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抄家全過程

冰河:1966—1976無路可逃 作者:馮驥才


一、抄家全過程

1966年夏天,空氣里有種硝的氣味并日漸濃烈,社會變得異樣了;首先報紙成了戰(zhàn)場,不時會一個大人物被拉出來,立刻被種種兇烈的言辭打得人仰馬翻。那時最出風頭的一個筆桿子是姚文元,他是何人此前沒聽說過。我之所以看他的文章,是他的文筆特別,偶爾會用一點文學語言,還有一種能夠決人生死的“權威”,這些別人都沒有,僅此而已;我那時只是一個癡迷于繪畫與文學的年輕人,更關注的是歷史的經典,與現(xiàn)實政治距離很遠,對批判的人物是誰都不很清楚,甚至完全不知道。比如“三家村”,只略知吳晗,對鄧拓和廖沫沙就聞所未聞了。開始時只覺得社會這些異樣的變化與個人關系不大,7月底還在勸業(yè)場二樓的舊書店買到一部心儀已久的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天天捧在手里??墒?月初的一天,勸業(yè)場九路汽車對面大墻貼了一份大字報,一連十來張,把一座四層樓的大墻都糊滿了,擠了很多人看,題目很新奇——《血統(tǒng)論》,據(jù)說是北京那邊來人貼的。一看到里邊那兩句扎眼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才感到一種陰冷的殺氣吹到了我的身上。

高中畢業(yè),我報考中央美院初試通過,但復試被拒絕,理由是我的出身不好。由此我知道出身不好是我天生的“硬傷”,可是一直并沒感到它對我有什么妨害,現(xiàn)在它找到我的頭上來了。

著名的“8·18”后,社會空氣突然緊張起來,好像馬上要發(fā)生什么嚴重的事。23日晚飯后,我去女朋友顧同昭家。一進門就感覺她家氣氛異樣,不等我問,她母親便說今天下午忽然涌進一群孩子,闖進各間房屋,跳到桌上和床上,撒歡兒一般亂蹦亂跳,狂喊狂叫,亂扔屋里的東西,還把她父親硬塞進一個空木箱里鎖上,然后一哄而去。

她母親披散著花白的頭發(fā),說話時眼睛瞪得圓圓的,露出黑眼珠四邊的眼白,顯然下午的驚恐還在她心頭。

1966年8月抄家

我說:“你們沒去派出所報案嗎?他們怎么能隨便闖進人家呢!”

她家沒人吭聲。她家是個很本分的老實人家,沒經過事,何況是這種不可思議的變故突然降臨,完全不知道怎么招架。她父親聽說,五大道這邊別的人家也闖進學生了,她家對面的兩位名醫(yī)金顯宅和林崧家都被破門而入,有的亂翻亂砸,有的說要搜查“變天賬”。什么是變天賬?我一時沒想明白,卻感到有些不安,安慰一下她父母,便趕忙告辭回家。這時天已黑了,但街上似乎比平時要亂一些,遠處有擴音器發(fā)出的咬牙切齒的宣講聲,在黑夜里聽得很清晰。待到了大理道新忠厚里臨街的一家門口,亂哄哄聚著一群人,樓上樓下所有燈都亮著,窗戶里有急匆匆晃動的人影,還有叫喊聲、呵斥聲,砸玻璃、摔東西的聲音和猛烈的撞擊聲;沒等我看明白,只聽有人說:“紅衛(wèi)兵抄家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抄家”兩個字。

我自知出身不好,不敢多看,趕緊騎車回家??斓郊視r,幾個年輕人坐在邊道沿子上,可能是街坊家的孩子們,一個沖我說:“神氣什么,到家門口看看去吧?!蔽覜]答話,往家里騎,很快就看到夜色中的家門口白花花一片,是大字報!我立刻緊張起來。

到近處看,大字報氣勢洶洶,寫著要堅決揪出父親的大字標題,還有一連幾張聲稱要打倒我這個狗崽子。怎么還會有我?我心慌成一團,字也看不成行,大概是說我醉心于“封資修”的畫,還賣畫——走資本主義道路。那時是全民所有制的公有經濟,我所在的書畫社是計件工資的集體所有制單位,現(xiàn)在上綱上線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令我感到驚愕的是,貼這張大字報的竟是我的一個親戚。

我已經無法把這張大字報全看下來,趕緊進了家,跑到父母的房間一看,父母各坐在茶幾兩邊帶扶手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兩張臉帶著同一種表情,都在鮮明地告訴我:要大難臨頭了。

我還發(fā)現(xiàn)屋中有些異樣,光禿禿的,原來桌上擺放的東西都沒有了。這時母親叫我把屋子收拾一下,怕摔的瓷器全放進柜里,桌上的玻璃板放在桌子下邊,好像是“堅壁清野”,防備即將到來的抄家,可是抄家是什么樣的?誰都沒經過,只是在《紅樓夢》里看過。我們僅僅靠著藏一藏怕摔怕砸的東西就能應付這種不得而知的抄家嗎?如今看來我們對那場即將到來的社會災難與時代瘋狂太缺乏想象力了。

