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種藝術作品中,
我特別喜愛圖畫。
我不懂繪畫,
正如我不懂音樂。
可是,
假若聽完音樂,
心中只覺茫然,
看罷圖畫我卻覺得心里舒服。
因此,
我特別喜愛圖畫——說不出別的大道理來。
觀畫記
看我們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發(fā)議論,更有趣。幽默就在這里。怎么說呢?去看我們不懂得的東西,心里自知是外行,可偏要裝出很懂行的樣子。譬如文盲看街上的告示,也歪頭,也動嘴唇,也背著手;及至有人問他,告示上說的什么,他答以正在數字數。這足以使他自己和別人都感到笑的神秘,而皆大開心??赐暝賹θ酥v論一番便更有意思了。譬如文盲看罷告示,回家對老婆大談政治,甚至因意見不同,而與老婆干起架來,則更熱鬧而緊張。
新年前,我去看王紹洛先生個人展覽的西畫。濟南這個地方,藝術的空氣不像北平那么濃厚??墒墙鼇韺嵲谟衅鹕瑫嬚褂[會一個接著一個地開起來。王先生這次個展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五日。只要有圖畫看,我總得去看看。因為我對于圖畫是半點不懂,所以我必須去看,表示我的腿并不外行,能走到會場里去。一到會場,我很會表演。先在簽到簿上寫上姓名,寫得個兒不小,以便引起注意而或者能騙碗茶喝。要作品目錄,先數作品的號碼,再看標價若干,而且算清價格的總積:假如作品都售出去,能發(fā)多大的財。我管這個叫作“藝術的經濟”。然后我去看畫。設若是中國畫,我便靠近些看,細看筆道如何,題款如何,圖章如何,裱的綾子厚薄如何。每看一項,或點點頭,或搖搖首,好像要給畫兒催眠似的。設若是西洋畫,我便站得遠些看,頭部的運動很靈活,有時為看一處的光線,能把耳朵放在肩膀上,如小雞蹭癢癢然。這么看了一遍,已覺有點累得慌,就找個椅子坐下,眼睛還盯著一張畫死看,不管畫的好壞,而是因為它恰巧對著那把椅子。這樣死盯,不久就招來許多人,都要看出這幅畫中的一點奧秘。如看不出,便轉回頭來看我,似欲領教者。我微笑不語,暫且不便泄露天機。如遇上熟人過來問,我才低聲地說:“印象派,可還不到后期,至多也不過中期。”或是:“仿宋,還好;就是筆道笨些!”我低聲地說,是因為怕叫畫家自己聽見;他聽不見呢,我得虎就虎,心中怪舒服的。
其實,什么叫印象派,我和印度的大象一樣不懂。我自己的繪畫本事限于畫“你是王八”的王八,與平面的小人。說什么我也畫不上來個偏臉的人,或有四條腿的椅子??墒俏也灰虼硕】醋约海昏b別圖畫的好壞,不能專靠“像不像”;圖畫是藝術的一支,不是照相。呼之為牛則牛,呼之為馬則馬;不管畫的是什么,你總得“呼”它一下。這恐怕不單是我這樣,有許多畫家也是如此。我曾看見一位畫家在紙上涂了幾個黑蛋,而標題曰“群雛”。他大概是我的同路人。他既然能這么干,怎么我就不可以自視為天才呢?那么,去看圖畫;看完還要說說,是當然的。說得對與不對,我既不負責任,你干嗎多管閑事?這不是很邏輯的說法嗎?
我不認識王紹洛先生??墒呛芟MJ識他。他畫得真好。我說好,就是好,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愛什么,什么就好,沒有客觀的標準?!翱陀^”,頂不通。你不自己去看,而派一位代表去,叫作客觀;你不自己去上電影院,而托你哥哥去看賈波林,叫作客觀;都是傻事,我不這么干。我自己去看,而后說自己的話;等打架的時候,才找我哥哥來揍你。
王先生展覽的作品:油畫七十,素描二十四,木刻七。在量上說,真算不少。對于木刻,我不說什么。不管它們怎樣好,反正我不喜愛它們。大概我是有點野蠻勁,愛花紅柳綠,不愛黑地白空的東西。我愛西洋中古書籍上那種繪圖,因為顏色鮮艷。一看黑漆的一片,我就覺得不好受。木刻,對于我,好像黑煤球上放著幾個白元宵,不愛!有人給我講過相對論,我沒好意思不聽,可是始終不往心里去;不論它怎樣相對,反正我覺得它不對。對木刻也是如此,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還是黑煤球上放白元宵。對于素描,也不愛看,不過癮;七道子八道子的!
我愛那些畫。特別是那些風景畫。對于風景畫,我愛水彩的和油的,不愛中國的山水。中國的山水,一看便看出是畫家在那兒作八股,弄了些個起承轉合,結果還是那一套。水彩與油畫的風景真使我接近了自然,不但是景在那里,光也在那里,色也在那里,它們使我永遠喜悅,不像中國山水畫那樣使我離開自然,而細看筆道與圖章。這回對了我的勁,王先生的是油畫。他的顏色用得真漂亮,最使我快活的是綠瓦上的那一層嫩綠——有光的那一塊兒。他有不少張風景畫,我因為看出了神,不大記得哪張是哪張了。我也不記得哪張?zhí)萄郏@就是說都不壞,除了那張《匯泉浴場》似乎有點俗氣。那張《斷墻殘壁》很好,不過著色太火氣了些;我提出這個,為的是證明他喜歡用鮮明的色彩。他是宜于畫春夏景物的,據我看。他能畫得干凈而活潑;我就怕看抹布顏色的畫兒。
關于人物,《難民》與《懺悔》是最惹人注意的。我不大愛那三口兒難民,覺得還少點憔悴的樣子。我倒愛難民背后的設景:樹,遠遠的是城,城上有云;城和難民是安定與漂流的對照,云樹引起渺茫與窮無所歸之感?!豆氽∨c民房》也是用這個結構——至少是在立意上。最愛《懺悔》。裸體的男人,用手捧著頭,頭低著。全身沒有一點用力的地方,而又沒一點不在緊縮著,是懺悔。此外還有好幾幅裸體人形,都不如這張可喜。永不喜看光身的大腫女人,不管在技術上有什么講究,我是不愛看“河漂子”的。
花了兩點鐘的工夫,還能不說幾句么?于是大發(fā)議論,大概是很臭。不管臭不臭吧,的確是很佩服王先生。這絕不是捧場;他并沒見著我,也沒送給我一張畫。我說他好歹,與他無關,或只足以露出我的臭味。說我臭,我也不怕,議論總是要發(fā)的。偉人們不是都喜歡大發(fā)議論么?
原載1934年2月《青年界》第五卷第二號
割盲腸記
六月初來北碚,和趙清閣先生合寫劇本——《桃李春風》。劇本草成,“熱氣團”就來了,本想回渝,因怕遇暑而止。過午,室中熱至百零三四度,乃早五時起床,抓涼兒寫小說。原擬寫個中篇,約四萬字??墒?,越寫越長,至九月中已得八萬余字。秋老虎雖然還很厲害,可是早晚到底有些涼意,遂決定在雙十節(jié)前后趕出全篇,以便在十月中旬回渝。
有什么樣的環(huán)境,才有什么樣的神經過敏。因為巴蜀“擺子”猖狂,所以我才身上一冷,便馬上吃奎寧。同樣地,朋友們有許多患盲腸炎的,所以我也就老覺得難免一刀之苦。在九月末旬,我的右胯與肚臍之間的那塊地方,開始有點發(fā)硬;用手摸,那里有一條小肉崗兒?!皦牧?!”我自己放了警報:“盲腸炎!”趕緊告訴了朋友們,即使是謊報,多騙取他們一點同情也怪有意思!
朋友們的回答幾乎是一致的——神經過敏!我申說部位是對的,并且量給他們看,怎奈他們還不信。我只好以自己的醫(yī)學知識豐富自慰,別無辦法。
過了兩天,肚中的硬結依然存在。并且做了個割盲腸的夢!把夢形容給蕭伯青兄。他說:恐怕是下意識的警告!第二天夜里,一夜沒睡好,硬的地方開始一窩一窩地疼,就好像猛一直腰,把腸子或別處扯動了那樣。一定是盲腸炎了!我靜候著發(fā)燒、嘔吐和上斷頭臺!可是,使我很失望,我并沒有發(fā)燒,也沒有嘔吐!到底是怎回事呢?
