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如一日
雖然從沒有刻意安排,但這一天總會有些與眾不同。
凌晨,零點剛過,姐姐就發(fā)來短信:“三十歲了,祝你生日快樂,以后更快樂。”我馬上回了短信:“一點都不快樂,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迸聲鹚倪M一步追問,我又加了一句:“謝謝你這么早就發(fā)來,睡吧?!彼龥]有再回,但應該不會平靜,她這么晚還不睡,就為了第一時間為我發(fā)來祝福,卻得到了這樣消極的回饋。也許我不該這么直白。
那一刻,我確實不快樂,我躺在床上,大睜著雙眼,遲遲不肯睡去。事實上,幾乎每一晚我都不想睡,我想盡量延長每一天,不想輕易結(jié)束它,哪怕毫無作為。因為一旦睡過去,我就什么都做不成,連夢都留不下。
何去何從,是我直到三十歲這一天,仍然沒有想通的問題。
我熄掉所有的燈,但熄不掉心里這個巨大的疑惑。我執(zhí)拗地躺在黑暗中,似乎一定要得到某個確切的答案,直到最終陷入睡眠的深淵。始于睡,終于睡,這是每一天的宿命,也是漫長人生的最好的隱喻。
早晨七點剛過,我被一條短信吵醒,是吉普發(fā)來的,“豬你生日快樂”,后面加一個笑臉。她好像總是這樣快樂,快樂得無拘無束沒心沒肺。我和她的生日是同一天,還有幾個朋友也都是射手座的,本來打算約了一起過生日的,我還嚷著要成立一個樂隊,名字就叫“射擊隊”,她彈鋼琴我彈吉他,但我總是爽約,她們的每次活動我都缺席,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我瞇著眼看了一眼她的短信,雖然睡得糊涂,但我馬上就想好了一條回信,只是懶得動手發(fā),翻個身,又睡著了。其間,楊旭又發(fā)來短信,告訴我華東政法大學的地址和路線,叫我快到時聯(lián)系她。我閉著眼給她回了一個“好”。
一覺睡到九點多,外面大片的陽光堵著窗簾,讓我不好意思再睡。我從枕頭下掏出手機,給吉普回信:“謝謝,野豬你生日快樂。”也加個笑臉。剛按了發(fā)送,手機響起來,是某個部門的領導打來的。這個世界上最討厭而又最難免的事之一,大概就是一大早接到領導電話。我沒接,等鈴聲響過,穿衣起床,打開窗戶,把室外的車輛喧囂聲放進來,再給領導打回去。也沒什么重要的事,周末有一次外出考察,領導問我有沒有時間參加。我說我不想去。我確實太不想去了,連借口都沒來得及找一個就回絕了。領導也沒強求,掛了電話。
我打了強生出租公司的叫車電話,訂了十點三刻的車。下午的講座一點開始,時間應該綽綽有余,我甚至可以在出發(fā)前練一會兒琴。
這一天是2008年12月12日,我的三十歲生日。
洗漱完畢,手機又響,是成都的號碼。我接起來,原來是穆冬青。她得知我12月24號又要去都江堰,非常高興,希望能帶志愿者去我們工作的安置點去參觀學習。冬青是我在四川德陽研討會上認識的朋友,她本是成都白領,震后去做志愿者,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我們雖然相識匆忙,但一見如故。她在電話里囑咐我,這次去成都,一定要送一本我的書給她,我說:“什么書?”她說:“《闌尾》啊!”我還以為她說的是社工的書,因為我不記得曾經(jīng)向她提過小說的事,不過,我還是答應了她。
如果我告訴她今天是我的生日,她會說什么?祝你生日快樂?沒有如果,因為我不會告訴她。
出租車提前到了,我匆忙收拾東西下了樓。司機聽說我要去松江大學城,建議走滬杭高速,但楊旭的短信里叫我走A9,到趙巷下。我把路線告訴司機,司機也沒異議,車子飛速上了高架。
我想從包里拿《南方周末》,卻意外看到了羊紅給我的信,裝在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里,夾在一堆文件材料中。這封信輾轉(zhuǎn)多人,耗費多時,終于送到我的手里,但我竟一直沒有看。從浦東到松江大學城要接近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足夠我來消化這封長信了。我丟了報紙,從信封里抽出那一疊厚厚的稿紙。
