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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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文集(套裝共20冊) 作者:(法)維克多·雨果 著,bull 編 張秋紅 ,杜青綱 ,呂永真 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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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分辨那會是什么魔鬼,”柯爾努國王說,

“我們必須等待,

因為那個方面我們一點兒消息也沒有?!?/p>

——H將軍:《魔鬼的反叛》

“您見過他嗎?誰見過他?”

“我沒見過他。”

“那誰見過?”

“我不知道。”

——斯特恩:《特里斯唐·尚迪》

“尼爾斯鄉(xiāng)鄰,這就是愛情的結局,可憐的古特·斯特森要是一心幫著我們的老伙計、她父親修船補網,也就不會像只被海水沖上岸的海星,躺在那塊大黑石上了。愿捕魚神烏蘇夫能讓她父親節(jié)哀才是。”

“您看見的躺在她身邊的那個漂亮年輕人、她的未婚夫吉爾·斯塔特,”一個尖而顫的聲音在說,“要是不同古特相好,不去該死的雷拉斯礦撈錢,一心搖那只吊在他家茅屋黑梁上他弟弟的搖籃,也就不會躺在那兒了?!?/p>

“奧麗大娘,”被前面那人招呼的尼爾斯鄉(xiāng)鄰插言道,“您人老記性差了。吉爾從來就沒有弟弟,正因為如此,可憐的斯塔特寡婦才更加痛苦悲傷哩,因為她那破屋現(xiàn)在完全空蕩蕩的了。如果她想仰望蒼天,聊以自慰的話,看到的只不過是她那破屋頂,上面吊著她孩子的搖籃,但孩子已長成了大小伙子,而且也死了?!?/p>

“可憐的母親!”奧麗大娘又說,“這完全是那年輕人的錯,干嗎要去雷拉斯當?shù)V工呀?”

“確實,我看這些該死的礦井用點兒銅板就換去我們一條人命,”尼爾斯說,“您說是不,布羅爾老伙計?”

“礦工都是瘋子,”漁夫又說,“為了活命,魚兒就不該離開水,人就不該鉆到地下去。”

“但是,”人群中有個年輕人問,“要是吉爾·斯塔特為了得到他的未婚妻不得不去礦上干活呢?”

“絕不能為了根本不值得的、幸福不了的愛而拿性命去冒險,”奧麗插言道,“吉爾確實替他的古特掙回了一張漂亮的喜床。”

“這年輕女子,”另一個好奇者問道,“是因為這年輕男子的死而絕望投海的嗎?”

“這是誰說的?”一名士兵剛擠了進來,高聲大氣地嚷道,“這個年輕女子我很熟,確實是一名年輕礦工的未婚妻。那礦工最近在雷拉斯附近的斯托瓦格魯勃地下坑道里被砸死了。但這年輕女子也是我的一位伙伴的情人,前天,她想偷偷混進孟哥爾摩堡,好與她的情郎慶賀她未婚夫的死,但她坐的小船撞上了暗礁,她便淹死了?!?/p>

突然響起一片嘈雜聲。只聽見老太婆們嚷道:“不可能,兵大爺?!蹦贻p人卻一聲不吭,而尼爾斯鄉(xiāng)鄰則狡黠地沖著漁夫布羅爾重復了后者的那句警句:“這就是愛情的結局!”

那軍人正要沖著反駁他的老太婆們大發(fā)火,他已經稱呼她們“奎拉戈特洞穴的老巫婆”了,而她們也已忍受不了如此嚴重的侮辱。只聽見一個尖厲威嚴的聲音在喊:“好了,好了,饒舌的娘兒們!”爭吵便平息下去。一片靜寂,仿佛一只雄雞突然啼唱,止住了母雞的咕咕亂叫。

