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的形成[1]
柯馬?。∕artin Kern)
一、詩集生成
《詩經(jīng)》是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源頭。此書各個部分可能形成于不同時期,涵蓋西周、春秋和戰(zhàn)國時期的八百年間。據(jù)司馬遷《史記》,《詩》由孔子在公元前五世紀(jì)初編定而成。詩歌本身的作者不為人知。它們古稱“詩三百”,后世則以《毛詩》的形式流傳,后者是漢代“太學(xué)”中被經(jīng)典化和講授的四家釋詩傳統(tǒng)之一?!睹姟贩譃樗膫€部分,即一百六十首《國風(fēng)》、七十四首《小雅》、三十一首《大雅》、四十首《頌》。近年來的出土文獻(xiàn)表明,公元前四世紀(jì)已有了這一分法?!妒酚洝た鬃邮兰摇氛f:
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2]
《史記》稱《詩》是孔子所編的一個統(tǒng)一的、普遍共享的文本,沒有談到后來的傳播和闡釋譜系。班固在公元一世紀(jì)末完成的《漢書·藝文志》中所論的《詩》學(xué)史則一直延續(xù)到漢初:
《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惫拾分母?,而歌詠之聲發(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知得失,自考正也??鬃蛹?nèi)≈茉姡喜梢?,下取魯,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漢興,魯申公為《詩》訓(xùn)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蛉 洞呵铩罚呻s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三家皆列于學(xué)官。又有毛公之學(xué),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xiàn)王好之,未得立。[3]
上面這兩條材料,是最早的關(guān)于《詩》的系統(tǒng)論述。它們都出現(xiàn)在帝國初期,也就是說,距離孔子的時代(以及公元前221年秦統(tǒng)一天下)已有兩三個世紀(jì)之久。兩者的重點都在于強調(diào)孔子不是詩集的作者而是編者,至于這些詩歌最初如何形成,以及它們的作者是誰,兩者都未涉及。
這幅畫面,與前帝國時期和早期帝國時期文獻(xiàn)——包括近年來出土的公元前300年—前165年間的竹帛文獻(xiàn)[4]——稱引《詩》的情況相一致。無論是出土文獻(xiàn)還是傳世文獻(xiàn),沒有其他哪種古代文獻(xiàn)像《詩》這樣被廣泛引用,也沒有其他哪種文獻(xiàn)與孔子的關(guān)系像《詩》這樣緊密(早期中國文本提到孔子的次數(shù),也大大多于其他先秦諸子)?!对姟肥窃缙谥袊谋緜鹘y(tǒng)和文化想象的核心?!墩撜Z》記載孔子的話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為政》2/2);“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17/9);不學(xué)詩,“無以言”(《季氏》16/13),“其猶正墻面而立也”(《陽貨》17/10);熟讀《詩》三百篇,如果不能用于政務(wù)和外交辭令,“雖多亦奚以為”(《子路》13/5)。郭店出土的兩份竹簡文本還將《詩》列為古典課程“六藝”(司馬遷也提到這一點)之一,與《書》《禮》《樂》《易》《春秋》并置。[5]我們甚至還在《墨子》中聽到了早期(公元前四世紀(jì)?)嘲笑孔門經(jīng)師將《詩》三百用于歌舞、披之管弦的聲音。[6]
到公元前四世紀(jì)末,可能還有此前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詩》并不是一個獨立的文本體,而是“六藝”這一通行于中國文化領(lǐng)域的更大的道德、教學(xué)、禮儀、社會—政治的原則和實踐的一部分。《詩》與周朝北方腹地有關(guān),《國風(fēng)》分屬十五個國家和地區(qū),位于從今山東到陜西的黃河?xùn)|西走廊,但引《詩》的出土古文獻(xiàn)全都來自中南地區(qū)。這些出土文獻(xiàn)引《詩》的情況表明,雖然到公元前二世紀(jì)中葉,這些詩歌的用字寫法仍未標(biāo)準(zhǔn)化;但到公元前三世紀(jì)左右,《詩》的內(nèi)容,可能還有它的具體辭句,已經(jīng)大體穩(wěn)定下來。[7]盡管早期中國廣大宜居地區(qū)(oikouménē)方言差異較大,從音韻學(xué)(phonology)上看(如果尚不能確認(rèn)是在語音學(xué)[phonetics]意義上),出土文獻(xiàn)引《詩》還是與今本《詩經(jīng)》保持了一致,說明這些詩歌保存了口頭的精英共同語(élite koiné),而精英共同語同樣也體現(xiàn)并長存于經(jīng)典詩句中?!墩撜Z》稱孔子曾用“雅言”來誦讀《詩》《書》和“執(zhí)禮”(《述而》7/18),也證明了這類用語(idiom)的存在。
