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公里長征,四座國家公園
九月四日是美國勞工節(jié)放假,我們剛從Oak Ridge什么都有的住宅搬到CSU什么都無的已婚學生宿舍村,費了一番力氣才安頓妥當。我深感自己走到哪里都是勞動界兄弟,應(yīng)喝維士比,大大地放假;加上美國小學在這三天假期連半只蒼蠅的功課都沒給,我們無事可做,只好去旅行。
大峽谷、黃石公園、科州西南國家公園,三擇一,考慮長途開車及姚頭丸不是熱愛自然的人,因此選擇環(huán)科州一周游賞三座國家公園。
星期五下午小姚放學,四點三十出發(fā),我用三個保鮮盒裝炒飯、生菜沙拉、水果,晚餐在車上解決,姚同學打算開車四小時到南端小鎮(zhèn)Walsenburg夜宿。貫穿科州南北的是二十五號高速公路,我們赫然發(fā)現(xiàn)路上涌現(xiàn)度假車潮,一輛輛小貨柜似的RV休旅車顯示許多家庭正興奮地奔向長途之旅。在這里,度假是一種權(quán)利也是義務(wù),使人生更完整。
五小時之后,抵達Walsenburg小鎮(zhèn),下雨的夜晚,氣溫不到攝氏二十度,這種夏天讓我冷得發(fā)抖。原要夜宿AAA旅游書介紹的三星級hotel,Best Western,姚同學心想應(yīng)該沒什么人來住,因此未預(yù)訂,誰知竟然客滿。我們別無選擇,到附近一家叫Budget(預(yù)算,也就是價位低廉之意)的旅店,姚同學說AAA旅游書有提到這家,應(yīng)該還好吧!我問這是幾顆星的,他說:一星級。
一進門,我大叫:“哇!這很像電影里亡命之徒住的,待會兒會有人持槍來尋仇耶!”姚同學答:“亡命之徒才不會住這種地方!”我順著他的話說:“亡命之徒都搭空軍一號去帕勞嗎?”
雖然是“一星級”旅店,我們天秤座的人依然會無中生有,很優(yōu)雅地煮熱水泡面、削水果,喂飽牲口之后一夜好眠。念在住宿費只有五十五元(臺幣一千八百元)份上,我原諒浴室那支水龍頭,它滴答、滴答、滴答一整晚,很盡責地提醒客人,它真的是一星級。
次日,開車一個半小時到大沙丘國家公園(Great Sand Dunes National Park)。面積約十個大安森林公園,一望無際的沙丘,連綿起伏,最高處約有五十層樓。放眼只見藍天、白云、金沙,三種色塊占領(lǐng)整個視覺,把人孤立起來;在純粹的自然中,人會漸漸消融我執(zhí),遺落話語,被不可測的孤寂力量導(dǎo)引著,慢慢走向它,像水回到河流,風回到空中,百合回到山谷,我們用人身的疲憊換自然界的雄偉壯麗,領(lǐng)一份糧草,鼓舞生命繼續(xù)向前。
來到這里的人只有一個方向:走向最高的那座沙丘。這段路不容易,登沙山,走一步陷一步,走了好久,大沙丘仍在又高又遠的地方,這種感覺會令人陷入無望與恐慌,仿佛再怎么努力人生仍在原地掙扎,此時只想放棄。但是,大沙丘頂端有一些螞蟻般的小黑點,那是已經(jīng)攻頂?shù)娜?,看著他們,心里又想:總會走到的??!遂鼓起勇氣,繼續(xù)數(shù)著步伐前行。途中有好幾處爬陡坡,對姚小弟來說是很大的考驗,他的手腳靈活度不夠,平衡感也不好,沙上行走的陷落感讓他很緊張,加上鞋里全是沙很不舒服。他一緊張就哇啦哇啦,我跟姚同學不時提醒他把嘴巴閉起來,不然很快會被太陽曬干。