被抄戶樓前貼滿大字報

整個夜晚我是在一種破碎和慌亂的感覺中度過的,分不清是噩夢還是現(xiàn)實,反正無法掙脫。有時我分明聽到呼喊叫殺之聲,好像還有一隊人馬從我家的樓前呼嘯而過——我不認為那是夢境。記得我曾爬起來把自己兩本日記塞到暖氣片后邊,這寫滿了我近幾年思想的日記叫我感到不祥……可是我又覺得這些記憶有點像夢境,后來的事實卻證明確有其事。平時半夜醒來總能聽到父親在隔壁那種刮大風一般的鼾聲,可是這一夜沒有,異樣而出奇的靜;這是由于我一直睡著沒有聽見,還是父親和母親一夜未曾合眼?我承認,那時的我,對父親所知極少,對父親的事也不感興趣,只知道父親年輕時是一個商人,開過面粉廠和貿易行,為此自己便先天和別無選擇地出身在一個“剝削階級的家庭”里。現(xiàn)在父親要面對這個世界;我卻不知道自己馬上也要身陷在這個驟變得可怕的世界里。

第二天醒來,外邊好像沒有什么動靜。然而騎車上街很快就發(fā)現(xiàn)天下大變,白紙黑字的大字報、大紅標語、綠軍裝嘩嘩地跳進眼睛,被揚聲器放大的兇猛呼叫聲和語錄歌闖進耳朵。

在騎車經過三十四中學的時候,正趕上黑鐵的大校門忽然從中打開,打里邊涌出一大群穿綠衣、戴紅袖章的學生,手里拿著亮晃晃的東西,飛快地占據(jù)街心。我停車下來,正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忽見迎面一個學生手指著我喊:“瞧,這個人是大背頭?!币蝗杭t衛(wèi)兵迅速上來把我圍住,沖我喝問:“你是資產階級大背頭嗎?”我說:“我頭發(fā)一直很長?!睂W生們立即怒了,叫道:“還狡辯,老實點,給他鉸了!”跟著學生們呼叫著擁上來,原來他們手中亮晃晃的東西都是剪子,有理發(fā)剪子,也有家里用的剪紙剪布的大剪子,跟著“咔嚓咔嚓”在我頭上一通亂剪,我不敢亂動,怕他們的剪子捅破我的頭,老老實實等他們剪完,又呵斥我一通,才放掉我。我看了他們一眼,他們個個臉上都洋溢著一種戰(zhàn)斗勝利者的神氣。后來我知道這是紅衛(wèi)兵“掃四舊”最早的行動——剪長頭發(fā)和肥腿褲,還有焚燒圖書字畫,砸一切老東西,伴之而來的就是抄家了。

我趕緊騎車趕往單位,同事們看到我亂糟糟的腦袋,再聽我一說,都對時局的突變感到愕然和惴惴不安。同事們找來一把剪子幫我把頭發(fā)修齊,由于頭發(fā)被學生們鉸得太苦,修好后短得接近光頭了。他們還去商店給我買一頂便帽戴上,雖然不像是平時的我,但這時已顧不上自己是什么模樣了。

我那時所在的書畫社在營口道上,“文革”一來,被上級集中到和平區(qū)文化館后院一間空房里搞運動,學習文件、揭發(fā)壞人、寫批判文章和大字報。文化館四周的樓房民用的少,行政單位居多,平時很靜,現(xiàn)在各個樓里好像都在打架,喊聲愈來愈大。我有種不祥的感覺,為家里的母親擔心,漸漸感覺自己咚咚咚心跳得厲害,第一次覺得心臟和喘氣都不舒服,臨近中午時,有點堅持不住了,便去前院樓上找文化館的吳主任,說我要請假回去看看。當時吳主任正在受單位群眾的揭發(fā)批判,滿院子的大字報都揭發(fā)他的種種罪行,但是他的姓名上邊還沒有打叉,表示還未被“拉下馬”,還在管事。主任室的幾扇玻璃窗上也糊著大字報,光線晦暗,他的臉色反而顯得比紙還白,說話的聲音幾乎聽不到。記得他對我說:“運動都有高潮,但不會總在高潮上,你要沉住氣?!比缓缶蜏柿宋业募?。他說的話卻叫我懵懵懂懂聽不明白;不知這話是對我說的,還是對他自己說的。

我急忙騎車穿過亂哄哄的街道。相比早晨上班時,氣氛變得緊張和嚴肅了,一隊隊紅衛(wèi)兵手拿著木槍挺著胸膛走在街上,樣子像去上陣殺敵;有的胡同口已經被封上了,有的人家已經開始了可怕的抄家。我家住在名為“五大道”的昔日租界里的居住區(qū),老宅院多,遺老遺少多,當然是抄家目標集中的地方。我不知自己的家和母親現(xiàn)在如何,愈使勁蹬車,愈覺得雙腿無力。在我從桂林路向右拐入我家居住的大理道時,隔著一百多米遠,就見我家門口黑壓壓圍著很大一群人,一直站到馬路對面的邊道上,都仰著臉朝我家那座樓看;我家的院墻上、各個窗口上、屋頂上都站滿紅衛(wèi)兵,遠看像《西游記》里的猴山。不用說,我家被抄了!

