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是什么可怕的想法使他如此快樂？你的骨架要賣多少錢，我的怪人？名譽(yù)攸關(guān)，我一個子兒也不給。

——神話：《圣·米歇爾對撒旦的談話》

孟哥爾摩火槍手團(tuán)殘部回到了自己原先的營房——要塞方形大院中央的一座孤零零的建筑。日暮時分，按照常規(guī)，所有士兵回到營房之后，各道大門全都關(guān)上，只有分派在各塔樓的哨兵和在背靠營房的軍事監(jiān)獄的守衛(wèi)隊(duì)留在外面。這座軍事監(jiān)獄是孟哥爾摩監(jiān)獄中防備森嚴(yán)、最安全可靠的，里面關(guān)著兩名第二天早晨要被絞死的死囚——冰島兇漢和穆斯孟德。

冰島兇漢獨(dú)自待在牢房里。他戴著腳鐐手銬，躺在地上，頭枕著一塊石頭。一縷微弱的亮光透過門上四方形柵欄小窗洞，照在他的身上。牢門是橡木的，很沉重，把他的牢房同旁邊的大廳隔開來。他聽見大廳里看守又笑又罵，夾雜著他們喝光的酒瓶的碰撞聲和在一只鼓上擲骰子的滾動聲。兇漢在黑暗中默默地扭動著，動動胳膊，扭扭腿，咬咬手銬。

突然，他扯著嗓門叫人；一個看守出現(xiàn)在柵欄窗洞前。

“你要什么？”他問兇漢。

冰島兇漢抬起身子。

“伙計(jì)，我冷。石床又硬又潮。給我一捆干草鋪鋪吧，再籠點(diǎn)兒火烤烤?！?/p>

“讓一個就要被絞死的可憐蟲少許舒服點(diǎn)兒也是對的，即使他是冰島兇漢。”看守說，“我馬上把你要的拿來……你有錢嗎？”“沒有?！眱礉h回答。

“什么！你這個挪威最赫赫有名的大盜，兜里會沒有幾個臭金杜卡托？”

“沒有?！睆?qiáng)盜回答。

“幾個皇家小埃居也沒有？”

“我跟你說了，沒有?！?/p>

“連不值錢的阿斯卡林也沒有？”

“沒有，沒有，什么也沒有。連買張老鼠皮或一個人的靈魂的錢都沒有?！?/p>

看守?fù)u搖頭說：

“那就不好辦了。你沒理由抱怨。你這牢房沒有你明天要睡的那間涼的，而且，保證床也更硬，你是感覺不到罷了?！?/p>

看守說完便走開了。兇漢罵罵咧咧的，又繼續(xù)在鐐銬里扭動著，鐵鐐不時地發(fā)出些微弱的聲響，仿佛在被反復(fù)猛烈拉扯下慢慢地在斷裂。

橡木牢門開了；一個高個兒男人，身穿紅嗶嘰衣服，提著一盞沉甸甸的提燈，走了進(jìn)來。剛才拒絕了犯人的請求的那個看守陪著他。犯人停止動作。

“冰島兇漢，”穿紅衣服的人說，“我叫尼戈?duì)枴W路基克斯，特隆赫姆州的劊子手。明天黎明時分，我將有幸絞死閣下。絞架很漂亮，是新做的，就搭在特隆赫姆公共廣場?！?/p>

“你確實(shí)很有把握把我絞死嗎？”強(qiáng)盜反詰。

劊子手哈哈大笑著說：

“我希望你像登雅各布的梯子直達(dá)天庭一樣，明天也滿懷信心地踏著尼戈?duì)枴W路基克斯的梯子登上絞刑架?！?/p>

“真的？”兇漢目光詭譎地說。

“我再說一遍，強(qiáng)盜大人，我是本州的劊子手?！?/p>

“如果我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話，我倒愿意是你！”強(qiáng)盜說。

“我可不會對你說這話?！眲Ｗ邮终f著，無奈而得意地搓搓手，“我的朋友，你說得對，我們這一行是個很好的行當(dāng)。??！我的手能掂量出一顆人頭有多重來?！?/p>

“你有時喝血嗎？”強(qiáng)盜問。

“不，但我經(jīng)常拷問犯人。”

“你曾經(jīng)吃過一個還活著的小孩的內(nèi)臟嗎？”

“沒有。但我曾讓犯人骨頭在拷問架的木板中間咯咯直響；我曾在剃去頭發(fā)的犯人頭上鋸斷過鋸齒；我曾用在熊熊爐火中燒紅的鐵鉗夾過活人的肉；我曾用熔化的鉛水和滾油澆進(jìn)犯人剖開的血管去燒他們的血?！?/p>

“是呀，”強(qiáng)盜若有所思地說，“你當(dāng)然也有你的樂趣?！?/p>

“總而言之，”劊子手繼續(xù)說，“你雖然是冰島兇漢，但我認(rèn)為，從我手中出竅的靈魂要比從你手中飛走的多，而且還不算你明天將要送掉的靈魂。”

“那要假定我有靈魂……特隆赫姆州劊子手，你難道以為你將能使英戈?duì)柗虻挠㈧`從冰島兇漢體內(nèi)離去，而又不把你的靈魂一塊帶走嗎？”

劊子手先縱聲大笑一陣，然后才回答道：

“啊，真的！那咱們明天瞧著吧?！?/p>

“咱們瞧著吧！”強(qiáng)盜說。

“好了，”劊子手說，“我來這兒不是同你談?wù)撃愕木?，而是談?wù)撃愕娜怏w的。你聽我說！……你死之后，你的尸體理當(dāng)歸我所有，但按照法律，你有權(quán)利把它賣給我。你就開個價吧?！?/p>