在漢代學(xué)者看來,《詩》是從統(tǒng)一帝國的視角書寫的,其終極聽眾乃周王本人:鑒于詩歌的出現(xiàn)被視為一種準(zhǔn)宇宙論的事件,必然表達(dá)的是言說者對個體經(jīng)驗的情感反應(yīng),所以詩歌被視為當(dāng)時道德、政治秩序的反映。詩歌還代表了大眾的聲音——未受操縱的真實聲音,王室官員收集并上呈給君王,以提醒他的職責(zé)和錯誤。秦漢帝國時期認(rèn)為詩歌是社會—政治的征兆,這一看法催生了一種明確面向歷史的闡釋傳統(tǒng),它滿足了道德、政治目的論的需要,為混亂的過去,最終也是為帝國本身的興起提供了秩序和解釋。領(lǐng)會一首詩的意義將會形成對具體歷史事件的理解,詩歌也就轉(zhuǎn)變?yōu)椤耙皂嵨闹v述的歷史”。[8]
不過,另一方面,這一闡釋傳統(tǒng)也承認(rèn)詩歌不是以直接的、字面的方式言說,不能只看其表面意義。它對于相互排斥的讀法也相當(dāng)包容,故而出現(xiàn)了相互抗衡的闡釋派別。在早期帝國,《詩》的這些教學(xué)和闡釋派別對于某首詩的理解往往存在根本上的分歧。盡管如此,它們?nèi)纪庠姼璧氖滓δ苁亲鳛闅v史知識和道德教化的源泉,它們還都不關(guān)心作者、詩歌之美、語言差異以及詩歌在政治精英之外的傳播情況。
《詩》是一部包含了不同類型的詩作(大概成于不同時期)的多樣化選集,這一性質(zhì)說明它是一個取自更大素材庫的選本——不管其真正的或想象的篇數(shù),不管輯錄者和編者的身份。戰(zhàn)國和早期帝國時期,總是與《詩》聯(lián)系在一起、對文本有著毋庸置疑的權(quán)威的人,非孔子莫屬。理想文本和理想圣人結(jié)合在一起,《詩》就升為一本智慧之書,它既講述歷史,也講述人類狀況,言說君王的抱負(fù)、農(nóng)民和士兵的痛苦、情人的焦慮;借用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話來說,它是“人類心靈的經(jīng)典”[9],所以被系于典范圣人的名下。就早期傳統(tǒng)而言,只有在孔子獨特的洞察力和無懈可擊的道德完美的鏡照下,《詩》才是完全可見的。而且,只有憑借其理想化的編者,《詩》作為一個文本整體才能存在:不是作為孔子的話語或孔子那個時代的話語,而是作為一個從過去繼承而來的“表達(dá)庫”??鬃右院?,尤其是在漢帝國學(xué)者手里,《詩》是“被記住的過去”(the past remembered)的創(chuàng)造——是同時珍藏了詩歌、詩歌所記錄和揭示的歷史過程、睿智的編者和傳播者的經(jīng)典課程。
不過,加在《詩》上面的文化、歷史意義重負(fù),提出了一個尖銳問題:一般認(rèn)為《詩》包含了早期的和后來的文本層面,其最早的作品大概成于公元前十一、前十世紀(jì),但漢以前的文本記錄相當(dāng)零碎。《毛詩》中篇幅最長的作品是《毖宮》(毛,300),共492字,還有其他幾首詩篇幅大致相同。但其他早期文獻(xiàn)最長的引《詩》只引用了48字,即《左傳》引用《皇矣》(毛,241)八章中的一章。《左傳》是前帝國時期的歷史大著,大概成書于公元前四世紀(jì)。[10]唯一一次引用全詩的,是約略與《左傳》同時的另一部早期史著《國語》,它引用了《昊天有成命》(毛,271),全詩只有30字。[11]除此之外,引《詩》的標(biāo)準(zhǔn)格式是引一行、一聯(lián)或四行。雖然早期文獻(xiàn)引《詩》次數(shù)數(shù)以百計,但我們無法據(jù)以重建更長的篇章;這些引《詩》例子通常只能說明某些詩句倍受青睞,以至于各種文獻(xiàn)不憚反復(fù)征引,而別的詩行和詩章卻從未被引用過。總的說來,在早期文獻(xiàn)的所有文本記錄中,各首詩的存在極不均衡——這一令人不安的情形在某種程度上或可解釋漢代注家的緊迫感,他們覺得有必要為《詩》中的每首詩都提供歷史語境:不是像“詩言志”所說的那樣從詩中“提取”歷史語境,而是把歷史語境“注入”詩中。
所以,我們并不清楚這些詩的原貌:它們的章數(shù)同于我們所見的漢代版本嗎?那些篇幅最長的詩作是否混合了出自其他文獻(xiàn)的文本?就形式特征而言,它們幾乎都是如此整飭的嗎?在編纂成集之前,那些篇幅極短的詩作是否曾經(jīng)獨立存在過?詩行、詩章的內(nèi)部順序是穩(wěn)定的嗎?這些詩歌在最終定型于經(jīng)典詩集的框架內(nèi)之前,很可能經(jīng)過了回顧性編輯——以古體重寫,形式標(biāo)準(zhǔn)化,對異質(zhì)的文本材料作創(chuàng)造性的編纂,對文本進(jìn)行分、合、選擇——意識到這些,我們將不得不承認(rèn),判定《詩經(jīng)》中哪些部分在先、哪些部分在后是一個難以完成的任務(wù)。任何一首看似“早期”的詩作,同樣也有可能是后世緬懷和想象的產(chǎn)物;有大量證據(jù)表明,一些“早期”詩作是由不同類型和不同時間層的文本組成的合成品(composite artifacts)。[12]
[1] 本文觀點,在我正在撰寫的新著《古代中國的文本、作者和表演:文學(xué)傳統(tǒng)的起源和早期發(fā)展》(Texts, Authors, and Performance in Ancient China: The Origins and Early Development of the Literary Tradition)中有更充分的論述。
[2] 《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卷四十七,第1936-1937頁。
