。膚色、血緣決定,他就是異類,非我族類即是“惡”,故是惡魔;野性、原始的東西也是惡,在凱瑟琳等文明人看來,缺乏教養(yǎng),不懂文雅,形同野人,野人就等同于惡魔。管家丁耐莉總結說:希刺克歷夫是一個“具有人形的惡鬼”,“一個怪物而非人類”,“只一半是人,而另一半是魔鬼”。
恩蕭先生是從利物浦帶回棄兒希刺克歷夫的。利物浦是當時英格蘭的重要港口,從殖民地來的船多??吭谀抢铮ㄘ溬u奴隸的船只。1840年,英格蘭制定了廢除販賣黑奴的法律,引發(fā)社會普遍爭論。勃朗特三姐妹每天閱讀時事新聞,廢除販賣黑奴法案肯定引起艾米莉的關注,其立場應與勃朗特先生相同,即支持廢除販賣黑奴。所以,盡管艾米莉毫不留情地鞭撻希斯克利夫之惡,更多的是賦予主人公悲憫與熱情。
可憐的希刺克歷夫,傾盡一生,試圖以其驕傲與仇恨對抗命運!
當他還是個孩子,對膚色、血緣決定的他的“異類”命運,尚未有清醒認識,他不是不想嘗試著妥協(xié)。13歲那夜,一道窗戶隔開了他和凱瑟琳,結束了他們無憂無慮、無愛無恨的自然狀態(tài)。分離產生悲痛,喚醒了愛與恨。被禁止與凱瑟琳說話,被凱瑟琳笑話太臟,自尊的他獨自在曠野徘徊,開始思考他的命運。那天是圣誕節(jié),他鼓起勇氣對丁耐莉說:“把我弄的體面一些吧,我要學好啦!”雖有丁耐莉的贊美與鼓勵,依舊嘆氣道:“我愿我有淺色的頭發(fā),潔白的皮膚,穿著和舉動也像他,而且也有機會變得和他將來一樣的有錢!”“我一定要希望有埃德加·林惇的大藍眼睛和平坦的額頭才行?!彼耐讌f(xié)嘗試,很快被辛德雷的暴打、埃德加的嘲笑擊碎,幼小的心靈,第一次理性意識到,妥協(xié)改變不了他的“異類”身份,他的“魔性”是上天所賦。唯一可與命運對抗的,就是驕傲面對,就是去奪取愛,就是復仇。那個13歲男孩,嚴肅地回答丁耐莉:“我不在乎要等多久,只要最后能報復就行。”
艾米莉有一首詩,很能表現小希刺克歷夫:
可愛的熱情者,神圣的孩童,
太適合于這個世界的戰(zhàn)場,
現在看似過著天堂般的日子,
然后注定了 內心像在地獄般那么悲慘
當他被理性文明視為“惡”,他就以理性文明之惡來復仇。出身、膚色無法改變,凱瑟琳選擇嫁給她的“同類”,教會上帝又是人家的,對于他這個異類,剩下的就是學習理性文明。理性文明似乎能夠幫助他獲得想擁有的。
首先是改變身份。辛德雷的暴力,埃德加的優(yōu)越,尤其是凱瑟琳的選擇(“嫁給希刺克歷夫會降低我的身份”),刺激著希刺克歷夫尋求改變身份、提升社會地位。在19世紀的英國,隨著貴族世襲制度的瓦解,這并非沒有可能。理性文明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掘墓人。只要有錢,就可以改變身份,并不需要家族姓氏與血脈承繼。
離開呼嘯山莊的三年中,他去了哪里?參軍,讀書,做水手?沒人知道。用什么手段發(fā)財?掠奪,繼承,或偷竊?也沒人知道。短短三年,他從一個身無分文的黑鬼,變成一個富裕的、受過教養(yǎng)的“高高的、強壯的、身材很好的人”,有端正的風度,面容富有才智,且沒有留下早年墮落的痕跡(當他被辛德雷虐待、失去教育,“他學了一套萎靡不振的走路樣子和一種不體面的神氣”),半開化的野性被克制住了,他的舉止簡直莊重,不帶一點粗野,雖然嚴峻有余、文雅不足。他可真的“變成”一個紳士了,埃德加聽說他回來了,想在廚房接待他,見面后也只能稱他為“先生”。三年改變如此巨大,這是時代的機遇。他只是簡短對凱瑟琳說:“我總算苦熬過來了,你必須原諒我,因為我只是為了你才奮斗的。”