十月四日,我去找趙清閣先生。她得過此病,一定能確切地指示我。她說,頂好去看看醫(yī)生。她領我上了江蘇醫(yī)學院的附設醫(yī)院。很巧,外科劉主任(玄三)正在院里。他馬上給我檢查。
“是!”劉主任說。
“暫時還不要緊吧?”我問。我想寫完了小說和預支了一些稿費的劇本,再來受一刀之苦。
“不忙!慢性的!”劉主任真誠而和藹地說。他永遠真誠,所以人稱劉好人。
我高興了。并非為可以緩期受刑,而是為可以先寫完小說與劇本;文藝第一,盲腸次之!
可是,當我告辭的時候,劉主任把我叫?。骸翱纯窗籽虬桑 ?/p>
一位穿白褂子的青年給我刺了“耳朵眼”。驗血。結果!一萬好幾百!劉主任吸了口氣:“馬上割吧!”我的胸中惡心了一陣,頭上出了涼汗。我不怕開刀,可是小說與劇本都亟待寫成?。√貏e是那個劇本,我已預支了三千元的稿費!同時,在頃刻之間,我又想到:白血球既然很多,想必不妙,為何等著受發(fā)燒、嘔吐等苦楚來到再受一刀之苦呢?一天不割,便帶著一天的心病,何不從早解決呢?
“幾時割?”我問。心中很鬧得慌,像要吐的樣子。
“今天下午!”
隨著劉主任,我去交了費,定了房間。
沒有吃午飯。托青兄給買了一雙新布鞋,因為舊的一雙的底子已經有很大的窟窿。心里說:穿新鞋子入醫(yī)院,也許更能振作一些。
下午一時。自己提著布袋,去找趙先生。二時,她送我入院——她和大夫護士們都熟識。
房間很窄,頗像個棺材。可是,我的心中倒很平靜,順口答音地和大家說笑,護士們來給我打針,敷消毒藥,腰間圍了寬布。諸事齊備,我輕輕地走入手術室,穿著新鞋。
屈著身。吳醫(yī)生給我的脊梁上打了麻醉針。不很疼。護士長是德州的護士學校畢業(yè)的。她還認識我:在她畢業(yè)的時候,我正在德州講演。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她低聲地說:“舒先生,不怕?。 蔽覜]有怕,我信任西醫(yī);況且割盲腸是個小手術。朋友們——老向、蕭伯青、蕭亦五、清閣、李佩珍……都在窗外“偷”看呢,我更得扎掙著點!
下部全麻了。劉主任進來。吱——腹上還微微覺到疼。“疼??!”我報告了一聲。“不要緊!”劉主任回答。腹里搗開了亂,我猜想:劉主任的手大概是伸進去了。我不再出聲。心中什么也不想。我以為這樣老實地受刑,盲腸必會因受感動而自動地跳出來。
不過,盲腸到底是“盲腸”,不受感動!麻醉的勁兒朝上走,好像用手推著我的胃;胃部燒得非常地難過,使我再也不能忍耐。吐了兩口?!拔咐餆秒y過呀!”我喊出來。“忍著點!馬上就完!”劉主任說。我又忍著,我聽得見劉主任的聲音:“擦汗!”“小腸!”“放進去!”“拿鉤子!”“摘眼鏡!”……我心里說:“壞了!找不到!”我問了:“找到沒有?”劉主任低切地回答:“馬上找到!不要出聲!”
窗外的朋友們比我還著急:“壞了!莫非盲腸已經爛掉?”
我機械地一會兒一問:“找到沒有?”而得到的回答只是:“莫出聲!”
苦了劉主任與助手們,室內沒有電燈。兩位先生立在小凳上,打著電棒。夾傷口的先生們,正如打電棒的始終不能休息片刻。整整一個鐘頭!
一個鐘頭了,盲腸還未露面!
我的鼻子上來了點怪味。大概是吳醫(yī)生的聲音:“數一二三四!”我數了好幾個一二三四,聲音相當地響亮。末了,口中一噎,就像刮大風在城門洞中喝了一大口風似的我睡過去,生命成了空白。
睜開眼,我恍惚地記得梁實秋先生和伯青兄在屋中呢。其實屋中有好幾位朋友,可是我似乎沒有看見他們。在這以前,據朋友們告訴我,我已經出過聲音,我自己一點也不記得。我的第一聲是高聲地喊王抗——老向的小男孩。也許是在似醒非醒之中,我看見王抗翻動我的紙筆吧,所以我大聲地呼叱他;我完全記不得了。第二次出聲是說了一串中學時的同學的外號:老向,范燒餅,閃電手,電話西局……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生命在這時候是一片云霧,在記憶中飄來飄去,偶然地露出一兩個星星。
再睜眼,我看見劉主任坐在床沿上。我記得問他:“找到沒有?割了嗎?”這兩個問題,在好幾個鐘頭以內始終在我的口中,因為我只記得全身麻醉以前的事。
我忘了我是在病房里,我以為我是在伯青的屋中呢。我問他:“為什么我躺在這兒呢?這里多么窄小??!”經他解釋一番,我才想起我是入了醫(yī)院。生命中有一段空白,也怪有趣!
一會兒,我清醒;一會兒又昏迷過去。生命像春潮似的一進一退。清醒了,我就問:找到了嗎?割了嗎?
口中的味道像剛喝過一加侖汽油,出氣的時候,心中舒服;吸氣的時候,覺得昏昏沉沉。生命好像懸在這一呼一吸之間。
胃里作燒,脊梁酸痛,右腿不能動,因打過了一瓶鹽水。不好受。我急躁,想要跳起來??嗤炊?,又有一種渺茫之感,比苦痛還難受。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著,我老覺得身上丟失了一點東西。猛不丁的,我用手去摸。像摸錢袋或要物有沒有在身邊那樣。摸不到什么,我于失望中想起:噢,我丟失的是一塊病??墒牵@并不能給我安慰,好像即使是病也不該遺失;生命是全的,丟掉一根毫毛也不行!這時候,自憐與自嘆控制住我自己,我覺得生命上有了傷痕,有了虧損!已經一天沒吃東西;現在,連開水也不準喝一口——怕引起嘔吐而震動傷口。我并不覺得怎樣饑渴。胃中與脊梁上難過比饑渴更厲害,可是也還掙扎去忍受。真正惱人的倒是那點渺茫之感。我沒想到死,也沒盼禱趕快痊愈,我甚至于忘記了趕寫小說那回事。我只是飄飄搖搖地感到不安!假若他們把割下的盲腸擺在我的面前,我也許就可以捉到一點什么而安心去睡覺。他們沒有這樣做。我呢,就把握不到任何實際的東西,而惶惑不安。我失去了自信,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呢!因此我煩躁,發(fā)脾氣,苦了看守我的朋友!
老向,璧如,伯青,齊致賢,席征膺諸兄輪流守夜;李佩珍小姐和蕭亦五兄白天亦陪伴。我不知道怎樣感激他們才好!醫(yī)院中的護士不夠用,飯食很苦,所以非有人招呼我不可。
體溫最高的時候只到三十八攝氏度,萬幸!雖然如此,我的唇上的皮還干裂得脫落下來,眼底有塊青點,很像四眼狗。
最難過的是最初的三天。時間,在苦痛里,是最忍心的;多慢哪!每一分鐘都比一天還長!到第四天,一切都換了樣子;我又回到真實的世界里來,不再懸掛在夢里。
本應當十天可以出院,可是住了十六天,縫傷口的線粗了一些,不能完全消化在皮肉里;沒有成膿,但是汪兒黃水。劉主任把那節(jié)不愿永遠跟隨著我的線抽了出來,腹上張著個小嘴。直到這小嘴完全干結我才出院。
神經過敏也有它的好處。假若我不“聽見風就是雨”,而不去檢查,一旦爆發(fā),我也許要受很大很大的苦楚。我的盲腸部位不對。不知是何原因,它沒在原處,而跑到臍的附近去,所以急得劉主任出了好幾身大汗。假若等到它匯了膿再割,豈不很危險?我感謝醫(yī)生們和朋友們,我似乎也覺得感謝自己的神經過敏!引為遺憾的也有二事:(一)趙清閣先生與我合寫的《桃李春風》在渝上演,我未能去看。(二)家眷來渝,我也未能去迎接。我極想看到自己的妻與兒女,可是一度神經過敏叫我永遠不會粗心大意,我不敢冒險!