我家這座樓有三層。一層姓李,是天津昔日一位富商的后裔;二層是我家;三層是孫家,出身一個銀行世家。可以說,我們整座樓的所有住戶都是抄家的對象。此刻,紅衛(wèi)兵們正從窗口把室內各種東西稀里嘩啦往下扔,發(fā)出不同的摔碎聲;有一種舊藏的整匹的布料,被他們抓住布頭從窗口扔下來,好像一道道長長的各色的瀑布由天而降,景象奇特,隨之下邊發(fā)出一片呼好聲,上下呼應一片;一個站在三樓最頂上的紅衛(wèi)兵使勁地揮舞著紅旗,好似占領了一個山頭。

單位的樓道

此刻我回家去,不知會出什么事,但我不能逃避,我要去救助母親。我把自行車推進桂林路一條胡同深處的隱蔽處藏好,然后奔往家中。奇怪的是,這時我反而不覺得心慌了。待到了家門口,耳聽著有人叫了一聲“狗崽子回來了”。眼前我的家已是一片狼藉。從各家抄出來的東西已經全混在一起。幾個紅衛(wèi)兵上來用木槍攔住我,其中一個直問我:“你是誰?”我說:“我住在二樓,我回家。”這個紅衛(wèi)兵冷笑道:“家?你跟我進來?!?/p>

我跟在他的后邊走進去,走廊到處堆著從屋里抄出來的各種雜亂的東西,樓梯已經被這些東西埋在下邊了,窗子的玻璃全是破碎的,我們一邊走,各種碎裂的聲音一邊從腳下發(fā)出來;幾層樓上上下下站滿手執(zhí)木槍的紅衛(wèi)兵,那感覺使我腦袋忽然冒出電影《馬門教授》里抄家的一個鏡頭。然而,在這樣從未經歷過的嚴峻的氣氛里,我感覺自己身上竟然冒出一種自我的控制力,這種感覺使我自己有一點冷靜。奇怪,這能力是哪來的?誰給我的?是因為父母和家中落難,只能由我挺身在前了?

上了二樓,我看到我的家像一片被炮猛烈轟擊過的慘狀。地面上全是衣服、碎瓷器、撕開的書、破玻璃板和歪歪扭扭的盆盆罐罐。所有柜子和箱子不是被打開,而是被刀斧劈開的,書桌的一角硬被斧頭砍去,被打散的吊燈垂在屋頂中央,上邊掛著母親的一條長筒絲襪,這怪誕的印象十分清晰地留在我的“文革印象”里。墻上所有畫都沒了,涂抹著許多氣勢洶洶的標語。后院里不知在燒什么,濃濃的煙冒上來,使得站在屋外小晾臺的紅衛(wèi)兵已變成人影。后來知道,我心愛的中外名著和書畫都被扔下去,正在后院放火焚燒。走在我前邊的紅衛(wèi)兵忽然扭過身來問我:“你有什么感覺?”

問話這紅衛(wèi)兵大概是個頭頭,年歲略大一些,戴著一副窄黑邊眼鏡,可能是個高中生,比較沉穩(wěn),和那些年紀較小、冒冒失失、非常情緒化的學生不一樣。他臉上沒有表情,略略低著腦額,抬起一雙細細的眼睛透過薄薄的眼鏡片冷冷地盯著我。我說:“我家的一切都是父親剝削來的?!?/p>

這紅衛(wèi)兵想了想說:“你能這么認識就好?,F(xiàn)在是中午,我們去吃飯,可是馬上就會回來。你們不準亂說亂動?!蔽尹c點頭,感覺這個紅衛(wèi)兵比較能夠說上話,便對他說:“我們決不會下樓。”從他的表情看,他滿意我的回答。他盯著我又說一句:“可不許藏東西。”說完便帶著樓里的紅衛(wèi)兵撤了。

我趕緊去找母親,急于知道她的處境,在她的臥室里找到她。她頭發(fā)蓬亂,臉很臟,但她見到我時沒有哭。母親是個鎮(zhèn)定的人。過去的幾十年里,家庭每遇風浪,定海針不是父親而是母親。父親只是做生意時膽大,出了事便膽小。此時,父親沒有下班,肯定在單位挨斗,會遭遇到什么就全不知道了。我和母親先在廢墟般的家里找到了一點昨天的剩飯剩菜,把肚子填飽;暖壺全被砸了,就打開自來水的水嘴,接些涼水喝。我小聲問母親:“您藏什么東西了嗎?”母親說:“有一盒首飾?!蔽乙宦牼图绷耍f:“媽媽,快把東西交給我,一會兒由我上交?,F(xiàn)在任何東西都不重要了,能活下來就行?!蔽耶敃r比較清醒。我知道在那種突然的變故中唯一的選擇是設法平安渡過這一劫難,這也是人的一種求生的本能。

