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條
人需要靠紙條過日子。從前我想不到這個,更不會信,現(xiàn)在我信了。人的腦子里有照管記憶的區(qū)域,顯而易見,是生命最可靠的證明,也是歷史的證明。但現(xiàn)在我知道這是靠不住的。
位于魔幻之地的馬貢多鎮(zhèn),在流行了失眠癥之后,便到處傳染遺忘癥。馬貢多人就是用紙條來抵御到處滲透的疫病。他們給每一樣?xùn)|西貼上紙條:桌子,椅子,鐘,門,墻,床,鍋,牛,山羊,海芋,幾內(nèi)亞豆。在路口貼上“馬貢多”,以免忘記故鄉(xiāng)的名字,在鎮(zhèn)中心貼上“上帝存在”,以免失掉他們的信仰。隨著遺忘癥的日益深入,他們發(fā)現(xiàn)遺忘的可能性是無窮的,總有一天他們雖然通過紙條能叫出東西的名稱,但記不得它的用途,因此紙條要寫得更加清楚詳盡。
遺忘癥是烈性傳染病,它剝奪每一個人,鯨吞每一個人。寫紙條的人寄望于把紙條編結(jié)成繩子,把自己從遺忘癥的泥淖中拽出來。這是一些堅執(zhí)的人,或者也可以說是偏執(zhí)的人。
記憶像雪片一樣落在泥淖里,很快就會融化掉。你得趕緊抓住你手里的雪片,趕緊寫,把雪片寫成紙條,并編結(jié)在一起。而來不及撿起的,轉(zhuǎn)瞬就被泥淖抹去了,一點痕跡也不再有。因此一切都得趕緊,你一旦停下來,你的繩子就會斷掉,這樣你的意識就會斷掉,生活本身也會斷掉。
馬爾克斯通過寫字告訴我們,在疫病區(qū),有一種制造虛幻現(xiàn)實的巫術(shù),通常的巫師是用紙牌給人卜算未來,而這里的巫師是給人編派過往的歷史,他用他那套紙牌,派給你一個父親,一個母親,派給你一個生日,并綴之以云雀和月桂樹,巫師隨心所欲地操縱你的記憶和歷史。這種巫師我也是見過的,他不僅編派個人的歷史,更編派共同的歷史。
我不想被巫師操縱,就得寫自己的紙條。
今天我看見一個紙條,那里寫的是:
一群阿根廷人決定在一片適宜的平原上建造一座城市,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沒有想到他們蓋房子的地方是一塊墓地,只是看不到任何墓地的痕跡。只有頭頭們知道那是墓地,但是他們保持著沉默,因為那塊土地有利于他們的計劃,因為那是一塊被死亡和寂靜弄平的平原,為他們制訂計劃提供了最好的地基。
樓房和街道就這樣出現(xiàn)了,生活開始了,興旺了,城市很快有了可觀的規(guī)模和高度,很遠就能望見的城市燈光是建造新城市的人們的驕傲的象征。但是就在這時,一種奇怪的騷擾的征兆出現(xiàn)了;人們產(chǎn)生了懷疑和擔(dān)心,總覺得他們受到某種奇怪的力量的追蹤,那種力量在以某種方式控告他們,竭力想趕走他們。其中最敏感的人終于明白,他們是住在埋死人的地方,死者知道以他們的方式回來,走進居民們的家中、夢中和幸福中。這似乎是我們時代的某種理想得到了實現(xiàn),我是說,這是一種技術(shù)上的勝利,是被電視機、冰箱、電影、大批金錢和愛國主義的自足包圍的現(xiàn)代生活的勝利。它慢慢地驚醒了最可怕的噩夢,驚醒了寒冷而粘滯地存在的無形的鄙棄和一種詛咒。這種詛咒難以言表,但是將其不可言喻的恐怖傳染給了那些人在墓地上建造的一切。
寫這些字的人叫胡利奧·科塔薩爾。
閱讀它,一如科塔薩爾所期望的,是讀到一封裝在漂流瓶里來自遠方的信,可能的話,在紙條上留下名字是最好的,必要的時候,歷史可以找到你,讓你成為人證。
2008.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