羊紅,又一個我不能忘記的名字。我們在都江堰的街頭“撿”回了她,這個四處流浪的女孩,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慘痛身世。這個繁華世界的孤兒,這個殘酷世界里幸存的野孩子,用她質(zhì)樸的、滿是錯別字的文字,向我講述了她的故事,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一頁頁看下來,觸目驚心。在信的最后,她寫到:“姬導,對不起讓你失望了,看了我的經(jīng)歷,你也認為我很壞對吧!其實很多時候我也想好好生活,可是……(略去部分)我也是逼迫無奈啊,希望你看了之后不會不理(我)了?,F(xiàn)在的我一定會改掉所有的壞毛病,再也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了!”坐在出租車里,外面是飛速后退的A9高速,我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離開都江堰的前一晚,社工們?yōu)槲液退伤伤托校蠹叶加行﹦忧?,羊紅也來了,我們輪流送她一句話,她當時坐我身邊,我握著她的手說:“羊紅,在我心目中,你就像一只雖然臉上和頭發(fā)上沾染了灰塵,內(nèi)心卻仍舊純潔的羔羊?!蔽覜]有說的是:這個世界并不美好,甚至找不到一個哪怕簡陋、但至少可以棲身的羊圈。
在這封信的開頭,羊紅寫下了這樣一個標題:我是誰?
半個月前我去江西參加社工教育協(xié)會年會,順便爬了趟廬山,在石門澗,我看到了一塊圓潤的巨石,靜靜躺在陡峭的懸崖邊,上面刻了三個大字:我是誰?
三個月前我在都江堰,為完成我的大學老師高鑒國教授的約稿,我寫了一篇文章《歧路問遠方》,在這篇講述個人經(jīng)歷的文章中間,我用到了這樣一個標題:我是誰?
這并非完全巧合。
半個月后我將重返都江堰,我會再見到羊紅,見到她頭發(fā)亂蓬蓬的、灰頭土臉的樣子,如果我告訴她,我在三十歲生日的那天看了她的長信,告訴她我在三十歲的時候也在和她思考同一個問題、并且也沒有想出答案,那么,她會怎么說?
看信的時候,我感覺有些段落跳躍性很大,好像漏掉了一些內(nèi)容,開始我把這歸結(jié)為羊紅的敘述不連貫,但當我來回翻弄信時才發(fā)現(xiàn),這些稿紙的正反兩面都有字,而我竟然只看了正面!也就是說,我是看一頁、跳一頁,斷斷續(xù)續(xù)看完了這封信。我趕緊把信翻到前面,把剛才錯過的背面內(nèi)容看了一遍。讓我感覺奇怪的是,除了個別字句和細節(jié)的連接更通暢外,羊紅的自傳似乎并沒有因此而多出一倍。
人生真的可以這樣大段大段地跳躍和省略嗎?
出租車下了高速,我收到我媽發(fā)來的短信,沒有標點一氣呵成,“姬中憲三十周歲了我第一次稱呼你大名意味著長大了快給我找兒媳婦祝你生日快樂”。我不能像回我姐的短信那樣回她,即使打字,我也要打出一個笑臉。我回她:“呵呵,好的,謝謝媽?!?/p>
12點到了華東政法大學,好像到了一處世外桃源,開闊,安靜,陽光充沛,歐式的校園建筑,典雅而不陳舊,放眼望去,只有紅墻綠水,看不到幾個人,一腳踏上校園,讓人有種懶洋洋的不真實的感覺。在這里待久了的人,真是不愿再回到那個擁擠骯臟的城市。
楊旭在財務室排隊報銷,不能到校門口接我,我找到她,等她辦好,一起去教工食堂吃飯。她是我研究生時的師妹,現(xiàn)在是華政社工系的老師,南昌開會時遇到她,她就說要請我來給學生講座,我就隨便答應著,沒想到她真請了,而我也真來了。
吃飯的時候姐姐打來電話,果然,她凌晨收到我的消息后就一直很擔心,以為我遇到了什么麻煩事,上午就打過一個電話,我當時在車上沒聽到,現(xiàn)在又打過來詢問。電話里我也不便說什么,只說沒事,她知道我在外面不方便,就說晚點再聯(lián)系,掛了電話。我和楊旭吃完午飯,來到匯賢樓的階梯教室。
