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結(jié)凍的城市
在南站,我的皮膚因嚴(yán)寒而細(xì)紋橫生。一些朋友出現(xiàn)了。水汽從火車下方噗噗冒出,使得他們好似從霧中逐漸成形,在云霧中留下呼吸的痕跡。我們用紙杯啜飲香檳,不停跳動來保持溫暖。我的家人也出現(xiàn)在這幅畫面里,彼此搖著手招呼。父親興奮過度,連我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凈。但我的兩位兄弟冷靜自若,一個面帶嘲諷,另一個半瞇著眼,瞧著月臺上一位優(yōu)雅的年輕人,說:“有點同性戀氣質(zhì),保羅——注意,他上車了!”
我也上了車,向祝福我的親友揮手告別。湖岸快車緩緩駛離第十五月臺,我的情緒仍搖擺不定,覺得似乎每一個人都會馬上下車,只有我一個才會坐到終點站。
這個夸張的比喻聽起來還不錯,但我打算把它藏在心里。如果有陌生人問我要去哪兒,我會回答芝加哥。理由有一部分是迷信——旅行才開始,就把確實的目的地告訴他人,似乎不太吉利。另一方面,是不想用滑稽的地名(譬如塔帕丘拉、馬那瓜
、波哥大
)引起問者的恐慌,或是勾起對方的好奇心,進(jìn)而展開喋喋不休的詢問。無論如何,這兒仍是家鄉(xiāng),仍是熟悉的地盤:城里高級褐石住宅那彎斜的背面,波士頓大學(xué)的尖頂散發(fā)詭異的莊嚴(yán)。越過結(jié)凍的查爾斯河,哈佛大學(xué)那白色的尖塔搖搖欲墜,仿佛象征著象牙塔的挫敗??諝馇謇涠蓛簦€承載著火車哨音穿越后灣的呼嘯聲。美國火車的哨音在苦樂參半的音調(diào)中變換著,而在沿路沉睡的居民夢里,這聲音顯得無足輕重,而且格外孤寂,像是樂理中所謂的減三度:呼——噫!呼——噫!
撒了鹽的道路上有些許車流,但無行人。天氣已冷得無處可逛。波士頓的郊區(qū)看起來空闊荒涼:人煙盡滅,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沾泥的落雪堆在空曠的街旁,埋住了停在路邊的車輛?;疖囆薪?jīng)一家圍著磚墻、如鄉(xiāng)下房子般的電視臺,一灣結(jié)凍的野鴨池塘,一個外建有灰色假城垛的軍械庫——其軍事功能的可信度,有如貼在盒裝玉米片背面、需要用剪刀與膠水組合而成的玩具城垛。我知道這幾處郊區(qū)的名稱,也來造訪過好幾次,不過,這次前往的地方如此遙遠(yuǎn),每個地點對我來說都意義非凡。我好似第一次離家,且永無返鄉(xiāng)之日。
我了解到自己對這些地方極為熟悉,因而緊捉著回憶不放,遲遲不愿向距離低頭。啊,是那座橋,是那座教堂,是那片原野。離家,沒什么可怕的??墒?,隨著熟悉的景致從窗邊閃過、消逝,退為往昔的一部分,憂傷感慢慢凝聚起來。時間變得歷歷可見,景致變更,時間也隨之一同遷移。隨著火車向前飛馳,我瞥見每一秒鐘的流逝,看著火車將建筑物甩在后頭,我憂郁不已。
在弗雷明漢,我有十一個表兄弟姊妹。山邊有小屋、整齊的樹林及滿覆冰雪的走廊。這兒的雪比波士頓的干凈,人情味也濃多了。隆冬午后,孩子們縮著身子,穿著溜冰鞋,在廢棄建筑物間的結(jié)凍滑冰場上玩耍。下一刻,火車穿越了階級的界線,一整排深粉紅、黃色、白色的方形華宇映入眼簾,有幾棟還建有已被冰雪覆蓋的游泳池。湖岸快車使大街的交通為之停頓,一位警察指揮著車子向后退,他鼓起的雙頰因寒冷而蒙上臘腸的色澤,戴的手套宛如熊爪。
我還沒走遠(yuǎn)。我大可從火車上跳下來,輕輕松松地找到回梅德福的巴士。我對本地了如指掌,但新鮮的事物仍俯拾即是:郊區(qū)雪景的獨特質(zhì)感;店家平易的小名,譬如威利的店、戴維的店、安琪的店等;以及絡(luò)繹不絕的美國星條旗——飛揚在加油站、超市及數(shù)不清的庭院里。有座教堂的尖塔看似胡椒瓶,我不記得從前見過,但我也沒有搭火車來過這么遠(yuǎn)的地方。計劃中的旅程,長得可以讓我對細(xì)節(jié)全神貫注。但國旗迷惑了我——它是愛國人士的自負(fù)吹噓,還是對外國人的警告,抑或某國定節(jié)日的裝飾品?為什么在那棟廢屋的骯臟院子里,一面可愛的小國旗仍忠貞不貳地飄揚著?綜觀來看,國旗似乎是美國人的執(zhí)念,某種我以為與原始的政治思維有關(guān)的形象崇拜。
落雪被下沉的日照映成青銅色,現(xiàn)在,我瞧見工廠內(nèi)也飄著國旗,高聳的磚造煙囪上還刻著產(chǎn)品名稱,以廣為宣傳:“史耐德加工牛肉”。另一個煙囪上只寫了兩個字:“信封”。如同先前那間裝了假城垛的軍械庫,有座教堂的拱壁也是假的,鐘塔上不見吊鐘;有些房屋建有柱子,但并非用來支撐屋頂,純粹是裝飾品,一如姜餅屋耍弄的把戲。身為偽造品,它們從不稍加掩飾,反而力倡美國建筑物里慣見的俏皮。美國建筑物能將偽造品提升至合法地位,可以說在建筑風(fēng)格史上記下了一筆。