原載1944年3月《經緯》第二卷第四期
鬼與狐
我所見過的鬼都是鼻眼俱全,帶著腿兒,白天在街上溜達的。夜間出來活動的鬼,還未曾遇到過;不是他們的過錯,而是因為我不敢走黑道兒。平均地說,我總是晚上九點后十點前睡覺,鬼們還未曾出來;一睜眼就又天亮了。據說鬼們是在雞鳴以前回家休息的。所以我老與鬼們兩不照面,向無交往。即使有時候鬼在半夜扒著窗戶看看我,我向來是睡得如死狗一般,大概他們也不大好意思驚動我。據我推測,鬼的拿手戲是嚇唬人,那么,我夜間不醒,他也就沒辦法。就是他想一口冷氣把我吹死,到底未能先使我的頭發(fā)立起如刺猬的樣子,他大概是不會過癮的。
假若黑夜的鬼可以躲避,白天的鬼倒真沒法兒防備。我不能白天也老睡覺。只要我一上街,總得遇上他。有時候在家中靜坐,他會找上門來。夜里的鬼并不這樣討人嫌。還有呢,夜間的鬼有種種奇裝異服與怪臉面,使人一見就知道鬼來了,如披散著頭發(fā),吐著舌頭,走道兒沒聲音,和駕著陰風,等等。這些特異的標志使人先有個準備,能打呢就和他開仗,如若個子太高或樣子太可怕呢,咱就給他表演個二百米或一英里競走,雖然他也許打破我的紀錄,而跑到前面去,可是到底我有個希望。白天的鬼,哼,比夜間的要厲害著多少倍,簡直不知多少倍。第一,他不吐舌頭,也不打旋風;他只在你不留神的時候,腳底下一絆,你準得躺下。他的樣子一點也不見得比我難看,十之八九是胖胖的,一肚子鬼胎。他要能嚇唬你,自然是見面就“虎”一氣了;可是一般地說,他不“虎”,而是嬉皮笑臉地討人喜歡。等你中了他的計策之后,你才覺出他比棺材板還硬還涼。他與夜鬼的分別是這樣:夜鬼拿人當人待,他至多不過希望拉個替身;白日鬼根本不拿人當人,你只是他的詭計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你永遠逃不出他的圈兒。夜鬼大概多少有點委屈,所以白臉紅舌頭地出出惡氣,這情有可原。白日鬼什么委屈也沒有,他干脆要占別人的便宜。夜鬼不講什么道德,因為他曉得自己是鬼;白日鬼很講道德,嘴里講,心里是男盜女娼一應俱全。更厲害的是他比夜鬼的心眼多,他知道怎樣有組織,用大家的勢力擺下迷魂大陣,把他所要收拾的一一地捉進陣去。在夜鬼的歷史里,很少有大頭鬼、吊死鬼等聯合起來做大規(guī)模運動的。白日鬼可就兩樣了,他們永遠有團體,有計劃,使你躲開這個,躲不開那個,早晚得落在他們的手中。夜鬼因為勢單力孤,他知道怎樣不專憑勢力,而有時也去找個清官,如包老爺之流,訴訴委屈,而從法律上雪冤報仇。白日鬼不講這一套,世上的包老爺多數死在他們的手里,更不用說別人了。這種鬼的存在似乎專為害人,就是害不死人,也把人氣死。他們什么也曉得,只是不曉得怎樣不討厭。他們的心眼很復雜,很快,很柔軟——像塊皮糖似的怎揉怎合適,怎方便怎去。他們沒有半點火氣,地道的純陰,心涼得像塊冰似的,口中叼著大呂宋煙。
這種無處無時不討厭的鬼似乎該有個名稱,我想“不知死的鬼”就很恰當。這種鬼雖具有人形,而心肺則似乎不與人心人肺的標本一樣。他在頂小的利益上看出天大的甜頭,在極黑暗的地方看出美,找到享樂。他吃,他唱,他交媾,他不知道死。這種玩意兒們把世界弄成了鬼的世界,有地獄的黑暗,而無其嚴肅。
鬼之外,應當說到狐。在狐的歷史里,似乎女權很高,千年白狐總是變成嬌艷的小娘子——可惜就是有時候露出點小尾巴。雖然有時候狐也變成白發(fā)老翁,可是究竟是老翁,少壯的男狐精就不大聽說。因此,鬼若是可怕,狐便可怕而又可喜,往往使人舍不得她。她浪漫。
因為浪漫,狐似乎有點傻氣,至少比“不知死的鬼”傻多了。修煉了千年或更長的時間才能化為人形,不刻苦地繼續(xù)下功夫,卻偏偏為愛情而犧牲,以致被張?zhí)鞄煹恼剖掷状騻€粉碎,其愚不可及也。況且所愛的往往不是有汽車高樓的癡胖子,而是風流年少的窮書生,這太不上算了,要按著世上女鬼的邏輯說。
狐的手段也不高明。對于得罪他們的人,只會給飯鍋里扔把沙子,或把茶壺茶碗放到廁所里去。這種辦法太幼稚,只能惱人而不叫人真怕他們。于是人們請來高僧或捉妖的老道,門前掛上符咒,老少狐仙便即刻搬家。在這一點上,狐遠不及鬼,尤其不及白日的鬼。鬼會在半夜三更叫喚幾聲,就把人嚇得藏在被窩里出白毛汗,至少得燒點紙錢安慰安慰冤魂。至于那白日鬼就更厲害了,他會不動聲色,跟你一塊吃喝的工夫,把你送到陰間去,到了陰間你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我以為說鬼與狐的故事與文藝大概多數的是為造成一種恐怖,故意地供給一種人為的哆嗦,好使心中空洞的人有些一想就顫抖的東西——神經的冷水浴。在這個目的以外,也許還有時候含著點教訓,如鬼狐的報恩等。不論是怎樣吧,寫這樣故事的人大概都是為避免著人事,因為人事中的陰險詭詐遠非鬼所能及;鬼的能力與心計太有限了,所以鬼事倒比較容易寫一些。至于鬼狐報恩一類的事,也許是求之人世而不可得,乃轉而求諸鬼狐吧。
原載1936年7月1日《論語》第九十一期
母雞
一向討厭母雞。不知怎樣受了一點驚恐,聽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后院,由后院再嘎嘎到前院,沒結沒完,而并沒有什么理由。討厭!有的時候,它不這樣亂叫,而是細聲細氣的,有什么心事似的,顫顫巍巍的,順著墻根或沿著田壩,那么扯長了聲如怨如訴,使人心中立刻結起個小疙瘩來。
它永遠不反抗公雞??墒?,有時候卻欺侮那最忠厚的鴨子。更可惡的是它遇到另一只母雞的時候,它會下毒手,乘其不備,狠狠地咬一口,咬下一撮兒毛來。
到下蛋的時候,它差不多是發(fā)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這點成績;就是聾子也會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現在我改變了心思,我看見了一只孵出一群小雛雞的母雞。
不論是在院里,還是在院外,它總是挺著脖兒,表示出世界上并沒有可怕的東西。一個鳥兒飛過,或是什么東西響了一聲,它立刻警戒起來:歪著頭兒聽;挺著身兒預備作戰(zhàn);看看前,看看后,咕咕地警告群雛要馬上集合到它身邊來!
當它發(fā)現了一點可吃的東西它咕咕地緊叫,啄一啄那個東西,馬上便放下,教它的兒女吃。結果,每一只雞雛的肚子都圓圓地下垂,像剛裝了一兩個湯圓兒似的,它自己卻消瘦了許多。假若有別的大雞來找食,它一定出擊,把它們趕出老遠;連大公雞也怕它三分。
它教給雞雛們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多少多少次。它還半蹲著——我想這是相當勞累的——教它們擠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點溫暖。它若伏在地上,雞雛們有的便爬到它的背上,啄它的頭或別的地方,它一聲也不哼。
在夜間若有什么動靜,它便放聲號叫,頂尖銳,頂凄慘,使任何貪睡的人也得起來看看,是不是有了黃鼠狼。
它負責,慈愛,勇敢,辛苦,因為它有了一群雞雛。它偉大,因為它是雞母親。一個母親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討厭母雞了!