[3] 《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卷三十,第1708頁。魯、齊、韓“三家詩”自公元前二世紀(jì)以來在太學(xué)中傳授,《毛詩》在幼帝漢平帝(公元前1年—公元6年在位)時期才獲得這一地位。到公元前二世紀(jì)末,《毛詩》迅速獨領(lǐng)風(fēng)騷,“三家詩”開始衰落,不再是古典學(xué)問的經(jīng)典,雖然從后世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征引中仍可見“三家詩”的某些重要讀法。見汪祚民,《詩經(jīng)文學(xué)闡釋史(先秦—隋唐)》,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田中和夫,《毛詩正義研究》,東京:白帝社,2003年;柯馬丁,《〈毛詩〉以外:中古初期〈詩經(jīng)〉的接受》(Beyond the Mao Odes: Shijing Reception in Early Medieval China),《美國東方學(xué)會會刊》(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127(2007),第131-142頁。
[4] 這些出土文獻(xiàn),主要是郭店一號墓(湖北荊門,約公元前300年)出土的《五行》《緇衣》簡,馬王堆三號墓(湖南長沙,公元前168年以前)出土的帛書《五行》,雙古堆一號墓(安徽阜陽,公元前165年以前)出土的《詩經(jīng)》殘簡,還有上海博物館購自香港文物市場的《緇衣》、《孔子詩論》簡。見柯馬丁,《出土文獻(xiàn)中的〈詩〉》(The Odes in Excavated Manuscripts),收入柯馬丁主編,《早期中國的文本和儀式》(Text and Ritual in Early China,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05),第149-193頁。
[5] 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79頁(《性自命出》)、第188頁(《六德》)、第194-195頁(《語叢》)。
[6] 孫詒讓,《墨子間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公孟》第四十八,第456頁。
[7] 柯馬丁,《從新出土文獻(xiàn)看早期中國詩學(xué)》(Early Chinese Poetics in the Light of Recently Excavated Manuscripts),收入羅然(Olga Lomová)主編,《再雕龍:理解中國詩學(xué)》(Recarving the Dragon: Understanding Chinese Poetics,Prague: Charles University-The Karolinum Press,2003,第27-72頁),第33-37頁;柯馬丁,《出土文獻(xiàn)中的〈詩〉》。
[8] 王安國(Jeffrey K.Riegel),《情欲、內(nèi)省和〈詩經(jīng)〉箋注的興起》(Eros, Introversion, and the Beginnings of Shijing Commentary),《哈佛亞洲研究》(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57(1997,第143-177頁),第171頁。
[9] 宇文所安,《前言》(Foreword),收入阿瑟·韋利(Arthur Waley)譯、約瑟夫·艾倫(Joseph R.Allen)主編,《〈詩經(jīng)〉:中國古代詩歌經(jīng)典》(The Book of Songs: The Ancient Chinese Classic of Poetry,New York: Grove Press,1996),xv。
[10] 昭公二十八年。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495頁;理雅各(James Legge),《中國經(jīng)典》(The Chinese Classics),Vol.V,《春秋左傳》(The Ch’un Ts’ew with The Tso Chuen,Taipei:Southern Materials Center,1985),第727頁。
[11] 《國語·周語下》。見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03頁。
[12] 關(guān)于周代詩樂的起源問題,陳致,《從儀式化到世俗化:〈詩經(jīng)〉的形成》(The Shaping of the Book of Songs: From Ritualization to Secularization,Sankt Augustin: Steyler Verlag,2007),其研究方法明顯更為樂觀,但推測成分較多,我本人不敢采用這種研究方法。馬銀琴的《兩周詩史》(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06年),對前帝國時期《詩經(jīng)》的詳盡研究令人欽佩,雖說其整體的實證主義傾向仍然十分傳統(tǒng)。較早從儀式角度解釋《詩經(jīng)》起源的其他研究,如見陳世驤,《〈詩經(jīng)〉在中國文學(xué)史和詩學(xué)上的文體意義》(The Shih-ching: Its Generic Significance in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and Poetics),收入白之(Cyril Birch)主編,《中國各體文學(xué)研究》(Studies in Chinese Literary Genres,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4),第8-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