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短篇、中篇和長篇
以小說篇幅分類,中國古代小說與歐洲小說一樣,可以分為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這三種小說產(chǎn)生的先后次序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中國小說與歐洲小說是很不相同的。西方文學史研究界有一種流行的觀點,認為歐洲的長篇小說是歐洲長篇敘事文體發(fā)展的第三代。第一代是史詩,第二代是中古傳奇,第三代才是長篇小說。美國學者浦安迪說:“對待西方的長篇小說,最簡單的辦法大概就是僅僅把它看作敘事藝術傳統(tǒng)長河之中‘最新的’或者說最近的階段。在英語中,‘novel’這一名稱原來就指明它的‘新穎性’(novelty)。長篇小說在敘事傳統(tǒng)中具有固有的連續(xù)性,這一點在其他種種歐洲語言中幾乎都比英語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那些語言仍然用roman稱呼長篇小說,這個名稱可能是由上古即有并盛行于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prose romance(傳奇散文)演變而來的。許多持此長篇小說觀的文學批評家還進而從史詩(epic)去探索長篇小說演變的脈絡,使史詩、傳奇和長篇小說三種形式納入一個完整的敘事傳統(tǒng)之中?!?sup >(30)基于這種傳統(tǒng),歐洲的長篇小說與短篇小說幾乎是同時產(chǎn)生的。文藝復興時期涌現(xiàn)出一大批作品,如意大利薄伽丘(1313—1375)的《十日談》、英國喬叟(1340?—1400)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法國拉伯雷(1495?—1553)的《巨人傳》、西班牙流浪漢小說《小癩子》(1553)、塞萬提斯(1547—1616)的《堂吉訶德》等等。中國的文化背景不同,在上古和中古時代沒有歐洲那樣恢宏的史詩,卻有卷帙浩瀚的史傳作品,史傳文學對于后來的長篇小說文體的形成有深刻的影響,然而從史傳到長篇小說,中間卻存在著一些中介,兩者之間不是直接的承傳關系。中國短篇小說出現(xiàn)最早,唐代傳奇一般都是短篇小說,它們在篇幅容量上顯然受志怪志人小說尺寸短書的影響。最早的長篇小說的雛形,也只能上溯到南宋時代?!洞筇迫厝〗?jīng)詩話》存有宋代晚期刊本,故事梗概已具后來的《西游記》的輪廓,但情節(jié)粗略,只是取經(jīng)故事的早期形態(tài)。如果把《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算做長篇小說的話,那么,從短篇到長篇,中間存在著至少四五百年的距離。中篇小說出現(xiàn)得最晚,直到明代中期以后才見到它們的身影。
在歐洲,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差異主要是容量上的差異,以及由這種差異產(chǎn)生的處理題材的角度和表現(xiàn)方式的不同,而中國古代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在體制上是不同的。短篇小說分為文言的和白話的兩大類。文言短篇小說與白話長篇小說之不同,顯而易見。白話短篇與白話長篇都源于“說話”,文體上十分接近,但認真辨析其體制有兩點是不同的。
