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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鮑照對離別詩的開拓性貢獻——六朝離別詩的形成(上)

中國離別詩形成論考 作者:(日)松原朗 著,蔣寅 編 李寅生 譯


論鮑照對離別詩的開拓性貢獻
——六朝離別詩的形成(上)

中國詩歌的歷史,可以上溯到《詩經》。但是從此之后詩歌創(chuàng)作不再間斷并一直持續(xù)下來,則是在所謂的建安文學之后。建安時期的詩歌以五言詩為主要格式,并且作品以作者個人之名流傳下來。這為唐詩登上中國古典詩歌高峰提供了直接的源流,這一點已是文學史上的常識。例如,盛唐的李白在提倡詩文改革時,并不是以《詩經》、《楚辭》為典范,而是直接從建安文學中尋求榜樣[1]。可見在當時的作者中,他們已經有了這種清醒的認識。

然而,即使上述情況是事實,喜歡唐詩的人若參照唐詩的標準來讀建安詩歌時,會發(fā)現其中的不同之處還是較多的。本書所選取的離別詩[2]的情況,也并非例外。

圍繞著唐詩眾多主題形成的詩歌類別中[3],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及被人們所熟知的《陽關三疊》、李白的《送友人》等廣為人們傳唱的作品,均屬于離別詩。此外,唐代離別詩中不僅有大量的名作,而且作品的數量也是極多的。例如,孟浩然、王昌齡、岑參、高適等盛唐詩人,離別詩約占他們整個作品的四分之一[4]。這些詩歌的數量壓倒了其他類別的作品,所占的比例也是最大的。而建安時期的詩人,詩歌無論在質和量上都未達到類似的情況。由詩題可以明確看出離別主題的詩歌如下所示[5]

徐干于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
應玚別詩二首
曹丕見挽船士兄弟辭別詩
曹植送應氏詩二首
離友詩三首
離友詩(殘句)
離別詩(殘句)

繼建安之后,阮籍、嵇康等正始詩人的離別詩一首也沒有流傳下來,這里看到的七題(十一首)均為是曹魏一代的離別詩。這與唐代離別詩相比,應該說情形大不一樣。王昌齡留下的二百首詩歌中離別詩占四十九首,而且這樣的比例在唐代屬于平均水平。

根據上述的事實這里不妨作一個預斷。即人們通常以為離別主題的詩,從中國古典詩歌的濫觴期開始就已經作為一個固定的類別存在,并擁有不少作品,而事實并非如此。也就是說,離別詩的類別要到建安之后,主要是在六朝時代才逐漸形成的。

人們在作詩的時候,即使類似“詠懷”那樣獨白的抒情詩,也需要有一個跟自己相關的他人的存在,來作為傾吐心聲的對象。這種詩歌的結構,可以說在面對某個超越性存在的祈禱中,或者針對為政者的嗟怨中,或者是寄送給友人的懷念之情中,都同樣存在。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的話,這些詩有向他人發(fā)出呼吁的沖動,甚至可以說,詩歌本身就是從唯恐與他人斷絕關系的情感中生發(fā)出來。

詩歌的生發(fā)原理既然如此,那么吟詠與其他人分別之悲的離別詩,與詩歌創(chuàng)作同屬根源性的問題范疇,不妨認定它與詩歌起源有著同樣古老的歷史。事實上,在中國詩歌的范圍內,吟詠離別悲情的詩歌,可以追溯到最古老的詩集《詩經》中去。例如,作送出婦之解的《燕燕》(邶風),就是中國古典詩歌中具有代表性的離別詩佳篇。

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建安的詩人們,尤其是注重友情的詩人們完全有可能留下不少吟詠別友人的離別詩。但事實上,這些作品由于沒有使用“送”、“別”之類明確表示離別的詩題,可能被我們忽略了。抱著這方面的問題意識再來讀建安時期的詩歌,就會發(fā)現在標有“贈~”、“答~”詩題的贈答詩中,也經常隱藏著表達離別哀情的內容。

贈五官中郎將詩四首(其二)

劉楨

余嬰沉痼疾,竄身清漳濱。自夏涉玄冬,彌曠十余旬。
??钟吾纷?,不復見故人。所親一何篤,步趾慰我身。
清談同日夕,情盻敘憂勤。便復為別辭,游車歸西鄰。
素葉隨風起,廣路揚埃塵。逝者如流水,哀此遂離分。
追問何時會,要我以陽春。望慕結不解,貽爾新詩文。
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寵珍。

這首詩是劉楨為探望自己病情的五官中郎將曹丕所作。當賓主的歡談結束訪客曹丕即將歸去時,作者在詩中傾吐了依依惜別之情。這首詩完全可以作為離別詩來讀。

如果把這類的詩歌也一并考慮的話,建安時期有明確離別詩題的作品(狹義的離別詩)雖然不多,但實質上吟詠離別的詩歌似乎也不少。

為了便于理解上面這首詩,先敘述一下四首組詩[6]的要點。第一首敘述了雙方曾經的交游情況;第二首表現了再會以及離別;第三首是在臥病的不眠之夜對曹丕的懷想;第四首是想象當夜曹丕的行樂。如果按敘述內容的時間順序排列的話,應該為其一、其三、其四、其二。前三首記述過去,后一首其二記述的是現在。

在對整個組詩的構成有一個概念之后,下面將對其中的第二首,進行逐段的內容分析。

第一段(1~6句)作者在漳水之濱臥病百余日,擔心死前不能再與君(曹丕)相見。

第二段(7~10句)由于君(曹丕)的專程來訪,賓主終日相談甚歡。

第三段(11~16句)由于君(曹丕)要歸去,作者悲嘆有生之日恐怕不能再相會。

第四段(17~22句)而君(曹丕)與作者相約來春再會。作者便寫詩贈君,以表達友情之意。

全詩的內容是按病臥→交歡→離別→相約再會的順序展開的。的確,在這首詩中離別哀傷構成了一篇的基調。離別之情就像前面預想的那樣,同樣也表現在離別詩之外的作品中。但盡管如此,這首詩并非光吟詠了離別,還參雜了若干其他不同于離別的要素,因此從嚴格的意義來說,這首詩還不能看作為反映離別主題的作品。換個角度來看,這首詩也可以理解成是表達期待再會的作品。也就是說,這首詩(其二)雖然包含了濃厚的離別要素,但決不是純然的離別詩。