我要他學我脫下鞋子走,但正午陽光曬燙了沙,約有攝氏六十度,走不了多久還是得穿上鞋。我們?nèi)送O聛泶ⅲ米彀痛罂诤粑?,眼睛被黃沙光芒刺得幾乎睜不開;環(huán)顧四周,登沙丘的人各自選擇路徑,腳印如一條條歪斜的拉鏈分布著。你可以踩著前人的步伐前進,也可以另辟一路,讓他人追隨。有趣的是,每個人選的一定是自認為最好的走法,既如此,為什么沙丘上竟沒有重疊的路徑?可見條條大路,好或不好,各憑行者一念之間,對橫亙在時間長河的沙丘而言,毫無分別。
我們決定攻頂。眼前是一道寬闊的五十度陡坡,所有的人都只能當爬行動物,用兩手兩腳攀爬,進三步退一步,埋頭苦干,幾乎覺得快爬上天了,繼續(xù)咬牙撐著,以防滾下去。終于站起來,正要歡呼,一看,天?。∧莾哼€有五個大安森林公園大的沙丘,最高的沙峰傲然聳立著。渺小的人?。∧憔瓜朐趲仔r內(nèi)打敗億萬年的自然杰作!這乍然現(xiàn)身的奇觀啟示著,山之外有山,天之外有天,生命之外有繁忙的生命,旅程之外還有更絢麗的旅程,無終止無窮盡?。≈蒙碛跓o邊無際之中,頓然覺得,不要掙扎,與自己的命運和解,說不定是最優(yōu)美的人生姿勢。
我的腰不行了,坐在沙脊上休息。雙姚想“搖來搖去”再走百步之遙到這座沙丘的頂端,我揮揮手,說:“你們?nèi)スロ敯桑∥易谶@兒為二位加油!”他們蹣跚而行,到頂了,高舉雙手作勝利狀,我?guī)退麄冋障?,事后才發(fā)現(xiàn)陽光太強,照不出來。我想起海明威的話:勝利者一無所獲。爬了兩小時,坐在沙頂,只覺得天地孤寂。
該下坡了,幾近滑行。
我們又開車一小時找到漢堡王匆匆解決午餐,攤開大張地圖從密密麻麻的網(wǎng)絡(luò)中找到一百六十號公路向西行。姚同學很會看地圖找路,頗有當宅配貨車司機的潛力。美國公路修造得幾乎是一種高度的工匠藝術(shù),以精簡的符號、標志對高速中的旅人敘述前途,瞬間印合。任何一條路的最低道德標準是,不可以讓人迷路。沿途,我不禁懷想筑路者,他們是什么樣的人?用什么分寸嚴格地自我要求,用什么眼光巡視路面平坦與否,為什么能夠體貼開車的人甚至在下坡彎道多修一條上坡小路讓煞車失靈者有緩沖之處,為什么能夠守住紀律做一個鋪好公路卻甘心被遺忘名字的勞動者?他們彎腰鋪路時,怎么看自己的“路”?
什么時候,臺灣也有這樣的路?我想著。
三小時后,我們抵達Mesa Verde國家公園,夜宿公園內(nèi)木屋。這兒的國家公園大得嚇人,動不動就得開車一小時、時速四十公里才巡得完,腳在這種地方?jīng)]什么用,可以剁下放車后行李箱納涼。
次日,我們參加國家公園安排的半日游,由一位和藹幽默的老美歐吉桑當巴士司機兼解說員,游賞一千多年前印第安人在此生活的遺跡,尤其以建造于高山懸崖凹處的聚落最聞名。
此地崇山峻嶺,云深不知處,高原曠野,雜樹綿延,日出日落,絢霞滿天。想象自己是策馬馳騁的印第安勇士,勒馬于高山懸崖邊,放眼俯視渺無人煙的四野,檢閱繁星孤月,山風呼嘯如天上笛聲,此時胸懷壯闊,足以吞吐天地,情思翱翔,披靡千川百岳!不禁吶喊!諦聽回音,再高聲吶喊!音音相連,眾靈皆現(xiàn)。經(jīng)此洗禮,不再是凡人,哪還能耐煩小恩小怨小悲小喜,也不屑于碎骨爛肉之人間賞賜,白白就把英雄氣概給賣了??!
也許,大人物之誕生,還得靠江山膏壤之孕育吧!臺灣,有多久沒出大人物了?