原載1942年5月30日《時事新報》
小麻雀
雨后,院里來了個麻雀,剛長全了羽毛。它在院里跳,有時飛一下,不過是由地上飛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上飛下來??此@么飛了兩三次,我看出來:它并不會飛得再高一些,它的左翅的幾根長翎擰在一起,有一根特別地長,似乎要脫落下來。我試著往前湊,它跳一跳,可是又停住,看著我,小黑豆眼帶出點要親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氣。我想到了:這是個熟鳥,也許是自幼便養(yǎng)在籠中的。所以它不十分怕人??墒撬淖蟪嵋苍S是被養(yǎng)著它的或別個孩子給扯壞,所以它愛人,又不完全信任。想到這個,我忽然很難過。一個飛禽失去翅膀是多么可憐。這個小鳥離了人恐怕不會活,可是人又那么狠心,傷了它的翎羽。它被人毀壞了,而還想依靠人,多么可憐!它的眼帶出進退為難的神情,雖然只是那么個小而不美的鳥,它的舉動與表情可露出極大的委屈與為難。它是要保全它那點生命,而不曉得如何是好。對它自己與人都沒有信心,而又愿找到些倚靠。它跳一跳,停一停,看著我,又不敢過來。我想拿幾個飯粒誘它前來,又不敢離開,我怕小貓來撲它。可是小貓并沒在院里,我很快地跑進廚房,抓來了幾個飯粒。及至我回來,小鳥已不見了。我向外院跑去,小貓在影壁前的花盆旁蹲著呢。我忙去驅逐它,它只一撲,把小鳥擒??!被人養(yǎng)慣的小麻雀,連掙扎都不會,尾與爪在貓嘴旁耷拉著,和死去差不多。
瞧著小鳥,貓一頭跑進廚房,又一頭跑到西屋。我不敢緊追,怕它更咬緊了可又不能不追。雖然看不見小鳥的頭部,我還沒忘了那個眼神。那個預知生命危險的眼神。那個眼神與我的好心中間隔著一只小白貓。來回跑了幾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沒用了,我想,小鳥至少已半死了。貓又進了廚房,我愣了一會兒,趕緊地又追了去;那兩個黑豆眼仿佛在我心內睜著呢。
進了廚房,貓在一個鐵筒——冬天生火通煙用的,春天拆下來便放在廚房的墻角——旁蹲著呢。小鳥已不見了。鐵筒的下端未完全扣在地上,開著一個不小的縫兒,小貓用腳往里探。我的希望回來了,小鳥沒死。小貓本來才四個來月大,還沒捉住過老鼠,或者還不會殺生,只是叼著小鳥玩一玩。正在這么想,小鳥忽然出來了,貓倒像嚇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小鳥的樣子,我一眼便看清了,登時使我要閉上了眼。小鳥幾乎是蹲著,胸離地很近,像人害肚痛蹲在地上那樣。它身上并沒血。身子可似乎是蜷在一塊,非常地短。頭低著,小嘴指著地。那兩個黑眼珠!非常地黑,非常地大,不看什么,就那么頂黑頂大地愣著。它只有那么一點活氣,都在眼里,像是等著貓再撲它,它沒力量反抗或逃避;又像是等著貓赦免了它,或是來個救星。生與死都在這倆眼里,而并不是清醒的。它是糊涂了,昏迷了;不然為什么由鐵筒中出來呢?可是,雖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點說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這個希望使它注視著地面,等著,等著生或死。它怕得非常地忠誠,完全把自己交給了一線的希望,一點也不動。像把生命要從兩眼中流出,它不叫,不動。
小貓沒再撲它,只試著用小腳碰它。它隨著擊碰傾側,頭不動,眼不動,還呆呆地注視著地面。但求它能活著,它就決不反抗。可是并非全無勇氣,它是在貓的面前不動!我輕輕地過去,把貓抓住。將貓放在門外,小鳥還沒動。我雙手把它捧起來。它確實沒受了多大的傷,雖然胸上落了點毛。它看了我一眼!
我沒主意:把它放了吧,它準是死;養(yǎng)著它吧,家中沒有籠子。我捧著它好像世上一切生命都在我的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樣好。小鳥不動,蜷著身,兩眼還那么黑,等著!愣了好久,我把它捧到臥室里,放在桌子上,看著它,它又愣了半天,忽然頭向左右歪了歪,用它的黑眼瞟了一下;又不動了,可是身子長出來一些,還低頭看著,似乎明白了點什么。
原載1934年10月《文學評論》第一卷第二期
耍猴(濟南通信)
去年的“華北運動會”是在濟南舉行的。開會之前忙壞了石匠瓦匠們。至少也花了十萬元吧,在南圍墻子外建了一座運動場。場子的本身算不上美觀,可是地勢卻取得好極了。我不懂風水陰陽,只就審美上看是非常滿意的。南邊正對著千佛山的山凹,東南角對著開元寺上邊的那座“玄秘”塔,東邊列著一片小山。西邊呢,齊魯大學的方燈式的禮堂石樓,如果在晚半天看,好像是斜陽之光的暫停處。坐在高處往北看,濟南全城只是夾著幾點紅色的一片深綠。
喜歡看人們運動,更喜歡看這片風景,所以借個機會,哪怕只是個初級小學開會練練徒手操呢,我總要就此走上一遭。
愛到這里來的并不只我個人,學生是無須說了,就是張大娘、李二嫂、王三姑娘——三位女性,一律小腳——也總和我前后腳地扭上前來。于是,我設若聽不到“內行”的評論,比如說哪項競走是打破了某種紀錄,哪個選手跳高的姿勢如何道地,我可是能聽到一些真正民意,因為張大娘等不僅是張著嘴看,而且要時常批評或討論幾句呢。
去年“華北”開會的第二天,大家正“敬”候著萬米長跑下場,張大娘的一只小公雞先下了場,原來張大娘赴會時順便買了只雞在懷中抱著,不知是為要鼓掌還是要剝落花生吃,而雞飛矣。張大娘,于是,連同李二嫂,一齊與那雞賽了個不止百碼!童子軍、巡警、憲兵也全加入捉雞競走,至少也有五分鐘吧——不知是打破哪項紀錄——雞終被擒。張大娘抱雞又坐好,對李二嫂發(fā)了議論:咱們要是也像那些女學生,褲子只護著腚,大腳片穿著滾釘板的鞋,還用費這么大事捉一只雞?李二嫂看了旁邊的小腳王三姑娘;王三姑娘猛然用手遮上了眼,低聲而急切地說:“她們,她們,真不害羞,當著這么多老爺兒們脫褲子!”果然,有幾位女運動員預備跳欄正脫去長褲。于是李二嫂與張大娘似乎后悔了,彼此點頭會意;姑娘到底不該大腳片穿釘鞋,以免當著人脫肥褲。
今年九月二十四舉行全省運動會,為是選拔參加“華北”的選手。我到了,張大娘、李二嫂等自然也到了。而且她們這次是帶著小孩子與老人。剛一坐下,老人與小孩便一齊質問張大娘:姑娘們在哪兒呢?看不見光腿的姑娘?。埓竽锼坪跤行┦庞?,只好連說別忙別忙。扔花槍、扔鍋餅、跳木棍、猴爬竿、推鐵疙瘩,老人小孩與張大娘都不感覺興趣,只好老人吸煙,小孩吃栗子,張大娘默禱快來光腿的姑娘以恢復信用。看,來了!旁邊一位紅眼少年,大概不是布鋪便是紙店的少掌柜,十二分懇摯地向張大娘報告。忽——大家全站起來了。看那個黑勁!那個腿!身上還掛著白字!咦!咦!蹦,還蹦跶呢!大筒子又響了,瞎嚷什么!唉!唉!站好了,六個人一排,真齊??!前面一溜小白木架呢!那是跳的,你當是,又跑又跳!真!快看,趴下了!快放槍了,那是!……忽——全坐下了。什么年頭,老人發(fā)了脾氣,耍猴兒的,男猴女猴!家走!可是小孩不走,張大娘也不肯走,好的還在后面呢,等會兒,還跑二十多圈呢!要看就看跑二十多圈的,跑一小骨節(jié)有啥看頭;跑那么近,還叫人攙著呢,不要臉!二十多圈的始終沒出來,張大娘既不知道還有秩序單其物,而二十多圈的恰好又列在次日。偶爾向場內看一眼,其余的工夫全消費在閑談上。老人與另一老人聯盟;有小孩決不送進學堂去,連跑帶跳,一口血,得;況且是老大不小的千金女兒呢!張大娘一定叫小孩等著看跑二十多圈的,而小孩一定非再買栗子吃不可。李二嫂說王三姑娘沒來,因為定了婆家。紅眼青年邀著另一位紅眼青年:走,上席棚那邊看看去,姑娘都在那兒喝汽水什么的呢。巡警不許我們過去呀?等著,等著機會溜過去呀!……
原載1932年10月29日《華年》第一卷第二十九期
貓
貓的性格實在有些古怪。說它老實吧,它的確有時候很乖。它會找個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覺,無憂無慮。什么事也不過問??墒牵s到它決定要出去玩玩,就會出走一天一夜,任憑誰怎么呼喚,它也不肯回來。說它貪玩吧,的確是呀,要不怎么會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及至它聽到點老鼠的響動啊,它又那么盡職,屏息凝視,一連就是幾個鐘頭,非把老鼠等出來不可!
