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兩件事紀念吳晗同志
吳晗同志含冤逝世十年以后,得到平反,隆重地開了追悼大會。我由于某種原因,不能參加,只得在事后反復(fù)閱讀民盟的盟訊???,借以寄托沉痛悼念之情。我當時曾想,這個遺憾終生無法彌補了。我也曾對人說,恐怕只有見馬翁于地下之時,才能順便去向吳晗同志致敬了?,F(xiàn)在北京市歷史學會給我機會,在紀念文集的一角表達對吳晗同志的哀思,我是十分激動和感謝的。
在紀念吳晗同志的時候,我回憶起兩件事。
1965年冬,文痞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發(fā)表時,我在郊區(qū)參加“四清”,回校時去見了翦老和邵循正同志。我當時的思想和許多史學工作者一樣,對于文章后面一段聯(lián)系政治“上綱”,攻擊吳晗同志反黨反社會主義,是不能接受的。我曾對翦老說,若說吳晗同志某些學術(shù)思想、觀點不完全正確,我是同意的。例如,他所倡導(dǎo)的要用當時當?shù)氐臉藴蕘碓u價歷史人物和事件,我覺得不一定符合馬克思主義(今天我還是這樣想)。但是,如果說吳晗同志這樣一個幾十年來全心全意跟黨走的人,是反對共產(chǎn)黨、反對社會主義的,我決不相信。當時翦老處境已很困難,他表示同意我的話,但很謹慎,未加發(fā)揮。邵循正同志是和吳晗同志私交甚篤的,我又向他了解。邵循正同志說,我最近特意去找了吳晗,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吳晗只是搖頭嘆氣,一言不發(fā)”。1966年初秋,北大東操場上有一次大規(guī)模的批斗會,很多人都被拉來,吳晗同志也在被揪斗之列。我那時還廁身于“革命群眾”之中,只見吳晗同志被兩名紅衛(wèi)兵左右抓住肩膀,推上臺來。他雙目緊閉,毫無表情。我不禁想起邵循正同志所說的八個字:“搖頭嘆氣,一言不發(fā)?!边@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吳晗同志。當然,我與他的瓜葛并未就此終結(jié)。為他所主編的《中國歷史小叢書》當編委,免不了罪狀一條;寫過一本小書《明代援朝抗倭戰(zhàn)爭》,更必然是“為彭德懷歌功頌德”。
“文化大革命”這場史無前例的內(nèi)亂,它的性質(zhì)已由黨中央做出了明確的結(jié)論。而運動開始時,翦老、吳晗、邵循正,以及像我這樣的人,可能對運動各有不同的理解和不理解。但是誰能料到,《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竟是發(fā)動這場內(nèi)亂的信號彈!誰又能料到,它竟成為持續(xù)十年之久的大災(zāi)難!吳晗同志“搖頭嘆氣,一言不發(fā)”,他是有口難開,有難言之隱??!吳晗同志在這場大災(zāi)難中悲慘犧牲,而我自己,由運動之初被揪出來時在群眾大會上的不肯低頭,幾經(jīng)周折,最后卻被認為是能夠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解放以后一直受黨的教育,誠心誠意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知識分子,在這場內(nèi)亂開始時,看來并非完全不能明辨是非。周揚同志說得好:不能把迷信當做忠誠。這句名言,我認為,給無數(shù)“畢竟是書生”的人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行動總結(jié)了經(jīng)驗?;蛘吒_地說,總結(jié)了教訓(xùn)。可悲又可惜的是,吳晗同志還沒來得及吸取這個教訓(xùn),就被折磨致死了!
另一件事,把我?guī)У礁h的回憶之中。30年代前期,七七抗戰(zhàn)之前,天津《大公報》有所謂星期論文。每逢星期日,由當時所謂的名流輪流替報紙撰寫社論文章,它在讀者中頗有影響。我記得是1932年暑假,胡適在他的一篇星期論文中,主要談了當年夏天北大和清華兩所大學的兩名畢業(yè)生。文章稱贊他們的辛勤努力和突出成就,好像還舉出了具體例子,詳細內(nèi)容我已記不清了。胡適寫此文的政治目的為何,這里姑且不論。在當時我們這些青年學生中,確實紛紛談?wù)?,引起了注意。這兩個畢業(yè)生,一是北大國文系的丁聲樹,一是清華歷史系的吳晗。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吳晗的名字。據(jù)我所知,胡適以后一直很關(guān)心他們兩人,他們和胡適在學術(shù)上也有過不少往來,丁聲樹還曾被推薦到北大任教。
但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里,身受三座大山壓迫的知識分子,和資本主義社會里的知識分子究竟不同??箲?zhàn)后期,當胡適在美國替國民黨政府充當大使時,吳晗同志開始積極投身于火熱的反蔣斗爭和民主運動,在黨的領(lǐng)導(dǎo)下,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解放以后,他一方面作為副市長,一方面作為歷史學家,精力旺盛,意氣風發(fā),卓有建樹。他那種夜以繼日的“雙肩挑”的干勁,今天是很難見到的。丁聲樹同志,歷史語言研究所的“丁圣人”,沒有在傅斯年的勸誘之下離開大陸,而是留在南京迎接了解放。三十幾年來,踏踏實實的思想改造,使他甘為滄海一滴水。他積勞致疾,纏綿病榻,中國社會科學院表彰了他,并且號召向他學習。吳晗和丁聲樹,正如胡適當年在學術(shù)上所期待的那樣,解放之前都已成為中國第一流的學者。同時,他們也都違反了胡適的愿望,背叛了胡適所走而且也希望他們兩人走的政治道路,先后成為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這當然是胡適做夢也未料到的。雖然吳晗同志和丁聲樹同志晚年遭遇有所不同,他們共同走的革命道路,則是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應(yīng)當走的道路。我認為,吳晗同志在抗戰(zhàn)前學術(shù)上受知于胡適,不必為他諱言。更可貴的要害,是吳晗同志最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八娜藥汀睘榧雍顷贤?,公布了他給胡適的一些信札,適足暴露其險惡用心而已。
今天,在三中全會正確路線指引之下,知識得到重視,知識分子成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知識分子政策日益落實,知識分子日益在四化建設(shè)中找到用武之地。吳晗同志地下有知,一定會像當年那樣,憨厚而爽朗地放聲大笑吧!
198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