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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阮籍的心態(tài)

因緣居別集(全二冊)--羅宗強文集 作者:羅宗強


論阮籍的心態(tài)

對于阮籍,歷來論說紛紛。有謂其因反抗司馬氏而陷入苦悶者,有謂其因覺醒的人生意識受到壓抑而苦悶者。這些問題,可討論者其實尚多。說他反對司馬氏,并無充分的史實可作證;而漢末開始的士的個體意識的覺醒,其實有著甚為深刻的政局的、思潮的與學術思想史方面的原因。中國古代的士人,與政治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因之政局的變化,往往改變著士人的心態(tài)。脫離開具體的歷史背景,談人性,談生命意識,雖不能說就是無根游談,但總覺得那是可以放到很多時代很多人身上的,與具體的歷史人物的心態(tài)隔著一層。而對歷史人物的心態(tài)缺乏確切的了解,要認識他們的作品便也不易。基于這種考慮,本文擬對阮籍的心態(tài)做一具體的考察。

首先接觸到的,便是阮籍的精神支撐點的問題。

阮籍的一生,無疑對于人生有著極為深沉的感慨。他始終感慨人生的無常。不過這種感慨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他在慨嘆人生無常的同時,也體認道的無窮。這正是老、莊和玄學的基本觀點。二是嘆人生之短促,即使明君和圣人也不例外,而這與當時玄學討論的熱點問題之一“圣人有情無情”有關。此兩點說明,阮籍對于人生無常的嘆息,明顯地帶著玄學思潮的印記。

阮籍心緒的又一點,是他對于其時世俗的污濁有深深的厭惡與憤慨,這在他的詩文中都有反映。東平是他向往的地方,是他自己向司馬昭要求到那里去,并因此被任命為東平相的,但是他寫的《東平賦》,卻極寫東平風土人物之惡濁,他還有一篇《亢父賦》,也寫同樣情狀:“故人民被害嚼嚙,禽性獸情”;“故其人民狼風豺氣,盩電無厚”;“故其人民側匿頗僻,隱蔽不公,懷私抱詐,爽慝是從,禮義不設,淳化匪同?!彼麑τ跂|平與亢父民風的評價,顯然帶有借題發(fā)揮、兼及世俗的痕跡,把一肚皮對于世俗的不滿與牢騷,借寫東平與亢父發(fā)泄出來。這種發(fā)泄,在《詠懷》之二十五、三十中都有反映。當然反映最集中的是《獼猴賦》。這是阮籍的一篇非常成功的賦,把詠物賦寫成譏諷文學,而且寫得如此成功,阮籍是第一人。同時人鐘毓寫有《果然賦》,從片斷看,只是實寫;傅玄寫有《猨猴賦》,是寫猴戲,從存留的片斷看,也是實寫。二賦均未見借猿猴以譏刺。而阮籍寫來,顯然激憤滿懷,全是借獼猴以嘲笑干進邪佞之徒。有人認為此賦有所實指,或為譏刺曹爽而作。其實不必坐實,把它看作對世態(tài)的一種描述,似更近于阮籍的本意。此賦所表現(xiàn)的基本思想,與《亢父賦》是相似的,只不過說法不同而已。

在一個政局動蕩不定,政治生活充滿風波的險惡環(huán)境里,既有人生無常、生命短促的嘆息,又有甚深的對于污濁現(xiàn)實的憤懣之情,是很難使一個人安靜生活下去的。要擺脫這種思想感情的壓力,需要找到精神的支撐點,一種生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阮籍找到一個什么樣的精神支撐點呢?他找來了一個虛幻的根本無法實現(xiàn)的人生理想。這在《清思賦》中有具體描述?!肚逅假x》在反映阮籍心態(tài)上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而這一點,以往并未受到應有的重視。把《清思賦》和阮籍其他詩文相印證,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夫清虛寥廓,則神物來集;飄繇恍惚,則洞幽貫冥;冰心玉質,則皦潔思存;恬淡無欲,則泰志適情。伊衷慮之遒好兮,又焉處而靡逞。