尤其是當我們不把這首詩單獨取出,而是把它作為組詩四首之一的作品來看時,離別的要素顯得更加相對稀少,局限在了很小的部分。

建安時期的這一類贈答詩顯然都是為確認友情而作的。在過去時點上開始的友情,一直保持到現在,并且希望延續(xù)到未來。所謂友情的確認,換言之,就是作者希望在所有的段階雙方能共契情誼。這類的贈答詩,即使吟詠涉及到離別的場面,那也只不過是從過去到未來的交游中的一個片段而已。

這類贈答詩的特點,也體現在曹植的《贈白馬王彪》一詩中。由這首詩的序文可知,在與封為白馬王的異母弟曹彪分別數日后,曹植給曹彪寫了這首贈詩。詩中充滿了離別的哀傷,令人感到了其中飽含的深情。但直接吟詠離別之情的,是全部可分為七段的長篇詩中最后的一段。雖然這首詩也是一首贈答詩,但尚不能算作是純粹吟詠離別主題的離別詩。

從類似的觀察可以發(fā)現,贈答詩中雖然包含有吟詠離別的內容,并且在作品中也屬于比較重要的部分,但即便在這種情況下,這樣的詩也無法看作是離別詩。贈答詩畢竟只是贈答詩,它還沒能成為離別詩[7]。

詩題意義的重要性在此也需要加以重新認識。詩題才是在一首詩中直接對應其創(chuàng)作意圖的部分。建安的詩人們并不是不知曉離別的詩題。事實上,曹植的《送應氏詩二首》屬于在詩題中已經明確反映離別主題的作品。從這個角度來看,劉楨的《贈五官中郎將詩四首》、曹植的《贈白馬王彪》詩中盡管敘述了離別的哀情,但就作品總體而言,其創(chuàng)作意圖并未指向離別詩的說法也更容易理解了。也就是說他們本來就沒打算把這些詩寫成離別詩。

把離別作為主題的作品總體數量較少,而在贈答詩系列的作品中,離別的要素并未作為主題存在,它只處于潛在的地位。也就是說,離別的要素最終未能結晶成為離別詩,而是與其他的要素相結合埋沒在許多作品中了。這種情況如果從離別詩形成史的立場上來看,則意味著離別詩在建安時期,作為獨立的詩歌類別尚未充分確立起來,例如與贈答詩相比較時這一點顯得尤其突出。在建安以后的六朝時期,離別詩的形成則是一個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礎部分,把從前潛藏在多數作品中不曾獨立分化的要素全部提取出來,再重新組合成離別詩的過程。

吟詠離別之情的詩歌,一般來說與詩歌本身的歷史是同樣悠久的。離別詩正是源于這樣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的熱情之中的。但是,自古以來就有離別詩是一個事實,而離別詩作為詩歌展開歷史上的一個類別確立起來是另一個事實,兩者原本就是兩碼事。也就是說,離別詩只有進入到自覺創(chuàng)作階段以后,才會有眾多作品積累起來。從這一意義上說,建安時期的離別詩還始終只是停留在了萌芽的狀態(tài)。

上一節(jié)中談到,建安時期標明離別主題(明示離別的詩題)的作品只是少數,而在不冠以離別主題的贈答詩中,則經常有離別的要素混在其間。這兩個事實都表明,建安時期的離別詩還沒有確立成為一個類別。

這里我們不妨來作一個推測。某一類別的作品能大量積累起來的話,主要是因為當時具備了適合這類作品創(chuàng)作的條件。也就是說,客觀推動離別詩創(chuàng)作的離別事件首先是必不可少的。同時,從創(chuàng)作一方來看,如果離別詩創(chuàng)作已經有了一定的手法、表現方式(樣式),那么也就意味著基本具備了適合吟詠的條件。由于我們很難說,建安時期離別的事件較少,而唐代就格外的多。所以,建安時期離別詩較少的主要原因,歸結為后者應該比較妥當。

立足于這一視點來考察建安時期的離別詩時,把唐代離別詩的樣式作為基準來討論兩者的異同不失為一種便捷而有效的方法。因為到了唐代,離別詩已確立為詩歌的一個主要類別,并出現了大量的作品。

那么唐代的離別詩在樣式上又有些什么樣的特征呢?離別詩的樣式基本上包含了如下的內容,即誰與誰的離別,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離別場景(時間地點)。遵照這一基本樣式來描述的話,唐代離別詩樣式無非就是“作者忠實地結合分別時的時間、場景來描寫自身與友人的分別”,這一點似乎是不言而喻的道理,但唐代離別詩中反映得猶為突出。請看實例:

送元二使安西

王維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送者是王維本人,被送者是王維的友人元二。詩中兩人的分別,完全是切合了實際分別的時間和場所(即春天的渭城)來描寫的。

這首詩顯而易見表現的是分別,這一點并不需要太多的說明。并且,大部分的唐代離別詩都貫徹了這種吟詠別時場景明顯反映離別的手法,我們無需對其多加說明。為論述周密起見,不妨再來看下面二首:

芙蓉樓送辛漸

王昌齡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金陵酒肆留別

李白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姫壓酒喚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前一首為送別的七言絕句。在鎮(zhèn)江的芙蓉樓,作者送友人辛漸遠行。

后一首為古體詩。這首詩屬于留別類,是被送者李白在分別之際為送別自己的金陵子弟所作的詩。這首詩與前面幾首相比,盡管詩體不同,之間還存在著送別與留別的不同,但前面所談到的離別詩的基本樣式則完整保留著。

*從引起注意的角度而言,離別詩的樣式并不限于這一種。在唐代的離別詩中,不沿襲這類樣式的作品也很容易看到。但本書從離別詩形成史的觀點來考察時,不得不重視這樣一個事實,即唐代離別詩的總體趨勢在于這一種樣式,并且可以說六朝離別詩在不斷摸索樣式形成的過程中也逐漸往這一總體趨勢收斂靠攏。之所以拿上述唐代離別詩的樣式來作為六朝離別詩的分析基準,正是出于這樣的理由。

那么,相對于樣式穩(wěn)定的唐代離別詩,建安離別詩又具有什么樣的特征呢?先來看一下具體的作品。

送應氏詩二首(其二)

曹植

清時難屢得,嘉會不可常。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
愿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親昵并集送,置酒此河陽。
中饋豈獨薄,賓飲不盡觴。愛至望苦深,豈不愧中腸。
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愿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