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兒伸出來要求給抓癢,或是在你寫稿子的時候,跳上桌來,在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力避單調。在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咕嚕地給自己解悶。這可都憑它的高興。它若是不高興啊,無論誰說多少好話,它一聲也不出,連半個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紙上!它倔強得很!
是,貓的確是倔強??窗?,大馬戲團里什么獅子,老虎,大象,狗熊,甚至于笨驢,都能表演一些玩意兒,可是誰見過耍貓呢?(昨天才聽說:蘇聯的某馬戲團里確有耍貓的,我當然還沒親眼見過。)
這種小動物確是古怪。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著你上街去逛逛。它什么都怕,總想藏起來。可是它又那么勇猛,不要說見著小蟲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它的嘴往往被蜂兒或蝎子螫得腫起來。
趕到貓兒們一講起戀愛來,那就鬧得一條街的人們都不能安睡。它們的叫聲是那么尖銳刺耳,使人覺得世界上若是沒有貓啊,一定會更平靜一些。
可是,及至女貓生下兩三個棉花團似的小貓啊,你又不恨它了。它是那么盡責地看護兒女,連上房兜兜風也不肯去了。
郎貓可不那么負責,它絲毫不關心兒女。它或睡大覺,或上屋去亂叫,有機會就和鄰居們打一架,身上的毛兒滾成了氈,滿臉橫七豎八都是傷痕,看起來實在不大體面。好在它沒有照鏡子的習慣,依然昂首闊步,大喊大叫,它匆忙地吃兩口東西,就又去挑戰(zhàn)開打。有時候,它兩天兩夜不回家,可是當你以為它可能已經遠走高飛了,它卻瘸著腿大敗而歸,直入廚房要東西吃。
過了滿月的小貓們真是可愛,腿腳還不甚穩(wěn),可是已經學會淘氣。媽媽的尾巴,一根雞毛,都是它們的好玩具,耍上沒結沒完。一玩起來,它們不知要摔多少跟頭,但是跌倒即馬上起來,再跑再跌。它們的頭撞在門上,桌腿上,和彼此的頭上。撞疼了也不哭。
它們的膽子越來越大,逐漸開辟新的游戲場所。它們到院子里來了。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它們在花盆里摔跤,抱著花枝打秋千,所過之處,枝折花落。你不肯責打它們,它們是那么生氣勃勃,天真可愛呀??墒?,你也愛花。這個矛盾就不易處理。
現在,還有新的問題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滅了,貓還有什么用處呢?而且,貓既吃不著老鼠,就會想辦法去偷捉雞雛或小鴨什么的開開齋。這難道不是問題么?
在我的朋友里頗有些位愛貓的。不知他們注意到這些問題沒有?記得二十年前在重慶住著的時候,那里的貓很珍貴,須花錢去買。在當時,那里的老鼠是那么猖狂,小貓反倒須放在籠子里養(yǎng)著,以免被老鼠吃掉。據說,目前在重慶已很不容易見到老鼠。那么,那里的貓呢?是不是已經不放在籠子里,還是根本不養(yǎng)貓了呢?這須打聽一下,以備參考。
也記得三十年前,在一艘法國輪船上,我吃過一次貓肉。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因為不識法文,看不懂菜單。貓肉并不難吃,雖不甚香美,可也沒什么怪味道。是不是該把貓都送往法國輪船上去呢?我很難作出決定。
貓的地位的確降低了,而且發(fā)生了些小問題??墒牵也⒉粸樨埖拿\多擔什么心思。想想看吧,要不是滅鼠運動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消除了巨害,貓的威風怎會減少了呢?兩相比較,滅鼠比愛貓更重要得多,不是嗎?我想,世界上總會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機械化了,不是連驢馬也會有點問題嗎?可是,誰能因擔憂驢馬沒有事做而放棄了機械化呢?
原載1959年8月《新觀察》第十六期
檀香扇
中華民族是好是壞,一言難盡,頂好不提。我們“老”,這說著似乎不至有人挑眼,而且在事實上也許是正確的??茖W家在中國不大容易找飯吃,科學家的話也每每招咱們頭疼;因此,我自幸不是個科學家,也不愛說帶定律味兒的話。“革命”就是“劫數”,美國總統也請人相面,說著都另有股子勁兒,和包文正《打龍袍》一樣能討咱們喜歡。談到民族老不老的問題,自然也不便刨根問底,最好先點頭咂嘴,橫打鼻梁:“我們老得多;你們是孫子!”于是,即使祖父被孫子揍了,到底孫子是年幼無知;爽性來個寬宏大量,連忤逆也不去告。這叫作“勁兒”。明白這點勁兒,莫談國事乃更見通達。
您就拿看電影說吧,總得算洋派兒??墒勤s上鄰座是洋人,您就覺得有點不得勁;洋派兒和洋人到底是兩回事,無論您的洋服多么講究,反正趕不上洋人地道。您有點氣餒,不是不能不設法捧自己的場,于是您就那么一比較:啊,原來洋人身上,甚至于連手上,都有長長的毛;有時候洋人老太太帶著小胡子嘴兒。野人。那么也就是孫子了。您吐一口氣,摸摸自己的手,光潤無毛,文明得厲害。
夏天到電影院去,更怕遇見“洋”她們。她們穿得很少很薄,白白的脖兒,胖胖的臂,原有個看頭兒??墒悄谋亲邮芰宋?,香水味里裹著一股像臭豆腐加汽水的味兒,又臭又辣,使您惡心。不論好萊塢的女明星怎么美妙,您從此大概不會再想娶洋姨太太。民族老幼不可同日而語,香臭也會使人們決定“東是東,西是西”,沒法兒調和,只好掩鼻而過。
“鐵展”救了我一命。那天我去看《塊肉余生》,左邊坐著位重三百磅的洋太太,右邊坐著三位洋姑娘——體重差一些,可是三位呢。左右逢源,自制的氯氣陣陣加緊。我知道是要壞;我不能堵上鼻看電影:堵得太嚴,滿有死去的希望;不堵呢,大概比死去還難受,感謝“鐵展”!我手中拿著前一天剛買來的檀香扇!看完電影,我念念有詞,作了兩句標語:
“老民族是香的!中華萬歲!”
“檀香扇打倒帝國主義!”
原載1935年8月11日《青島民報·避暑錄話》
落花生
我是個謙卑的人。但是,口袋里裝上四個銅板的落花生,一邊走一邊吃,我開始覺得比秦始皇還驕傲。假若有人問我:“你要是做了皇上,你怎么享受呢?”簡直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個大臣拿著兩塊錢的銅子,愛買多少花生吃就買多少!”
什么東西都有個幸與不幸。不知道為什么瓜子比花生的名氣大。你說,憑良心說,瓜子有什么吃頭?它夾你的舌頭,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氣——因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沒碎,也不過是那么小小的一片,不解餓,沒味道,勞民傷財,布爾喬亞!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淺白麻子,細腰,曲線美。這還只是看外貌。弄開看:一胎兒兩個或者三個粉紅的胖小子。脫去粉紅的衫兒,象牙色的豆瓣一對對抱著,上邊兒還接著吻。那個光滑,那個水靈,那個香噴噴的,碰到牙上那個干松酥軟!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當檳榔含著也好。寫文章的時候,三四個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煙,而且有益無損。
種類還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餞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風味,而都好吃。下雨陰天,煮上些小花生,放點鹽;來四兩玫瑰露;夠作好幾首詩的。瓜子可給詩的靈感?冬夜,早早地躺在被窩里,看著《水滸》,枕旁放著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窩里的暖氣,武松打虎……這便是天國!冬天在路上,刮著冷風,或下著雪,袋里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兒。掏出一個來,剝了,慌忙往口中送,閉著嘴嚼,風或雪立刻不那么厲害了。況且,一個二十歲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無憂無慮地,隨隨便便地,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吃花生,這個人將來要是做了宰相或度支部尚書,他是不會有官僚氣與貪財的。他若是做了皇上,必是儉樸溫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沒錯。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著吃,所以我不給他保這個險。
至于家中要是有小孩兒,花生簡直比什么都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們玩。夾在耳垂上當環(huán)子,幾個小姑娘就能辦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著玻璃球兒,花生也可以當彈兒。玩法還多著呢。玩了之后,剝開再吃,也還不臟。兩個大子兒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給他們些瓜子試試?
