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出地洞
將近夏至?xí)r分,第一批蟬出現(xiàn)了。在人來人往、被太陽暴曬、被踩踏瓷實的一條條小路上,張開著一些能伸進大拇指、與地面持平的圓孔洞。這就是蟬的幼蟲從地下深處爬回地面來變成蟬的出洞口。這些洞通常都在最熱最干的地方,特別是在道旁路邊。出洞的幼蟲有銳利的工具,必要時可以穿透泥沙和干黏土,所以喜歡最硬的地方。
我家花園的一條甬道由一堵朝南的墻反射陽光,那兒有許多的蟬出洞時留下的圓洞口。六月的最后幾天,我檢查了這些剛被遺棄的井坑。地面土很硬,我得用鎬來刨。
地洞口是圓的,直徑約兩厘米半。在這些洞口的周圍,沒有一點兒浮土,沒有一點兒推出洞外的土形成的小丘。
蟬洞約深四分米。洞是圓柱形,因地勢的關(guān)系而有點彎曲,但始終要靠近垂直線,這樣路程是最短的。洞的上下完全暢通無阻。想在洞中找到挖掘時留下的浮土那是徒勞的,哪兒都見不著浮土。洞底是個死胡同,成為一間稍微寬敞些的小屋,四壁光潔,沒有任何與延伸的什么通道相連的跡象。
根據(jù)洞的長度和直徑來看,挖出的土有將近兩百立方厘米。挖出的土都跑哪兒去了呢?在干燥易碎的土中挖洞,洞坑和洞底小屋的四壁應(yīng)該是粉末狀的,容易塌方,如果只是鉆孔而未做任何其他加工的話??晌覅s驚奇地發(fā)現(xiàn)洞壁表面被粉刷過,涂了一層泥漿。洞壁實際上并不是十分光潔,粗糙的表面被一層涂料蓋住了。洞壁那易碎的土料浸上黏合劑,便被黏住不脫落了。
蟬的幼蟲可以在地洞中來來回回,爬到靠近地面的地方,再下到洞底小屋,而帶鉤的足卻未刮擦下土來,否則會堵塞通道,上去很難,回去不能。礦工用支柱和橫梁支撐坑道四壁;地鐵的建設(shè)者用鋼筋水泥加固隧道;蟬的幼蟲這個毫不遜色的工程師用泥漿涂抹四壁,讓地洞長期使用而不堵塞。
如果我驚動了從洞中出來爬到近旁的一根樹枝上去、在上面蛻變成蟬的幼蟲的話,它會立即謹慎地爬下樹枝,毫無阻礙地爬回洞底小屋里去,這就說明即使此洞就要永遠被丟棄了,洞也不會被浮土堵塞起來。
這個上行管道不是因為幼蟲急于重見天日而匆忙趕制而成;這是一座貨真價實的地下小城堡,是幼蟲要長期居住的宅子。墻壁進行了加工粉刷就說明了這一點。如果只是鉆好之后不久就要丟棄的簡單出口的話,就用不著這么費事了。毫無疑問,這也是一種氣象觀測站,外面天氣如何在洞內(nèi)可以探知。幼蟲成熟之后要出洞,但在深深的地下它無法判斷外面的氣候條件是否適宜。地下的氣候變化太慢,不能向幼蟲提供精確的氣象資料,而這又正是幼蟲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來到陽光下蛻變——所必須了解的。
幼蟲幾個星期地,也許幾個月地耐心挖土、清道、加固垂直洞壁,但卻不把地表挖穿,而是與外界隔著一層一指厚的土層。在洞底它比在別處更加精心地修建了一間小屋。那是它的隱蔽所、等候室,如果氣象報告說要延期搬遷的話,它就在里面歇息。只要稍微預(yù)感到風(fēng)和日麗的話,它就爬到高處,透過那層薄土蓋子探測,看看外面的溫度和濕度如何。
蟬洞是個等候室,是個氣象觀測站,幼蟲長期待在里面,有時爬到地表下面去探測一下外面的天氣情況,有時便潛于地洞深處更好地隱蔽起來。這就是為什么蟬在地洞深處建有一個合適的歇息所,并將洞壁涂上涂料以防止塌落的原因之所在。
我把一只正在對其洞穴進行挖掘的幼蟲給挖了出來。幼蟲正開始挖掘時我便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一個大拇指一樣長的地洞,沒有任何的阻塞物,洞底是一間休息室,眼下全部工程就是這個狀況。