清虛寥廓,飄繇恍惚,冰心玉質,恬淡無欲,都是指心境。無所系念,空靈,不執(zhí)著于實有,皦潔,無欲念之系累,此為其理想之心境,亦為其理想之人格、理想之人生境界。這種思想顯然來自莊子?!肚f子·田子方》中論及“人貌而天虛”的境界,意謂形貌如常人而心契合天然,與自然一體,因其與自然一體,故能順應外物而保其天真;因其與自然為一體,清虛寥廓,故能容物。這是一種沒有物累,妙合于道的人生境界。在《知北游》中,莊子也描述了這樣的境界:

嘗相與游乎無何有之宮,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閑乎!寥已吾志,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

這也是說的心任自然而無為,清虛寥廓,與道冥合。阮籍追求的,就是這樣的心境,這樣的理想人生境界。

這樣一個人生境界,實非人間所能有。他常常把它幻想成為一個超脫塵寰、遠離人間、美妙絕倫而又虛無縹緲的神仙般的境界?!肚逄撡x》接下便寫有所警悟,幻想進入這樣一個境界:

遂招云以致氣兮,乃振動而大駭。聲飂飂以洋洋,若登昆侖而臨西海,超遙茫渺,不能究其所在。心瀁瀁而無所終薄兮,思悠悠而未半,鄧林殪于大澤兮,欽邳悲于瑤岸。徘徊夷由兮,猗靡廣衍。游平圃以長望兮,乘修水之華旂。長思肅以永至兮,滌平衢之大夷。循路曠以徑通兮,辟閨闥而洞闈。

神思之飛馳,仿佛登昆侖而臨西海,瀁瀁悠悠,無所終止,唯恐神思之馳騁,到達不了那樣一個境界。他用“鄧林殪于大澤兮,欽邳悲于瑤岸”來比喻自己對于那樣一個理想境界的不渝追求。鄧林與欽邳的故事給阮籍以甚深的印象,他多處引用這兩個典故?!对亼选菲涫骸把梢娡踝訂蹋嗽葡栲嚵??!逼涠骸跋暮蟪遂`輿,夸父為鄧林?!逼湮迨模骸翱湔効鞈崙?,情慵發(fā)煩心。西北登不周,東南望鄧林?!贝巳幱谩班嚵帧钡洌紟в袑硐氲淖非蟮囊馕?。《詠懷》其十,全詩主旨蓋反世俗之縱欲,而主淡泊以養(yǎng)生,謂縱欲淫佚,亦稍縱即逝,唯有淡泊可以永年。此處之“游鄧林”,顯與人生理想境界之追求有關?!对亼选范髦迹w謂己所追求之境界,非不可得而見,青鳥若有,當可知我之用心。此處用“鄧林”典,亦帶理想追求之意味,謂滄海桑田,人生短促,一切終將逝去,唯有王子晉登仙之事,為歷代所向往。以夏啟、夸父起興,示喻“我心”對此一理想追求之堅決?!对亼选肺迨?,全詩主旨蓋言宇宙無窮,而人生有限,然念及玉石俱焚,不禁悲從中來耳。此處用“鄧林”典,蓋承首兩句而來:世俗污濁,令人憤懣,夸談只是暫抒憤懣之情,若求徹底之擺脫,只有遺世遠游,“望鄧林”者,向往于超脫塵寰之境界也。此三詩之用“鄧林”典,均未離其人生追求。《與晉王薦盧播書》:“誠以鄧林、昆吾,翔鳳所棲;懸黎和肆,垂棘所集?!币舱f明“鄧林”典在阮籍心中是作為理想境界的喻示來使用的。《清思賦》中這一段關于神思馳向理想境界的描寫,正表現(xiàn)他追求的決心。繼之便進入幻境,自己仿佛飄飄仙去,而把自己的理想追求比喻為神女:

羨要眇之飄游兮,倚東風以揚暉。沐洧淵以淑密兮,體清潔而靡譏。厭白玉以為面兮,披丹霞以為衣,襲九英之曜精兮,佩瑤光以發(fā)微。服儵煜以繽紛兮,眾采以相綏。色熠熠以流爛兮,紛錯雜以葳蕤。象朝云之一合兮,似變化之相依。麾常儀使先好兮,命河女以胥歸。步容與而特進兮,眄兩楹而升墀;振瑤溪而鳴玉兮,播陵陽之婓婓。蹈消漺之危跡兮,躡離散之輕微。釋安朝之朱履兮,踐席假而集帷。敷斯來之在室兮,乃飄忽之所晞。馨香發(fā)而外揚兮,媚顏灼以顯姿。清言竊其如蘭兮,辭婉娩而靡違。

