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到雄奇即罪名(2)
四
從袁崇煥被捕到遇害,經(jīng)過了八個多月的時間。既然袁崇煥的通敵證據(jù)確鑿,為什么會拖這么久呢?金庸說是因為滿兵一直到六月份才全部退出長城,在此期間崇禎不敢殺袁崇煥得罪遼東部隊。崇禎既然敢抓,抓了以后大家都已知道袁必死無疑,又何至于不敢殺?當(dāng)時的兵部尚書梁廷棟甚至請崇禎立斬袁崇煥,“則逆奴之謀既詘,遼人之心亦安”(《明本兵梁廷棟請斬袁崇煥疏》),可見在這些人看來,殺袁反而有助于穩(wěn)定軍心。袁案之所以拖了這么久,是黨爭造成的。原來當(dāng)時的首輔錢龍錫與袁崇煥關(guān)系相當(dāng)不錯,這時也受到了牽連。錢是當(dāng)初懲辦魏忠賢一案(稱為逆案)的負(fù)責(zé)人,因此令閹黨懷恨在心。這時候閹黨余逆又在朝廷漸漸得勢,便想把袁案擴大成一個新逆案,把錢龍錫這些對頭一網(wǎng)打盡。錢龍錫自然在朝中也有些勢力,兩派便就袁案展開了拉鋸戰(zhàn),事情就這么一直拖了下去。此事終于讓崇禎發(fā)覺,大發(fā)脾氣,限令五天之內(nèi)了結(jié)袁案(《明紀(jì)》)。新逆案因此沒能得逞,但錢龍錫也在袁崇煥死后被捕論死,后改判充軍。
主持袁案會審的,正是前面提到的梁廷棟。此人曾在遼東與袁崇煥共事,合不來,終于抓住了機會公報私仇。他起初判定的處罰是夷三族。當(dāng)時的兵部郎中余大成是為袁崇煥喊冤最出力的一位,這時嚇唬上司說:我在兵部當(dāng)郎中,已換了六任尚書,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你現(xiàn)在開了夷三族的先例,想想你自己的三族吧。梁廷棟倒真的給嚇著了,便與溫體仁商量,對袁崇煥減輕處罰,判處凌遲,兄弟妻子流放三千里(袁崇煥無子,《碧血劍》的袁承志自然是虛構(gòu)的),籍沒財產(chǎn)(發(fā)現(xiàn)袁家沒有什么財產(chǎn),足見袁崇煥當(dāng)官之清廉)。
崇禎三年(1630)八月十六日,四十六歲的袁崇煥在北京西市口被凌遲。所謂凌遲,便是千刀萬剮,是極刑中的極刑。而北京市民先是認(rèn)為袁崇煥縱敵,現(xiàn)在又都相信袁崇煥通敵,清兵是他引來的,無不以爭食袁爺?shù)难庑购逓榭?,使這次凌遲更是空前的慘烈。把袁崇煥誤為大漢奸的明末史家張岱津津樂道地記下了這個血腥的場面:
“遂于鎮(zhèn)撫司綁發(fā)西市,寸寸臠割之。割肉一塊,京師百姓從劊子手爭取生啖之。劊子亂撲,百姓以錢爭買其肉,頃刻立盡。開腔出其腸胃,百姓群起搶之,得其一節(jié)者,和燒酒生嚙,血流齒頰間,猶唾地罵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盡,止剩一首,傳視九邊?!?《石匱書后集》)
英雄肉的價格是手指大的那么一塊,銀一錢。而我們的英雄,在整個行刑過程中,一直在嘆息,即使皮骨已盡,而“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而止”(《明季北略》)。袁爺所悲嘆的,不是百姓的愚昧,那對他來說毫不意外,他所悲嘆的,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遺憾,即使身受極刑,縈繞在腦子里的依舊是民族的存亡,國家的安危:
死后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保遼東!(《臨刑口占》)
五
袁崇煥對自己的下場,并非一無所知。自從他投筆從戎以來,他所擔(dān)心的不是戰(zhàn)死沙場,而是死于讒言。在奏疏中,反反復(fù)復(fù)說的也是這種擔(dān)心。他對天啟皇帝是這么說:“顧勇猛圖敵敵必仇,奮迅立功眾必忌;任勞則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則勞不著,罪不大則功不成。謗書盈篋,毀言日至,從古已然,唯圣明與廷臣始終之?!彼麑Τ绲澔实垡彩沁@么說:“以臣之力制全遼有余,調(diào)眾口不足,一出國門,便成萬里。忌能妒功,夫豈無人。即不以權(quán)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見亂臣謀。”“用人當(dāng)任而無貳,信而勿疑?!?dāng)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為怨實多?!瓫r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碑?dāng)我們今天閱讀這些文字的時候,只覺得字字是血,句句是淚,對于自己死于敵人的反間,死于朝廷的猜忌,袁崇煥早已預(yù)見到了。既然如此,他為什么不“賢臣擇主而侍”,不明哲保身退隱山林,反而舍身報國,明知是死路一條,卻偏偏去赴湯蹈火?因為人民在受難,民族在淪亡,熱血男兒責(zé)無旁貸,不敢偷生惜死!
“杖策必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邊中送別》)他的投筆從戎,不是為了封萬戶侯,而是以收復(fù)失地,解遼東人民于倒懸為己任。在崇禎與袁崇煥那場著名的平臺對策中,崇禎曾把袁崇煥叫到跟前,對他說:“愿卿早平外寇,以舒四方蒼生之困。”這不過是一句套話,袁崇煥竟然大為感動,舉手加額:“皇上念及四海蒼生,此一語,皇天后土,實式臨之。臣所學(xué)何事,所做何官,敢不仰體皇上,早結(jié)此局?!?《石匱書后集》)為崇禎念及百姓,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與皇太極議和,也是把歸還被占領(lǐng)土,放回被俘官民男婦作為首要的談判條件,毫不讓步:“今若修好,則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婦,作何送還?”
既然把民族利益放到了首位,也就只好不顧個人安危,拋棄家庭幸福了:“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游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里一亡命之徒可也?!?余大成《剖肝錄》)心甘情愿當(dāng)一個以國為家的亡命之徒,此乃袁崇煥之所以為民族英雄,袁督師之所以為“千古軍人之楷?!?梁啟超語)。然而這樣一個亡命之徒,卻慘死于本族人之手,一個屠殺本民族英雄的王朝,真是無可救藥的奴隸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