第一,“得勝頭回”與“楔子”不同。短篇小說開頭有“得勝頭回”,長篇小說開頭有“楔子”,有人把兩者混為一談,認為是一個事物的兩種名稱(31)。實際上兩者是完全不同性質(zhì)的?!暗脛兕^回”來源于“說話”:
詞話每本頭上有請客一段,權做個德(得)勝“利市”頭回,此政是宋朝人借彼形此,無中生有妙處。(32)
郎瑛《七修類稿》也說:“小說起宋仁宗,蓋時太平盛久,國家閑暇,日欲一奇怪事以娛之。故小說‘得勝頭回’之后,即云‘話說趙宋某年’……”郎瑛所說的“小說”并非書面文學,仍指的是“說話”中的一家?!暗脛兕^回”的體制保留在短篇小說中,成為正文前的一小段閑文,這段閑文或與正文有關聯(lián)但又不屬于正文。例如宋人小說《錯斬崔寧》,正傳之前寫了一個少年登科的魏生,只因給妻子開一個玩笑竟至丟失了錦繡前程的故事。小說開頭云:“這回書單說一個客人,只因酒后一時戲笑之言,遂至殺身破家,陷了幾條性命。且先引下一個故事來權做個得勝頭回?!苯酉氯⑽荷墓适?。魏生的故事與崔寧的故事是兩個不同的故事,只因為故事中都是一時戲言而招致災禍,在性質(zhì)上相類,故而聯(lián)系在一起了。盡管有這種聯(lián)系,假若刪去“得勝頭回”,對于小說也并沒有什么妨害。也就是說,“得勝頭回”只是短篇小說的附加成分,不是小說的有機構成部分。
“楔子”來源于戲曲。元雜劇一般為四折,或加一個楔子。王國維說:
元劇以一宮調(diào)之曲一套為一折。普通雜劇,大抵四折,或加楔子。案《說文》六:“楔,櫼也?!苯衲竟び趦赡鹃g有不固處,則斫木扎入之,謂之楔子,亦謂之櫼。雜劇之楔子亦然,四折之外,意有未盡,則以楔子足之。昔人謂北曲之楔子,即南曲之引子,其實不然。元劇楔子,或在前,或在各折之間,大抵用“仙呂賞花時”或“端正好”二曲。唯《西廂記》第二劇中之楔子,則用正宮“端正好”全套,與一折等,其實亦楔子也。除楔子計之,仍為四折。(33)
楔子冠于劇首,作為發(fā)端之用的,最接近“說話”之“得勝頭回”,但畢竟不同。不同之點在于楔子是全劇情節(jié)的不可分割的部分。例如《竇娥冤》一劇四折,首“楔子”敘竇天章賣女兒給蔡婆婆,湊成盤纏上京趕考。竇天章的女兒就是竇娥,后來做了蔡婆婆的媳婦,招致天大的冤枉被處死刑,結(jié)局是由她的父親為她申冤平反。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在雜劇中還沒有楔子演述與全劇不同的故事的例子。
長篇小說引入“楔子”體制,起首于金圣嘆批改的七十回《水滸》。七十回《水滸》的“楔子”是“張?zhí)鞄熎盱烈撸樘菊`走妖魔”,講述梁山一百單八將的來由,是本題故事的組成部分,它與正文的關系完全不同于《錯斬崔寧》之魏生的故事與正文崔寧的故事的關系。其實,金圣嘆稱之為“楔子”的東西,原本是百回本《水滸傳》的第一回。長篇小說有許多作品沒有“楔子”,但卻有相當于“楔子”的章回,它的作用是為整個情節(jié)制造一個觀念的框架,闡述作品的主題思想,或者暗示人物命運和情節(jié)歸宿,在全部情節(jié)中,它具有某種總綱的性質(zhì)??谠林文觊g的《三國志平話》開頭有司馬仲相斷獄的故事,敘東漢光武帝時書生司馬仲相被請到陰司審斷劉邦殺功臣韓信、彭越、英布的冤獄,判決讓韓信投生為曹操,彭越投生為劉備,英布投生為孫權,讓劉邦投生為漢獻帝,前世冤孽,后世果報。這個故事雖不與三國故事時間銜接,但它們是前因和后果的關系,情節(jié)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這個序幕式的故事寓含著整部小說的歷史意旨。它的性質(zhì)與七十回《水滸》的楔子相同?!都t樓夢》第一回敘述石頭來歷和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的償淚之說,故事優(yōu)美,寓意深遠,也有楔子的性質(zhì)?!