小說后來的情節(jié),讓我們得以推測希刺克歷夫那三年會用什么手段“掠奪”致富:他先放高利貸給辛德雷,任其賭光抵押掉呼嘯山莊的每一寸土地,與律師串通一氣,搖身變成呼嘯山莊原繼承人哈里頓的債權人;與埃德加之妹結婚,其妻死后,他即逼迫瀕死的兒子寫下遺囑,奪取了妻子繼承的畫眉田莊財產;他又設計逼迫凱瑟琳之女與兒子結婚,奪取了畫眉田莊埃德加的那份財產。這樣經過20年,希刺克歷夫從一個被收養(yǎng)的棄兒,變成了兩處莊園的主人,并擴充了原有的財富。他不依靠血緣承繼,而是通過計謀掠奪財產,又憑借金錢提升社會身份與地位,同時,他的一切行為都合乎法律規(guī)則與程序??疾?9世紀英國資本主義發(fā)展史,希刺克歷夫式的新興地主,依靠強力、法律,“合法”兼并掠奪土地、積累財富,豈非比比皆是嗎?
面對資本主義蓬勃發(fā)展,新舊地主轉型更替,艾米莉提出了法律與道德問題:依照法律,原呼嘯山莊繼承人哈里頓為了償還父債,必須從早到晚勞動,卻沒有工資,若是債權人希刺克歷夫心狠,哈里頓甚至可能被趕出家門;小凱瑟琳成為寡婦,被剝奪了財產,她一看書,就挨罵:“人家都能掙飯吃——你就只靠我!把你那廢物丟開,找點事做!”不勞動者不得食!這就是希刺克歷夫遵循的法則,哈里頓、小凱瑟琳出身良好,沒有了財產,照樣得依靠勞動掙飯吃(哈代筆下的苔絲,舊貴族后裔,淪為暴發(fā)的新興地主的雇工并被強奸)。小說還不止一次提到希刺克歷夫對地產的精細管理、對佃戶的苛刻與吝嗇。埃德加這類舊地主雖然自私冷血,對待佃戶,尚守一套傳統(tǒng)的仁慈原則;希刺克歷夫這類暴發(fā)戶,窮苦出身,一旦成為財主,不改節(jié)儉習慣,連表面的仁慈也不維持,對待佃戶更比舊地主苛刻。小說反映了當時大英帝國的社會現實:與世襲地主相比,諸如埃德加的孱弱無能、辛德雷的暴虐放蕩,希刺克歷夫這類暴發(fā)戶,手段更狠辣,意志更堅定,頭腦更機警、更理性,行事更果斷、更殘暴,也更精于算計、節(jié)儉苛刻。帝國的發(fā)展壯大,正是依靠這類新地主、新殖民者、新貴,無止境地開疆拓土、累積社會財富資源來完成。
當希刺克歷夫被理性文明判定為“惡”的時候,用以對抗命運、進行復仇的,恰就是19世紀資本主義文明的理性之惡。以一種惡對付既有的“惡”!他不再如小時候試圖妥協(xié),而是通過對理性文明之惡的學習,甚至學得比埃德加們還要好,來贏得這場戰(zhàn)爭。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斗中,他是驕傲的,頑強的,堅定的,殘忍的,他也似乎獲得了成功……
然而他真的贏得勝利了嗎?
三
小凱瑟琳說:“你無論把我們搞得多慘,我們一想到你的殘忍是從你更大的悲哀中產生出來的,我們還是等于報了仇了。你是悲慘的,不是嗎?像魔鬼般孤獨,也像魔鬼般邪惡。沒有人喜歡你——當你死的時候,沒有人為你哭泣!”