沒過多久,紅衛(wèi)兵就回來了,細一看,并不是剛才那撥人,而是換了一撥,頭頭也換了一個女的,十六七歲,身子瘦小,臉很白凈,眉目清晰,人很厲害,一臉怒氣,好像隨時會發(fā)火;她腰上沒系皮帶,皮帶攥在手里,一邊上樓,一邊用皮帶啪啪使勁抽著樓梯兩邊的護板,氣勢很大。她上來就向我要“變天賬”——這時我才明白,那時候放映的土改時期的電影中,常常會有一個老地主,偷藏房契地契賬本之類,準備將來向農民反攻倒算,這些東西就叫作“變天賬”。顯然,此刻我們已被這些未通世事的年輕人當作假想敵了。我說我們家沒有這種東西,她就火了,叫幾個紅衛(wèi)兵把母親弄到大街上“接受群眾批斗”,然后翻箱倒柜抄找“變天賬”。她本人在屋里走來走去,用腳掀動著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忽然碰到幾個厚厚的黑色大本子,她拾起來問我:“這是什么?這不是變天賬嗎?”我嚇了一跳,那時代我們對長輩的事情所知甚少,誰知家里的老東西都是些什么,真是些老賬本嗎?可是再一看就放心了,我說:“這是家里解放前的老照片、老相冊。”

沒想到“解放前”這三個字又把她惹火了。她呵斥我:“舊社會的照片留著想干嗎,這不是懷念舊社會,想變天嗎?”她邊呵斥邊翻看相冊,隨后臉上的表情就變了,露出陣陣冷笑。她問我照片上的人是誰,我說:“是我的母親和姐姐?!蹦赣H和姐姐們的老照片確實都很漂亮。只見這女紅衛(wèi)兵將相冊上的照片一張張刷刷地扯下來,然后撕得粉碎,扔掉,嘴里一邊說著:“叫你們想變天!變天!變天!”我卻感覺到她似乎在發(fā)泄著什么。

這時,母親正在大街上遭受近乎戲謔的批斗。

從窗口望下去,母親、一樓和三樓的幾個女主人,橫排一行跪在街上,被喝令賽跑,必需跪著“跑”,跑不動就爬。一群學生在四周連呼帶喝。我發(fā)現(xiàn)鄰居家的一些大大小小的男孩也參與進來,這些男孩平日就很調皮,有的很野,這會兒鬧得更兇,時不時上去沒頭沒腦地打一巴掌,我看到三樓的女主人孫大娘挨了很重一腳,在地上翻了兩翻。我忙找那女紅衛(wèi)兵頭頭說:“紅衛(wèi)兵紀律嚴明,可是現(xiàn)在一些不知根底的人混在中間,萬一別有用心,出了事就麻煩了,別給革命小將們抹黑?!睕]想到我的話真起了效力,她馬上派人下去制止。我開始知道“政治智慧”的重要性。

忽然,一個紅衛(wèi)兵跑上來,與這個女紅衛(wèi)兵頭頭耳語,女紅衛(wèi)兵立即大聲說:“我們有重要任務,立刻到樓下集合出發(fā)!”很快這撥紅衛(wèi)兵撤了。

我下樓去接母親,母親她們已被放回來,正上樓。前院濃煙滾滾,我擔心起火,跑到院里一看,一些學生和鄰居的孩子們在點火焚燒“四舊”,這中間有我的書,更多的是一樓李家的衣服與雜物。李家是天津巨賈李善人的后人,家用物品十分講究,此時都在烈火中燃燒。我忽聽煙火中有種挺怪的聲音,透過濃煙看到李家的二媽披頭散發(fā)在地上爬,好像尋找什么,火已經把她后背的衣服燒著,冒著很亮的火苗。我上去朝著她叫:“二媽,你在找什么?”她忽然反過身,仰躺地上,舉手拿給我看,竟是她的假牙。原來剛剛她和我母親在街上被批斗回來時,她的假牙掉了。她停下來找她的假牙。她的腿走不動了,只能爬。

就在這時一個學生沖上來把假牙奪走,訓斥她:“你還想用假牙吃我們勞動人民的血肉嗎?做夢!”一揮手把她的假牙摔得粉碎。他的行動引得站在院中和墻上的孩子們叫好。

有一句話熱烘烘涌上了我的心頭:“你們還有人性嗎?”但我知道——我不能說,我可不能毀掉自己。我急中生智,彎下腰對二媽說:“你知道你犯下的罪惡嗎?”二媽一直是個和善又自尊的老太太,可她竟像個乞丐傻呵呵地對我說:“我想吃撈面呵!”我發(fā)現(xiàn)她眼神有些渙散了,嘴張得圓圓的,神情似笑非笑,有點滑稽和可怕。她周圍和衣服上的火苗大了起來,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了;連驚帶嚇,煙熏火燒,她的神志已經不清,弄不好她會被燒死。此刻站在院墻上的孩子們都在笑,在喊,沒人當回事。我必須馬上救她。我朝她大喊一聲:“吃撈面?叫你這資本家的寄生蟲吃——”跟著轉身跑進她家的廚房提來一桶水,大叫一聲,“叫你吃!吃吧!”一桶水嘩地摟頭蓋頂澆下去,全澆在她身上;一瞬間,我看到她本能地揚起胳膊擋水時可憐的樣子,但這桶水把她身上的火全澆滅了。我就勢彎腰把她抱起來,進了樓,放在走廊的地上。我的行動使得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們叫好,真以為我教訓了這個“階級敵人”。在我抱著她濕淋淋、癱軟、冒著燒煳氣味和汗臭的身子時,那感覺好像救起被車轱轆軋破腸子的一條狗。