杜赏馐贰返谝换財⑻瀑悆涸翟碌钌系逆隙穑嗤踔扉υ堤炖切?,天上的恩怨化為下文人間的敵對,此回回末總評陳香泉曰:“此回意旨在月殿。主與天狼星結(jié)仇,為全部大書之章本。乃先之以碧桃會,撰出如許志怪陸離文字。初不能測其機關,直至嫦娥宴回,陡遇天狼,方始豁然。如此靈心幻思,其餐霞吸露之人乎?《水滸》第一篇,以請?zhí)鞄熿叨Ь鍪?,落想固佳,然猶未能脫盡凡塵之氣?!薄剁R花緣》前六回敘武則天冬天下詔令百花齊放,百花未奏聞天帝即行開放,百花仙子與其他九十九位花神被貶降凡塵,這六回亦相當于全書的楔子。長篇小說并不是都有“楔子”,如《三國志演義》、《西游記》、《飛龍全傳》、《綠野仙蹤》、《野叟曝言》以及才子佳人小說等等。但是只要是有“楔子”或有相當于“楔子”的長篇小說,其“楔子”都是小說的有機部分,不像白話短篇小說的“得勝頭回”可增可減亦可刪。
第二,在敘事方式上,白話短篇小說接近“說話”,而長篇小說離“說話”較遠?!罢f話”采用主觀的敘述?!罢f話”人敘述故事時常常中斷情節(jié)插入自己對情節(jié)或某個細節(jié)的解釋和評論,使聽眾始終感覺著他與故事之間有一個敘事者的存在,這是主觀的敘述。白話短篇小說多半采取這種敘事方式。長篇小說中也有少量作品采用主觀敘事方式的,比如《隋史遺文》、《兒女英雄傳》等,但多半是客觀的敘述。所謂客觀的敘述,就是作者在敘事時把自己隱蔽起來,不讓讀者感到有一個敘事者橫亙在他與故事之間。晚清《小說小話》對這種敘事方式作了如下描敘和評論:
小說之描寫人物,當如鏡中取影,妍媸好丑令觀者自知。最忌摻入作者論斷,或如戲劇中一腳色出場,橫加一段定場白,預言某某若何之善,某某若何之劣,而其人之實事,未必盡肖其言。即先后絕不矛盾。已覺疊床架屋,毫無余味。故小說雖小道,亦不容著一我之見,如《水滸》之寫俠,《金瓶梅》之寫淫,《紅樓夢》之寫艷,《儒林外史》之寫社會中種種人物,并不下一前提語,而其人之性質(zhì)、身份,若優(yōu)若劣,雖婦孺亦能辨之,真如對鏡者之無遁形也。夫鏡,無我者也。(34)
小說敘事,作者的觀點越隱蔽越好,客觀的敘述應當是小說敘事方式的上乘境界。中國古代長篇小說采用客觀敘述的作品之最上乘者是《紅樓夢》,但《紅樓夢》的敘事中仍有一些主觀的痕跡,純凈的客觀敘事在古代小說中是不存在的,這里說長篇小說采用客觀敘述方式是從總體而言的。長篇小說發(fā)端于宋元“講史”,然而在它的演進途程中更多的是吸收史傳文學的營養(yǎng),這一點尤其表現(xiàn)在敘事方式上對史傳文學敘事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
中篇小說,按現(xiàn)在一般的看法是介于長篇和短篇之間的不長不短的小說。不長不短到底是多大的篇幅呢?很難有一個精確的尺度,只能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大體的標準。鄭振鐸認為:
中篇小說蓋即短的長篇小說(novelette)。它們是介于長篇小說(novel)與短篇小說(short story)之間的一種不長不短的小說;其篇幅,長到能夠自成一冊,單獨刊行,短到可以半日或數(shù)時的時間讀完了它。或切實地說一句話,中國的中篇小說,其篇幅大都是八回到三十二回之間(但也有不分回的,那是例外)。其冊數(shù)大都自一冊到四冊,而以大型的一冊,中型的四冊為最多。(35)
這個標準是可以接受的。它照顧到回數(shù)和字數(shù)兩個方面,一回的容量并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長者萬言以上,短者二三千字亦有之,伸縮性很大,若單論回數(shù)就有片面性,連同冊數(shù)(也就是字數(shù))來考慮就比較全面了。