學生們非常認真,事先做了海報,正忙著往門上張貼,上面光我的頭銜就印了六七行,占去半張海報。講座的題目是“社會工作的昨天和明天”,我不是特別滿意這個名字,兩天前楊旭來短信問我題目,我那時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甚至還沒有備課,就順手回了一個“假若明天來臨”,是一個外國暢銷小說兼電視劇的名字。楊旭回我:“大作家,文學性是不是太強了?我怕學生理解不了,要不換個和社會工作相關的?”我就回了這個題目。現(xiàn)在,這題目被印在海報上,粗大的筆畫顯得有些虛張聲勢,像一件既定的事實。本來我想隨便講講的,現(xiàn)在倒好像成了命題作文。
已經(jīng)來了一些學生,一眼望過去,全是稚嫩的臉孔和羞澀躲閃的目光。聽楊旭講,大三學生今天有其他活動,大四都實習去了,所以今天主要以大一、大二學生為主,而大一學生基本都是九零后了。大一,一個親切又遙遠的詞,我已經(jīng)離開它12年了。12年一個輪回,今天我又回來了。
周三是學生最忙的時候,因為學校規(guī)定這一天老師必須來學校,所以很多課程和活動都安排在這一天。大學搬到郊區(qū),改變了整個校園的生物鐘,擾亂了這群師生們原本安定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讓所有人都忙于趕路。老師如果要來學校,就要把一天中的至少4個小時耗費在路上,學生們沒有時間和老師深入交流,老師一下課就要跑,錯過了班車就回不了家。學生們也抱怨,進一趟城就像出一次差,一個南京的學生對我說,上海到南京2個小時,但他要從學校去上?;疖囌?,2個小時還到不了。這是很多大學的普遍現(xiàn)狀,日益官僚化、市場化的高校,跟在一群官員和商人的屁股后面,爭先恐后地扎進了圈地運動的大潮中,沒有人把老師和學生的時間算作成本。漫長的A9高速公路,不是靠幾部班車就能縮短的,大學和社會之間原本就太大的距離,再一次被人為地拉大了。
講座原定下午一點鐘開始,但大二的學生結(jié)束上一檔活動時已經(jīng)十二點三刻,還要吃午飯,所以下午的講座肯定要推遲。而且,下午三點還有另一檔活動,結(jié)束后學生還要在五點半之前趕到上海政法大學,去參加一天里的第四場活動。楊旭向我道歉,說沒安排好,我倒沒什么,正好借前面的時間和學生們隨便聊聊,只是感嘆這些趕場子的學生們,太累了。
從交談中得知,社工系學生成立了自己的社工協(xié)會,這次講座就是他們組織的。我說:你們是社工協(xié)會的,我也是社工協(xié)會的,難怪看你們這么親切。他們都笑,一直在教室內(nèi)外來回張羅的一個女生就說:可不敢和你們比,你是大協(xié)會,我們是小協(xié)會。我問她,那你們協(xié)會有多少會員?她說目前有60多名,我說我們協(xié)會剛成立的時候,還沒你們會員多呢。他們又笑,顯然不相信。這位女生是協(xié)會的會長,還有剛才貼海報的一個男生,是協(xié)會的副會長,我說今天我來你們協(xié)會,下次請你們?nèi)ノ覀儏f(xié)會,他們又笑。他們太愛笑了。
會長先開場介紹,說我的頭銜太多了,都不知道怎么介紹我,我上了講臺,先向他們表示了感謝,我說:“我也不是第一次來大學講課了,但像今天這樣專門做了海報并且把我的頭銜收集得這么齊,還是第一次,所以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有了協(xié)會,就是不一樣。”大家又笑了,講座就這樣在一片輕松的氣氛中開始了。
根據(jù)題目,講座主要分兩部分,也就是昨天和明天,所謂昨天是指我的昨天,主要講我如何進入社工專業(yè)、學習專業(yè)以及如何進入社工行業(yè)、如何創(chuàng)業(yè)等個人經(jīng)歷;而所謂明天,是指這些大學生的明天,以及要為明天做哪些準備。從1996年考大學,到2008年,12年的經(jīng)歷,數(shù)不清的細節(jié)和感觸,足夠我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學生們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我的昨天,也許就是你們的明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