丁耐莉說:“你的驕傲蒙蔽不了上帝!上帝來絞你的心和神經,一直到他迫使你發(fā)出屈服的呼喊為止?!?/p>
復仇并沒給希刺克歷夫帶來快感!以惡制惡,并沒有消除惡。他的確有錢了,身份改變了,地位提高了,外在的一切,他都擁有了,但他并不能改變血緣與膚色,他無法擁有金黃色頭發(fā)、白晳皮膚。盡管社會已然改變,人們漸漸不再追根溯源。但在傳統(tǒng)的人、諸如丁耐莉眼中,希刺克歷夫還是一個“半人半魔”;他自己也意識到,他的“異類”命運與小時候一模一樣。
另一方面,希刺克歷夫毋寧是一個現代哲人,他清楚地看見了理性之惡:“我沒有憐憫!我沒有憐憫!蟲子越扭動,我越想擠出它們的內臟!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出牙;它越是痛,我就越要使勁磨?!彼谧匝宰哉Z“我沒有憐憫”時候,恰是意識到自己的惡行。長達20年,他有理性、有計劃、有步驟地施行復仇,埃德加們、辛德雷們紛紛敗在手下,在他成功接掌兩處莊園,可以輕而易舉將兩個原繼承人的幸福毀掉之時,他要對抗的不再是外在壓迫了,要面對和對抗的,恰恰是他的內心:在他內心深處,殘存著本能的善、愛與憐憫。這種愛與憐憫,在他與凱瑟琳奔跑在曠野的自然狀態(tài)中既已存在,當他開始學習“理性文明”之后,這種本性的愛與善,反被擠在角落里了……
這種善、愛與憐憫是先天存在的。小說開場,外鄉(xiāng)人洛克烏德對希刺克歷夫的第一眼印象:“我內心深處卻產生了同情之感……我直覺地知道他的冷淡是由于對矯揉造作——對互相表示親熱感到厭惡。他把愛和恨都掩蓋起來,至于被人愛或恨,他又認為是一種魯莽的事?!睆哪翘烊坏纳?、一念之憫出發(fā),希刺克歷夫的一些行為也并不那么惡:出走三年返回,聽說凱瑟琳嫁給了埃德加,他本可殺死情敵,但他不愿意凱瑟琳難過,“我寧可寸磔而死,也不會碰他一根頭發(fā)。”他的確讓辛德雷傾家蕩產,但即使沒有希刺克歷夫,酗酒浪蕩的辛德雷也早晚守不住家產。凱瑟琳死亡之夜,身心俱喪的希刺克歷夫回家,辛德雷持槍試圖殺死他,被他奪過槍,第一次暴打了辛德雷,之后仍為他裹扎傷口。他沒有虐待辛德雷之子哈里頓,只是讓他像野人般成長,體會如他自己從小不被教養(yǎng)、被蔑視的感受。當他發(fā)現哈里頓與兒媳小凱瑟琳戀愛,他不再想去毀滅這美好的一對,而是逃避甚至縱容這對年輕人的戀愛。
被剝奪財產的兩個家族的孩子如今又靠在了一起!小凱瑟琳教哈里頓讀書,文明的力量與美好的天性結合在了一起。兩個年輕人湊在一起的畫面多么美好啊,誰會忍心破壞呢?小凱瑟琳挑釁說:她與哈里頓之間有愛,希刺克歷夫沒人愛,他是個孤單的惡魔。希刺克歷夫報復的一切,20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似乎破產了,他是再一次被兩個家族打敗了么?希刺克歷夫意識到自己的失敗,但不是如小凱瑟琳所講的,正是從善、愛與憐憫出發(fā),他意識到,以惡并不能制惡:
對于我那些暴虐的所作所為,這不是一個滑稽的結局嗎?我用撬桿和鋤頭來毀滅這兩所房子,并且把我自己訓練得能像赫拉庫里斯一樣的工作,等到一切準備好,并且是在我權力之中了,我卻發(fā)現掀起任何一所房子的一片瓦的意志已經消失了!我舊日的敵人并不曾打敗我;現在正是我向他們的代表人報仇的時候:我可以這樣做;沒有人能阻攔我??墒怯惺裁从媚兀课也幌氪蛉?,我連抬手都嫌麻煩!好像我苦了一輩子只是要顯一手寬宏大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