二媽作為一個富家的遺孀,在她那個利害糾結的大家庭里身世十分可悲;我知道她的很多不幸,但現(xiàn)在沒人管這些了?,F(xiàn)在只有“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接下來是我人生遇到的第一場劫難。

在下一撥紅衛(wèi)兵到來之前,小樓里出現(xiàn)暫時的平靜,我對母親說:“我要馬上去單位請下午的假,現(xiàn)在單位搞運動,不準請假。”我離開家跑到和平區(qū)文化館,前樓已經亂了,吳主任被揪出來了,正在樓門口的臺階上批斗,胸前已經掛上牌子,名字上已經打了叉。到了后院我們書畫社的屋里,竟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據(jù)說一些人家里被抄,被紅衛(wèi)兵叫回去了。全市的大抄家已經開始。再返回大理道上,看到又有幾家挨抄,一群群紅衛(wèi)兵在這些家的門口進進出出;一個女人站在桌上被斗,脖子上掛著兩串她各式各樣各種顏色的鞋子。我依舊先把自行車藏在桂林路的小胡同里,因為上午他們抄家時我看到弟弟放在家中的自行車被砸成一堆廢鐵。我回到家時,上午抄家那撥紅衛(wèi)兵已經回來了,重新占領我家。門口圍觀的人少了,紅衛(wèi)兵好像增加了一倍,看上去有點重重圍困的氣氛。

我剛一進門,就被紅衛(wèi)兵們用木槍頂著后脊梁押上了樓,在二樓走廊上我看到許多人圍著一個人,這人坐在地上,背對著我,看背影像是母親,但頭發(fā)怎么像男人那樣短?被鉸了!那一瞬間,不知是由于我叫“媽媽”她才回過頭來,還是她回過頭我才叫起來——她的樣子太可怕,整張臉被一種治外傷用的紫藥水胡亂涂抹,她眼睛在這刺目的紫色中瞪得圓圓的,黑眼珠奇亮,眼白奇白,我好像被嚇得放聲大叫一聲,跟著腦袋一蒙就不清楚了。忽然,我感覺自己像給一根拴在身上的牛筋拉了一下,跟著聽到一陣咚咚咚敲門似的聲音,還有喊叫聲,我漸漸清醒過來,看到身子四周站著一圈紅衛(wèi)兵低頭看著我;他們一齊用木槍捶著地,我自己蹲在中央。一個紅衛(wèi)兵對我叫喊:“干什么?裝瘋嗎?”這時,我有一種“還陽”的感覺,一種很奇妙甚至很美妙的感覺來到身上,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像被清洗過了一樣,極其清醒。

事后母親說我那時那樣子、那叫聲,非常嚇人,真像瘋了。我的一位醫(yī)生朋友聽了我這段回憶后說:“多虧你當時那個‘被牛筋拉了一下’的感覺,否則就沒今天的馮驥才了。應該說你瘋了一分鐘,但你自己好了。”我問他:“自己能好嗎?你聽說別人也有過這種情況嗎?”他搖搖頭說:“僅你一個,這是極特殊的一例。如果不是一分鐘,是一個小時,就根本不會好了。你是個奇跡,只能說天不滅你?!彼旨恿艘痪?,“人要滅你,天不滅你?!?/p>

我清醒過來后,發(fā)現(xiàn)眼前問話的紅衛(wèi)兵就是上午那個戴眼鏡的紅衛(wèi)兵頭頭,我還聽到有人叫他周隊長。這個周隊長多少給我一點穩(wěn)妥感。他看了我一下,叫我去衛(wèi)生間喝點水。在砸成一片瓦礫的衛(wèi)生間里,我找個罐子接了水,一連喝了四罐,再用涼水沖一下腦袋,才感覺我實實在在回到現(xiàn)實里。

周隊長對我說:“你家出現(xiàn)很嚴重的問題。一是你父親單位提供情況說,解放前有人看見你父親有槍,這支槍一直沒有下落,這次我們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到;一是我們在你家樓下小夾道一卷地毯中,發(fā)現(xiàn)了一盒首飾,是你家藏的。現(xiàn)在你母親拒不認罪,隱匿查抄物資可是現(xiàn)行罪,不認罪只有死路一條,你去把這話告訴你母親?!?/p>