回到眼前,英勇的印第安弟兄們把家蓋在懸崖凹凹,固然可避猛獸攻擊、風雪侵擾,但進出十分不便,所幸他們身手矯捷,攀巖走壁如履平地,天險礙不了他們。但我仰首瞇眼,瞧那陡峭的山壁一眼,隱隱然浮現(xiàn)一個印第安婦人,腰系一只死野兔、手掛玉米串、背著吮指小嬰兒正在攀巖回家的情景,頓時腳底發(fā)癢牙齒發(fā)冷,對姚同學說:“如果我是印第安人,只有一個位子適合我,當酋長,坐在家里等吃等喝,不須爬懸崖!”他潑冷水:“酋長要打頭陣的!”也對,我琢磨一下,又說:“有了,當酋長的媽?!贝藭r姚小弟晃進我的眼簾,看他手舞足蹈、自我陶醉的樣子,我猜他有可能當酋長的爸爸,但我絕不可能是酋長的媽媽。凡事仍須靠自己,然而這么艱險的生存條件,我若是印第安人,大概很快就會被“資源回收”(姚小弟用語,意指淘汰)。
晚上睡在木屋內(nèi),天籟如一波波柔軟的浪,撫慰著旅人。國家公園標榜親近自然,房內(nèi)無電視,甚好。我很欣賞他們對國家公園維護管理經(jīng)營的用心,尤以維護為最高原則,阻隔商業(yè)化弊病,凡牌告步道建筑皆保持低調(diào),以免破壞大景觀。我喜歡這種謙卑,人不應(yīng)該對大自然露出獠牙。
沙丘一役令我腰酸背痛,只好貼酸痛貼布,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老小姚都沒事,我問:“你們是軟體動物嗎?很高興認識你們!”
天亮,七點,我們啟程西行往猶他州,赴另一座國家公園Arches,觀賞一億年來由水、冰、劇烈氣候、地底鹽層共同作用而形成的蝕刻地形。紅褐色巨巖被蝕成奇形怪狀,堪稱鬼斧神工。這里寸草不生,氣候干燥,腳下只有黃沙粗礫,無盡曠野中,到處聳立巨大巖塊,好似神話時代武士的戰(zhàn)場,刀斧一揮,天崩地裂,萬物滅絕。我們的時間不多,開車遠眺,但姚同學希望到一處有名奇景走一走,照張相。我腰疼,天氣又熱,人在沙漠不太想走。他說既然來了,走一下,以后不可能再來。我一面走,開始風度不佳碎碎念:“誰說的,以后我搬到猶他州住,常常來。你這么喜歡這種景觀,你的內(nèi)心挺荒蕪的?!弊咧咧覍W扭秧歌的舞步,小姚問何以故,我答:“我在抗議!”
離開Arches已是正午,我們希望用五個鐘頭車程從西邊橫切科羅拉多州回家,因此一路沿猶他州邊界的科羅拉多河趕路進入科州。途中景色另有風貌,高山、垂樹、綠野,牛馬吃草,是一幅牧歌田園。但有一段路車行近二小時之久前后無人,我們這車像一只孤單小瓢蟲奮奮然爬過巨人身體,上了七十號高速公路才見到其他瓢蟲,但也只有匆匆?guī)字弧?/p>
Mesa Verde國家公園內(nèi)的印第安人遺址
建造于高山懸崖凹處的聚落
姚同學專心開車,我專心飽覽風景,經(jīng)幾個小城乃滑雪勝地,一邊綠山一邊溪流,中間散布著住宅。此時炎夏,自然無旅客,我見河里有一群孩子歡聲戲水,有一老兄穿泳褲戴蛙鏡,大字形躺在橡皮筏上曬太陽、隨溪流往下漂,無比悠閑狀。再過去,見群樹之間一大片綠茵起伏,幾個球友或揮桿或撿球或開小車沿高爾夫球場走,也是怡然自得。我很納悶,小城居民都過這種生活嗎?這有天理嗎?這對得起臺灣人民嗎?
由于遇到塞車,我們臨時翻地圖換路,沒想到路途之遠超出預(yù)料,一路走山路不打緊,天又冷黑,最后竟是穿過整個威武雄壯的落基山國家公園。夜晚的山路九彎十八拐非??膳拢π〉芷鋵嵗蹓牧?,但因放心不下一直不睡,事后他說很怕我們回不了家,在外風餐露宿。
我第一次看到落基山的明月,清亮純潔,一路護送旅人。即使是黑暗的險徑,天地仍未熄滅祝福的燈。
穿過這趟旅程意外出現(xiàn)的第四座國家公園,且開過公路最高點海拔三千多米路段,晚上十點——比預(yù)定遲五個小時,我們終于回到家。三天,兩千公里長征,換得身體疲倦,心靈清澈。
才放下行李,姚同學想到明天沒牛奶水果,竟又開車去超市采買。直到一小時后聽到關(guān)車門的聲音,用光所有興奮成分的姚頭丸在床上喃喃地問:“是爸爸回來嗎?”我說:“對,你可以放心睡了?!?/p>
累得昏昏沉沉,我心想,是不是嫁給了一頭駱駝?
猶他州Arches國家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