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值、未遇、未見、不見——魯迅與『閉門』

日記的魯迅 作者:王錫榮


不值、未遇、未見、不見——魯迅與『閉門』

讀魯迅的日記,??煽吹揭环N有意思的現(xiàn)象:在現(xiàn)存的二十四年日記中,有關(guān)于吃“閉門羹”的記載200多次。魯迅關(guān)于“吃閉門羹”的記載,大體上有四種說法:分別是“不值”、“未遇”、“未見”和“不見”。看上去只是個別字的不同,意思沒有多大差別,其實(shí)不然,這幾個詞雖只是細(xì)微的差別,其中卻是很有奧妙的。

第一種:“不值”。

“值”就是“逢”,也就是碰到?!安恢怠笔钦f沒碰到,是被訪者真的不在。

魯迅生活的時代,通訊不便,魯迅家也沒有電話,一般的人際交往,除了書信,就是相互走動了。可是,正是因?yàn)橥ㄓ嵉牟槐?,所以,?dāng)甲登門拜訪乙時,如果沒有事先與乙約定,就可能正值乙外出,甚至正巧就是去拜訪甲了,那就很難說是否能見上面了。這種情況,在魯迅日記里常常用“不值”或“不遇”來表示。比如1912年6月2日:“張協(xié)和、游觀慶來,不值?!边@很明顯確是沒有遇上。另一種情況,如同年11月16日:“往看夏司長,索其寓居不得。……過敫家坑海昌會館看張協(xié)和,不值。蔣百器來過,不值?!濒斞溉タ唇逃可鐣逃舅鹃L夏曾佑,沒有找對地方,又轉(zhuǎn)而去看留日時期的老同學(xué)張協(xié)和,也沒遇上?;氐郊也胖?,在他外出的時候,另一位朋友蔣百器來訪過,由于自己出外訪友,也沒碰到。要是在現(xiàn)在,一定先通了電話再拜訪。甚至,如果事情不多,根本就不用拜訪,在電話里就解決了。但在當(dāng)時,人們沒有更多的選擇:白跑的事很難免。1932年11月,魯迅回北平探望母病。11月15日那天,魯迅的日記記著:“下午往北新書局訪小峰,已回上海。訪齊壽山,已往蘭州。訪靜農(nóng),不得其居,因至北京大學(xué)留箋于建功,托其轉(zhuǎn)達(dá)。訪幼漁,不遇?!币幌挛绨菰L五個朋友和學(xué)生,居然一個也沒有碰到。這些人都是對魯迅極為尊敬的,斷無故意不見之理。只好說真的不巧!

第二種“未遇”。

這與“不值”基本意思是一樣的。例如,1914年1月16日:“聞季巿來過,未遇?!钡诙臁柏崛裟靖案拭C來別,未遇,留刺而去。”都很明顯是魯迅沒在,一次是回來后聽別人說,另一次則是從對方留下的名片得知對方來過。1927年10月5日:“訪呂云章,未遇。……夜小峰邀飯……章錫箴、夏丏尊、趙景深、張梓生來訪,未遇。”這是魯迅到上海第三天,去看他在女師大的學(xué)生呂云章,卻沒有遇見。當(dāng)晚他去赴北新書局李小峰的洗塵宴,因此幾個朋友來訪,當(dāng)然就“不遇”了。再如1934年5月1日:“秉中及其夫人攜二孩子來訪,并贈藕粉、蜜棗各二合,扇一柄,未遇;午后同廣平攜海嬰往旅館訪之,亦未遇。”當(dāng)時在南京政治訓(xùn)練處任職的李秉中,是魯迅的學(xué)生,這時帶了夫人孩子從南京來看望老師,卻沒遇見。午后,魯迅和許廣平特地帶著海嬰去回訪,卻也沒有碰到,兩家人像捉迷藏一樣,顯然都是被訪者不在。

但是仔細(xì)玩味,“不遇”和“不值”在語意上還是有一點(diǎn)極細(xì)微的差別?!安恢怠笔谴_定被訪者不在的,而“不遇”只是說沒有“遇到”,或者說沒有“見到”,但并不等于被訪者“不在”。實(shí)際上可以是“不在”,但并不排除對方雖然在被訪地,而因故沒能見面的。不過,對方來訪而“不遇”的,按實(shí)際情況看,卻是基本都不在。