接下又寫神女離去,恍恍惚惚、最后發(fā)為感慨:“既不以萬物累心兮,豈一女子之足思。”以佳人比喻自己所要追求的人生境界,這種寫法,在《詠懷》詩中可以得到佐證?!对亼选分潘鶎懙募讶诵蜗螅c《清思賦》所寫神女十分相似,結尾的感慨與《清思賦》“假精氣之清微兮,幸備以自私,愿申愛于今夕兮,尚有訪乎是非”一段意思也相近。《詠懷》之六十四亦足以佐證《清思賦》:

朝出上東門,遙望首陽基。松柏郁森沉,黃鸝相與嬉。逍遙九曲間,徘徊欲何之。念我平居時,郁然思妖姬。此詩前人多不得其解,或有以其實指某人某事者,然說皆不可通。陳伯君謂似應與《清思賦》結尾“既不以萬物累心兮,豈一女子之足思”聯(lián)系起來考慮,這意思是對的?!把А币唷肚逅假x》所寫之神女也?!坝羧弧睜睢八肌敝疂饬?,蓋言望首陽而思超塵出世耳。

這就是阮籍對于理想人生境界之追求。這個理想人生境界,也就是《大人先生傳》中那位“飄繇于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餐陽谷,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的大人先生的人生境界。不過《大人先生傳》較之于《清思賦》,寫得更為明白具體,不像《清思賦》之朦朧恍惚;然而也繁冗雜沓,不如《清思賦》之精深簡潔。

阮籍追求的這樣一個人生境界,純?nèi)皇乔f子式的,它在現(xiàn)實人生中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它是一種幻境,是莊子的翱翔于太空的大鵬,是莊子的神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這個理想的精神自由的境界,是阮籍一生賴以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在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中,在苦悶的心境里,他從這個理想境界得到慰藉,得到暫時的超脫。但超脫僅僅是短暫的,他不得不又回到現(xiàn)實中來,品味更為深沉的苦悶與悲哀。

阮籍心態(tài)的又一側面,是他有一種生活于狹縫中,無法擺脫的苦悶心境。

無疑阮籍是非常自傲的。他早年也有壯志,這從《詠懷》之三十八、三十九中可以得到說明。三十八似為抒寫早年情懷之作:

炎光延萬里,洪川蕩湍瀨。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視彼莊周子,榮枯何足賴?!M若雄杰士,功名從此大。

此詩與阮籍其他《詠懷》詩在感情基調與表達方式都有很大不同。感情基調是慷慨昂揚的,表述則明快質實,不像其他詠懷之作的隱約朦朧。其三十九或為贊揚正始五年曹爽征蜀而作(1),也是一首向往建功立業(yè)的詩。在阮籍內(nèi)心深處,并不是完全沒有入世的思想,這點是與嵇康很不相同的。他之所以登廣武古戰(zhàn)場,觀楚漢戰(zhàn)爭處,而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乎”(2),就說明內(nèi)心潛藏著而平時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入世思想?!稓v代名賢確論》引蘇軾論此事,謂“嗣宗雖放蕩,本有意于世,以魏晉間多事,所以放于酒耳”(卷五十八)。明人楊維楨論此事,亦稱其“蓋以英雄自命,不在劉、項之下,慨然有濟世之志者也”(3)。蘇軾和楊維楨,都看到了阮籍內(nèi)心深處的這種抱負。但是,阮籍并未找到實現(xiàn)自己抱負的條件,他便處處逃避著自己抱負的實行。正始初他入仕,本非自愿,是在鄉(xiāng)人勸說下才去的,中間又以疾歸里;后來雖做了司馬氏的官,但都并不認真,日以縱酒為事,與其抱負大異。這里有幾件事可以注意。一件是“禪讓”問題。這是魏晉政治生活中的一個重要事件。曹魏與司馬氏在爭奪政權的斗爭中都用了奸詐權術,魏迫漢禪與晉迫魏禪,都是一樣的手段。這類事件對阮籍的影響當是很大的。漢禪于魏時,阮籍才十一歲,而晉受魏禪,阮籍代鄭沖寫勸進箋時,已經(jīng)五十四歲,寫完勸進箋不久,他便離開了人世。因此,政局中的禪讓事件,可以說伴隨他一生。他對于此一問題,有極深切的體察與深沉的感慨。這種感慨,隱約曲折地反映在《詠懷》之二十中(4)。他用“揖讓長離別,飄繇難與期”,表示了他對一再演出的奸詐丑惡的“禪讓”事件的失望與反感。對于政局如何發(fā)展,他又感到彷徨,“楊朱泣路歧,墨子悲素絲”,反映了他這種彷徨失望的心緒。不論是對曹魏還是對司馬氏,他都是失望的。他都感到現(xiàn)實政治沒有出路。但是,他又無可奈何地卷進“禪讓”事件之中,詩末“嗟嗟涂上士,何用自保持”,就是這種無可奈何的慨嘆。此詩顯然是在寫勸進箋之后寫的,反映著被卷進禪讓事件的痛苦心情。由此一詩,我們可以窺測到阮籍內(nèi)心對當政者的一種鄙薄心理。