在這幾座小工業(yè)城之間——當(dāng)然,目前正漸行漸遠(yuǎn),濃密的樹林逐漸變暗,橡木的樹干漆黑而令人生畏,形狀如教堂的講壇。火車靠近斯普林菲爾德時,光裸的山丘上,夜幕低垂;覆雪的山谷里,閃爍亮光的雪堆朝黑漆漆的小河滑移,將河底沖得斑斑駁駁。打從離開波士頓,景致中總少不了水的蹤影:結(jié)凍的湖泊與池塘,岸邊浮著貝殼形狀的雪塊,半結(jié)凍的溪流,以及被暮色照映成墨色的流水。然后,夕陽西沉,從天邊滑落的亮光,鉆進(jìn)太陽剛離去的洞穴。樹林間閃現(xiàn)的窗戶似乎亮了起來。道路遠(yuǎn)方,一個戴手套的男人孤身立在加油站的油泵旁,目送火車經(jīng)過。
沒過多久,火車已經(jīng)來到斯普林菲爾德。我對此地記憶鮮明:某個冬天的夜晚,我在這一站下車,跨越康涅狄格河上的長橋,進(jìn)入九十一號公路,打算搭順風(fēng)車前往阿默斯特。今晚的河上也見浮冰,遠(yuǎn)方也有一座有斜坡的暗黑樹林,風(fēng)也一樣刺骨。對我而言,學(xué)生生涯的回憶總與貧苦、涉世不深脫不了關(guān)系,無趣的渴望曾像赤貧一樣,使我備嘗苦痛。我的哀傷有一部分就埋葬在這兒。但旅行是慈悲的,在我還來不及憶起更多之前,在這小鎮(zhèn)與河流將我卷入某段回憶之前,它就呼嘯而過,驅(qū)趕我進(jìn)入遺忘的夜?;疖囃魍M(jìn),穿越馬薩諸塞州,轟隆聲被雪堆給掩埋了,不過,即使在如此黑暗的地方,我也認(rèn)得出來。這兒并非他鄉(xiāng)晦暗不明的夜晚,異國那一無阻隔的黑暗。這兒的黑暗只能迷惑異鄉(xiāng)客的視線,其實不過是本地在這種時節(jié)的一個平常夜晚罷了。我認(rèn)得這兒所有的鬼魂;這兒的黑暗屬于家鄉(xiāng)。
我仍坐在自己的臥鋪里。在南站啜飲的香檳害得我昏昏欲睡,盡管腿上擱著一本??思{的《野棕櫚》,進(jìn)度卻不超過三頁。在封底頁我潦草寫道:“警察的臉像臘腸、墨黑色的流水、國旗。”其余的時間,我的臉全朝向窗外。我沒看見其他乘客——也沒用心瞧。我不知道這輛車上還有哪些人,由于心境懶洋洋的,我認(rèn)定,要串門子以后有得是時間——也許今晚,也許明天到芝加哥的時候,也許往后到得州的時候,或者,干脆等到了拉丁美洲或天氣變了再說吧。索性坐下來沉浸于書香,等氣候回溫了再出去踅一圈??墒?,我發(fā)現(xiàn)福克納實在晦澀難解;好奇心終于征服了懶洋洋。
臥車的走廊上站著一個人(這班火車只有一節(jié)臥鋪車廂;它還有個名字,叫“銀蘭”),他把臉和前肘靠在窗戶上,眼睛緊盯著(如果我的猜想正確)皮茨菲爾德或是伯克希爾山:紙白的樺樹林為夜色與落雪所覆蓋,一排柵欄因半埋在雪堆,肉眼可辨;小香柏的形狀模糊有如提燈,而糖霜般的雪花擬仿著風(fēng)的輪廓,條條雕琢在他鼻前的那片玻璃上。
“景色像極了西伯利亞大鐵路。”他說。
“不像。”我說。
他皺了一下眉,繼續(xù)望向窗外。我朝車廂末端走去,不過,講話如此不客氣讓我心生不安。向后望,瞧見他仍在那兒跟黑暗對話,他年紀(jì)挺大了,而且方才的話是在表示友善啊。我假裝也望向窗外,等他伸個懶腰,向我走近的時候(為了維持身體的平衡,他的腳步有點像跳探戈;遇到暴風(fēng)雨天,甲板上的人也是這樣走路的),我開口道:“老實說,西伯利亞的雪沒這兒的多。”
“隨你怎么說?!彼^續(xù)向前移動。從他低啞的聲音,我知道與他結(jié)交的機會已經(jīng)沒了。
一到奧爾巴尼,這輛火車會與紐約線連結(jié),在此之前都沒東西可吃。因此,我走向酒吧,叫了一杯啤酒。我取出自己的煙斗,點火,貪婪地吸了一口,煙味總賦予我一股恍惚的慵懶氛圍。我深深吐出一口煙,那股煙像云一般圍繞我身側(cè),看上去賞心悅目極了。一個剛踏進(jìn)車廂、坐在對面的女孩似乎有些惱怒——嘖,一個迷失在霧中的小孩。她把三包脹得鼓鼓的零食擱在桌上,腳藏進(jìn)座位底下,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一雙眼冷冷地凝視著四周。她的緊張讓我警覺起來。她的隔壁桌坐著一個男人,完全沉醉在馬特·赫爾姆
的小說世界。他附近坐了兩個檢查鐵道的巡線工人(工具還隨身帶著),正在玩牌。一個男孩在聽短波收音機,不過,聲音全被火車更大的噪聲給淹沒了。一個身著制服的男人攪動著咖啡,他是列車員,腳邊放了一盞滿布油漬的老舊提燈。和列車員同桌的是一個肥胖的老女人(但兩人沒有交談),嘴巴舔著一根棒棒糖,表情罪惡感十足,好像害怕隨時會有人對她喊道:“住手,別吃了!”
“請別抽煙,好嗎?”
說話的是那個帶著零食和冷酷眼神的女孩。
我尋找“禁止吸煙”的牌子,但沒有找到。我說:“干擾你了嗎?”
她說:“我的眼睛被熏得難受?!?/p>
我放下煙斗,痛飲了一大口啤酒。
她說:“那玩意兒可是毒藥?!?/p>
我沒看她,反而望向她那三大包零食。我說:“聽說花生會致癌?!?/p>
她報復(fù)似的對我咧嘴一笑:“這包是南瓜子?!?/p>
我轉(zhuǎn)頭。
“這包是杏仁。”
我打算重新點燃煙斗。
“而這包是腰果?!?/p>
她的名字叫溫迪。一張橢圓形的臉上盡是純真,毫無刺探的意味。這種小家碧玉型的女孩,跟我心目中的美麗差了十萬八千里,幾乎與平庸同義,歸根結(jié)底,就是毫不吸引人。不過,也不能怪她,才二十歲,無論是誰,想要魅力十足都是很難的。她說自己還在念書,此行的目的地是俄亥俄州。她穿著一條印第安裙、一雙伐木工的靴子,皮夾克的重量壓得她有些駝背。
“溫迪,你念什么?”