論樣子,論味道,栗子其實滿有勢派兒??墒撬鼪]有落花生那點家常的“自己”勁兒。栗子跟人沒有交情,仿佛是。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顯疏遠。落花生在哪里都有人緣,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這不容易。
在英國,花生叫作“猴豆”——monkey nuts。人們到動物園去才帶上一包,去喂猴子?;ㄉ谶@個國里真不算很光榮,可是我親眼看見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地也往自己口中送這猴豆?;ㄉ吞O果好像一樣有點魔力,假如你知道蘋果的典故:我這兒確是用著典故。
美國吃花生的不限于猴子。我記得有位美國姑娘,到中國來的時候,把幾只皮箱的空處都填滿了花生,大概湊起來總夠十來斤吧,怕是到中國吃不著這種寶物。美國姑娘都這樣重看花生,可見它確是有價值;按照哥倫比亞的哲學博士的辯證法看,這當然沒有誤兒。
花生大概還跟婚禮有點關系,一時我可想不起來是怎么個辦法了;不是新娘子在轎里吃花生,不是;反正是什么什么春吧——你可曉得這個典故?其實花轎里真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邊落淚一邊嚼著。
原載1935年1月20日《漫畫生活》第五期
眼福
我自幼身體就不大好。在學校里,運動選手老沒有我的份兒??墒牵也⒉惠p視運動。每逢有球賽,我必去看。這個習慣一直留到今天。可惜,現在太忙,不能把時間多花費到運動場里。是呀,趕上嫩日和風的天氣,坐在看臺上看著兩隊健兒踢足球或打籃球,的確是件樂事。
運動場上,空氣既好,陽光又足,這對身體很有好處。趕到哨子一響,球賽開始,看的人恐怕比運動員還更緊張,又喊又叫,時而狂喜,時而嘆息,雖是大人,卻與小孩子一樣天真了。這就忘了別的事情,心、眼、頭都隨著球轉來轉去,腦子得到休息。再說,看到運動員那個棒勁兒,就不能不受到一些感染。雖然明知自己無法去做體育健將,可是也要做些什么,叫自己的身體更健康一些。即使自己不能舉重或跳高,多活動活動總是有益處的。這就認識了一點運動的重要。有了這點認識,手腳就會動起來,總想干點什么,出點汗。人的體格不同,有的“力拔山兮”,有的只能運甓。但是,動一動就都有好處。再說,成人好動,孩子們也就跟著學,也是一種教育。
看球賽而外,我也喜歡看戲與電影。說到看戲,我們真是眼福不淺。這幾年來,山南海北的劇種都到北京來表演,從前聽說過的,現在都能親眼得見了,豈不快哉!研究戲曲歷史的真喜歡,看了各種地方戲的唱腔與演技,他們可以摸清一些戲曲發(fā)展的來龍去脈。劇作者、音樂家與舞臺工作者也高興得很,每種地方戲都有它的特點,值得學習。一般的觀眾雖然不必都有研究的興趣,可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也在娛樂之中豐富了藝術的、歷史的、生活的知識。這真是皆大歡喜的事??上?,我的腿病總跟我鬧別扭,不允許我暢快地去欣賞劇藝,所以我近來看戲的次數并不很多。這使我心中有些難過。
我怎能不難過呢?我們看一出戲就是看見一部生活,用最生動而經濟的手法,在兩三個鐘頭內有頭有尾地演完,使我們更能明辨是非,理解人生。而且一出戲有一個特點,有的嚴肅,有的幽默,有的情節(jié)復雜,有的技術驚人,各見所長,爭奇斗艷,從各方面滿足我們的要求,充實我們的藝術欣賞能力,真是高尚的娛樂?;ㄥX不多,得此享受,不能說是浪費。
對于電影,我近來也因腿病不利久坐而看得不多。每逢聽到別人談論電影,我就有點慚愧。真的,我覺得丟了看電影的機會實是一種不小的損失。對紀錄片而言,這特別正確。我非常喜愛紀錄片。百聞不如一見??吹礁鞣矫嫘率挛锏膱蟮榔?,真使我心中暢快,不但增長知識,而且愛國心也油然而生?,F在,我們又有了藝術紀錄片子,其中既是事實的報道,又有藝術的加工,生活與美結合起來,特別耐看。
另一種眼福是我們在解放后才得到的。近幾年來,北京有多少展覽會呀。新舊社會的不同于此可見:從古今的藝術作品來說,在舊社會里,什么好東西都深藏秘守,唯恐叫凡夫俗子看到;新社會呢,什么好東西都擺出來,供大家欣賞。從工業(yè)、農業(yè)等方面來說,舊社會里工農業(yè)既難發(fā)達,也就無可展覽;新社會呢,百廢俱興,行行起勁,展覽觀摩成為必要。不論什么展覽,看了都有好處,都使人更長知識,更愛祖國,感到幸福。
目前,解放軍第二屆文藝會演大會正在北京進行公演,有許多好節(jié)目。中國美術家協會舉辦的“明清寫真展覽”業(yè)已開幕,展品非常精彩。“首都第五屆國畫展覽會”正在北海公園展出首都國畫家的新作品。這三項都值得我們看看,請去飽飽眼福吧!
原載1959年6月25日《北京日報》
相片
在今日的文化里,相片的重要幾乎勝過了音樂、圖畫與雕刻等。在一個摩登的家庭里,沒有留聲機,沒有名人字畫,沒有石的或銅的刻像,似乎還可以活得下去;設若沒幾張相片,或一二相片本子,簡直沒法活下去!不用說是一個家庭,就是鋪戶、旅館、火車站、學生宿舍,沒有相片就都不像一回事。電車上“謹防扒手”的下面要是沒有幾片四寸的半身照相,就一定顯著空洞。水手們身上要是不帶著幾張最寫實不過的妖精打架二寸藝術照相,恐怕海上的生活就要加倍難堪了。想想看,一個設備很完全的學校,而沒有年刊或同學錄,一個政府機關里而沒有些張窄長的這個全體與那個周年的相片!至于報紙與雜志,哼,就是把高爾基的相誤注為托爾斯泰的,也比空空如也強!投考、領護照、訂婚、結婚、拜盟兄弟,哪一樣可以沒有相片?即使你天生反對照相,你也得去照;不然,你就連學校也不要入,連太太也不用娶,你趁早兒不用犯這個牛脖子——“請笑一點”,你笑就是了。兒童、婦女、國貨、航空,都有“年”。年,究竟是年,今年甲子,明年乙丑,過去就完事;至于照相,這個世紀整個的是“照相世紀”;想想,你逃得出去嗎?
還是先說家庭吧。比如你的屋中掛著名家的字畫,還有些古玩,雅是雅了,可是第一你就得防賊,門上加雙鎖,窗上加鐵柵,連這樣,夜間有個風吹草動,你還得咳嗽幾聲;設若是明火,進來十幾位蒙面的好漢,大概你連咳嗽也不敢了。這何苦呢?相片就沒這種危險,誰也不會把你父親的相偷去當他的爸爸,這不是實話么?
就滿打沒這個危險,藝術作品或古玩也遠不及相片的親切與雅俗共賞。一張名畫,在普通的人眼中還不如理發(fā)館壁上所懸的“五福臨門”,而你的朋友親戚不見得沒有普通人。你夸獎你的名畫,他說看不上眼,豈不就得打吵子?相片人人能看得懂,而且就是照得不見佳也會有人夸好。比如令尊的相片加了漆金框懸在墻上,多么笨的人也不會當著你的面兒說:“令尊這個相還不如五福臨門好看!”絕對不會。即使那個相真不好看,人家也得說:“老爺子福相,福相!”至不濟,也會夸獎句:“框子配得真好!”