又一個可注意的事件,便是司馬氏的殺曹爽。司馬氏殺曹爽,繼而殺夏侯玄,是奪取曹魏政權的兩個關鍵步驟,也正是在殺曹爽與夏侯玄這兩件事上,非常生動地表現(xiàn)出司馬氏父子的奸詐、老謀深算與殘酷無情。而且,殺曹爽與夏侯玄,不僅事涉政界,且亦涉大批名士。這兩件事的處理,對士人的影響是很大的。殺曹爽時,同時殺了何晏、鄧飏、丁謐、畢軌、桓范等人,史稱“天下名士去其半”。這件事在阮籍心中引起了強烈反響,這反映在《詠懷》之六、十一、四十二中。其四十二大約作于曹爽網(wǎng)羅名士,正掌握大權時。阮籍已經(jīng)看到政局錯綜復雜、危機隱伏的種種跡象。對于曹爽網(wǎng)羅的這一大批名士,他是給了肯定的評價的,詩的首四句正是寫的這件事。但是他已經(jīng)預感到曹爽未必能成功,故接以“陰陽有舛錯,日月不常融。天時有否泰,人事多盈沖”,一切都難以預料,善始未必能善終,隱遁才是保身的唯一途徑。這種認識或者正是他以疾辭曹爽參軍的原因。其六和其十一,大約均作于曹爽、何晏被殺之后,其中帶有感慨與悲哀,膏火自煎,山木自寇,爽等之敗,招禍者正是榮名寵祿;而一旦失敗,則已無可挽回,徒令千古為之悲嘆而已。從這三首詩,可以看到何晏等被殺,阮籍是受到很大震動的。這對于他后來在司馬氏那里做官,口不論時事,當有甚大之關系。司馬昭說過,天下之至慎者,唯有阮嗣宗。司馬昭所指的是他不評論時事與時人,并非指他處事的謹慎。而對于司馬昭來說,不評論時事與時人,是非常需要的。他之所以提出阮籍為至慎之典范,意正在于示臣下以不應評論時事,不應評論時政。他對于阮籍的最大希望,也就是不要評論時政。阮籍在當時是影響很大的一位士人,伏義《與阮籍書》說:

驟聽論者洋溢之聲,雖未傾蓋,其情如舊?!蛑^吾子英才秀發(fā),邈與世玄,而經(jīng)緯之氣有蹇缺矣;或謂吾子智不出凡,器無隈奧,而陶變以眩流俗。……行來之議,又傳吾子雅性博古,篤意文學,積書盈房,無不燭覽,目厭義藻,口飽道潤,俯詠仰嘆,術可純?nèi)?,然開闔之節(jié)不制于禮,動靜之度不羈于俗。伏義這封信顯系寫于阮籍入仕之前,其時嗣宗聲名已遠播儒林?!度龂尽ね豸觽鳌纷⒁龑O盛《魏氏春秋》謂:“后朝論以其名高,俗顯崇之,籍以世多故,祿仕而已?!边@是說他入仕以后,朝廷對他的盛名也甚為看重。阮籍在其時士林中之地位,顯為一代名士之代表人物。司馬氏殺何晏、夏侯玄、嵇康,而沒有殺阮籍,原因固甚復雜,但最重要的一點,便在政治利益上。何晏、夏侯玄直接卷入政爭,非殺不可;嵇康持一種與名教直接對抗、誓不兩立的態(tài)度,于當權者有礙,也非殺不可。而阮籍的行為雖亦有悖于名教,任誕不羈,但那只是停留在生活方式上,對政治上的是非無所議論,對當時的人物無所臧否,他對于政權實無害處。名聲甚大而于政權無妨礙,殺了既于當政者無所裨益,且蒙殘害名士之惡名。從這里我們或者可以窺見司馬昭保護阮籍的用心所在。