在敘述以下情景之前,也許有必要先把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描述一番。讀者想必已經猜到,故事發(fā)生在一個陰森可怕的建筑物內,這類建筑物是因公眾的憐憫和社會的遠見而建來收容無名尸的,是大部分生前痛苦無著的死者的最后歸宿,是無動于衷的好奇者、陰郁或好心的旁觀者趨之若鶩之地。而且,還常有一些哭哭啼啼的親戚朋友,他們經受了長久的悲痛欲絕之后,懷著一絲痛苦的希望趕來此地。在離我們很遙遠的那個時代,在那個我?guī)ёx者去的還不很開化的地方,人們還根本沒有想到像我國的那些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城市那樣,把這種停尸場建成不祥卻優(yōu)美之建筑,雅致的喪儀之所。屋頂有一冢形天窗,但陽光并不能透過它沿著精雕細刻的拱頂,射在一些人們像是要讓死者有點兒舒適生活的床臺上。臺上還雕有枕頭,便于死者安睡。如果看守的屋門微微啟開,他那看厭了丑陋裸尸的眼睛,就像今天這樣,已沒有興趣去注意一些漂亮家具和快樂的孩子們了。這兒,死亡奇丑無比,可怕之極,而且,人們還根本沒有想過替這些瘦骨伶仃的尸體飾以絨球和緞帶。

我們的那些交談者待的那個大廳很寬敞,但很陰暗,使它更顯得寬闊。陽光只能從朝向特隆赫姆港的方形矮門透進來。另外,天花板上草草地開了一個天窗,漏進來一點兒白中帶暗的光線,而且隨著季節(jié)的變幻,還飄進點兒雨水、冰雹或雪花來,落在正下方躺著的尸體上。大廳被一道齊肘高的鐵欄桿前后隔斷。公眾通過方形門可進到前廳,可以看到后廳里一溜排整齊地擺放著六個長形黑花崗巖石板。看守及其助手住在大廳的最里頭,背靠大海,從一個個側門可進到每個石床旁。礦工及其未婚妻占了兩張花崗巖石床;年輕女子的四肢血管上滿是藍紫色大斑點,表明尸體在腐爛。吉爾面部嚴厲陰郁,但尸體已嚴重殘缺,無法判斷他生前是否真的像奧麗大娘說的那么英俊。

我們如實地反映的那番對話,就是在沉默的人群中,在這兩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前進行的。

一個又瘦又老的高個子男人,摟抱著雙臂,垂著頭,坐在大廳最暗的角落里的一張破凳上,似乎對談話漠不關心,但后來,他突然站起身來喊道:“好了,好了,饒舌的娘兒們!”說著便走過來抓住那個士兵的胳膊。

眾人便不吭聲了。士兵扭頭一看,突然放聲大笑,因為打斷談話者是一個怪模怪樣的人,面龐蒼白消瘦,頭發(fā)稀疏臟亂,指甲很長,穿著一身鹿皮服裝,不能不讓人發(fā)笑。然而,怔了片刻的女人堆中卻響起了竊竊私語聲:“他是斯普拉德蓋斯特的看守?!薄笆悄莻€惡毒的守尸人!”“是魔鬼斯皮亞古德瑞!”“是那個該死的巫師……”

“好了,饒舌的娘兒們,好了,如果今天是巫魔夜會日,你們就趕快去拿掃帚吧,不然它們全都自己飛跑了。別打擾托爾神的這個可敬的后代了?!?/p>

然后,斯皮亞古德瑞竭力裝出笑臉,對士兵說:

“我的勇士,您剛才說這個賤女人……”

“老怪物!”奧麗嘟囔道,“是的,在他眼里,我們都是‘賤女人’,因為我的身子落在他的魔爪之下,只能給他帶來三十個阿斯卡林,而一個男人的爛尸體他卻可收四十個。”

“安靜,老太婆們!”斯皮亞古德瑞又嚷道,“這些魔鬼的女兒真的就像她們的大鍋,一燒熱,就必然要響起來。請您告訴我,我勇敢的武士,您的伙伴,這個古特的情郎,想必就是因為失去她而絕望地自殺了吧?……”

這時候,壓抑已久的憤怒爆發(fā)了?!澳銈兟犚娺@異教徒,這老家伙說的話了嗎?”許多尖厲的聲音七嘴八舌地嚷叫開來?!八攵嗨酪粋€人,因為可以給他帶來四十個阿斯卡林?!?/p>

“我正等著呢,”斯普拉德蓋斯特的看守又說,“我們的那位受圣郝斯庇斯賜福的明主克里斯蒂安五世國王不是也宣稱是所有礦工的保護人,以便他們死后,他用他們孱弱的尸體來充實王室的寶庫嗎?”