這首詩是送應氏(生平不詳)遠行時所作組詩中的第二首。附帶說一下,第一首[8]以“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之句描寫了漢末戰(zhàn)亂使洛陽一帶化成了焦土的慘狀,敘述了與親友離別的悲痛之情。不過,作品的重點放在了狀寫洛陽的景物之上,其中的離別之句只不過充當了下面第二首的引子。

在第二首中,首先敘述的是人生短暫、和平時光太少。正因為如此,未能滿足與君交歡的愿望。在這一段開場白之后,進而記述了在河陽(洛陽北方)的送別宴,并吟詠離別的感慨。從“人命若朝霜”句中的無常觀來看,這首詩充滿了漢魏詩歌的風味。與唐詩相比,用語也堪稱有古雅之趣。

雖然如此,這首詩從樣式上來看,采用的卻是與唐代離別詩同樣的抒情樣式。送者是作者自身,被送者是友人應氏,地點是在河陽舉辦的送別宴會上。作者通過描述這一次具體的體驗,來敘述其中的離別之哀情。

但是,具備上述條件的離別詩,在建安時期只有這一首。即使在后來的正始和兩晉時代,其數量也是極少數的。

下面,再看一下同為曹植所作的《離友詩三首》。

離友詩三首(其二)

曹植

涼風肅兮白露滋,木感氣兮條葉辭。臨淥水兮登崇基,折秋華兮采靈芝。尋永歸兮贈所思,感離隔兮會無期,伊郁悒兮情不怡。

這首詩的序是:“鄉(xiāng)人有夏侯威者,少有成人之風。余尚其為人,與之昵好。王師振旅,送余于魏邦。心有眷然,為之隕涕,乃作離友之詩?!辈苤不匚憾紩r,同鄉(xiāng)(譙)的夏侯威為之送行。惜別之時,作者寫下了這首離友詩[9]。從序的內容上來看,這首留別詩并非虛構,而是有了離別的體驗后才作的。但是,詩歌的內容又不完全是按照離別的具體場面展開的。作者借助于想象力,把自身置于別后的寂寞境遇中,并以此為出發(fā)點抒發(fā)了對友人的懷念。這種表現離別哀情的樣式,不言而喻與前面在唐詩中所看到的、成熟了的離別詩樣式是有所區(qū)別的。詩歌的風格,毋寧說受到了楚辭作品的影響。以七言為基調并插入“兮”字,這正是楚歌的形式。而表現在別后的寂寞中思念離別的良人(美人),這也是以《離騷》為代表的屈賦的特征。就這一點而言,這首《離友詩》并不具備朝著唐代離別詩延伸發(fā)展的性格,它所具備的顯然是一種面向過去的復古性。

除此之外的建安離別詩中,應玚的《別詩》也值得一舉。

別詩二首

應玚

(其一)

朝云浮四海,日暮歸故山。行役懷舊土,悲思不能言。
悠悠涉千里,未知何時旋。

(其二)

浩浩長河水,九折東北流。晨夜赴滄海,海流亦何抽。
遠適萬里道,歸來未有由。臨河累太息,五內懷傷憂。

這首詩與唐代離別詩在樣式上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雖說是“別詩”,究竟是與誰分別呢?讀者從作品中得不到一個具體的印象。詩歌也就是籠統(tǒng)地表達了與故山(故鄉(xiāng))、故人分別的意思。由于離別對象的模糊,離別事件及其當時的情景并沒有被寫實地描寫下來。總之,這首《別詩》也屬于《古詩十九首》中比較常見的游子吟之類的作品,它還沒能成為離別詩形成中的新的起始點。

再看一下徐干下面的這首詩。

于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

徐干

與君結新婚,宿昔當別離。涼風動秋草,蟋蟀鳴相隨。
冽冽寒蟬吟,蟬吟抱枯枝。枯枝時飛揚,身體忽遷移。
不悲身遷移,但惜歲月馳。歲月無窮極,會合安可知。
愿為雙黃鵠,比翼戲清池。

這首詩是描寫被征用為挽舟苦役的年輕人與新婚妻子告別的作品,但是其中看不到有如杜甫《新婚別》中表現的現實意義,以及對時政的批判。這首詩盡管詩題展示了一種新意,結果表現的依舊是樂府詩的傳統(tǒng)閨怨主題,抒情表達也沒有脫離傳統(tǒng)的手法。因此,這首詩即便能稱得上是表現離別主題的作品,但從中看不出任何能促成唐代離別詩樣式發(fā)展的相關因素。

從以上建安時期主要的離別詩看到并得到確認的是,建安期的離別詩可以說還不具備固定的表現樣式。換言之,離別事件所引起的感動應該怎樣把握并加以表現,對此,建安的詩人們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有時候,離別的情感會被折射在棄婦的印象中,或者與傳統(tǒng)的游子吟聯(lián)系起來加以客觀化。而有時候,正如曹植的《送應氏》詩所表現的那樣,離別的悲情是緊緊扣住實際體驗過的離別事件,直接地表現出來的。尤為重要的是,無論是上述哪一種情形,詩人都沒有明確的自覺選擇意識,亦即離別詩創(chuàng)作樣式的方法化似乎尚未形成一種明確的意識。正因為如此,雖然同樣面對具體的離別事件,曹植卻以不同的表現方式作了《送應氏》詩、《離友》詩。總而言之,這一時期的離別詩在質和量的兩方面還都不夠成熟,所以還不足以討論固有樣式的形成問題。

西晉時期的離別詩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冠以“祖~”、“祖道~”為題的一群離別詩(以下稱為祖道詩)的存在顯得尤為重要。在這里想側重來看祖道詩的原因是因為它有以下兩個顯著的特征。其一是,祖道詩的創(chuàng)作大約只限于西晉時期。其二是,在西晉時期的離別詩(帶有明顯離別詩題的詩有21題35首)中,祖道詩(14題24首)實際占到了三分之二的大部分。也就是說僅限于西晉時期來看,祖道詩構成了離別詩的中心。因此,在考察西晉期的離別詩時,專門選取祖道詩是必要的。

這一時代的祖道詩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詩呢?為了對此有個大略的了解,現舉張華的《祖道趙王應詔詩》為例。

祖道趙王應詔詩

張華

崇選穆穆,利建明德。于顯穆親,時惟我王。
稟姿自然,金質玉相。光宅舊趙,作鎮(zhèn)冀方。
休寵曲錫,備物煥彰。發(fā)軔上京,出自天邑。
百僚餞行,縉神具集。軒冕峨峨,冠蓋習習。
戀德惟懷,永嘆弗及。