在中國歷史上,士與政權的關系一直是政治格局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牽涉的面極廣,非本文所擬理論。這里只就阮籍與司馬氏的關系談士與政權關系中的一個問題:政權與士的相互依存問題。大多數(shù)的政權,總想得到士的支持,這不僅因為政權的維護與鞏固需要它的智囊,而且政權的正義性需要借助社會輿論。東漢末年黨錮事件之后,整個士階層可以說已經(jīng)處于與宦官外戚勢力完全對立的地位,整個社會輿論對于腐敗勢力是極為不利的。這時,宦官曹節(jié)便上書漢靈帝,建議收買韋著,以減輕社會輿論的壓力?!逗鬂h書·韋著傳》:

靈帝即位,中常侍曹節(jié)以陳蕃、竇氏既誅,海內(nèi)多怨,欲借寵時賢以為名,白帝就家拜著東海相。

韋著是隱士,名聲很大,數(shù)征辟不就,但是這一次他竟赴任。赴任之后,大概是遵循“亂世用嚴刑”的原則行事,結果為受罰者所奏,竟輸作左校之后罷歸,鬧得聲名狼藉。不過從這件事,可以看到士與政權的關系的一個側面。在阮籍之后,晉元康中趙王倫殺張華、裴,這是當時兩位很著名的士人。劉頌對張華甚表同情,趙王倫的黨羽張林大怒,將害劉頌,孫秀勸阻,理由也是時論傾向的問題,他說:

誅張、裴已傷時望,不可復誅頌。(《晉書·劉頌傳》)

阮籍與司馬氏的關系,其中也包含有這一點。殺何晏、夏侯玄、諸葛誕等人,使司馬氏已經(jīng)處于與名士群體對立的地位;在司馬氏周圍的,是名教之士如何曾輩。但是其時名士在社會上實有甚大之影響,它是玄學思潮的代表者,而作為東漢末年經(jīng)學衰落之后代之而起的新思潮,玄學代表人物在士人中的影響遠勝于名教中人物,如果司馬氏把名士群體完全排斥于這個政權之外,把它當作敵對力量加以消滅,這不僅在當時是做不到的,而且對政權的鞏固極為不利,阮籍為名士群體的重要代表人物,受到特別的保護,也就是可以理解了。

司馬昭不僅保護了阮籍,而且為其子司馬炎(就是后來的晉武帝)求婚阮籍女,其中當然也不排除政治上的考慮。阮籍為此一醉六十日而婉拒之,司馬昭不僅不加怪罪,而且以后對他仍然甚為寬容。《世說新語·任誕》注引《文士傳》:

晉文帝親愛籍,恒與談戲,任其所欲,不迫以職事。

《世說新語·傲簡》:

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座,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這除了從政治上的考慮加以解釋外,似無別種解釋。阮籍既非其智囊,亦非實任重要職事者,于其政權實無事功可言。而司馬氏亦非名士,非出于與阮籍之共同愛好而袒護之。阮籍之所以獲得如此之特殊待遇,只有一種解釋,那便是社會輿論問題,通過阮籍,影響名士群體,使他們不與司馬氏政權為敵。

應該說,阮籍是明白司馬氏政權的用意的。這從他的行為中可以得到說明。他在生活上任誕不羈,縱酒,不拘禮法,但是在政治上卻極為謹慎小心,對政治上的是非得失,從不加以談論。《晉書》本傳說:“鐘會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痹谝粋€錯綜復雜的政局中,居心險惡者是可以從任何一個角度加人罪名,置人死地的。阮籍對此非常清醒。他知道對于時事表示可否都免不了獲罪,唯一的辦法便是借酣醉加以回避。他終生對于政治都采取了這一態(tài)度:不置可否。不僅不置可否,而且處處避免引起誤會。他為東平相,“至,皆壞府舍諸壁障,使內(nèi)外相望”。這樣做的目的甚為明顯,意在表示自己并無陰謀行為。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他日子過得是何等吃力。