“斯皮亞古德瑞鄉(xiāng)鄰,”漁民布羅爾反駁道,“拿王室寶庫與您停尸所的保險箱相比,拿國王同您相提并論,這倒是在大大地為國王增光哩?!?/p>

“鄉(xiāng)鄰?!”布羅爾如此放肆,大大地激怒了看守,“您的鄉(xiāng)鄰?!不如叫我您的房東,因為保不準哪一天,親愛的船上公民,我會把我那六張石床中的一張借給您躺七八天的。再說,”他笑嘻嘻地又說,“如果說我談到那個士兵的死的話,那只不過是想看到自殺能在這些女人慣于激起的巨大而悲慘的情欲中長盛不衰?!?/p>

“好啊!看守尸體的大僵尸看守,”軍人說,“你笑嘻嘻的想干嗎?您那笑容活像吊死鬼那最后的一聲笑?!?/p>

“妙極了,我的勇士!”斯皮亞古德瑞回答,“我一向認為,用馬刀和伶牙戰(zhàn)勝魔鬼的近衛(wèi)騎兵圖恩的頭盔下深藏著的智慧,要多于寫了冰島史的戴主教冠的伊斯萊夫和描繪了我們大教堂的戴方帽的舒寧教授?!?/p>

“這樣吧,如果你相信我的話,老皮囊,你就把你停尸所的收入留下,去卑爾根的總督古玩處出賣自身,我以貝爾費戈爾發(fā)誓,人家會按金價收購稀有動物的。你說吧,你想讓我干什么?”

“當人們抬來的尸體是水里找到的時,我們就不得不把一半的錢分給漁民。所以我想求您,近衛(wèi)騎兵圖恩卓越的繼承人,讓您那倒霉的伙伴別投水自盡,而是選擇別的死法。怎么死對他來說都無關緊要,而且,如果因失去古特而使他走上這條絕路的話,他是不愿坑害好心接受其尸體的不幸的基督徒的?!?/p>

“這您就弄錯了,我仁慈而好客的看守,我的伙伴將絕不高興受到您那六張床的誘人客棧的接待。您相信不,他已經同另一個瓦爾基麗好上了,不再去想另一個死鬼了。我以我的胡須打賭,他早就厭倦您的古特了?!?/p>

聞聽此言,斯皮亞古德瑞那暫時按捺住的怒火復又更加猛烈無比地向倒霉的士兵傾瀉下來。

“怎么,可憐的怪物,”老太婆們嚷叫起來,“您就這樣把我們給忘了,那您現(xiàn)在就去愛這幫無賴吧!”

青年們仍舊默不做聲;有幾個年輕姑娘甚至不由自主地覺得這壞家伙看上去還挺不錯。

“啊!啊!”士兵說,“難道是在排練巫魔夜會?要是貝爾則布特不得不每周聽一次這種合唱,那他可就遭大罪了!”

如果不是正在這時候,大家的注意力完全被外面?zhèn)鱽淼穆曧懰?,真不知道這場新的風暴會怎么止息下去。嘈雜聲越來越大,一會兒,一群半裸著身子的小孩,圍著一副擔架喊著跑著唧唧喳喳地進了斯普拉德蓋斯特。擔架是遮蓋著的,由兩個人抬著。

“從哪兒來的?”看守問兩個抬擔架的。

“烏爾什塔爾海灘?!?/p>

“奧格利匹格拉普!”斯皮亞古德瑞在喊。

一扇側門開了。一個穿著皮衣的拉普蘭矮個兒男人走了出來,招呼兩個抬擔架的人跟他走。斯皮亞古德瑞跟著去了;眾好奇者還沒來得及猜出擔架上那長長的軀體是男還是女,門就又關上了。

眾人仍在紛紛猜測,只見斯皮亞古德瑞及其助手抬著一具男尸出現(xiàn)在后廳,把尸體放在一張花崗巖石床上。

“我好久沒有摸過這么漂亮的衣服了,”奧格利匹格拉普說著,搖了搖頭,踮起腳尖,把一件漂亮的上尉軍裝掛在了尸體上方。尸體頭部已面目全非,四肢沾滿了血??词赜靡恢黄仆敖o它沖了好幾遍。

“圣貝爾則布特保佑!”士兵嚷道,“他是我們團的一名軍官。喏,會是波拉爾上尉……因死了叔叔而痛不欲生?唔!他可以繼承遺產呀。是蘭德梅爾男爵?他昨天賭錢把自己的地給輸了,但他明天可以贏回對手的城堡的呀。是他的狗淹死了的那個洛瑞上尉,還是老婆偷人的財務官斯滕克?不過,我還真看不出會因為這些原因去自殺?!?/p>