“東方哲學(xué)。最近我一頭栽入禪宗?!?/p>
噢,耶穌基督!她還是滔滔不絕。她正在研究“洞”,或者是“整體”——總之,我一點也聽不懂。她說,自己學(xué)得還不算多,她的老師糟透了,但她認(rèn)為,一旦到了日本或緬甸,自己一定會有更多的領(lǐng)悟。接下來幾年,她都會待在俄亥俄州。佛教的奇妙之處,她說,就在于它包含了你生活的一切,打個比方,你的所作所為是佛教,全世界的大小事也都是佛教。
“不包括政治,”我說,“政治不是佛教,政治只是欺瞞?!?/p>
“大家都這么說,但他們都錯啦。我一直在研究馬克思,馬克思正是佛教的一種?!?/p>
她在開玩笑嗎?我說:“馬克思跟佛教的關(guān)系,就跟這杯啤酒和佛教的關(guān)系一樣遠(yuǎn)。不管了,話說回來,我想我們在討論政治。政治和思想完全是兩碼事,政治是自私的、偏狹的、缺乏誠信的,到處是半真半假的話和偷雞摸狗的行徑。也許有些篤信佛教的政治家可以促成改變,可是緬甸,那兒——”
“吃點吧,”她說,指著那幾袋堅果零食,“我是一個生食又不喝牛奶的素食主義者。你說政治是錯誤連篇,也許你說得對。我認(rèn)為大家的所作所為都是錯誤連篇——對,對,徹頭徹尾地錯了。大家吃垃圾,消耗垃圾。你瞧瞧他們!”胖女士仍舔著她那根棒棒糖,也許是另一根棒棒糖了。“他們在自我毀滅,自己卻完全不知道。抽那么多煙,會把自己逼上死路的。瞧瞧車廂里有多少煙霧!”
我說:“有些可是我的份?!?/p>
“熏得我的眼睛好難受?!?/p>
“你說你不喝牛奶?!蔽艺f。
“沒錯?!?/p>
“奶酪呢?奶酪不錯啊。再說,你總需要一些鈣質(zhì)吧?!?/p>
“我的鈣質(zhì)靠腰果就夠了?!彼f。這是真的嗎?“總之,牛奶總是讓我鼻涕直流。牛奶就是全世界最大的鼻涕制造源?!?/p>
“從沒聽說過?!?/p>
“從前,我一天就會用掉一盒舒潔?!?/p>
“一盒?挺多的嘛?!?/p>
“全是牛奶的錯,牛奶制造鼻涕?!彼f,“你絕不會相信,我的鼻涕過去流得有多兇?!?/p>
“流鼻涕是因為這個嗎?因為牛奶?”
“沒錯!”她喊道。
我懷疑她這話的真實性。喝牛奶的人會流鼻涕。兒童喝牛奶,所以兒童會流鼻涕,兒童也確實會流鼻涕,但我仍認(rèn)為她的說法值得商榷。任何人都會流鼻涕——顯然,她是唯一的例外。
“奶制品也會引發(fā)頭痛?!?/p>
“你應(yīng)該說,奶制品會引發(fā)你的頭痛?!?/p>
“沒錯。比如那天晚上,我姐姐知道我吃素,就為我做了茄子炒干酪。她不知道我是一個生食又不喝牛奶的素食主義者。我看著那道菜,一發(fā)現(xiàn)是煮過的,上面還加了奶酪,我就知道自己快受不了了??墒?,她花了一整天的心血,我能拒絕嗎?好玩的是,我還挺喜歡這道菜的味道。老天,接下來我就病了!鼻涕也流了起來。”
我告訴她,甘地在自傳里提到,吃肉會使人肉欲強烈。然而,甘地本人在十三歲時就結(jié)婚了——補充一下,他也是吃素的。反觀大多數(shù)的美國小孩,十三歲還在少年棒球聯(lián)盟里廝混,不是嬉戲玩耍,就是全心想著如何才能投出漂亮的曲球。
“不過,甘地不算是真正結(jié)婚,”溫迪說,“那只是印度的古禮罷了?!?/p>
“他在七歲訂婚,婚姻名實相副,兩人都還只有十三歲的時候,他就和她上床了——呃,我不太確定該不該用這種詞來形容甘地的性生活?!?/p>
溫迪沉思著,我決定再接再厲。我問,自從她成為生食素食主義者后,是否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性欲下滑。
“過去我常失眠,”她開始描述,“還生病——嗯,該說生了非常嚴(yán)重的病,我也承認(rèn)自己常發(fā)脾氣。我覺得,吃肉確實會使人充滿敵意?!?/p>
“那性方面的欲望呢?欲望、肉欲——我不太確定該怎么說?!?/p>
“你指的是性嗎?性不應(yīng)該是粗暴的,理當(dāng)溫柔又美好,平平靜靜的?!?/p>
也許因為你是素食主義者吧,我想。她還是用大學(xué)生賣弄學(xué)問的口吻,呆板地繼續(xù)說著。
“我現(xiàn)在更了解自己的身體了……我越來越了解我身體的每一部分……嘿,只要血糖有一點變動,我就可以感覺到。吃了東西后,我能夠察覺自己的血糖在上升還是下降?!?/p>
我問她是否生過重病。她答道絕對沒有。那小病呢?
她的答案真是不可思議:“細(xì)菌那套是不能信的?!?/p>
妙極了。我說:“你是說,你不相信細(xì)菌存在嗎?它們只不過是顯微鏡下的幻覺?灰塵、污垢之類的東西?”
“我不覺得細(xì)菌會導(dǎo)致生病。細(xì)菌不過是生命體——無害人畜的小小生命體?!?/p>
“一如蟑螂與跳蚤,”我說,“友善甜蜜的小家伙,對嗎?”
“細(xì)菌不會讓人生病,”她堅持己見,“食物才會。吃了不好的食物,會削弱你的器官,人也就病了。讓人生病的是自己的器官,像是心臟啊、腸子等?!?/p>
“那讓器官生病的又是什么?”
“不好的食物,它讓器官衰弱不堪。如果你只選好的食物吃,像我一樣,”她說,手指向南瓜子,“你就不會生病。我就從來沒生過病。至于流鼻涕及喉嚨痛,我不當(dāng)那是生病。”
“你不當(dāng)那是生???”
“一點也不,那是因為我吃了不好的東西。我向來只吃好的東西?!?/p>
我決意不再和她胡攪蠻纏,討論所謂的生病究竟是流鼻涕,還是癌癥或淋巴腺疾病。讓我們實事求是一點吧,我想著。今天她要吃什么過活呢?