玄學思潮深刻地影響著他,給了他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人生理想,給了他甚大的誘惑力,但是現(xiàn)實政治又是如此嚴酷地威迫著他,雖然司馬氏給了他特別的保護,但是他付出的代價卻是對于政局是非緘口不言。他內(nèi)心是非常孤獨、非??鄲灥??!对亼选分哒f沒有人理解他,不管是獨坐空堂還是登高四望,都無法擺脫孤獨感。他外表上是很狂放的,內(nèi)心卻很暗淡。他很喜歡寫黃昏。黃昏與他的心境,有一種情思的共鳴?!妒钻柹劫x》:“時將暮而無儔兮,慮凄愴而感心。振沙衣而出門兮,纓委絕而靡尋;步徙倚以遙思兮,喟嘆息而微吟?!薄对亼选分耍骸白谱莆黝j日,余光照我衣?;仫L吹四壁,寒鳥相因依。周周尚銜羽,蛩蛩亦念饑?!逼涠模骸耙髴n令志結,怵惕常若驚。逍遙未終晏,朱暉忽西傾。蟋蟀在戶牖,蟪蛄號中庭。心腸未相好,誰云亮我情。”有時他寫夜,《詠懷》之一:“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庇袝r他直接用黃昏來比喻人生,如《詠懷》之八十、八十一。他感到世上無可與語者?!对亼选分模骸案形飸岩髴n,悄悄令人悲。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訴誰!”無可與語固然有志向操守方面不易找到知音的原因,但主要的是政治考慮。因為竹林之游的朋友,是與語了的;非政治問題,也是與語了的,他與司馬氏在一起時不是不說話,而是“言及玄遠”。無可與言,是不能說出自己的政治見解與臧否人物。他其實是一位對政治有敏銳是非感的人物,但是對于政治上的是非又沒有地方可說,沒有人可說,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說。他時時刻刻都處在一種自我壓抑的心緒中。強大的政治的壓迫感,給他留下的是一個窄小的精神活動的天地。他在這個精神狹縫中苦悶、孤獨地生活著。這種壓迫感伴隨著他終生,直至他違心地寫下了勸進箋,痛苦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他只是給后世留下了一個使人黯然然而卻是非常明確的內(nèi)心的訊息:“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從狹縫的苦悶與孤獨中,阮籍尋找到的唯一出路,便是玩世。玩世是他的心態(tài)的又一重要側面。

當他孤獨苦悶時,他常常借助于那個虛幻的人生理想以求得慰藉。而由于那虛幻的人生理想的高遠無法實現(xiàn),他又常常自甘于平庸。他原本是向往于逍遙游的,逍遙游不可能,做燕雀也就可以無愧于心。他就是這樣矛盾地存在著,當自視極高時,傲視一切,高自標持;而當自己事實上也處于一籌莫展的平庸境況時,便把那抱負變作一聲自憂自憐的嘆息。我們在阮籍的作品中找到了這種心態(tài)?!对亼选匪氖?/p>

鶯鳩飛桑榆,海鳥運天地。豈不識宏大,羽翼不相宜。招搖安可翔,不若棲樹枝。下集蓬艾間,上游園圃籬。但爾亦自足,用子為追隨。

黃侃評此詩,謂“用子追隨,阮公所以自安于退屈也”。阮籍意謂非不慕大鵬之逍遙游,蓋乏逍遙游之條件,不若學燕雀之棲于一枝。以此種心態(tài)視《詠懷》二十一、五十八所表現(xiàn)的心態(tài),不啻天壤之別。這種心態(tài),也反映在四十七中:

生命辰安在,憂戚涕沾襟。高鳥翔山崗,燕雀棲下林。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崇山有鳴鶴,豈可相追尋。

《詠懷》之八,也有:“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退屈自安是自我解脫的方法,當然也是無可奈何的方法。