以此類推,尊家自己,尊夫人,令郎令愛,都有相片,都能得到好評,這夠多么快活呢?!況且相片遮丑,尊家面上的麻子,與尊夫人臉上的小沙漠似的雀斑,都不至于照上;你自己看著起勁,朋友們也不會問:“照片上怎么忘掉你的麻子?”站在一張圖畫前面,不管懂與否,誰都想批評批評,為表示自己高明,當著一個人,誰也不愿對他的面貌發(fā)表意見;看相片也是如此。
有相片就有話說,不至于賓主對愣著。
“這是大少爺吧?”
“可不是!上美國讀書去了?!?/p>
“近來有信吧?”
打這兒,就由大少爺談到美國,又由美國談回來,碰巧了就二反投唐再談回美國去,話是越說越多,而且可以指點著相片而談,有詩為證:句句是真,交情乃厚。
最好是有一二相片本子。提到大少爺,馬上拿出本子來:
“這是他滿月時候照的,他生在福州,那時先嚴正在福州做官?!痹捰诌h去了,足夠寫三四本書的。假若沒有這可寶貴的本子,你怎好意思突如其來地說:先嚴在福州做過官?而使朋友嚇一跳,當是你的腦子有毛病。
遇上兩位話不投緣,而屢有沖突起來的危險的客人,相片本子——頂好是有兩本——真是無價之寶。一看兩位的眼神不對,你應當很自然地一人遞給一本。他們正在,比如說,為袁世凱是否為偉人而要瞪眼的時候,你把大少爺生在福州,和二小姐已經訂婚的照片翻開,指示給他們。他們一個看福州生的胖小子,一個看將要成為新娘子的二小姐,自然思想換了地方,一人問你一套話,而袁世凱或者不成為問題了。要不然,這個有很大的危險。假若你沒有相片本子,而二位抓住袁世凱不撒手,你要往折中里一說,說二位各有各的理,他們一定都沖著你來了;寡不敵眾,你沒調停好,還弄一鼻子灰。你要是向著一邊說話,不用說,那就非得罪另一邊不可,也許因此而飛起茶碗——在你家里,茶碗自然是你的。你要是一聲不出,聽著他們吵,趕到彼此已說無可說而又不想打架的時候,他們就會都抱怨你不像個朋友。你若是不分青紅皂白而把客人一齊逐出去,那就更糟,他們也許在你的門口吵嚷一陣,而同聲地罵你不懂交情??傊?,你非預備兩個本子不可!
趕到朋友多的時候,你只有一張嘴,無論如何也應酬不過來,相片本子可以替你招待客人。找那不愛說話的,和那頂愛說話的,把本子送過去;那位一聲不出的可以不至死板板地坐在那里,那位包辦說話的也不好再轉著彎兒接四面八方的話。把這兩極端安置好,你便可以從容對付那些中庸的客人了。這比茶點果子都更有效。愛說話的人,寧可犧牲了點心,也不放棄說話。至于茶,就更不擋事;愛說話的人會一個勁兒地說,直等茶涼了,一口灌下去,趕緊接著再說。果子也不行,有人不喜歡吃涼的,讓到了他,他還許擺出些譜兒來:“一向不大動涼的,不過偶爾吃一個半個的,假如有玫瑰香葡萄之類!”你聽,他是挖苦你沒預備好果子。相片本子既比茶點省錢,又不至于被人拒絕,大概誰也不會說:“一向討厭看相片!”
相片里有許多人生的姿態(tài),打開一本相冊,你可以有許多帶著感情的話。假若你現在的事由不如從前了,看著相片,你可以對友人說:“這是前十年的了,那時候還不像這么狼狽!”這種牢騷是哀而不傷的,因為現在狼狽,并不能抹殺過去的光榮,回憶永是甜美的,對于兄弟兒女,都能起這種柔善的感情:“看,這是當年的老六,多么體面,誰能想到他會……”你雖然依舊恨著老六,可是看著當年的照片,你到底想要原諒他??粗嗥f些富有感情的話,你自己痛快,別人聽著也夠味兒。設若你會作詩的話,頂好在相片邊題上些小詩,就更見出人生的味道。
不過,有些相片是不好擺進本子去的,你應當留神。歪戴帽或做鬼臉的,甚至于扮成十三妹的相片,都可以貼上,因為這足以表示你頗天真,雖然你在平日是個完全的君子,可是心田活潑潑的,也能像孩子般淘氣,這更見英雄的本色。至于背著尊夫人所接到的女友小照,似乎就不必公開展覽。爽直是可貴的,可是也得有個分寸。這個,你自然曉得;不過,我更囑咐你一句:這類的相片就是藏起來也得要十分地嚴密,太太們對這種玩意兒是特別注意的。
原載1936年9月《逸經》第十三期
小動物們
鳥獸們自由地生活著,未必比被人豢養(yǎng)著更快樂。據調查鳥類生活的專家說,鳥啼絕不是為使人愛聽,更不是以歌唱自娛,而是占據獵取食物的地盤的示威;鳥類的生活是非常艱苦的。獸類的互相蠶食是更顯然的。這樣,看見籠中的鳥,或柙中的虎,而替它們傷心,實在可以不必??墒?,也似乎不必替它們高興;被人養(yǎng)著,也未盡舒服。生命仿佛是老在魔鬼與荒海的夾間兒,怎樣也不好。
我很愛小動物們。我的“愛”只是我自己覺得如此;到底對被愛的有什么好處,不敢說。它們是這樣受我的恩養(yǎng)好呢,還是自由地活著好呢?也不敢說。把養(yǎng)小動物們看成一種事實,我才敢說些關于它們的話。下面的述說,那么,只是為述說而述說。
先說鴿子。我幼時,家中很貧。說出“貧”來,為是聲明我并養(yǎng)不起鴿子;鴿子是種費錢的活玩意兒??墒?,我的兩位姐丈都喜歡玩鴿子,所以我知道其中的一點兒典故。我沒事兒就到兩家去看鴿,也不短隨著姐丈們到鴿市去玩;他們都比我大著二十多歲。我的經驗既是這樣來的,而且是幼時的事,恐怕說得不能很完到了;有好多鴿子名已想不起來了。
鴿的名樣很多。以顏色說,大概應以灰、白、黑、紫為基本色兒??墒侨胰兹谌系牟⒉恢靛X。全灰的是樓鴿,院中撒些米就會來一群;物是以缺者為貴,樓鴿太普遍。有一種比樓鴿小,灰色也淺一些的,才是真正的“灰”;但也并不很貴重。全白的,大概就叫“白”吧,我記不清了。全黑的叫黑兒,全紫的叫紫箭,也叫豬血。
豬血們因為羽毛單調,所以不值錢,這就容易想到值錢的必是雜色的。雜色的種類多極了,就我所知道的——并且為清楚起見——可以分作下列的四大類:點子、烏、環(huán)、玉翅。點子是白身腔,只在頭上有手指肚大的一塊黑,或紫;尾是隨著頭上那個點兒,黑或紫。這叫作黑點子和紫點子。烏與點子相近,不過是頭上的黑或紫延長到肩與胸部。這叫黑烏或紫烏。這種又有黑翅的或紫翅的,名鐵翅烏或銅翅烏——這比單是烏又貴重一些。還有一種,只有黑頭或紫頭,而尾是白的,叫作黑烏頭或紫烏頭;比烏的價錢要賤一些。剛才說過了,烏的頭部的黑或紫毛是后齊肩,前及胸的。假若黑或紫毛只是由頭頂到肩部,而前面仍是白的,這便叫作老虎帽,因為很像二十年前通行的風帽;這種確是非常地好看,因而價值也就很高。在民國初年,興了一陣子藍烏和藍烏頭,頭尾如烏,而是灰藍色兒的。這種并不好看,出了一陣子風頭也就拉倒了。
環(huán),簡單得很:全白而項上有一黑圈者叫墨環(huán);反之,全黑而項上有白圈者是玉環(huán)。此外有紫環(huán),全白而項上有一紫環(huán)?!碍h(huán)”這種鴿似乎永遠不大高貴。大概可以這么說,白尾的鴿是不易與黑尾或紫尾的相抗,因為白尾的飛起來不大美。
