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與無

一只特立獨行的豬 作者:王小波 著


有與無

我靠寫作為生。有人對我說:像你這樣寫是不行的啊,你沒有生活!我雖然長相一般,加上煙抽得多,覺睡得少,臉色也不大好看。但若說我已是個死尸,總覺得有點言過其實。人既沒有死,怎么就沒生活了呢?筆者過著知識分子的生活,如果說這種生活就叫作“沒有”,則帶有過時的意識形態(tài)氣味——要知道,現(xiàn)在知識分子也有幸成為勞動人民之一種了。當然,我也可以不這樣咬文嚼字,這樣就可以泛泛地談到什么樣的生活叫作“有”,什么樣的生活叫作“無”;換句話說,哪種生活是生活,哪種生活不叫生活。眾所周知,有些作家常要跑到邊遠、偏僻的地方去“體驗生活”——這話從字面上看,好像是說有些死人經常詐尸——我老婆也做過這樣的事,因為她是社會學家,所以就不叫體驗生活或者詐尸,而是叫作實地調查——field work。她當然有充分的理由做這件事,我卻沒有。

有一次,我老婆到一個南方小山村調查,因為村子不大,所以每個人都在別人眼皮底下生活。隨便哪個人,都能把全村每個人數(shù)個遍,別人的家庭關系如何、經濟狀況如何,無不在別人的視野之中,歲數(shù)大的人還能記得你幾歲出的麻疹。每個人都在數(shù)落別人,每個人也都在受數(shù)落,這種現(xiàn)象形成了一條非常粗的紐帶,把所有的人捆在一起?;閱始奕?,無不要看別人的眼色,個人不可能做出自己的決定。她去調查時,當?shù)厝苏o自己修墳,無論老少、健康狀況如何,每個人都在修。把附近的山頭都修滿了椅子墳。因為這種墳異常的難看,當?shù)氐木吧伯惓5碾y看,好像一顆瘌痢頭。但當?shù)厝讼菰谶@個套里,也就喪失了審美觀。村里人覺得她還不錯,就勸她也修一座——當然要她出些錢。但她沒有修,堂堂一個社會學家,下去一個月,就在村里修了個椅子墳,這會是個大丑聞。這個村里的“文化”,或者叫作“規(guī)范”,是有些特異性的。從總體來說,可以說存在著一種集體的“生活”。但若說到屬于個人的生活,可以說是沒有的。這是因為村里每個成年人惦記的都是一模一樣的事情:給自己修座椅子墳就是其中比較有趣的一件。至于為什么要這樣生活,他們也說不出。

筆者曾在社會學研究所工作,知道有種東西叫作“norm”,可以譯作“規(guī)范”,是指那些約定俗成,大家必須遵從的東西。它在不同的地方是不一樣的,當然能起一些好作用,但有時也相當丑惡。人應該遵從所在社會的norm,這是不言而喻的。但除了遵從norm,還該不該干點別的,這就是問題。如果一個社會的norm很壞,就如納粹德國或者“文化革命”初的中國,人在其中循規(guī)蹈矩地過了一世,誰都知道不可取。但也存在了這樣的可能,就是經過某些人的努力,建立了無懈可擊的norm,人是不是只剩遵從一件事可干了呢?假如回答是肯定的,就難免讓我聯(lián)想到籠養(yǎng)的雞和圈養(yǎng)的豬。我想任何一個農場主都會覺得自己豬場里的norm對豬來說是最好的——每只豬除了吃什么都不做,把自己養(yǎng)肥。這種最好的norm當然也包括這些不幸的動物必須在屠場里結束生命……但我猜測有些豬會覺得自己活得很沒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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