“就這些。南瓜子、腰果、杏仁。一根香蕉、一個蘋果、幾粒葡萄干。一條全麥面包,烤過的。不烤的話,吃了就會流鼻涕。”
“你似乎在跟美食家宣戰(zhàn)?!?/p>
“我知道自己的觀點是激進(jìn)的?!彼f。
“我不認(rèn)為這樣叫激進(jìn),”我說,“這是自鳴得意——自命非凡,或者可以說是自我中心主義。有趣的是,一方面驕矜得意、自我中心,一方面又死命掛念著健康和單純,這種人可是會變成法西斯主義者的。我的食物,我的腸子,我自己——根本是右翼分子的口吻。接下來,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高聲提倡種族純粹主義。”
“好吧,”出人意料,她爽快地承認(rèn),“我承認(rèn)自己有些觀點很保守。那又怎樣?”
“首先我要說,除了你的腸胃,外面的世界是很大的,像中東、巴拿馬運河。在伊朗,政治犯的腳指甲會被拔下來;在印度,家家戶戶餓得沒飯吃?!?/p>
我的長篇大論顯然效果不彰,反倒把她的注意力移到家庭這個主題上——也許是因為我提到挨餓的印度人。她討厭自己的家人,她說。她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就是討厭他們。
我說:“你對家庭有什么看法?”
“一部旅行車、媽媽、爸爸和四五個啃漢堡的孩子。真是糟透了!他們無所不在——滿街都是,駕著車跑來跑去。”
“你認(rèn)為,家庭破壞了景致?”
她說:“嗯,沒錯。”
她在俄亥俄州的學(xué)院已經(jīng)就讀三年,這段時間內(nèi),從沒修過文學(xué)課程。更好玩的是,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搭火車。她說她喜歡火車,但沒有多加解釋。
我很好奇她的志向是什么。
“我想會走跟食物有關(guān)的路子。教導(dǎo)大家食物的知識,比如該吃什么。告訴大家,人為什么會生病。”她說話的口吻,活脫是蘇聯(lián)人民委員再世,但下一秒鐘,她又夢幻般地傾訴,“有時候,我望著一片奶酪,知道它嘗起來棒極了,知道我會喜歡的??墒俏乙仓溃坏┱娴难氏露?,隔天的感覺會有多么糟?!?/p>
我說:“每當(dāng)我看到一大瓶香檳、兔肉餡餅加上一大碟奶油泡芙,也會有相同的感覺?!?/p>
當(dāng)時,我倒沒有認(rèn)真想過,溫迪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后來回想這段談話,覺得她確實很怪,好奇心也少得出奇。我漫不經(jīng)心地提起自己在上緬甸與非洲待過。我描述了利奧波德·布盧姆熱愛腎臟內(nèi)“淡淡的尿味”,他還把該器官拿來當(dāng)早餐。我露了幾手淵博的知識,譬如佛教、住在卡拉哈里沙漠的布須曼人的飲食習(xí)慣、甘地的早期婚姻生活,等等。我這個人挺有趣的,不是嗎?然而,從頭到尾,她沒問過我一個問題。她從不好奇我做哪行、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只要我的發(fā)問一結(jié)束,她就開始滔滔不絕地長篇獨白,用微顫的甜蜜聲音,吐出樂天的斷章取義,兩條腿一滑開,就馬上盤回蓮坐姿勢。她整個人,可以和全然的自以為是與急切的自我推銷畫上等號,她錯把自我中心主義當(dāng)成佛教來修行了。我欣賞美國大學(xué)生的坦白直率,但她確實令我想起許多我認(rèn)識的難以教導(dǎo)的人。
話題又轉(zhuǎn)到食物上,也許是因為天色漸晚,我自己又饑腸轆轆。幸好奧爾巴尼已經(jīng)到了,我起身告退,立刻沖向剛連上本干線的餐車。接下來的路程極具歷史意義:火車在奧爾巴尼和斯克內(nèi)克塔迪之間已經(jīng)奔馳了一百五十年之久,起點為全美最古老的莫霍克暨哈德遜鐵路,再遠(yuǎn)些的路段則沿著伊利運河行駛。這條鐵路害得運河與水路生意蕭條,而其效率也飽受敵手的抨擊。但事實擺在眼前:十九世紀(jì)五十年代,經(jīng)由水路從紐約前往芝加哥,要花上十四天半,搭火車卻只需六天半。
披著毛巾的美鐵侍者立刻上菜。我點了一客牛排三明治,狠狠撒上一大把塔巴斯哥辣醬,借以報復(fù)溫迪及她對生紫花苜蓿的偏好。正當(dāng)我大嚼之際,一個名叫霍勒斯·奇克的銷售經(jīng)理(銷售商品為制作駕照的器材)進(jìn)來坐下,點了份漢堡。他也是一個絮叨不休的獨白演員,所幸演講內(nèi)容不具殺傷力。每當(dāng)他想要強調(diào)某個論點,從他前排牙齒的漏洞就會響起哨聲。他一邊猛嚼食物,一邊滔滔不絕地瞎扯個沒完。
“所有的班機都客滿了——噗噫,所以我只好搭火車。以前可從沒坐過火車,簡單得很——噗噫。等凌晨三點,咱們抵達(dá)羅徹斯特,我會叫部出租車。假如我敢在凌晨三點從車站打電話回家,我老婆鐵定氣瘋了。下回我要帶孩子們一塊兒去,把他們丟在那兒——噗噫,讓他們跑一跑。這兒怪熱的,我喜歡冷一些,十八度左右。我老婆討厭冷天氣。我熱得睡不著,走到窗戶邊——噗噫,把窗戶打開,她就朝我吼。這女人猛地就醒了,然后——噗噫,向我尖叫起來!女人大都這樣,她們喜歡的溫度總比男人高四度——噗噫,天知道是為什么!身體的關(guān)系吧,身體不同,體溫的調(diào)節(jié)也不同。搭火車比自己開車好嗎?一點也沒錯!開車!哈,八小時,十四杯咖啡——噗噫。雖然是漢堡,咦,我吃到煙灰了。喂,小弟!”