中篇小說有文言和白話二體。文言中篇小說源自唐代傳奇體小說,張的《游仙窟》作于唐高宗調(diào)露元年(679),是單本刊行的傳奇體小說的第一種,它的篇幅較其他唐人傳奇為長,描敘了“我”與一位女子邂逅相遇的一段艷情,文中交雜著五言詩和駢儷文字,大約是吸收了當時民間文學的表現(xiàn)方式?!队蜗煽摺返念}材類型和敘事方式對于后世的中篇小說有深刻的影響。元代的《嬌紅記》,明代的《鐘情麗集》、《劉生覓蓮記》、《尋芳雅集》、《雙卿筆記》、《花神三妙傳》、《天緣奇遇》、《懷春雅集》等等中篇小說,無一不演述艷情,且詩詞夾雜,文言淺近,頗為下士俗儒和粗通文理的市人所喜愛。從唐人傳奇到明人中篇,元代是一個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像《嬌紅記》這種類型的作品應該還有,可惜沒有流傳下來,否則會留下更多更顯著的文體演進的軌跡。明初瞿佑的《剪燈新話》承襲唐代傳奇的余緒,在《嬌紅記》元代傳奇的基礎上又有發(fā)展。它啟迪了有明一代的文言中篇小說。孫楷第曾考辨此文體的流變說:
余嘗考此等格范,蓋由瞿佑李昌祺啟之。唐人傳奇,如《東陽夜怪錄》等固全篇以詩敷衍,然侈陳靈異,意在誹諧,牛馬橐駝所為詩,亦各自相切合;則用意固仍以故事為主。及佑為《剪燈新話》,乃于正文之外贅附詩詞,其多者至三十首,按之實際,可有可無,似為自炫。昌祺效之,作《余話》,著詩之多,不亞宗吉。而識者譏之,以為詩皆俚拙,遠遜于集中所載。則亦徒為蛇足而已。自此而后,轉(zhuǎn)相仿效,乃有以詩與文拼合之文言小說。乃至下士俗儒,稍知韻語,偶涉文字,便思把筆;蚓竅蠅聲,堆積未已,又成為不文不白之“詩文小說”。(因以詩文拼成,今姑名之為詩文小說。)而其言固淺露易曉,既無唐賢之風標,又非瞿李之矜持,施之于文理粗通一知半解之人,乃適投其所好。流播既廣,知之者眾。乃至名公才子,亦譜其事為劇本矣。是以此等文字,以文藝言之,其價值固極微,若以文學史眼光觀察,則其在某一期間某一社會有相當之地位,亦不必否認。如斯二者,宜分別論之,不可溷淆。要之,沿波溯源,亦唐人傳奇之末流也。(36)
《剪燈新話》是傳奇體過渡到文言中篇的橋梁,然而溯源到《東陽夜怪錄》則不盡恰當,《東陽夜怪錄》輯錄在《太平廣記》卷第四百九十,其內(nèi)容是“侈陳靈異,意在誹諧”,文中各詩與作詩的角色牛馬橐駝身份恰相切合,毫無堆砌之嫌,與講艷情的《游仙窟》在意趣和文體上差別甚遠。
文言中篇小說文體從傳奇小說直接發(fā)展而來是顯而易見的,它沒有“得勝頭回”之類的帽頭,也沒有“說話”人的打岔,敘事方式與傳奇小說一脈相承,因而有學者稱之為“長篇傳奇小說”(37)。文言中篇小說分卷不分回,有的既不分卷也不分回,絕不同于章回小說。他們能夠以單本刊行,高儒《百川書志》卷六以及晁瑮《寶文堂書目》卷中著錄的單行本就有《嬌紅記》、《鐘情麗集》、《艷情集》、《李嬌玉香羅記》、《懷春雅集》、《雙偶集》、《天緣奇遇》、《荔枝奇逢》等,這一點又與短篇的傳奇小說不同。
白話中篇小說產(chǎn)生在文言中篇之后,它們在題旨上與文言中篇一脈相承,變換著千百種花樣來講述才子佳人的戀愛婚姻,然而在文體上卻走著長篇章回小說的路子。其著名的作品如《玉嬌梨》、《平山冷燕》、《好逑傳》、《兩交婚》、《畫圖緣》等等,均采用章回體制。這類作品與長篇小說很難劃清界限,說它是較短的長篇小說亦未嘗不可。如果說文言中篇小說是傳奇小說的放大,那么則可以說白話中篇小說是長篇章回小說的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