第三種:“未見”。

這里的情況就復(fù)雜了。從字面意思看,可以是“沒見到”,相當(dāng)于“不值”;也可以是“沒遇見”,也即“不遇”;也可以是“沒會見”,也即“不見”。從實(shí)際情況看,似乎三者兼而有之。

第一種情況如1936年4月26日下午:“姚克、施樂同來,未見?!边@天下午,青年作家姚克陪著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來訪,恰巧魯迅一家外出看電影,自然是沒有見到。這里的“未見”,就是“不值”。但是,實(shí)際上從陜北來的中共中央特派員馮雪峰剛剛在前一天到達(dá)上海,就秘密居住在魯迅家里,所以,即使在家,也是不很方便見客人的。又如1913年1月2日:“常毅箴來過,未見。”這顯然也是魯迅不在的表示。

第二種情況如1914年2月1日,“午后訪季巿,未見,因赴留黎廠”,這里就是說沒碰到,兼可從“不在”和“不見”理解。又如1914年1月2日:“上午鄭陽和、雷志潛來,未見?!贝稳眨骸跋挛缰翓|鐵匠胡同訪許季上,未見?!边@里一來一去,都是既可以表示“沒見到”,也可以表示“不接見”。

第三種情況1913年3月30日:“上午王懋熔來訪,尚臥未見?!边@就是說“不見”了,我還沒起床呢!又1914年1月1日:“晴。大風(fēng)。例假。上午徐季孫、陶望潮、陳墨濤、朱煥奎來,未見?!钡诙?,又是例假,上午又有“鄭陽和、雷志潛來,未見。”兩天都是假期,魯迅因熬夜,早上起得晚,客人來時,他大約還沒有起床。因此,這里的“未見”,實(shí)際上是“不見”的意思。

所以,“未見”總體上實(shí)際意思比較含混,因此也就比較微妙,要看具體情形而定。

第四種:“不見”。

如果說前幾種寫法比較客觀,那么這一種就是感情色彩最重的了。魯迅寫明“不見”的記載并不多。最早的一次“不見”是在魯迅到北京后半個月,5月21日:“上午顧石臣至部來訪,謝不見?!鳖櫴技搭櫖?,是魯迅在南京礦路學(xué)堂和日本弘文學(xué)院時的同學(xué),1906年與魯迅合作編著《中國礦產(chǎn)志》。但魯迅后來似乎有點(diǎn)討厭他。

魯迅為什么拒見來客,頗耐人尋味。其實(shí),魯迅是有自己的原則的。大約總不外四種情形:

一、來得不是時候,魯迅正在睡覺。

1925年3月1日:“星期休息。上午毛壯侯來,不見,留邵元沖信而去?!鄙墼獩_是魯迅的小同鄉(xiāng),紹興人。這時是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正參與籌辦《北京民國日報(bào)》,曾于2月17日邀魯迅前去飲酒,魯迅去了,但有點(diǎn)勉強(qiáng),所以“一赴即歸”,見了面但并沒有多坐,似乎該報(bào)在向魯迅約稿。3月1日邵元沖讓報(bào)社的毛壯侯去拜訪魯迅并帶給他一封信,似乎還是約稿的事。當(dāng)天下午,魯迅就去報(bào)社,交寄給邵元沖的信和一篇小說《長明燈》,后來就在該報(bào)上連載。魯迅之所以不見毛壯侯,顯然還是因?yàn)檫@天是星期天,魯迅要遲起。

1934年4月22日:“詩荃來,因臥不見,留箋并稿二篇而去,夜以其稿寄《自由談》?!边@個徐詩荃,是個才氣橫溢,卻有點(diǎn)怪脾氣的青年作家,他常托魯迅為他推薦文稿發(fā)表,魯迅也總是盡力而為。按許廣平說,他還常要求魯迅為他抄寫后再投出去,可他有時一天寫上好幾篇,魯迅一個人抄不過來,還讓許廣平幫著抄,還抄不過來,魯迅只得請報(bào)社找人抄,還得將原稿退回,還不能將真相告訴他。這人也真夠自我的。瞧!魯迅還沒起床,他就來訪,真是不知趣。這個人后來成為著名的梵學(xué)家。