外邊一片冰天雪地,盞盞街燈照亮了各自的崗位以及前方的一堆雪,除此之外,不見他物。午夜時分,我從自己的包廂往外望,看到山丘上有一棟白房子,每扇窗旁都點了一盞燈,明亮的窗戶似乎讓房子看起來更大,同時也泄漏出它的空蕩。
凌晨兩點,火車經(jīng)過敘拉古。當(dāng)時我已入睡,否則恐怕會被記憶的手給攫住??墒怯迷绮蜁r,我在美鐵路線表上瞧見這個地名,敘拉古無情的豪雨、在“橘子”酒吧與當(dāng)時還是流浪漢的詩人德爾莫爾·施瓦茨偶遇、聽聞肯尼迪被刺殺的那間教室(那是和平隊訓(xùn)練營的教室,當(dāng)時我正在研習(xí)齊切瓦語
),不禁一一涌上心田。我更紛擾地憶起一位女人類學(xué)者。她對我的熱情無動于衷,之后(當(dāng)然,并非為此之故)慘遭意外身亡:她的車在西部被一棵大樹壓倒,她與她的情人(一名與她有薩福情愫
的女健身教練)一起魂歸離恨天。
布法羅和伊利港也被我們拋在后頭了,這也不壞。但我完全不知道現(xiàn)在身在何處。我在自己的包廂醒來時,氣溫高得使我的嘴唇龜裂,指尖也疑似脫皮。車廂與車廂之間極冷,形成了一幕濃厚的水汽,餐車的窗戶也結(jié)了一層霜。我刮掉白霜,只瞧得見一片藍(lán)灰色的霧,泛出模糊的熒光,遮蔽了整幅景致。
火車就在這片迷霧中停下來,幾分鐘內(nèi)什么也瞧不見。然后,一株陰暗的殘干逐漸在霧中成形,它淌出一道橘紅色的涓流,繼而擴大成一攤水洼,包圍并渲染著這株殘干,仿佛滲進(jìn)灰色繃帶的傷口。然后,整株殘干閃閃發(fā)亮,樹后一叢青草,林子緊接著也燃成了一片紅。沒多久,晨曦如紅寶石般的火焰在田野上跳動。等到景致呈現(xiàn)出清朗——殘干、樹木、雪堆,火車重新啟動。
“俄亥俄州到了。”隔壁桌的女士說。
她的丈夫穿著一件松松垮垮的黃色襯衫,顯得有點不自在,說:“看起來不太像俄亥俄州。”
我懂他的意思。
侍者說:“沒錯,這兒是俄亥俄州??死蛱m馬上就要到了。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p>
鐵軌旁有一大片凍結(jié)的枝丫,白楊木上結(jié)了一層霜,好似一艘航行在雪海中的幽靈船。榆樹和山毛櫸利落地凝脹成一群蕾絲翻飛的冰霜幽靈。臨風(fēng)的平坦雪地上,一縷縷發(fā)絲般的棕色枯草,被埋到僅露出頂端。所以,即使是披覆白雪的俄亥俄州,也可以成為夢土。
被陽光點亮的車廂空曠許多。我沒瞧見奇克先生,也沒聽到他的噗噫聲;素食主義者溫迪也不見蹤影。似乎我所熟悉的一切景物都已消逝無蹤(其實我離家還不算遠(yuǎn))。我從未真心喜歡過他們?nèi)魏我粋€,現(xiàn)在卻想念起他們來了?;疖嚿先悄吧拿婵?。
我拿出自己的書來看,昨晚就是讀著它入睡的:不變的《野棕櫚》,不變的晦澀難解。催我入眠的是哪一段?也許是這句,或者該說是這冗長、纏結(jié)的句子的最后一段:“……它是愛情的陵墓;它是死尸的腐臭靈柩臺,四周籠罩著不朽者那無嗅無覺的身影,無知覺地索求著古老的死肉?!?/p>
我不確定福克納意指為何,然而,用來形容我一大早在俄亥俄州吃的香腸,似乎再恰當(dāng)不過了。早餐的其他東西都很可口,包括炒蛋、火腿、葡萄柚、咖啡。多年前我就注意到,火車準(zhǔn)確地表現(xiàn)出一國的文化:骯臟落后的國家有骯臟落后的火車;自信、有效率的國家,亦可從奔馳于鐵軌的各色火車看出端倪,譬如日本。印度有希望,因為人民普遍認(rèn)為,火車比部分印度人駕駛的牛車更加重要。我還發(fā)現(xiàn),觀察餐車更可以一葉知秋(假如沒有餐車,這個國家顯然已在標(biāo)準(zhǔn)之下):馬來西亞火車的面攤子、西伯利亞大鐵路的羅宋湯及惡劣的服務(wù)質(zhì)量、“飛翔的蘇格蘭人”號的鯡魚干。此刻,在美鐵的湖岸快車上,我研究著早餐的菜單,發(fā)現(xiàn)竟然可以點“血腥瑪麗”或“螺絲起子”?!靶殉烤啤?,菜單上如是說,注入我血管內(nèi)的伏特加也應(yīng)和著。早上這個時候可以點一杯烈酒,全世界沒有別的火車敢這么做,美鐵嘗試新點子可以說是不遺余力。我的酒杯附近有一本美鐵手冊,上面寫道:接下來一百三十三英里的鐵軌全是筆直的——連一個轉(zhuǎn)彎也沒有。因此,我順當(dāng)?shù)爻赂?思{那足可讓脛部擦破皮的句子,而不用擔(dān)心火車的急轉(zhuǎn)彎會讓我的筆滑落。
等到上午十點左右,原先所見車廂間的水汽已經(jīng)凝結(jié)。每道狹小的走廊上煙霧彌漫,宛如天寒地凍,上面還覆蓋著片片紋路復(fù)雜的白霜、凝固的冰泡,以及從橡皮封套的裂縫新噴出來的水汽。這兒的雪與冰,真美!外面的景致也一樣動人;但麻煩也就在這里。十一點已經(jīng)過了,我們卻還沒抵達(dá)克利夫蘭??死蛱m到哪兒去了?我并非唯一感到疑惑的人,各車廂的乘客不停地詢問列車員:“嗨,克利夫蘭呢?你不是說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到了嗎?到底怎么回事?”也許,克利夫蘭就在窗外,掩埋在那片雪地里。
我那節(jié)車廂的列車員靠在一面結(jié)霜的窗子前。我想問他克利夫蘭怎么了,還沒開口,他就說道:“我的扳道工不知道上哪兒去了?!?/p>
“有什么不對勁嗎?”
“沒什么,只不過每次經(jīng)過這兒,他都會向我丟雪球?!?/p>
“喔,對了,克利夫蘭在哪兒?”