這只幼蟲的顏色比我在它們出洞時捉到的那些幼蟲顯得蒼白得多。眼睛非常大,特別白,渾濁不清,看不清東西。在地下視力有什么用?而出了洞的幼蟲的眼睛則是黑黑的,閃閃發(fā)亮,說明能看得見東西。未來的蟬兒出現(xiàn)在陽光下,就必須尋找,有時還得到離洞口挺遠的地方去尋找將在其上蛻變的懸掛樹枝。這時候視力就非常重要了。這種在準備蛻變期間的視力的成熟足以告訴我們幼蟲并非倉促地即興挖掘自己的上行通道的,而是干了很長的時間。
另外,蒼白而眼盲的幼蟲比成熟狀態(tài)時體形要大。它身體內(nèi)充滿了液體,就像是患了水腫。用指頭捏住它,尾部便會滲出清亮的液體,弄得全身濕漉漉的。這種由腸內(nèi)排出來的液體是不是一種尿液,或者只是吸收液汁的胃消化后的殘汁,我無法肯定,為了說起來方便,我就稱它為尿吧。
喏,這個尿泉就是謎底。幼蟲在向前挖掘時,也隨時把粉狀泥土澆濕,使之成為糊狀,并立即用身子把糊狀泥壓貼在洞壁上。這具有彈性的濕土便糊在了原先干燥的土上,形成泥漿,滲進粗糙的泥土縫隙中去。拌得最稀的泥漿滲透到最里層,剩下的則被幼蟲再次擠壓、堆積,涂在空余的間隙中。這樣一來,坑道便暢通無阻了,一點浮土都不見了,因為已被就地和成了泥漿,比原先的沒被鉆透的泥土更瓷實、更勻稱。
幼蟲就是在這黏糊糊的泥漿中干活兒來著,所以當它從極其干燥的地下出來時便渾身泥污,讓人覺得十分蹊蹺。成蟲雖然完全擺脫了礦工的又臟又累的活兒,但并未完全丟棄自己的尿袋;它把剩余的尿液保存起來當作自衛(wèi)的手段。如果誰離得太近地觀察它,它就會向這個不知趣的人射出一泡尿,然后便一下子飛走了。蟬盡管性喜干燥,但在它的兩種形態(tài)中,都是一個了不起的澆灌者。
不過,盡管幼蟲身上積滿了液體,但它還是沒有那么多的液體來把整個地洞挖出的浮土弄濕,并讓這些浮土變成易于壓實的泥漿。蓄水池干涸了,就得重新蓄水。從哪兒蓄水,又如何蓄水?
我極其小心地整個兒地挖開了幾個地洞,發(fā)現(xiàn)洞底小屋壁上嵌著一根生命力很強的樹根須,大小有的如鉛筆粗細,有的如麥秸管一般。露出來可以看得見的樹根須短小,只有幾個毫米。根須的其余部分全都植于周圍的土里。當我小心挖掘蟬洞時,總能見到這么一種根須。
要挖洞筑室的蟬,在開始為未來的地道下手之前,總要在一個新鮮的小樹根的近旁尋覓一番。它把一點根須刨出來,嵌于洞壁,而又不讓根須凸出壁外。這墻壁上的有生命的地點,我想就是液汁泉,幼蟲尿袋在需要時就可以從那兒得到補充。如果由于用干土和泥而把尿袋用光了,幼蟲礦工便下到自己的小屋里去,把吸管插進根須,從那取之不盡的水桶里吸足了水。尿袋灌滿之后,它便重新爬上去,繼續(xù)干活兒,把硬土弄濕,用足拍打,再把身邊的泥漿拍實、壓緊、抹平,暢通無阻的通道便做成了。
如果沒有根須那個大水桶,而幼蟲體內(nèi)的蓄水池又干涸了,那會怎么樣呢?下面這個實驗會告訴我們的。我把一只正從地下爬出來的幼蟲捉住了,把它放進一個試管的底部,用松松地堆積起來的一試管干土把它埋起來。這個土柱子高一分米半。這只幼蟲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洞比試管長出三倍,雖說是同樣的土質(zhì),但洞里的土要比試管里的土密實得多。幼蟲現(xiàn)在被埋在我那短小的粉狀土柱子里,它能重新爬到外面來嗎?如果它努力挖的話,肯定是能爬出來的。對于一個剛在硬土地中挖洞的幼蟲來說,一個不堅固的障礙能在話下嗎?