詩的前半部分十句是對趙王的贊辭,而后半部分的八句是對朝廷舉行盛大餞別宴會光景的描寫。從體裁上的特征看,這首詩屬于應詔詩,即秉承天子之命而作的詩,詩體也不是當時流行的五言詩,而是《詩經》以來的典雅的四言詩。這二個特征不只限于這首詩,而是共同體現在西晉時期大部分的祖道詩中。

下面是西晉時期祖道詩的詩題。

○王浚祖道應令詩
○孫楚祖道詩
之馮翊祖道詩
○張華祖道征西應詔詩
祖道趙王應詔詩
○何劭洛水祖王公應詔詩
○陸機祖會太極東堂詩
元康四年從皇太子祖會東堂詩
祖道清正
祖道畢雍孫劉邊仲潘正敘詩
○陸云太尉王公以九錫命大將軍讓公將還京邑祖餞贈此詩六章
大安二年夏四月大將軍出祖王羊二公于城南堂皇被命作此詩六章
○牽秀祖孫楚詩
○王侍皇太子祖道楚淮南二王詩

上面列舉的十四題(二十四首)中,五言詩只有陸機的《祖道畢雍孫劉邊仲潘正敘詩》一首,其它均為四言詩。西晉是五言詩占絕對優(yōu)勢的時期,然而不少詩人在不同場合寫作的祖道詩,幾乎都不外乎四言詩的統(tǒng)一格局。這一點讓人感覺十分不合邏輯。但我們也不難想象到,在這里可能有特殊的人為要素或者某種強制力在起著作用。

作為與此相關的問題,祖道詩中包含有較多應詔詩的事實也是不容忽視的。在十四題中有五題是標有“應令”、“應詔”、“被命作此詩”等的承命之作。此外,還有幾首如陸機《祖會太極東堂詩》之類的詩屬于朝廷公宴侍陪詩。當然,侍陪公宴時的詩作,不論當時是否奉命,光從儀禮角度而言,其創(chuàng)作也有必然性。

像這樣,西晉時期的祖道詩一方面其詩體向四言詩集中,另一方面應詔詩系作品所占的比例較高[10]。總的來說,這兩個事實反映了西晉的祖道詩并非源自于詩人在離別之際自發(fā)產生的感動,它的創(chuàng)作動機不如說是出自形式上的儀禮要求。這種推測,還有其它的有力旁證。

魏晉時期還流行一種公詩。《文選》五臣注中呂延濟說“公者,臣下在公家侍也”,公宴詩亦即侍陪公(朝廷)宴的侍臣,吟誦當時賓主交歡場面的詩歌。

詩原本是一種什么樣的詩歌呢?我們不妨通過王粲的作品來看一下。王粲的下面這首詩收錄于《文選》二〇〈公宴〉中,屬于最早期的建安詩歌。

王粲

昊天降豐澤,百卉挺葳蕤。涼風撤蒸暑,清云卻炎暉。
高會君子堂,并坐蔭華榱。嘉肴充圓方,旨酒盈金罍。
管弦發(fā)徽音,曲度清且悲。合坐同所樂,但愬杯行遲。
常聞詩人語,不醉且無歸。今日不極歡,含情欲待誰。
見眷良不翅,守分豈能違。古人有遺言,君子福所綏。
愿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朔芄珮I(yè),奕世不可追。

這首詩是王粲于曹操宴會上的侍宴之作。

這首詩既然屬于陪侍公時的作品,其基調自然會保持在君臣之間的某種節(jié)度之中。然而詩中又說“合坐同所樂,但愬杯行遲。常聞詩人語,不醉且無歸。今日不極歡,含情欲待誰”,意思是說滿座的人行樂盡歡,唯恨酒杯傳遞之慢。眾所周知,《詩經》中也有不醉無歸的詩句。就算不得盡歡,這恨意更與何人說——這一部分詩句用典巧妙,既保持了古典的高雅格調,又成功地寫活了宴會上的歡樂情景。參加宴席的人如實表現宴會歡樂的氛圍,也許這里包含著對主人的一些社交辭令,但即便在這種場合,宴會的目的也還是在于表現君臣的親睦。這首詩所飽含的軒昂不拘的精神,自然證明了這一點。建安時期的公詩,大抵都具有這種豁達的風格。

相對而言,西晉的公詩又是怎樣的呢?

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賦詩

陸機

三正迭紹,洪圣啟運。自昔哲王,先天而順。
群辟崇替,降及近古。黃暉既渝,素靈承祜。
乃眷斯顧,祚之宅土。三后始基,世武丕承。
協(xié)風傍駭,天晷仰澄。淳曜六合,皇慶攸興。
自彼河汾,奄齊七政。時文惟晉,世篤其圣。
欽翼昊天,對揚成命。九區(qū)克咸,謳歌以詠。
皇上纂隆,經教弘道。于化既豐,在工載考。
俯厘庶績,仰荒大造。儀刑祖宗,妥綏天保。
篤生我后,克明克秀。體輝重光,承規(guī)景數。
茂德淵沖,天姿玉裕。蕞爾小臣,邈彼荒遐。
弛厥負檐,振纓承華。匪愿伊始,惟命之嘉。

這首詩與前面王粲的公詩均被收于《文選》卷二〇的“公”條中。二詩都被認為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

詩題中所指的皇太子,即是西晉惠帝的子嗣愍懷太子,時陸機任太子洗馬。從詩歌的總體印象來看,似乎有些蒼涼難解。而王粲的詩則措辭淺顯,二者正可對照。兩首詩的不同之處,反映在內容上猶為明顯。這首詩通篇是對晉室的贊美之辭,而缺乏對宴會上如盛大的管弦、觥籌交錯場面的具體描寫。王粲詩描寫與列席者們會聚一堂其樂融融的場景尤其精彩,而這些在陸機這首詩中則全無蹤影了。

西晉時期的公詩,風格大多與陸機詩大同小異,閱讀起來的印象恰如拘謹的郊廟歌辭和燕射歌辭。

從曹魏到西晉,像上述這些公詩的變化也十分清晰地反映在詩體上面。下面所記為曹魏、西晉時期公詩的詩題和詩體。

(魏)
王粲詩(五言詩)
陳琳宴會詩(五言詩)
劉楨詩(五言詩)
阮瑀詩(五言詩)
應玚詩(五言詩)
侍五官中郎將建章臺集詩(五言詩)
曹植正會詩(四言詩)
詩(五言詩)
  
