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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生活 ——學生選擇科系的標準

容忍與自由 作者:胡適


大學的生活
——學生選擇科系的標準

校長、主席、各位同學:

我剛才聽見主席說今天大家都非常愉快和興奮,我想大家一定會提出抗議的,在這大熱的天氣,要大家擠在一起受罪,我的內心感到實在不安,我首先要向各位致百分之百的道歉?;貋砗笠恢睕]有作公開演講,有許多團體來邀請,我都謝絕了,因為每次演講,房子總是不夠用。以前在三軍球場有過一次演說,我也總以為房子是沒問題了,但房子仍是不夠。今天要請各位原諒,實在不是我的罪過,臺大代聯(lián)會邀請了幾次,我只好勉強地答應下來。

前兩天我就想究竟要講些什么?我問了錢校長和好幾位朋友,他們都很客氣,不給我出題,就是主席也不給我出題。今天既是臺大代聯(lián)會邀請,那末,我想談談大學生的生活,把我個人的或者幾位朋友的經(jīng)驗,貢獻給大家,也許可作各位同學的借鏡,給各位一點暗示的作用。

記得在一九四九年應傅斯年校長之請,在中山堂作一次公開演講。我也總以為房子夠用了,誰知又把玻璃窗弄破了不少。從一九四九年到今天已有八九年的工夫了,這九年來,看到臺大的進步和發(fā)展,不僅在學生人數(shù)方面已增加到七千多,設備、人才和學科方面也進步很多,尤其是醫(yī)農兩學院的進步,更得國外來參觀過的教育家很大的贊譽。這是我要向校長、各位同學道賀的。

不過,我又聽說許多朋友講,目前很多學生選擇科系時,從師長的眼光看,都不免帶有短見,傾向于功利主義方面。天才比較高的都跑到醫(yī)工科去,而且只走入實用方面,而又不選擇基本學科,譬如學醫(yī)的,內科、外科、產科、婦科,有很多人選,而基本學科譬如生物化學、病理學,很少青年人去選讀,這使我感到今日的青年不免短視,戴著近視眼鏡去看自己的前途與將來。我今天頭一項要講的,就是根據(jù)我們老一輩的對選科系的經(jīng)驗,貢獻給各位。我講一段故事。

記得四十八年前,我考取了官費出洋,我的哥哥特地從東三省趕到上海為我送行,臨行時對我說,我們的家早已破壞中落了,你出國要學些有用之學,幫助復興家業(yè),重振門楣,他要我學開礦或造鐵路,因為這是比較容易找到工作的,千萬不要學些沒用的文學、哲學之類沒飯吃的東西。我說好的,船就要開了,那時和我一起去美國的留學生共有七十人,分別進入各大學。在船上我就想,開礦沒興趣,造鐵路也不感興趣,于是只好采取調和折中的辦法,要學有用之學,當時康奈爾大學有全美國最好的農學院,于是就決定進去學科學的農學,也許對國家社會有點貢獻吧!那時進康大的原因有二:一是康大有當時最好的農學院,且不收學費,而每個月又可獲得八十元的津貼;我剛才說過,我家破了產,母親待養(yǎng),那時我還沒結婚,一切從儉,所以可將部分的錢拿回養(yǎng)家。另一是我國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是農民,將來學會了科學的農業(yè),也許可以有益于國家。

入校后頭一星期就突然接到農場實習部的信,叫我去報到。那時教授便問我:“你有什么農場經(jīng)驗?”我答:“沒有?!薄半y道一點都沒有嗎?”“要有嘛,我的外公和外婆,都是道地的農夫。”教授說:“這與你不相干?!蔽矣终f:“就是因為沒有,才要來學呀!”后來他又問:“你洗過馬沒有?”我說:“沒有?!蔽揖透嬖V他中國人種田是不用馬的。于是老師就先教我洗馬,他洗一面,我洗另一面。他又問我會套車嗎,我說也不會。于是他又教我套車,我套一邊,套好跳上去,兜一圈子。接著就到農場做選種的實習工作,手起了泡,但仍繼續(xù)地忍耐下去。農復會的沈宗瀚先生寫一本《克難苦學記》,要我和他作一篇序,我也就替他作一篇很長的序。我們那時學農的人很多,但只有沈宗瀚先生赤過腳下過田,是唯一確實有農場經(jīng)驗的人。學了一年,成績還不錯,功課都在八十五分以上。第二年我就可以多選兩個學分,于是我選種果學,即種蘋果學。分上午講課與下午實習。上課倒沒有什么,還甚感興趣,下午實驗,走入實習室,桌上有各色各樣的蘋果三十個,顏色有紅的、有黃的、有青的……形狀有圓的、有長的、有橢圓的、有四方的……要照著一本手冊上的標準,去定每一蘋果的學名,蒂有多長?花是什么顏色?肉是甜是酸?是軟是硬?弄了兩個小時。弄了半個小時一個都弄不了,滿頭大汗,真是冬天出大汗。抬頭一看,呀!不對頭,那些美國同學都做完跑光了,把蘋果拿回去吃了。他們不需剖開,因為他們比較熟悉,查查冊子后面的普通名詞就可以定學名,在他們是很簡單。我只弄了一半,一半又是錯的?;厝ゾ妥约簡栕约簩W這個有什么用?要是靠當時的活力與記性,用上一個晚上來強記,四百多個名字都可記下來應付考試。但試想有什么用呢?那些蘋果在我國煙臺也沒有,青島也沒有,安徽也沒有……我認為科學的農學無用了,于是決定改行,那時正是民國元年,國內正在革命的時候,也許學別的東西更有好處。

那么,轉系要以什么為標準呢?依自己的興趣呢,還是看社會的需要?我年輕時候的《留學日記》,有一首詩,現(xiàn)在我也背不出來了。我選課用什么作標準?聽哥哥的話,看國家的需要,還是憑自己?只有兩個標準:一個是“我”;一個是“社會”,看看社會需要什么?國家需要什么?中國現(xiàn)代需要什么?但這個標準——社會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需要,現(xiàn)在可以說三千六百行,從諾貝爾得獎人到修理馬桶的,社會都需要,所以社會的標準并不重要。因此,在定主意的時候,便要依著自我的興趣了——即性之所近,力之所能。我的興趣在什么地方?與我性質相近的是什么?問我能做什么?對什么感興趣?我便照著這個標準轉到文學院了。但又有一個困難,文科要繳費,而從康大中途退出,要賠出以前兩年的學費,我也顧不得這些。經(jīng)過四位朋友的幫忙,由八十元減到三十五元,終于達成愿望。在文學院以哲學為主,英國文學、經(jīng)濟、政治學三門為副。后又以哲學為主,經(jīng)濟理論、英國文學為副科。到哥倫比亞大學后,仍以哲學為主,以政治理論、英國文學為副。我現(xiàn)在六十八歲了,人家問我學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學些什么?我對文學也感興趣,白話文方面也曾經(jīng)有過一點小貢獻。在北大,我曾做過哲學系主任、外國文學系主任、英國文學系主任,中國文學系也做過四年的系主任,在北大文學院六個學系中,五系全做過主任?,F(xiàn)在我自己也不知道學些什么,我剛才講過現(xiàn)在的青年太傾向于現(xiàn)實了,不憑性之所近,力之所能去選課。譬如一位有作詩天才的人,不進中文系學作詩,而偏要去醫(yī)學院學外科,那么文學院便失去了一個一流的詩人,而國內卻添了一個三四流甚至五流的飯桶外科醫(yī)生,這是國家的損失,也是你們自己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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