“還有一段路。你難道不知道火車已經(jīng)遲了四小時?伊利那兒的轉(zhuǎn)轍器結(jié)了冰,拖遲了咱們的腳步?!?/p>
“我必須在四點半到芝加哥換乘另一班火車?!?/p>
“別做夢了?!?/p>
“真是棒極了?!蔽艺f,準(zhǔn)備舉步離去。
“別擔(dān)心。一到埃爾克哈特,我會打通電報。等咱們抵達(dá)芝加哥,就把責(zé)任統(tǒng)統(tǒng)推到美鐵身上。他們會讓你們住在假日酒店,你們會被安置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可是我到不了得州了。”
“先生,這點事就交給我來煩心吧?!彼隽伺雒遍埽耙娺^雪下成這樣子嗎?老天爺,太恐怖了?!彼窒虼巴鈴埻谎?,嘆了口氣:“沒法想象咱們的扳道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許被凍傷了。”
還有好幾個小時才到得了克利夫蘭。一如大多數(shù)的脫班現(xiàn)場,時間的緩慢流逝反而釀造出一種反高潮。我自覺已花了夠多的心思在這整件事上,如今,雪只會讓我心煩,房屋則令我沮喪——不過是小平房嘛,不比停在旁邊的車子大多少??死蛱m在上周暴風(fēng)雪的侵襲下已慘遭蹂躪,求生技巧的相關(guān)新聞不停地在家家戶戶播送(告訴你關(guān)于睡袋、如何保持體溫、如何在緊急狀況下維持室溫、如何使用斯特諾烹食等新知——你忍不住會想,歡迎來北極探險者世界)。整座城在雪堆下凍成了冰城,這時最大的笑話是,《克利夫蘭坦誠者》居然還做了篇冗長的特寫,報道俄國的除雪工作如何效率不彰,借此來激勵人心。俄國人!標(biāo)題是“莫斯科除雪寶座蒙塵”,下行是莫斯科的當(dāng)?shù)貢r間,然后,報道開始:“這座城市曾輝煌一時的除雪技術(shù),今年冬天由于官僚作風(fēng)和出其不意的大雪雙重因素,已遭到嚴(yán)峻的挑戰(zhàn)?!边@篇報道繼續(xù)以幸災(zāi)樂禍的語氣說道:“問題顯然不在于缺少特殊裝備……今年冬天,居民尖銳地批評街道的悲慘情況……對于數(shù)周后仍處于冰封的街道而言,十二月的大雪與停車規(guī)范不當(dāng)無法成為恰當(dāng)?shù)慕杩凇!?/p>
這是美國中西部典型的沾沾自喜。想在俄亥俄州吹牛,你就非得提到俄國人不可。講西伯利亞更好,事實上,冬天的俄亥俄州與西伯利亞極其相似。我翻看著克利夫蘭的報紙,把整份《克利夫蘭坦誠者》全給讀了一遍?;疖囋诳死蛱m已經(jīng)滯留兩小時左右,我詢問列車員原因何在,他回答是雪的緣故,鐵軌因冰雪的侵襲而變形了。
“今年冬天實在夠糟的了?!?/p>
我告訴他,西伯利亞的鐵路向來準(zhǔn)時到站,但講這種話真是無聊。無論何日何時,我都寧愿舍伊爾庫茨克而就克利夫蘭——即使克利夫蘭顯然更加嚴(yán)寒。
我前往休閑車廂,叫了杯醒晨酒,繼續(xù)閱讀《野棕櫚》。我又喝了杯醒晨酒,再一杯。打算喝第四杯,點了酒,但決定這次要慢慢品嘗。這種醒晨酒再多喝個幾杯,我整個人就要倒在桌子上了。
“你在讀什么?”
講話的是位五十多歲、豐滿、雀斑臉的女士,她正在啜飲一罐無糖湯力水。
我把封面翻給她看。
她說:“聽說過,好看嗎?”
“有些片段還不錯。”隨即我笑了,但與??思{沒有任何關(guān)系。有一回,也在美鐵上,就離這兒不遠(yuǎn),雖然我讀的書引起大伙兒側(cè)目,卻沒有人敢向我詢問。那是驚悚小說家H. P.洛夫克拉夫特的傳記,書名是《洛夫克拉夫特》
,同行乘客一定深信,整整兩天,我都在埋首研究一本描述性技巧的書籍。
她自稱來自弗拉格斯塔夫,接著問道:“你的老家在哪兒?”
“波士頓?!?/p>
“真的?”她很感興趣地說,“你能不能說個詞給我聽?說G-o-d(上帝)。”
“God?!?/p>
她開心地拍手。雖然身形豐滿,她的個頭卻小得很,有一張扁平的大臉。她的牙齒參差不齊,全都傾斜,好似經(jīng)過了排序。我茫然不解為什么說出這個詞能逗她開心。
“Gawd?!彼f,模仿著我的腔調(diào)。
“你怎么說?”
“我說Gahd?!?/p>
“我相信上帝聽得懂任何人的口音。”
“我喜歡聽你說這個詞。一周前我也搭過火車,往東跑的。結(jié)果大雪害得火車誤了點,但挺棒的,我們被安置在假日酒店!”
“我希望他們別對我們這么做?!?/p>
“別這么說?!?/p>
“我對于假日酒店并沒有任何不滿,”我說,“只是我還有別的火車要趕?!?/p>
“每個人都有。我敢打賭我走得比你遠(yuǎn)——弗拉格斯塔夫,記得嗎?”她又啜了一口湯力水,說,“結(jié)果,花了我們好幾天的時間——好幾天啊,才從芝加哥抵達(dá)紐約。到處都是雪。車上有一個男孩,從波士頓來的,他就坐在我旁邊?!彼⑿Α环N沉靜而不懷好意的笑容,“我們睡在一塊兒?!?/p>
“很幸運?!?/p>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完全不是那回事。他睡在他那一邊,我睡在我這一邊??墒?,”她語氣轉(zhuǎn)為虔誠,“我們睡在一起,多么美妙的一刻啊。我沒喝酒,但他喝了兩人份的。我告訴過你他才二十七歲嗎?波士頓人。整個晚上他一直對我說:‘Gawd,你真美麗?!俏?,不知道吻了多少次?!瓽awd,你真美麗?!?/p>
“待在假日酒店時?”
“火車上,在某天晚上,”她說,“在坐席車廂。這件事對我非常、非常重要?!?/p>
我說這聽起來是很甜蜜的經(jīng)歷,并試著想象,一名喝醉酒的青年撫弄著這位豐滿的雀斑臉女士,而且當(dāng)時坐席車廂里鼾聲不斷(一如往常,散發(fā)出舊襪子和腐壞三明治的氣味)。
“不只甜蜜,還很重要。當(dāng)時的我就是需要這個,所以我才會去東部的?!?/p>
“為了和這位小伙子相遇?”