(西晉)
付玄宴會詩(四言詩)
張華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園會詩四章(四言詩)
陸機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賦詩(四言詩)
皇太子賜詩(四言詩)
陸云大將軍宴會被命作詩六章(四言詩)
征西大將軍京陵王公會射堂皇太子見命作此詩六章(四言詩)
從事中郎張彥明為中護軍奚世都為汲郡太守客將之官大將軍崇賢之德既遠而厚下之恩又隆悲此離析有感圣皇既蒙引見又宴于后園感鹿鳴之宴樂詠魚藻之凱歌而作是詩六章(四言詩)
嵇含臺中宴會詩(七言詩)
阮修上巳會詩(四言詩)
侍皇太子宴始平王詩(四言詩)
皇太子會詩(四言詩)
潘尼七月七日侍皇太子宴玄圃園詩(四言詩)
上巳日帝會天淵池詩(四言詩)
皇太子集應令詩(五言詩)

由以上內容可知,曹魏的公詩大部分為五言詩體,而到了西晉則幾乎完全被四言詩所取代。此外,詩題所記的內容也變得更加具體,尤其是詩題中包含“有令賦詩”、“被命作詩”、“見命作此詩”、“應令”等字句表明為受命之作的四首西晉詩,則更應引起注意。

從公詩的這一巨大徹底的變化中,我們可以比較準確地讀取其背后儼然存在的西晉王朝的意圖。西晉朝廷在政治上結束了從漢末到三國的分裂狀態(tài)實現了統(tǒng)一,而我們不難想到,其統(tǒng)一也需要反映到文化領域上,建立起一種以朝廷為中心的文化秩序。大概是對應這種情況的變化,公詩才從之前不拘禮儀吟誦歡會的風格,變成了極力贊美朝廷威儀的頌歌,各方面均發(fā)生了重大的質變。

西晉時期祖道詩的出現,也需要放到這一系列變化中來說明。為送別政府高官而舉行的祖道宴會,是展示朝廷威令的好機會。詞臣們所作的典雅的四言祖道詩已偏離了離別詩吟詠離別哀傷的本來方向,而變成了專門迎合朝廷之意、為祖道盛會作點綴的手段。

中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和祖道詩的突然出現。我們如果對照這兩者具有的共同點,即對朝廷的贊美、對四言詩的偏向以及應詔詩系列作品的比例較高等現象來考慮,而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的解釋余地了。

在西晉出現、又隨著西晉的滅亡而消失了的祖道詩,在離別詩的形成史上又占有怎樣的位置呢?

關于這個問題,對其做正負兩面的評價是必要的。首先,祖道詩給后來的離別詩帶來的積極意義是,它展示了一種可能性。也就是說,以離別為主題的詩有可能像其他類別(如贈答、詠史、公宴、從軍等)的詩一樣發(fā)展成為一個獨立的詩歌類別。圍繞著離別的主題完全有可能誕生一類詩歌,這是祖道詩帶來的自信?;蛘呖梢哉f是祖道詩帶來了離別詩的自覺的創(chuàng)作時機。與對離別詩的意識還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建安(及曹魏一代)的詩人相比,西晉的詩人在創(chuàng)作離別詩(祖道詩)時,亦即在注重方法和樣式方面已顯得相當自覺。

關于對祖道詩的正面評價,我們也能從《文選》中窺見一斑。梁代編撰此書時,在離別詩的類別中添加了“祖餞”的名稱。這表明在西晉(且僅限于西晉)流行的祖道詩是離別詩的重要源流,它同時也作為一種典型的離別詩存在著。

但是另一方面,祖道詩自身內部也有著很大的局限性。這是因為祖道詩并不是建立在人們離別時自然產生的感動之上的,它是一種極度依賴人為創(chuàng)作的離別詩。其當然的結果,作為文學作品來看它缺少一種鮮活的感情而多了幾分沉悶刻板。而且它的命運注定一旦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它也必將消亡??偠灾?,在人工溫床上培養(yǎng)起來的祖道詩,缺乏一種旺盛的活力。

西晉期時期的祖道詩正是這樣處在離別詩歷史的最初期階段,應從上述正負兩面來作客觀的評價。

西晉在永嘉之亂中滅亡,隨后東晉(317—420)在江南建立。

在東晉百年間,離別詩處于低迷的時期,作品本身的數量較少,而且在作品的內容和樣式上也沒有什么變化。西晉期所作的祖道詩,隨著支持它的朝廷權威的衰落而消亡。離別詩擺脫如此低迷的境遇,重又出現新的動向,是在南朝的劉宋(420—479)時期。

劉宋時期離別詩的重要代表人物,當屬謝靈運和鮑照二人。首先看一下謝靈運的作品。

北亭與吏民別詩

謝靈運

刀筆愧張杜,棄繻慚終軍。貴史寄子長,愛賦托子云。
昔值休明初,以此預人群。常呼城旁道,更歌憂逸民。
猶抱見素樸,兼勉擁來勤。定自懲伐檀,亦已驗惟塵。
晩末牽余榮,憩泊甌海濱。時易速還周,德乏勤濟振。
眷言徒矜?zhèn)?,靡術謝經綸。矧乃臥沈疴,針石苦微身。
行久懷邱窟,景昃感秋旻。旻秋有歸棹,昃景無淹津。
前期眇已往,后會邈無因。貧者闕所贈,風寒護爾身。

這首詩是謝靈運在永嘉郡太守之職上稱病歸故鄉(xiāng)時,為留別當地吏民所作[11]

詩中引人注目的是《與吏民別》的詩題,以及對這個主題的設定。擔任地方官的詩人,在離開任地時為留別下屬和民眾所作的詩,從形式上看已經是離別詩,這一類作品中現存最早的當數謝靈運的這一首。而繼之的齊梁時期模仿此詩的“別吏民”作品,也都屬于同一類系統(tǒng)。

謝朓忝役湘州與宣城吏民別詩
沈約去東陽與吏民別詩
蕭綱罷丹陽郡往與吏民別詩
蕭繹別荊州吏民詩
別荊州吏民詩二首

謝靈運所創(chuàng)造的“別吏民”形式的離別詩,雖然對齊梁時期的詩人有所影響,但其影響本身也只是表面的、形式上的。我們不能把這個事實看成是離別詩在本質上的發(fā)展。這首詩的重要之處在于,它反映了離別詩開始在社交(社會上與人的各種關系)場所中發(fā)揮功能,亦即離別詩逐漸成了一種“實用的詩”。