另一種自我解脫的辦法便是任自然。窮達有數(shù),非可強求得之,不若任其自然,使心境取得暫時的寧靜?!对亼选范耍?/p>

嚴達自有常,得失又何求?豈效路上童,攜手共遨游。陰陽有變化,誰云沉不浮?……豈若遺耳目,升遐去殷憂。

《詠懷》之四十五:“竟知憂無益,豈若歸太清?!倍骸胞[鹥時棲宿,性命有自然。建木誰能近,射干復嬋娟。不見林中葛,延蔓相勾連?!倍际沁@種心情的表現(xiàn)。

另一種自我解脫的方法,便是佯狂。史有許多關于他放誕不羈的記載。那些行為,當然有一種任自然的思潮的印記,但也包含著一種自全心理的印記。這一點,余嘉錫有非常精彩的論述。他說:

嗣宗陽狂玩世,志求茍免,知囊括之無咎,故縱酒以自全。然不免草勸進之文詞,為馬昭之狎客,智雖足多,行固無取。(《世說新語箋疏》頁53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顯然,阮籍所受玄學之影響,沒有嵇康徹底。嵇康是越名任心,阮籍卻仍然是依違避就,結果嵇康為社會所不容,阮籍卻得以善終。為社會所不容的,留下了一腔悲憤,最后還有那一曲蕩人心魄的《廣陵散》,留下了一出讓后人同情、惆悵而且景仰的悲劇。得以善終的,又以苦悶伴隨一生。誰得誰失,殊難判斷。

阮籍之所以幻想逍遙游而終于依違避就,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內(nèi)心深處終究還有儒家的思想基礎。他早年的入世壯志固是一表現(xiàn),更重要的表現(xiàn),是在《樂論》中?!稑氛摗分谐錆M《禮記·樂記》的基本觀點。雖然有學者認為,《樂論》乃嗣宗為高貴鄉(xiāng)公講《禮記》而作,然亦并無確實之證據(jù),即令為講授《禮記》而作,也不能否定其中儒家的禮樂觀為阮籍之一思想認識。正是因為有了這一個儒家思想的基礎,阮籍才未能像嵇康那樣,采取一種徹底的越名任心的態(tài)度。

不過阮籍倒是給以后的士人的處世態(tài)度以很多方面的影響。

首先,就是余嘉錫所說的,為后來慕浮誕者之宗主。其實,和阮籍同時的王戎、阮咸、劉伶,也都可以作為浮誕者的代表,他們的功業(yè),便是以浮誕反名教。這其實是玄風反映在生活方式上的一種扭曲的表現(xiàn),而這一類表現(xiàn),后來卻發(fā)展成為玄風生活方式的主流。應該說,嵇康才是玄風生活方式的正統(tǒng)的一路,而這一路,因嵇康的被殺,宣告此路不通,便沒有發(fā)展下去。

其次,便是阮籍從逍遙游中尋找到的解脫人生苦惱的方式,為后來士人所普遍運用。莊子思想對于士人的影響,阮籍之前主要是任自然,任由情性自由發(fā)泄。到了阮籍,才被用來作為解脫人生苦惱的精神力量。后來蘇軾把這一點發(fā)展至相當成熟。當他受到挫折的時候,他便從莊子是非齊一、物我兩忘的思想里得到解脫,“聚散細思都是夢,身名漸覺兩非親”;“生前富貴,死后文章,百年瞬息萬世忙,夷齊盜跖具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都兩忘”;“古今如夢,何嘗夢覺,但有舊歡新怨”;“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他就是用這種看透一切的態(tài)度,走向曠達。無怪蘇軾給了阮籍以很高評價,說是“千古風流阮步兵……空留風韻照人清”(5)。在以莊子思想解脫人生苦悶上,阮籍是蘇軾的先導。

(本文原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0年第4期)


(1) 從陳伯君說,見其《阮籍集校注》,頁323—324。

(2) 《三國志·王粲傳》注引孫盛《魏氏春秋》。

(3) 《竹林七賢畫記》,《東維子文集》卷一八。

(4) 周勛初先生對此詩有精辟之解釋,見其《阮籍〈詠懷〉詩其二十新解》,載其《文史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5) 依次為:《至濟南,李公擇以詩相迎,次其韻》二首之二、《薄薄酒》二首之二、《永遇樂·登燕子樓作》、《定風波·沙湖道中遇雨》、《定風波·送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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