“不,不,”她惱火地說,“我媽媽去世了。”
“我很遺憾?!?/p>
“我在弗拉格斯塔夫聽到這個消息,馬上跑去趕火車。然后,就在芝加哥給絆住了——如果說假日酒店是被絆住了的話!差不多在抵達(dá)托萊多的時候,我遇到了杰克——就在這兒,呃,這兒是托萊多嗎?”她向窗外望去,“‘Gawd,你真美麗’,他的話確實使我精神一振,來得正是時候。”
“請節(jié)哀。為了一場葬禮回家,一定很不好受?!?/p>
“兩場葬禮?!彼f。
“???”
“我爸爸也去世了?!?/p>
“最近的事?”
“星期二?!?/p>
今天是星期六。
“God。”我說。
她微笑:“我喜歡聽你這樣說?!?/p>
“我的意思是,令尊發(fā)生這種事真可怕?!?/p>
“對我的打擊是挺大的。我以為回家是為了參加媽媽的葬禮,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兩個人都死了。我爸說過:‘蜜糖,你應(yīng)該常回家。’我說我會的。弗拉格斯塔夫很遠(yuǎn),但在那兒我有自己的公寓,收入也還不錯。然后,他就這樣去世了?!?/p>
“悲傷的旅行。”
“我還必須再回來一趟。那些人沒辦法讓我爸媽下葬,我還必須回來辦葬禮?!?/p>
“我還以為葬禮已經(jīng)舉行了?!?/p>
她猛地望向我?!霸诩~約市沒辦法埋人?!?/p>
我請她重復(fù)這個奇怪的句子。她照做了,語調(diào)絲毫未變。
“God?!蔽艺f
“你聽起來好像杰克?!彼⑿?,露出跟愛斯基摩老祖母一樣的奇特牙齒。
“為什么在紐約市沒辦法埋人?”
“地太硬了,全凍成冰塊,他們挖不開……”
一九七八年的寒冬,我想著,地面凍得沒辦法埋人,太平間里棺材堆至屋椽,此時,我卻決定乘火車前往拉丁美洲陽光最明媚的地帶……
弗拉格斯塔夫的女士起身離開,但接下來的八九個小時,我在休閑車廂、坐席車廂及餐車上,聽到她不斷用單調(diào)、如干玉米餅的聲音緩慢地重述:“……因為,在紐約市沒辦法埋人?!?/p>
當(dāng)她瞥見我(有兩次),她就喊一聲“Gawd!”并笑了起來。
凍結(jié)的轉(zhuǎn)轍器、扭曲的車軌、大雪:時間越拖越遲,我的列車員堅稱我不可能及時趕上,或轉(zhuǎn)車前往沃思堡?!巴耆珱]轍啦?!钡诌_(dá)印第安納站時他如是說,手里還握著一個雪球。新的麻煩卻在此時冒出來。有一個輪子過熱,而且(我想我講得沒錯)保險絲也爆了;火車尾端就淌著一長條凍結(jié)的汽油污痕。為了預(yù)防爆炸,時速減緩到十五英里;在有機會把那節(jié)備受折騰的車廂拆離湖岸快車之前,我們就一直以這種蝸速爬行著。終于,在埃爾克哈特,火車擺脫了這節(jié)損壞的車廂,但工程所花的時間出乎意料的久。
停車時,“銀蘭”臥車上一片寧靜,只有列車員疑神疑鬼個沒完,說蒸汽結(jié)凍,會影響到剎車。他傲慢地拿著長掃帚,前前后后忙來忙去,告訴我這份工作比他先前的要好多了。他曾在某家電子公司坐辦公桌:“但我寧可跟多一點的人打交道?!?/p>
“你的問題就在于,”看到列車員變得坐立難安,檢票員說,“還沒冒汗,眉頭就皺起來了?!?/p>
“也許吧。”列車員把掃帚重重敲在車門邊凝結(jié)的冰層上。
“至少不會像上一趟旅行那么糟,那次簡直凍慘了。”
列車員說:“我必須為我的乘客們著想。”
我的乘客們?!般y蘭”上只剩下三名乘客了,邦斯夫婦與我。邦斯先生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他母親的祖先曾搭乘“五月花”號渡海來新大陸。邦斯先生戴著一頂附有御寒耳罩的帽子,身上兩件毛衣用拉鏈鎖得緊緊的。他喜歡聊他的家人與科德角。邦斯太太說,俄亥俄州比科德角丑太多了。邦斯先生的血緣中還包括胡格諾派
。從某方面來說,老邦斯的出身相當(dāng)奇特。典型的美國人總愛吹噓自己移民赴美的祖先有多貧困,邦斯先生的祖先卻打從一開始就顯赫輝煌。我擠出最大的耐心,努力聆聽著。我想,也許邦斯就是第一天我冒犯到的那位先生。(“景色像極了西伯利亞大鐵路?!薄安幌?。”)此后,我就對邦斯夫婦敬而遠(yuǎn)之。
湖岸快車仍滯留在埃爾克哈特,籠罩著一片愁云慘霧,因為如今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會錯過接下來芝加哥的聯(lián)運車。一大群女孩要前往新奧爾良,參加四旬齋前一日的慶宴。好幾對老夫婦必須趕搭舊金山的游船,他們憂心忡忡。一個年輕的堪薩斯人說,他老婆會以為他拋棄她了。一對黑人夫婦輕聲細(xì)語,我聽到那黑女郎說:“唉,真討厭。”一位四旬齋女孩看著她的表說:“照理說,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宴會上了?!?/p>
雙親甫亡的弗拉格斯塔夫女士,揮散了愁云慘霧,讓大伙兒的心境歡樂起來,最后簡直像在期待慶典一樣。她向大家解釋,自己十天前也搭火車往東跑,發(fā)生了同樣的事——誤點、大雪、錯過轉(zhuǎn)車。不過,美鐵會把每個人安置在芝加哥的假日酒店里,給大家四美元的出租車費、餐券,以及一通免費電話。而這回美鐵,她說,一定會循例照辦。
這一消息傳遍了整列火車,然后,似乎在印證美鐵的誠心善意,餐車宣布招待大家免費的餐點:濃湯、炸雞與香草冰激凌,證實了那位不復(fù)哀悼的弗拉格斯塔夫女士所言不虛,現(xiàn)在她正嚷著:“我們就等著到芝加哥吧!”
別處,有些乘客已經(jīng)在花用尚未領(lǐng)到的四美元出租車費。
“好了,拉爾夫,”一名頭發(fā)油膩膩的男孩向酒保說,并放下一美元,“讓大伙兒大醉一場吧!”