一般地來說,古典詩歌不僅是作為純粹的文學作品讓人們欣賞享受的,在特定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下它還是一種必要的社交手段,具有某種社會性功能。這一點,離別詩也不例外。在唐代,離別詩已成為一個固定的詩歌類別,當時人們去參加為友人和同僚送別的宴會時,是需要準備送別詩的,就像是作為隨手攜帶的禮物。而寄贈的詩,在確認友情、保持良好的人際關系方面,也起到了很大作用。這種社會性功能,未必會使該作品的文學價值降低(從道理上講,越是優(yōu)秀的作品,人們對它的社會性功能期待越大),而對這種作品的需求促使人們競相創(chuàng)作,從而形成一個寬廣的創(chuàng)作基層,并有可能把一部分作品推向更高的水準。古典詩歌在社會內部發(fā)揮著作用,關于它的細節(jié)問題還有待今后作精密的討論,但這里有一點可以明言,那就是,古典詩歌無論在創(chuàng)作結果還是在創(chuàng)作動機上,都是與所謂的現代詩大相徑庭的?,F代詩讓詩歌的社會性功能越來越稀薄,從而成為一種純粹的文學作品。

離別詩也需要從這樣的觀點來理解。作為其中的一個方面可以確定的是,從《詩經》時代到建安時期,離別詩是離別感動之極產生的作品。但是離別詩要成為古典詩歌的世界中較為穩(wěn)定的體裁,并能得到持續(xù)創(chuàng)作,必須有某種社會性功能附加進來才行。而有關樣式的課題,即離別時的感動應該怎樣表現的問題,也是須在其社會性功能的思路上才能得以解決的。從這些觀點來看,謝靈運的《北亭與吏民別詩》,作為離別詩新的發(fā)展段階,應該得到定位。

在歷代詩人中,鮑照的離別詩是流傳下來最多的。而離別詩中的《擬行路難》等樂府,是他的文學中最為重要的部分,也是應該引起注意的作品群。

作為考察鮑照的離別詩順序,首先請看如下的詩題。

○吳興黃浦亭庾中郎別詩

○與伍侍郎別詩

○送別王宣城詩

○送從弟道秀別詩

○贈傅都曹別詩

○和傅大農與僚故別詩

○送盛侍郎餞候亭詩

○與荀中書別詩

鮑照在這一時期成為了杰出的離別詩作者。如果要從總體上來理解他的文學特質,那么不可避免地要討論離別在其中所處的位置。鮑照創(chuàng)作離別詩并非是業(yè)余愛好,而是把它當成了自己文學的核心。

與鮑照同為元嘉三大家的謝靈運,是隨瑯琊王氏到南朝后興起的謝氏一族成員;而顏延之則是祖籍瑯琊且曾祖父顏含為三公右光祿大夫的名門望族,鮑照與他們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他是這一時期成名的詩人中例外的寒門出身(南齊虞炎《〈鮑照集〉序》:“家世貧賤”)。從當時社會上公開流傳“上品無寒門,下品無盛族”(《晉書》劉毅傳)的話來看,鮑照平生只能是地方的一個小官而已。因此,他的文學基調是沉淪為下級官吏的不遇感,表現在具體的文學形式上則反映為遠離都市、滯留邊地的羈旅之嘆等等。

與此相關須引起注目的,是以他的代表作《擬行路難》十八首為中心的樂府詩。一般說來,樂府并不是直接反映自己的體驗,而是以冷靜的第三者視點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12]。而鮑照把樂府與自身的不遇融為一體,使樂府變成了與個人的共鳴之器。讀鮑照的樂府詩所感覺到的強烈緊迫感,大概便是來自這種特質的了。在鮑照之前,樂府《行路難》[13]恐怕并不流行;而他卻選取了《行路難》并仿作了多達十八首的《擬行路難》。這表明鮑照在樂府題材的選擇上,已經有了一種借題來表達自我體驗的自覺。樂府詩《行路難》的題意,正如唐代劉《樂府解題》(《樂府詩集》卷七〇所引)所言:“行路難,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

包括上述這種樂府詩在內,貫穿鮑照文學整體的基調即不遇情懷的表白在其離別詩中表現得尤其突出。鮑照的離別詩,作為體驗告白之作的色調十分濃郁。鮑照的離別,總是發(fā)生在他飽嘗不遇之思的地方官任地,而且很多的場合下,他的送別對象是先他榮升離任的友人,羨慕之意不言而喻。鮑照是根據這種情況來如實地創(chuàng)作離別詩的。也就是說,在何處、何時,與何人離別,這些與一次性的離別事件密切相關的要素都描寫得非常具體。這種傾向在他的八首離別詩中是共通的,但是在他之前的離別詩中雖然時有瞥見,但表現得并不徹底。

鮑照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的意圖,大概是想對作品中表現的離別賦予一種不可反復的親身體驗的現實感覺。也就是說,通過在作品中表現這種類似的體驗,喚起讀者的共鳴,從而自然流露出自己離別時的悲傷,進一步感嘆遭遇這種悲傷離別的自身的懷才不遇。

換言之,鮑照離別詩所描寫的既不是樂府詩中類型化了的離別印象,比如被戀人拋棄的女人的悲嘆,或是遠離故鄉(xiāng)時游子的嘆息;也不是曹植《離友詩》三首中所看到的別后寂寞的心境;而是面臨離別的人們當下的悲傷。也就是說,通過提升離別事件的現實感,來把離別的悲傷情緒推到頂點,這是鮑照嘗試創(chuàng)作的新的離別詩。

有了這樣一個理解之后,再來看一個實例。

吳興黃浦亭庾中郎別詩

鮑照

風起洲渚寒,云上日無輝。連山眇煙霧,長波迥難依。
旅雁方南過,浮客未西歸。已經江海別,復與親眷違。
奔景易有窮,離袖安可揮。歡觴為悲酌,歌服成泣衣。
溫念終不渝,藻志遠存追。役人多牽滯,顧路慚奮飛。
昧心附遠翰,炯言藏佩韋。