人越聚越多。正在這時候,一個路經港口的年輕男子看見聚集了這么多人,便翻身下馬,把韁繩遞到跟著的仆人手中,走進斯普拉德蓋斯特停尸所。他穿了一身旅行便裝,身佩一把佩劍,披著一件寬大的綠大氅;一根黑羽毛用鉆石扣結在帽子上,垂及他那張高貴的面龐,在被栗色長發(fā)遮擋著的高額頭上晃來晃去;靴子和馬刺沾滿了泥,說明他是打老遠來的。

當他進來的時候,一個矮壯男人,像他一樣披著一件大氅,手上戴著一副大手套,正回答士兵說:

“誰告訴您他是自殺的?我敢保證,此人不會自殺,就像你們大教堂的屋頂不會自己著火一樣?!?/p>

宛如雙端榫孔斧一砍兩道傷一樣,這句話傷了兩個人。

“我們的教堂!”尼爾斯說,“我們現(xiàn)在已替它鍍了銅了。據(jù)說,是那個可惡的兇漢放的火,好讓礦工有活干。您看到躺在這兒的這個吉爾·斯塔特就是一名礦工,是他保護的人?!?/p>

“真見鬼!”士兵也嚷叫起來,“竟敢沖我這個孟哥爾摩守軍的第二火炮手說那人不是自殺的!”

“那人是被人殺死的?!卑珎€兒男人冷冰冰地說。

“你們聽他那口氣!去吧,你那雙灰色的小眼睛同你那雙大夏天還戴著手套的手一樣,被遮擋住了?!?/p>

矮男人眼睛一閃亮。

“當兵的!求求你的主保圣人保佑你,別讓這雙手哪一天在你臉上留下印記?!?/p>

“哦!咱們外面去!”火冒三丈的士兵吼道。然后,他突然停下,說:“不,在死人面前絕不可談決斗?!?/p>

矮個兒男人嘟囔了幾句外國話,便離去了。

有一個聲音在說:“他是在烏爾什塔爾海灘發(fā)現(xiàn)的。”

“烏爾什塔爾海灘?”士兵說,“狄斯波爾森上尉從哥本哈根來,今天早上應該在那兒下船的?!?/p>

“狄斯波爾森上尉還沒到孟哥爾摩?!绷硪粋€聲音在說。

“聽說冰島兇漢最近常在這一帶海灘游蕩?!钡谒膫€人說。

“這么說,此人可能就是上尉,”士兵說,“如果兇手是兇漢的話。因為大家都知道,那個冰島人殺人的方法很兇狠,被他殺死的人看上去都像是自殺。”

“這個兇漢是個什么樣人?”有人在問。

“是個巨人?!庇袀€人回答。

“是個侏儒?!绷硪粋€人回答。

“誰都沒見過他?”一個聲音在問。

“第一次見到他的人也就是最后一次見到他的人。”

“噓!”奧麗老太婆說,“聽說只有三個人同他講過話。一個就是被天主棄絕的那個斯皮亞古德瑞,一個是寡婦斯塔特,還有一個……活著就受罪、死得也慘的……就是你們看見躺在這兒的可憐的吉爾。噓!”

“噓!”四處傳來一片噓聲。

“現(xiàn)在,”士兵突然嚷道,“我相信那確是狄斯波爾森上尉了。我認出了那條鋼鏈,那是我們的囚犯老舒瑪赫在他離去時送給他的禮物?!?/p>

飾有黑羽毛的年輕男子趕忙追問道:“您肯定他是狄斯波爾森上尉?”

“我以圣貝爾則布特的功德保證!”士兵說。

年輕男子突然走了出去。

“弄條船,去孟哥爾摩?!彼麑λ钠腿苏f。

“可是少爺,那將軍呢?……”

“你把馬牽他那兒去。我明天再去。我難道不能做自己的主嗎?好了,天要黑了,我有急事,快弄條船?!?/p>

仆人遵命而行,然后,一直目送自己的年輕主人離開海岸。

  1. 特隆赫姆港的停尸所的名字。
  2. 是日耳曼神,主雷、雨、豐收,也是戰(zhàn)神,勇斗巨人和蛇神。
  3. 北歐神話中的戰(zhàn)爭女神。
  4. 《新約》中的群魔頭領。
  5. 拉普蘭系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北部地區(q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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