“我們坐在這兒已經(jīng)八小時了,”三個年輕人中最吵的一個說,“早就醉得不能再醉了?!?/p>
“我的上班時間過了?!泵欣瓲柗虻木票Uf,但還是順從地動手把冰塊加到塑料杯里。
其他的聲音此起彼落。
聽聽這個:“千萬別在春天回家鄉(xiāng),到處都不一樣?!?/p>
還有這個:“耶穌基督”(停頓)“是黑人,就跟埃塞俄比亞人一個樣。白人的輪廓,有色的臉孔,”(停頓)“一般人的說法全是狗屁?!?/p>
又來了:“……因為,在紐約市沒辦法埋人?!?/p>
他們每一個都不例外,快樂得驚人。他們因車次誤點而開心,為大雪而愉快(又開始下起來了)。弗拉格斯塔夫女士保證大伙兒將在假日酒店寄住一晚(或兩晚),這也令他們歡喜不已。對于眾人的喜悅我無法感同身受,更無法對任何一人心懷善意。等到我發(fā)現(xiàn)即將被拆離的那節(jié)車廂正巧位于“銀蘭”與這幫烏合之眾之間時,我告訴列車員本人要睡覺去了?!暗搅酥ゼ痈缭俳行盐摇!?/p>
“九點以前可能到不了?!?/p>
“棒極了。”我說,隨即陷入沉睡,那本《野棕櫚》就擱在臉上。
列車員在八點五十分叫醒了我。“芝加哥到了!”我跳起來,一把抓起手提箱沖上月臺。火車底部冒出一波波蒸汽,使我的來臨染上老電影神秘而光彩的氛圍。眼鏡上結(jié)了冰針,我?guī)缀鯚o法視物。
弗拉格斯塔夫女士簡直神準(zhǔn)。我領(lǐng)到了四美元、假日酒店空房以及三張餐券。每位錯過轉(zhuǎn)車的乘客都得到了相同的待遇,包括邦斯夫婦、休閑車廂的醉漢、年輕的堪薩斯人、四旬齋女孩們、在坐席車廂的廉價座位睡掉整趟旅行的窮白人、前往舊金山的老人團(tuán)、弗拉格斯塔夫女士。美鐵員工出來接待,領(lǐng)我們上路。
“旅館見!”一位女士叫道,她的行李只有兩個購物袋。
她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
一個鄉(xiāng)巴佬說:“這可要花上美鐵好一筆錢。”
驟雪、中途旅館、芝加哥——似乎不像真的。假日酒店里別的客人更加深了這種不真實感。一群黑人身著刺眼的制服、鮮綠色的喇叭褲、有帽檐的白帽,并佩著金穗。有的穿紅色制服,有的穿佩有勛章的白色制服,有的穿米黃色制服,上有銀穗披散在肩章周圍。我猜測著,是哪兒的樂團(tuán),還是一群熱愛波普藝術(shù)的警察?都不是。這群男人(他們的妻子沒穿制服)是鹿角忠實愛好會的成員,肩膀上的勛章還以小字印出會名。這群男人學(xué)鹿一樣行禮、握手,穿著白鹿角鞋繞著大廳游行,看到我們這群被暴風(fēng)雨刮來的人,似乎有少許不耐煩。但還算相安無事。美鐵乘客感興趣的是去跳迪斯科及休息室的享樂,而鹿角會成員(有些人還佩劍)則站著向彼此致敬——我想,站著是怕坐下來會破壞褲子的皺褶吧。
游泳池被幻光燈照得通明,其上覆蓋著厚雪。外墻上畫有綠色的棕櫚樹,在雪堆中好似生了根。整座城市全結(jié)了凍,河流里夾著雪塊。上周的舊雪被掃在路邊,街道上飄著新落的雪,伴隨新雪而下的,是帶霰的暴風(fēng)雨,細(xì)小連續(xù)的顆粒使駕車險象環(huán)生。我房內(nèi)的《基甸圣經(jīng)》在《歷代志》下卷第二十五章處攤開。這兒有給我的信息嗎?“不可因子殺父,也不可因父殺子,各人要為本身的罪而死?!卑㈤T,我想。合起《圣經(jīng)》,我打開??思{。
純屬巧合,福克納也給了我信息?!叭缃裰ゼ痈缫咽嵌荆蔽易x著,“……霓虹燈里消逝的歲月,已亡于牲畜與木材富商的妻女那外圍皮草、花瓣般的臉龐上,自歐返回的政治人物的情婦亦是……倫敦經(jīng)紀(jì)人的兒輩與內(nèi)地國家的拐杖爵士……”他繼續(xù)嘲弄他們的階級,并描述這些人如何向南遷,躲避芝加哥的大雪。他們“這個種族的成員缺乏探險天分,以筆記簿、照相機和盥洗用具全副武裝,決心將這一季基督教節(jié)日的假期全花在黑暗、刺骨的蠻荒叢林”。
我不確定自己的探險天分如何,我既沒有照相機,也沒帶盥洗用具,但于冬天的芝加哥待在假日酒店二十四小時使我深信,不管蠻荒叢林有多黑暗、刺骨,還是越早抵達(dá)那兒越好。
- 位于墨西哥東南端,距危地馬拉邊界有十五公里。
- 尼加拉瓜首都。
- 哥倫比亞首都。
- 威廉·??思{(1897—1962 ),美國南方代表性小說家,著有《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等。
- 紐約州首府。
- 美國偵探小說家唐納德·漢密爾頓筆下的人物。
- 兩個詞發(fā)音相同。
- 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所著《尤利西斯》的主人公。
- 德爾莫爾·施瓦茨(1913—1966 ),美國詩人、短篇小說家、文學(xué)評論家。
- 班圖語系的旁支,馬拉維共和國的官方語言之一。
- 此詞源自公元前六百年左右的希臘女同性戀詩人薩福。
- 位于印第安納州北部。
- 品牌名稱,為內(nèi)放可燃?xì)溲趸夏z凍的罐子,以方便戶外生火。
- 位于俄羅斯貝加爾湖西北面。
- H. P.洛夫克拉夫特(1890—1973 ),美國驚悚小說家,著有《克蘇魯神話》《查爾斯·沃德案件》等。
- 字面意思為“做愛技術(shù)”。
- 位于亞利桑那州。
- 位于得克薩斯州北部。
- 位于馬薩諸塞州東南部的半島。
- 十六、十七世紀(jì)的法國基督新教,大多屬卡爾文教派。
- 法國節(jié)日,又名懺悔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