這首詩的后半部分,體現了典型的六朝文風的修辭主義,其結果出現了繁縟的表現。尤其是“歡觴為悲酌,歌服成泣衣”的對句,反復出現了“觴”與“酌”、“服”與“衣”等同義語,對仗的密度稀薄,難免給人留下為對仗而對仗的印象。從熟悉唐詩的人看來,這是一首帶有古風的詩。

不過,如果我們不拘泥于個別字句表現而是從樣式形成的視點來看這首離別詩的話,便能發(fā)現之前的離別詩沒有的新的嘗試。這便是開頭數句所展開的風景描寫。

劉宋鮑照之前的詩人們所作的離別詩累計起來數量也未必少,但通觀這些詩歌可以感到,詩人們雖然身處離別事件的當時當地,可周圍的風景幾乎沒有映入他們的眼簾。離別詩中吟詠風景的作品是如此的稀少,但也不能說一篇皆無。

○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

(魏·曹植《送應氏》詩二首其二部分)

○晨風飄歧路,零雨被秋草。傾城遠追送,餞我千里道。

(西晉·孫楚《征西官屬送于陟陽候作》詩部分)

○秋日凄且厲,百卉具已腓。爰以履霜節(jié),登高餞將歸。
寒氣冒山澤,游云倏無依。洲渚思綿邈,風水互乖違。
瞻夕欣良,離言聿云悲。晨鳥暮來還,懸車斂余暉。
逝止判殊路,旋駕悵遲遲。目送回舟遠,情隨萬化遺。

(東晉·陶淵明《于王撫軍座送客》詩全文)

在曹植的詩歌中,風景描寫只不過是其中一個片斷。到了孫楚之時,對離別場所的情景描寫豐滿起來。離別時晨風勁吹、秋雨降落在野外草原上的情景,既是實景,同時也代表著離別時的心象風景,詩歌所產生的正是離別詩的效果。但這部分的風景描寫,仍屬于較短的內容,不能充分表現作者的感情。

到了陶淵明之時,情況出現了重大的改變。離別之情并與秋天的風景流暢地敘述下來,這使得風景也帶上了離別之情,給人們的悲傷增添了立體感。這一首詩在同時期的離別詩中,敘景內容之豐富可以說是出類拔萃的。但敘景的方法,與前面所舉的鮑照詩在一些微妙之處卻存在著較大的差別。陶淵明的風景給人的印象是,與其說是親眼目睹的實景,不如說是借風景來實現的某種觀念的外在化。

例如開頭的“秋日凄且厲,百卉具已腓”二句,是由秋季草木凋落的觀念產生出來的,而并不是事實上見到花草枯萎的具體描寫。也就是說它并不屬于實景描寫。繼之的“寒氣冒山澤,游云倏無依”二句中,前一句主要表現的是實景,而后一句的游云,是把云作為了飄忽無常的象征,比起實景有更多的觀念的成分,應該看成是觀念上的產物。至于“晨鳥暮來還”一句,由于與《飲酒詩》中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以及《歸去來辭》中的“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的表現相類似,這里的鳥不妨看成是回歸無為自然的象征,因此“晨鳥”就算是實際看到的景象,其中也深深滲透有象征性的觀念,與通常說的景物顯然是有本質區(qū)別的。最后一句的“情隨萬化遺”,是說秋天的風景也好,即將離去的人也好,以及和離人的惜別之思也好,所有一切都屬于無為變化(萬化),作者在此想要忘卻凡人的情愫,而隨從萬化回歸無為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這里所描寫的風景都是萬化的象征。從這個角度來看,陶淵明描寫的風景在某種程度上是實景的反映,但同時其中的觀念色彩也是較強的,極端言之,是一種觀念的外在化。正是在這一點上看,鮑照描寫的是不折不扣的風景,與陶淵明的風景是大不相同的。

如此看來,鮑照在離別詩中嘗試大段的風景描寫,是不能忽視且較為重要的一點。而在離別詩類型確立的唐代作品中,風景描寫=敘景在離別抒情上面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結合這一點來考慮的話,那么關于鮑照在離別詩中嘗試敘景的意義,在這里便有了稍稍挖掘考察的必要了。

鮑照離別詩中出現的敘景,有兩個問題需要探討。一個是從中國古典詩歌中敘景的發(fā)展當中或從自然觀形成的觀點來確定其所處的位置。另一個是從離別詩的角度把它作為離別詩的新的表現手法來理解。本書研究的是離別詩的形成史,基本上探討的是后一個問題[14]。

鮑照在這首詩中的敘景,具有什么樣的功能呢?一言以蔽之,它把離別的情況一元化了。換言之,通過敘景部分讀者能夠明確了解到,詩中所談到的離別并非指其他而言,而是一次性體驗的事件。就這一點而言,敘景起到的效果是非常大的。

鮑照送別友人庾中郎的地方,按詩題所言應該是吳興(浙江省湖州)的黃浦亭。但是不了解當地情況的人見此詩題,只會漠然聯(lián)想到在太湖水邊的亭子里發(fā)生的離別情景。而即使了解當地情況的人,對黃浦亭的印象也會因各種具體情況不斷發(fā)生改變。進而言之,即使當時與作者同在亭子上的人,其離別之思也會因人而異,他們對亭子會有不同的感受。也就是說,“吳興黃浦亭”是一個如此模糊的概念,它不足以完成離別的場景設定,無法充分表達人們在離別的瞬間高漲的離愁別緒。這就需要通過敘景來描寫送別友人庾中郎的場所,以及當時具體的離別情況,由此敘景起到了明確規(guī)定離別的作用。

作為離別詩情況設定的敘景,其最重要的意義并不在于敘述風景本身,而在于排除否定了其它情況存在的可能性。以開頭的“風起洲渚寒”為例,這一句寫的是“風起時江洲的寒冷景象”,但與風景本身相比,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它遂一排除了“無風”、“無洲”、“無寒”等種種的可能性。這樣,圍繞著吳興黃浦亭能夠聯(lián)想到的種種情況被一一切除掉,只保留下一種情況并得到明確規(guī)定。鮑照離別詩中出現的敘景手法,從離別詩形成史來看,它對離別情況的一元化所產生的作用應該是相當重要的。

若從歷史的角度來理解的話,那么就是要把敘景看成離別詩的情況設定的手段,而敘景同時構成離別的心象風景這一點,則意味著敘景具有的次要的、第二義的功能,這與一般的理解正好相反。盡管這樣,如果離別詩的敘景意義能夠從抒情層面上作為心象風景的象征來加以把握的話,這在離別詩中頻繁使用敘景手法的唐詩基準之下是有可能的,但這種理解方法與六朝離別詩的歷史性理解是并不一致的。