“就我的尸體開個價？”強(qiáng)盜問。

“是的，但別太心黑?！?/p>

冰島兇漢沖著看守說：

“告訴我，伙計(jì)，你賣給我一捆草和一點(diǎn)兒火要多少錢？”

看守想了一下回答說：

“兩個金杜卡托?！?/p>

“那好，”強(qiáng)盜對劊子手說，“我的尸體賣給你兩個金杜卡托?！?/p>

“兩個金杜卡托！”劊子手嚷道，“這太貴了。一具爛尸首賣兩個金杜卡托！不，絕對不行！這價我不干。”

“那么，”兇漢平靜地說，“你就得不到它了?！?/p>

“那你就將被扔進(jìn)垃圾堆里，而不會被送到哥本哈根皇家博物館或卑爾根古玩陳列室去展覽了。”

“那對我又有何妨？”

“你死了很久之后，人們會成群結(jié)隊(duì)地來觀看你的骷髏，說：‘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冰島兇漢的骸骨！’人們將仔細(xì)地磨光你的骨頭，再用銅銷釘接好，放在一只大的玻璃罩里。每天都有人來把罩擦干凈。你想想，這有多榮耀。如果你不把尸體賣給我的話，那等著你的是什么？你會被扔進(jìn)什么藏尸所爛掉，既被蟲蛀又被鷹叼。”

“好呀！我將像活人似的不斷地被小人物啃咬，被大人物吞噬！”

“兩個金杜卡托！”劊子手咬著牙說，“也太心黑了！如果你不讓點(diǎn)兒價，親愛的冰島兇漢，我們就談不攏了?！?/p>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賣東西，所以我要討個好價錢?！?/p>

“想想吧，我能讓你后悔不該這么固執(zhí)。明天你就聽我擺布了?！?/p>

“你這么認(rèn)為？”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劊子手沒有注意。

“是的，因?yàn)槌毒o活結(jié)的辦法不同……如果你曉事的話，我就把你吊得好些?！?/p>

“你明天怎么對待我的脖子我并不在乎！”兇漢嘲諷地回答。

“好了，給你兩個皇家埃居該滿意了吧？你要這錢干什么？”

“問你的伙伴好了，”強(qiáng)盜指指看守說，“他給我點(diǎn)干草和籠點(diǎn)兒火，要我兩個金杜卡托?！?/p>

“怎么著，”劊子手沒好氣地斥責(zé)看守道，“圣約瑟夫的鋸子作證！買點(diǎn)兒草，籠點(diǎn)兒火，竟要金子，竟要兩個杜卡托，這也太欺侮人了！”

看守反唇相譏道：

“我沒要四個就夠好的了！……尼戈?duì)枎煾?，您才更精哩，這個可憐的囚犯把自己的尸體賣兩個金杜卡托您都不給，可您轉(zhuǎn)賣給什么學(xué)者或醫(yī)生，就能得二十個杜卡托?！?/p>

“一具尸體我還從未付過十五個阿斯卡林以上的呢！”劊子手說。

“是呀，”看守又說，“一個小毛賊或是可憐的猶太人，這倒有可能；但誰都知道，您將從冰島兇漢尸體上想要什么有什么?！?/p>

冰島兇漢點(diǎn)點(diǎn)頭。

“您摻和什么？”奧路基克斯厲聲說，“您偷犯人的東西，偷他們的衣服、首飾，往他們的稀湯里摻臟水，折磨他們，榨他們的錢，這些我管過嗎？……不！我不出兩個金杜卡托！”

“不給兩個金杜卡托，就甭想我的尸體！”毫不動搖的強(qiáng)盜說。

劊子手沉默一會兒后，用腳跺跺地說：

“好吧，我沒有空，別處還等著我哩?！?/p>

他從外衣里掏出一個皮袋，慢慢地好像極不情愿地打開來說：

“喏，該死的冰島兇漢，這是你的兩個杜卡托。撒旦肯定不會像我付你尸體這樣付你靈魂這么多錢的?！?/p>

強(qiáng)盜接過兩枚金幣，看守立刻伸過手去想要過來。

“等等，伙計(jì)，先把我要的東西給我?！?/p>

看守出去了。一會兒過后，他又回來了，抱著一捆干凈的干草和燒著紅紅的炭火的火盆，放在死囚的身邊。

“這就好了，”強(qiáng)盜說著把兩枚杜卡托交給他，“今晚我就暖和了。還有一事，”他聲音凄厲地說，“這牢房是不是緊挨著孟哥爾摩火槍手的營房？”

“正是！”看守回答。

“那刮的是什么風(fēng)？”

“我想是東風(fēng)?！?/p>

“很好！”強(qiáng)盜說。

“你這是想干什么，伙計(jì)？”看守問。

“不干什么！”強(qiáng)盜回答。

“再見，伙計(jì)，明天一早見?！?/p>

“好，明天見。”強(qiáng)盜說。

關(guān)上沉重的鐵門發(fā)出的響聲使劊子手及其同伴沒能聽見他說這話時伴隨著的粗野和嘲諷的獰笑。

1. 雅各布是《圣經(jīng)》中以色列人的始祖，他曾在夢中看到天使們在一架梯子上又上又下的，同時，上帝在為他的子孫后代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