我聽了,腦袋轟的一下漲起來,心里十分埋怨母親。我去對她說:“媽媽,您怎么這么糊涂,這東西會要您的命呵。”母親卻信誓旦旦地說她沒有藏任何東西,家中全部首飾中午全交了,我才想起中午將首飾盒交給那個女紅衛(wèi)兵頭頭的事,忙去告訴周隊長。周隊長懷疑的目光在眼鏡片上停留了一下,便叫來一個高個子紅衛(wèi)兵,問他中午吃飯時候是否還有別的學校紅衛(wèi)兵來過,高個子紅衛(wèi)兵說:“聽說‘九十中學打狗隊’來過?!敝荜犻L立刻叫高個子紅衛(wèi)兵去九十中學問問,如果拿走這盒首飾,要開個收條,還說:“告訴他們首飾必須上交,一切繳獲要歸公?!边@一來,他們對母親的審訊便暫停了,壓力也就小下來。

整整一下午,紅衛(wèi)兵們在我家里里外外搜查,將滿屋的東西翻來翻去,查找父親那支虛無縹緲、似有若無的槍。我對槍的事一無所知,也沒聽父親說過,只能聽天由命,心里最擔心的是他們會在暖氣那里發(fā)現(xiàn)我藏匿的日記。我開始恨自己昨晚怎么這么糊涂,為什么不把日記燒毀,一旦被發(fā)現(xiàn),我定死無疑,那么以后我的女友怎么辦?但是,這些十六七歲的紅衛(wèi)兵卻把隱藏槍支的地方想象得更離奇,更有戲劇性,做得更具破壞力,比如撬地板,拆掉灶臺,砸墻。這都是電影告訴給他們的細節(jié)。有個紅衛(wèi)兵突發(fā)奇想,說可能藏在豎在后院廚房頂上那個高高的煙囪里,于是一群紅衛(wèi)兵爬上屋頂,再蹬肩踩背上了煙囪,還在腰間拴了繩子,下到煙囪里邊去了。這樣一直干到日頭西斜,從煙囪鉆出來的紅衛(wèi)兵滿身黑煙,也沒見到槍影子,從他們的身影已看出疲憊??墒怯忠粋€高潮到來了,父親被他的單位押送回來了。父親今天在單位挨斗一整天,現(xiàn)在被押回來交給紅衛(wèi)兵小將繼續(xù)批斗。父親是這場斗爭的主角,頭號反面人物。父親的出現(xiàn)使他們一下子像扎了一針興奮劑,情緒激昂。樓上樓下口號聲一片。

父親沒有被帶回家,而是徑直押到三樓頂上。當晚我們整座樓的批斗“戰(zhàn)場”挪到了三樓孫家的陽臺上,樓里的紅衛(wèi)兵多半上了陽臺。三樓是頂層,只有一個正式的房間和兩個小儲物間,其余全是陽臺。被批斗的總共五人,父親、母親、孫家的大爺大娘,還有一樓的二媽,二媽已經清醒過來了。這時,我在二樓房間里,看不見批斗現(xiàn)場,只能聽到他們被批判時的各種聲音。天黑下來之后,陽臺上拉線吊一個大燈泡,燈光很亮,把父母等五人的影子全照在對面大墻上,非常清晰,像影戲一樣;每批斗一陣,便要喊一通口號,壯壯聲威;喊過口號,還要對挨斗的人呵斥兩聲:“低頭!低頭!”父母他們的一排身影立刻應聲縮短一截,這情景又荒誕可笑又可悲。我當時只擔心一件事,怕他們受不了,從陽臺欄桿一躍而下。

批斗會持續(xù)到近十點鐘,一個紅衛(wèi)兵跑來叫我給父母買點吃的,我跑去買來幾個烤餅,弄一壺涼水送上去。登上陽臺,才看到批斗的真實場面。父母幾人排成一排,胸前掛著牌子,被斗了幾個小時,人人大汗淋漓,狼狽不堪。不過,使我放心的是父母他們每個人腰間都綁一根繩子,繩頭拿在紅衛(wèi)兵手里,要想自殺是不會成功的。周隊長停下批斗,叫我把吃的拿過去,也叫孫家的女兒和二媽家的老保姆送上吃的。我父母見到吃的東西,先一通喝了很多的水,再吃烤餅。八月底的溫度到了晚上依然很熱,紅衛(wèi)兵們也都汗流浹背,身上軍裝的前胸后背全都濕了一大塊,他們拿著兩個軍帽輪流喝水。

這時那個高個子的紅衛(wèi)兵跑上樓來,把一個長方形的鐵盒遞給周隊長。周隊長問我父親:“你認識這個首飾盒嗎?”父親看了看說:“這不是我家的東西?!蔽以谝慌钥矗@個鐵盒和中午母親上交的那個完全不同。母親那個首飾盒挺講究,這個鐵盒很破舊,銹得厲害,像個工具箱,母親是絕不會用這種首飾盒的。但我不能說話。只見周隊長從盒里抻出一條珍珠項鏈,舉到父親眼前冷笑著問道:“這個也不認得?”父親抬眼一看,他居然說:“我家沒有這種項鏈,這串珍珠是假的,是在玻璃珠里邊裝的水銀,您可以砸開看?!敝荜犻L說:“好呀,看看。”他把珍珠放在凳子上,用根鐵棍一敲,珍珠像炸了一樣,銀花飛濺,果然是水銀。父親是懂首飾的,他的經驗證實了這盒首飾與我家無關,也使這場批斗沒了勁頭。后來聽說,這盒首飾是二媽的老保姆個人的東西,有平時存的,也有從二媽那里偷的,抄家時她怕自己這盒東西被抄走,乘亂藏在小夾道那卷舊地毯里??墒抢媳D烦錾砗?,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紅衛(wèi)兵干了一天,累了,要回去休息了。