晚年徐詩荃

二、正忙著,沒空接待。

1925年4月16日晚,后來的“左聯(lián)”五烈士之一胡也頻和項(xiàng)拙(又名亦愚)一起來訪,當(dāng)時他們正在編輯《京報(bào)·民眾文藝周刊》。但魯迅很明確地拒絕了他們的來訪。是什么原因呢?當(dāng)晚魯迅的日記記著:“?!短K俄之文藝論戰(zhàn)》訖?!笨磥?,魯迅是因?yàn)榧敝@本即將出版的書稿。

1930年1月6日又有:“晚章衣萍來,不見?!?月18日:“秦滌清來,不見?!?4日:“波多野種一來,不見。敬隱漁來,不見。”雖然魯迅對這幾位都不很感興趣,但不見他們可能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這時魯迅正參與發(fā)起“左聯(lián)”。馮雪峰、夏衍、馮乃超等幾次到他寓所談“左聯(lián)”籌備和綱領(lǐng)起草等問題,可能剛好碰上了,所以也不見客。

上面說的那個徐詩荃,可真是常常被魯迅拒之門外的。1934年3月4日“晚蘊(yùn)如及三弟攜阿玉、阿菩來,留之夜飯。詩荃來,不之見?!边@是魯迅第一次給他“吃閉門羹”,但這次是家人聚會,徐未免有點(diǎn)來的不湊巧。自此以后,他每次來訪,就幾乎總是吃閉門羹了。可以說魯迅由此開始討厭他了。

三、心情不好,不想接待。

最集中出現(xiàn)“不見”的是在1927年4月。那時魯迅在廣州,已經(jīng)搬出中山大學(xué)大鐘樓,住到白云路白云樓去了?!八囊晃濉焙?,魯迅參加緊急營救學(xué)生,不果,再加上人事上的糾葛,遂于21日憤而辭職。第二天上午,中大文科學(xué)生代表四人來訪,試圖挽留,魯迅知其來意,于是干脆“不見”。下午,他索性與許廣平、許壽裳等人一同外出了。教務(wù)處職員黎翼墀和友人蔣徑三來訪都沒見到他。晚上,中大校務(wù)委員會負(fù)責(zé)人朱家驊來訪,顯然又是極力挽留。第二天上午,中大四名學(xué)生代表再次來訪,校方人員輪番來訪,試圖挽回局面。雙方反復(fù)拉鋸多次,把聘書推來推去。到5月9日,當(dāng)校方派事務(wù)科主任沈鵬飛再次送聘書來時,魯迅不予接待,以示決絕。沈遂留下聘書和校方的一封信走了。隔了一天,魯迅再次“寄中山大學(xué)委員會信并還聘書”。魯迅的決絕態(tài)度終于使校方死了心,在6月間正式同意魯迅辭職。

1928年9月1日,魯迅時在上海,“午后時有恒、柳樹人來,不見”。12月8日:“下午時有恒來,不見。”1929年4月14日又是:“時有恒來,不見?!蓖粋€時有恒,時隔七個月,接連三次來訪,魯迅都不見他。這是很吊詭的。這個時有恒,曾經(jīng)寫過《這時節(jié)》談到魯迅,魯迅還寫了那篇著名的《答有恒先生》,回答了關(guān)于自己思想的一些重要問題。

但仔細(xì)看看,在1929年4月前后,魯迅罕見地接連多次不見客,并不僅針對時有恒一個人。

在此前的3月18日“李宗武來,不見”,此后的4月16日“孫席珍來,不見,留函并書四本”。僅隔一周,23日“夜林和清來辭行,不見”。再過幾天,28日“上午潘垂統(tǒng)來,不見?!韺O席珍來,不見”。

但此后半年多,接連發(fā)生類似情況近十次:

6月30日:“丁山及羅庸來,不見?!?/p>

9月12日:“上午施蟄存來,不見?!?9日:“朱企霞來,不見?!?8日:“秋田義一來,不見?!?/p>

10月10日:“金溟若來,不見?!?/p>

12月24日:“林庚白來,不見。”29日:“夜馬思聰、陳仙泉來,不見。”

這里是有一些人是魯迅不喜歡的,例如林庚白、丁山。但并非所有被拒絕接見的人都是他討厭的。而這里的不見,也未必是出于討厭。何以這么集中,又不完全針對一兩個人,必有蹊蹺。一種可能的情形是:當(dāng)時正在“革命文學(xué)論爭”中,魯迅受到嚴(yán)厲攻擊,而他自己又陷入沉思,正在埋頭讀馬克思主義文藝?yán)碚撝?。連一個追隨多時的“義子”也離他而去了,所以魯迅不想應(yīng)付這些他認(rèn)為無聊的應(yīng)酬。但是,無論怎么說,這樣集中地出現(xiàn)不見客的情況,還是很少見的,也難以理解其中意味。

四、討厭對方。

1926年2月8日:“甄永安來,不見,交到張秀中信并《曉風(fēng)》一本?!闭缬腊埠蛷埿阒卸际潜贝笈月犐?,張自費(fèi)出版了詩集《曉風(fēng)》,由甄永安帶來送給魯迅,但魯迅沒有見甄。不知為什么,一星期后甄再度來訪,魯迅還是沒有見他。其中的緣由,很難弄清了。但后來,1932年魯迅回北平探望母親時,張秀中已是北方“左聯(lián)”領(lǐng)導(dǎo)人之一,魯迅與他們歡談甚久??磥眙斞甘菍φ缬腊膊淮蟾忻?。

1926年8月12日,魯迅快要離開北京去南方了,晚上“培良等來,不見”。顯然,由于向培良等與高長虹走得比較近,魯迅對他們很失望,再加上臨走前連日送別的應(yīng)酬很多,自然不愿見他們了。

再來看徐詩荃。從1934年3月4日以后,魯迅已由開始的因愛才而欣然接見,轉(zhuǎn)為有些討厭他了,可他卻渾然不覺,還是常常來訪。你既然如此不知趣,魯迅也就不客氣了,不是“不見”,就是“未見”。3月13日“詩荃來,未見”,4月22日又是不見。之后,5月4日、24日、7月29日、10月27日、11月8日,1935年1月3日、30日、3月22日、4月15日、6月1日,都有不見徐的記載。魯迅雖然不見他,卻還肯為他推薦文章去《申報(bào)·自由談》發(fā)表。他呢,似乎也不見怪,照樣來找魯迅,見不到,就留個字條,有時還留下一點(diǎn)小禮物或著譯。顯然,魯迅也覺得他的脾氣有點(diǎn)古怪,太不懂人情世故,但也賞識他的才氣。據(jù)許廣平說,由于拒絕得多了,他也知道魯迅是故意不見他。有一次,他又來了,許廣平照樣回絕他。他扭頭走了,一會兒卻突然又來了,手拿一束花,沖進(jìn)門,直闖樓上。魯迅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苦笑著接待他。事見許廣平《魯迅與青年》。

除了上面所舉,還有兩個人也吃到過魯迅的閉門羹:一是孫席珍,一是日本人淺野要。

魯迅戲稱孫為“詩孩”,他兩次來訪,魯迅都不見他,對他多少有些不欣賞。而淺野當(dāng)時就住在魯迅家隔壁,是個記者,以“原勝”的筆名寫了《轉(zhuǎn)換期支那》一書,1936年10月12日持來送給魯迅,魯迅沒有見他,可能是因?yàn)椴≈?。一周后魯迅就去世了。這次拒見客,也是魯迅日記中最后一次“不見”客人的記載。

像徐詩荃那樣屢被拒絕也不見怪的,還算好的。換了別人可就得罪人了。另一個來訪者林庚白,自以為有點(diǎn)名氣,特地來訪,誰知魯迅卻不買他的帳,楞是不見他。他回去就寫了一封信來大罵魯迅。魯迅理都沒理他,只在日記里記了一筆“林庚白來信謾罵”,算是立此存照。

魯迅就是這樣的性格。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