然而我卻有所懷疑。為了最后頂開把它與外界隔開的那道屏障,幼蟲已經(jīng)把最后儲備的液體消耗光了。它的尿袋干了,沒有活的根須它就毫無辦法再把尿袋灌滿。我懷疑它無法成功是不無道理的。果不其然,三天后,我看到被埋著的幼蟲耗盡了體力,終未能爬上一拇指高。浮土被扒動過,因無黏合劑而無法當場黏合,無法固定不動,剛一撥弄開,便又塌下來,回到幼蟲身下。老這么挖,扒,總也不見大的成效,總是在做無用功。第四天,幼蟲便死了。
如果幼蟲的尿袋是滿的,結(jié)果就大不相同。我用一只剛開始準備蛻變的幼蟲進行了同樣的實驗。它的尿袋鼓鼓的,在往外滲,身子都全濕了。對于它來說,這活兒是小菜一碟。松松的土幾乎毫無阻力。幼蟲稍稍用尿袋的液體潤濕,便把土和成了泥漿,黏合起來,再把它們抹開、抹平。地道通了,但不很規(guī)則,這倒不假,隨著幼蟲不斷往上爬,它身后幾乎給堵上了。看起來好像是幼蟲知道自己無法補充水,因而為了盡快地擺脫一個它很陌生的環(huán)境而節(jié)約自己身上的那僅有的一點液體,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動用。就這么精打細算的,十來天之后,它終于爬到了外面。
出洞口捅開之后,大張著嘴待在那兒,宛如被粗鉆頭鉆出的一個孔。幼蟲爬出洞來后,在附近徘徊一陣,尋找一個空中支點,諸如細荊條、百里香叢、禾蒿稈兒、灌木枝杈什么的。一旦找到之后,它便爬上去,用前足牢牢地抓住,腦袋昂著。其余的足,如果樹枝有地方的話,也撐在上面;如果樹枝很小,沒多少地方,兩只前足鉤住就足夠了。然后便休息片刻,讓懸著的足變硬,成為牢不可破的支撐點。這時候,中胸從背部裂開來。蟬從殼中蛻變而出,前后將近半個小時的工夫。蟬從殼中蛻變出來后,與先前的模樣兒大相徑庭!雙翼濕潤、沉重、透明,上面有一條條的淺綠色脈絡(luò)。胸部略呈褐色。身體的其余部分呈淺綠色,有一處處的白斑。這脆弱的小生命需要長時間地沐浴在空氣和陽光之中,以強壯身體,改變體色。將近兩個小時過去了,卻未見有明顯的變化。它只是用前足鉤住舊皮囊,稍有點微風(fēng)吹來,它就飄蕩起來,始終是那么脆弱,始終是那么綠。最后,體色終于變深了,越來越黑,終于完成了體色改變的過程。這一過程用了半個小時。蟬兒上午九點懸在樹枝上,到十二點半的時候,我看著它飛走了。
舊殼除了背部的那條裂縫而外,并無破損,并且牢牢地掛在那根樹枝上,晚秋的風(fēng)雨也都沒能把它吹落或打下。常常可以看到有的蟬殼一掛就是好幾個月,甚至整個冬天都掛在那兒,姿態(tài)仍舊如同幼蟲蛻變時的一模一樣。舊殼質(zhì)地堅固,硬如干羊皮,如同蟬兒的替身似的久久地待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