周隊長對我說:“今晚,所有查抄物資都要就地封存,樓內各屋都要貼封條,只在你家留出一間屋子,你們全樓的人都睡在這間屋子里,互相監(jiān)督?!边@個苛刻的決定卻叫我感到意外“得?!保驗樗舫龅奈葑邮俏移饺兆〉姆块g,而我的日記就藏在這間屋里,這使我有機會來消除最揪心的隱患。等到紅衛(wèi)兵列隊撤走,趁著樓上孫家的人還未下來,我急急忙忙將塞在暖氣片后邊的兩本硬皮日記掏出來,在衛(wèi)生間撕碎沖掉。由于撕得太急,紙塊太大,量太大,一度堵在管口沖不下去,費了很大勁才沖凈了!“罪證”終于消除了,數(shù)年間很多珍貴的思想隨筆也去之空茫。

晚間,孫家夫婦和兩個女兒、二媽和她的老保姆、我一家人同居一室。令我驚奇的是,大家相互見面竟然誰也不理誰,平日里大家關系挺好,說說笑笑,此刻誰都不看誰一眼,好像彼此全做了戒備。屋里的吊燈被砸了,只能各自摸黑找一塊地方躺下。誰也不知誰睡沒睡。反正一夜無鼾,只有二媽不時發(fā)出叫疼的聲音。

我自己在屋外的走廊上臥倒便睡。

我度過自己有生以來最漫長、艱難、恐怖、絕望、充滿意外和命懸一線的一天,已經精疲力竭,很快睡著。非常奇怪的是,半夜我被一種震耳的聲音吵醒,這聲音竟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歡樂頌》。再一聽,這聲音不是來自外邊,而是自己的腦袋里。為什么?一天中我經歷的一切都與這激揚著人性與博愛的音樂毫無關系,甚至截然相悖。如果這不是我親身經歷,或許會被認為是我的虛構與矯情,但它真真切切就出現(xiàn)在抄家后那個夜晚。我醒來后,這音樂好像還在腦袋里沒走,我臉頰挨著的地面濕乎乎一片淚水。

五大道地區(qū)的抄家絕不止于一天,而是一個月甚至更長。

各學校紅衛(wèi)兵在進入這個街區(qū)抄家時,都是就近。從南部進來的是新華中學和四十一中學的紅衛(wèi)兵;由北部進來的是二十一中學、耀華中學、一中與六十一中學的紅衛(wèi)兵;自東進來的是三十四中學和二十中學的紅衛(wèi)兵;我家位于大理道西部,又是重點戶、重點樓,所以首當其沖,以兇猛凌厲著稱的“九十中學打狗隊”和十二中學紅衛(wèi)兵,頭一天就先后闖進我家。

轉日,五大道地區(qū)的抄家全面開花,我家已然抄過了,可是這并不算完。日復一日的輪番戰(zhàn)開始了,周隊長那撥紅衛(wèi)兵沒有再來,可能另有“新戰(zhàn)場”,然而不時會有一撥紅衛(wèi)兵氣勢洶洶地砸門,沖進來就樓上樓下大干一氣,可是絕大部分物品已經被搗毀砸碎,沒有可以發(fā)泄的對象。他們多是把我們召集起來呵斥一頓,又到別家去抄。這樣一天要來好多撥,幾天過去我們也就知道怎么應付了。那便是東西放在那里別動,人待在屋里不動,大門大敞四開,表示“城門已破”;他們一進來就站起身,低頭表示認罪。這樣過了十天,抄家漸漸少了,只是偶有幾個人闖進來,拿幾樣東西就走了。一次進來一撥人專拿被褥,拿了就走,這和開始來抄家的紅衛(wèi)兵不大一樣了。

一天,周隊長忽然帶幾個紅衛(wèi)兵來了,問過情況后,對我說:“現(xiàn)在有壞人冒充我們革命小將,你平時可以關門鎖門,砸門不要開。要是穿紅衛(wèi)兵服裝的,就叫他們來找我們?!比缓笥终f,“封在屋里的東西一點也不能動呵,動了找你算賬?!彪m然他在威嚇我,但我總覺得他對我還可以,總能對我這個剝削階級子女“區(qū)別對待”,這便使我得以為父母的處境做些周旋。不像有些家連老帶小都被視作“階級敵人”全面打擊,聽說住在常德道桂林路口的兒科名醫(yī)范權的兒子就是受不住才跳樓自殺了。