鮑照在離別詩中融入了敘景,并不是為了把自己所體驗的離別進行一般化、典型化,而是由此找到了一種方法,即把離別當作一個一次性的事件深深刻印在詩歌里了。他通過提高離別事件的現實性,使離別的悲傷在離別的瞬間達到頂點,體現了離別詩的新樣式。這與唐代離別詩中形成的完整樣式,即作者自身與友人的分別嚴格根據離別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場所情況來描寫的表現方法,基本是一致的[15]

注:

[1]參見李白《古風》其一“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等。

[2]送者所作的送別詩與行者所作的留別詩合稱為離別詩。

[3]在唐詩中,題材及其表現處理方法由于樣式的傾向性而形成了幾個類別(部門)。如據按詩歌編類編成的《分類補注李太白詩集》所載,分為了古風、樂府、歌吟、贈、寄、別(留別)、送、酬答、游宴、登覽、行役、懷古、閑適、懷思、感遇、寫懷、詠物、題詠、雜詠、閨情、哀傷的二十一個類別。

[4]由詩題檢索離別詩時,可以按照是否使用了“送、別、餞、祖”等字來判斷。在詩集中,離別詩所占的比例據《全唐詩》所示:孟浩然(49首/267首卷159—160)、王昌齡(49首/183首卷140—143)、岑參(146首/401首卷198—201)、高適(69首/243首卷211—214)。

[5]漢魏六朝期的詩歌與詩題,以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出版)的記載為主。

在計數離別詩時,由詩題可明確判斷為離別詩時,殘缺詩句也計算在內。下面將以此為準。

[6]組詩的其一、其三、其四如下所示。

昔我從元后,整駕至南鄉(xiāng)。過彼豐沛都,與君共翱翔。
四節(jié)相推斥,季冬風且涼。眾賓會廣坐,明燈熺炎光。
清歌制妙聲,萬舞在中堂。金罍含甘醴,羽觴行無方。
長夜忘歸來,聊且為太康。四牡向路馳,歡悅誠未央。
秋日多悲懷,感慨以長嘆。終夜不遑寐,敘意于濡翰。
明燈曜閏中,清風凄已寒。白露涂前庭,應門重其關。
四節(jié)相推斥,歲月忽已殫。壯士遠出征,戎事將獨難。
涕泣灑衣裳,能不懷所歡。
涼風吹沙礫,霜氣何皚皚。明月照緹幕,華燈散炎輝。
賦詩連篇章,極夜不知歸。君侯多壯思,文雅縱橫飛。
小臣信頑鹵,僶俛安能追。

[7]例外情況有王粲的《贈蔡子篤詩》、《贈士孫文始》、《贈文叔良》三篇,皆作于荊州之地,用四言詩體所作,詩題雖題有“贈~”,但卻表明了是離別詩的作品。

贈蔡子篤詩

王粲

翼翼飛鸞,載飛載東。我友云徂,言戻舊邦。
舫舟翩翩,以溯大江。蔚矣荒涂,時行靡通。
慨我懷慕,君子所同。悠悠世路,亂離多阻。
濟岱江衡,邈焉異處。風流云散,一別如雨。

人生實難,愿其弗與。瞻望遐路,允企伊佇。
烈烈冬日,肅肅凄風。潛鱗在淵,歸雁載軒。
茍非鴻,孰能飛翻。雖則追慕,予思罔宣。
瞻望東路,慘愴增嘆。率彼江流,爰逝靡期。
君子信誓,不遷于時。及子同寮,生死固之。
何以贈行,言賦新詩。中心孔悼,涕淚漣洏。
嗟爾君子,如何勿思。

[8]組詩其一如下所示。

歩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
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
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游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
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

[9]另外的一種說法是,從《離友詩》其一“媵余行兮歸朔方,……迄魏都兮息蘭房,展宴好兮惟樂康”的句子來看,夏侯威送別曹植是一直陪他到回魏都的,一路上重契了友情(參見王巍、李文祿主編《建安文學鑒賞辭典》,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出版。項目執(zhí)筆:申秀云)。但是,其一所說的歡樂,應該是指遠征歸來的曹植自身的感受,由此可以判斷曹植與夏侯威離別的地點是“鄉(xiāng)”(譙)。

[10]參照矢田博士《論西晉時期四言詩盛行的主要原因》(中國詩文研究會《中國詩文論叢》第十四集,1995年出版)。

[11]這首詩在謝靈運的本集中并未收入,據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所載:“《永嘉縣志》二十二,《太平寰宇記》九十九引因一韻?!?/p>

[12]關于樂府的表現機能,請參照松浦友久《樂府·新樂府·歌行論——以表現機能異同為中心》(見《中國詩歌原論》大修館書店,1986年出版、漢譯本《中國詩歌原理》遼寧教育出版社,1990年)。

[13]在《樂府詩集》中,未收有鮑照之前的《行路難》的擬作。

[14]主要從敘景手法的發(fā)展側面來分析六朝離別詩敘景問題的論文,可參看戶倉英美《離別詩的時間與空間》(見同著《詩人們的時空——從漢賦到唐詩》平凡社選書,1988年出版)。

[15]在鮑照的離別詩中,也有以對上述情況的一元化為目標,但實行得并不徹底的作品存在。比如下面一首。

送盛侍郎餞候亭詩

沾霜襲冠帶,驅駕越城。北臨出塞道,南望入鄉(xiāng)津。
高墉宿寒霧,平野起秋塵。君為坐堂子,我乃負羈人。
欣悲豈等志,甘苦誠異身。結涕園中草,憔悴悲此春。

上面的詩開頭的六句為敘景,寒“霜”降下,“寒霧”彌漫,“秋塵”生起等描寫,已明示了離別的時間是秋季。而尾聯(lián)中的“結涕園中草,憔悴悲此春”,則沒能把離別的悲傷完全凝縮在離別的瞬間,而是慢慢稀釋在了從秋天到春季的漫長時間河流中了。就離別情況的一元化這點而言,這可以說是一個大大的倒退。再如“北臨出塞道,南望入鄉(xiāng)津”的部分,這樣吟詠可能是為了對仗的需要,但卻讓盛侍郎的前往方向顯得曖昧模糊,其結果使離別的情況變得不明朗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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