然而,按照周隊長所說的那樣,有人砸門不開,我可做不到。他們的砸門聲大得嚇人,如果硬不開就會破門而入。一次門開得遲一些,剛擰開鎖就被連門帶人撞到一邊。這撥人自稱是從北京過來的“西糾”,厲害又兇狠,每人手里掄著一條皮腰帶,他們不拿東西,只打人。其中一個瘦小個子,反拿著皮帶,亮閃閃的銅帶頭甩在前邊,上來啪的一下抽在我胸上,灼熱生疼,如果打在臉上就不可想象了。幸好他們像是有事在身,鬧一陣就走了。從此,只要有人砸門,我們馬上就開。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年底。這種說來就來的兇猛砸門聲,成了我們一種恐怖的“文革”記憶。時過五十年,今天我妻子偶然聽到砸門聲,還會條件反射地心跳起來。

抄家那天太亂太緊迫,有一個細節(jié)我無法插進來,只能放在這里來說,就在那天周隊長帶著紅衛(wèi)兵去吃午飯的時候,我的女友顧同昭跑來看我。我在樓梯上,隔著小方窗叫她快走。她是個太單純的女孩,見面就說:“葛朗臺死了?!彼f了兩遍我也沒聽明白,她便小聲告訴我:“你放在我家的書全燒了?!痹瓉怼案鹄逝_”是指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她這話是暗示我放在她家的書全燒了。對于她這個幼稚的自作聰明的暗語,我當然不能馬上明白。

那時,我正癡迷世界文學名著和音樂,愛得甚至有點發(fā)狂。我家里反對我花錢買這些“沒用的東西”,我每次買到書和唱片便都存放在她家。她父親是仁立毛織廠的高級職員,不屬于運動打擊對象,但她母親是安徽壽州孫家的后人,孫家十分富有,所繼承的一座漂亮的西班牙別墅位于五大道的中心睦南道上,太惹眼了。紅衛(wèi)兵以為她家是資本家,闖進去后弄明白了,不好對職員抄家,就借口“掃四舊”把我的書全燒了。燒書并不容易,比如《十日談》《戰(zhàn)爭與和平》《簡·愛》等等都很厚,又是硬皮,難以引燃,紅衛(wèi)兵就叫她全家把書一本本打開,扇狀地立在地上,二十五本一排,燒了整整一個上午,把我放在她家的書全部燒光。她知道這些書在我心里的分量,但她不知道此刻世界上一切東西在我心里都無足輕重了,只有看到她才神定心安。

一個月后,一天忽然闖進來五六個年輕人,大多穿著普通的衣服,只有一兩個人穿一條軍褲或一件軍褂,一人戴袖章,他們進來就叫我們面對墻壁站著別動,然后走到封存東西的房間前,把門連帶著封條踹開,進去拿了東西轉身就走;無法知道他們拿了什么,走時封條也沒有再封,門敞著。我見狀不好,跑去十二中學,卻找不到周隊長,只好跑到唐山道我父親工作的單位外貿畜產公司,報告了情況。畜產公司派人來貼了封條,三天后就開來卡車把查抄物資全部運走。房子搬空后,還將父母所住的那間屋子貼上封條,說要另行分配給單位的職工住。從我家運走的最后一批查抄物資,是由我父親自己用板車拉去的。我雖然天性不喜歡經商,但父親有一點我還是欽佩的——他自小沒有得到家庭任何照料與支撐,一切全靠個人打拼,由無到有,家里的東西都是他一樣一樣從外邊弄進來的。然而現(xiàn)在,全部再由自己運走,重新化為一無所有,可是夠殘酷的??吹礁赣H拉著車遠遠走去的背影,真有點可憐他。

在收拾房里剩余的雜物時,我最留意的是兩種東西,一是書,二是照片,但大都是殘破的;特別是母親和姐姐的照片,多由臉部中間撕開;即使如此,我也像考古那樣,一點點全撿拾起來,不留一個殘片。后來證實,我此時做得太對了。今天手中最珍貴的家庭老照片都是那時小心拾起來的;“文革”十年中的精神食糧——所讀的書,大部分是那時從“文革”廢墟中收集到的,雖然有的只有半本或一些殘頁。

很快,樓上孫家的查封物資也被他們所在的單位運走了。房子騰空,他們便回到樓上去睡。二媽背上的燒傷感染生蛆,腿也壞了,早就不上來。她的居室一直封著,她便生活在她家的廚房里,由老保姆照料。當然,她沒能活多久。

這樣,我家又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了。未來從這里開始嗎?

初冬一天晚上,我送顧同昭回家。此刻,小股真假難分的紅衛(wèi)兵時而還會出沒于五大道地區(qū),緊張的氣氛像被凍結在寒冷的空氣里,不時能夠感到。忽然她仰起頭對我說:“咱們結婚吧!”

我怔住了。她曾經對我說,她不喜歡結婚,她認為做女孩子是一個女人最幸福的時期——自由自在,不依從任何人,還有女孩子的驕傲感,這個時期愈長愈好。我依著她,這樣我們在一起無憂無慮地傻玩了五六年,在抄家之前我從未和她提過結婚,也從未想過做什么結婚的準備。但在此刻,我們兩人全被抄得一無所有的時候,她卻主動提出了結婚。我明白,她需要保護,需要力量,結婚會使我隨時在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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