玉翅是白翅邊的。全灰而有兩白翅是灰玉翅;還有黑玉翅、紫玉翅。所謂白翅,有個講究:翅上的白翎是左七右八。能夠這樣,飛起來才正好,白邊兒不過寬,也不過窄。能生成就這樣的,自然很少,所以鴿販常常作假,硬插上一兩根,或拔去些,是常有的事。這類中又有變種:玉翅而有白尾的,如一只黑鴿而有左七右八的白翅翎,同時又是白尾,便叫作三塊玉?;业摹⒆系?,也能這樣。要是連頭也是白的呢便叫作四塊玉了。四塊玉是比較有些價值的。
在這四大類之外,還有許多雜色的鴿。如鶴袖,如麻背,都有些價值,可不怎么名貴。在北平,差不多是以上述的四大類為主。新種隨時有,也能時興一陣,可都不如這四類重要與長遠。
就這四大類說,紫的老比別的顏色高貴。紫色兒不容易長到好處,太深了就遭豬血之誚,太淺了又黃不唧的寒酸。況且還容易長“花了”呢,特別是在尾巴上,翎的末端往往露出白來,像一塊癬似的,把個尾巴就毀了。
紫以下便是黑,其次為灰。可是灰色如只是一點,如灰頭、灰環(huán),便又可貴了。
這些鴿中,以點子和烏為“古典的”。它們的價值似乎永遠不變,雖然普通,可是老是鴿群之主。這么說吧,飛起四十只鴿,其中有過半的點子和烏,而雜以別種,便好看。反之,則不好看。要是這四十只都是點子,或都是烏,或點子與烏,便能有頂好的陣容。你幾乎不能飛四十只環(huán)或玉翅。想想看吧:點子是全身雪白,而有個黑或紫的尾,飛起來像一群玲瓏的白鷗;及至一翻身呢,那黑或紫的尾給這輕潔的白衣一個色彩深厚的裙兒,既輕妙而又厚重。假若是太陽在西邊,而東方有些黑云,那就太美了:白翅在黑云下自然分外白了;一斜身兒呢,黑尾或紫尾——最好是紫尾——迎著陽光閃起一些金光來!點子如是,烏也如是。白尾巴的,無論長得多么體面,飛起來沒這種美妙,要不怎么不大值錢呢。鐵翅烏或銅翅烏飛起來特別地好看,像一朵花,當中一塊白,前后左右都鑲著黑或紫,它使人覺得安閑舒適。可是銅翅烏幾乎永遠不飛,飛不起,賤的也得幾十塊錢一對兒吧。玩鴿子是滿天飛洋錢的事兒,洋錢飛起卻是不如在手里牢靠的。
可是,鴿子的講究不專在飛,正如女子出頭露臉不專仗著能跑五十米。它得長得俊。先說頭吧,平頭或峰頭(峰讀如鳳;也許就是鳳,而不是峰),便決定了身價的高低。所謂峰頭或鳳頭的,是在頭上有一撮立著的毛;平頭是光葫蘆。自然鳳頭的是更美,也更貴。峰——或鳳——不許有雜毛,黑便全黑,紫便全紫,摻著白的便不夠派兒。它得大,而且要像個荷包似的向里包包著。鴿販常把峰的雜毛剔去,而且把不像荷包的收拾得像荷包。這樣收拾好的峰,就怕鴿子洗澡,因為那好看的頭飾是用膠粘的。
頭最怕雞頭,沒有腦勺兒,愣頭磕腦的不好看。頭須像算盤子兒,圓乎乎的,豐滿。這樣的頭,再加上個好峰,便是標準美了。
眼,得先說眼皮。紅眼皮的如害著眼病,當然不美。所以要強的鴿子得長白眼皮。寬寬的白眼皮,使眼睛顯著大而有神。眼珠也有講究,豆眼、隔棱眼,都是要不得的??上译x開鴿子們已二十多年,形容不上來豆眼等是什么樣子了;有機會到北平去住幾天,我還能把它們想起來,到鴿市去兩趟就行了。
嘴也很要緊。無論長得多么體面的鴿,來個長嘴,就算完了事。要不怎么,有的鴿雖然很缺少,而總不能名貴呢;因為這種根本沒有短嘴的。鴿得有短嘴!厚厚實實的,小墩子嘴,才好看。
頭部以外,就得論羽毛如何了。羽毛的深淺,色的支配,都有一定的講究。老虎帽的帽長到何處,虎頭的黑或紫毛應到胸部的何處,都不能隨便。出一個好鴿與出一個美人都是歷史的光榮。
身的大小,隨鴿而異。羽毛單調一些的,像紫箭等,自然是越大越蠢,所以以短小玲瓏為貴。像點子與烏什么的,個子大一點也不礙事。不過,嘴兒短,長得嬌秀,自然不會發(fā)展得很粗大了,所以美麗的鴿往往是小個兒。
大個子的,長嘴兒的,可也有用處。大個子的身強力壯翅子硬,能飛,能尾上戴鴿鈴,所以它們是空中的主力軍。別的鴿子好看,可供地上玩賞;這些老粗兒們是飛起來才見本事,故而也還被人愛。長翅兒也有用,孵小鴿子是它們的事:它們的嘴長,“噴”得好——小鴿不會自己吃東西,得由老鴿嘴對嘴地“噴”。再說呢,噴的時候,老的胸部羽毛便糙了;誰也不肯這么犧牲好鴿。好鴿下的蛋,總被人拿來交與丑鴿去孵,丑鴿本來不值錢,身上糙舊一點也沒關系。要做鴿就得美呀,不然便很苦了。
有的丑鴿,仿佛知道自己的相貌不揚,便長點特別的本事以與美鴿競爭。有力氣戴大鴿鈴便是一例??墒怯辛膺€不怎樣新奇,所以有的能在空中翻跟頭。會翻跟頭的鴿在與朋友們一塊飛起的時候,能飛著飛著便離群而翻幾個跟頭,然后再飛上去加入鴿群,然后又獨自翻下來。這很好看,假若它是白色的,就好像由藍空中落下一團雪來似的。這種鴿的身體很小,面貌可不見得美。它有個標志,即在項上有一小撮毛兒,倒長著。這一撮倒毛兒好像老在那兒說:“你瞧,我會翻跟頭!”這種鴿還有個特點,腳上有毛兒,像諸葛亮的羽扇似的。一走,便撲喳撲喳的,很有神氣。不會翻跟頭的可也有時候長著毛腳。這類鴿多半是全灰、全白或全黑的。羽毛不佳,可是有本事呢。
為養(yǎng)毛腳鴿,須蓋灰頂的房,不要瓦。因為瓦的棱兒往往傷了毛腳而流出血來。
哎呀!我說“先說鴿子”,已經三千多字了,還沒說完!好吧,下回接著說鴿子吧,假若有人愛聽。我的題目《小動物們》,似乎也有加上個“鴿”的必要了。
原載1935年3月《人間世》第二十四期
小動物們(鴿)續(xù)
養(yǎng)鴿正如養(yǎng)魚,養(yǎng)鳥,要受許多的辛苦?!安豢嗖粯贰?,算是說對了。不過,養(yǎng)魚,養(yǎng)鳥較比養(yǎng)鴿還和平一些;養(yǎng)鴿是斗氣的事兒。是,養(yǎng)鳥也有時候慪氣,可鳥兒究竟是在籠子里,跟別的鳥沒有直接的接觸。鴿子是滿天飛的。張家的也飛,李家的也飛,飛到一處而裹亂了是必不可免的。這就得打架。因此,玩別的小玩意兒用不著法律,養(yǎng)鴿便得有。這些法律雖不是國家頒布的,可是在玩鴿的人們中間得遵守著。比如說吧,我開始養(yǎng)鴿子,我就得和四鄰的“鴿家”們談判。交情好的呢,可以規(guī)定:彼此誰也不要誰的鴿;假若我的鴿被友家裹了去,他還給我送回來;我對他也這樣。這就免去許多戰(zhàn)爭。假若兩家說不來呢,那就對不起了,誰得著是誰的,戰(zhàn)爭可就無可避免了。有這樣的敵人,養(yǎng)鴿等于斗氣。你不飛,我也不飛;你的飛起來,我的也馬上飛起來,跟你“撞”!“撞”很過癮,兩個鴿陣混成一團,合而復分,分而復合;一會兒我“拉過”你的來,一會兒你又“拉過”我的去,如看拔河一樣起勁。誰要是能“得過”一只來,落在自己的房上,便設法用糧食引誘下來,算作自己的戰(zhàn)利品??墒?,俘虜是在房上,時時可以飛去;我可就下了毒手,用弩打下來,假若俘虜不受引誘而要逃走。打可得有個分寸,手法要好,講究恰好打在——用泥彈——鴿的肩頭上。肩頭受傷,沒有性命的危險,可是失了飛翔的能力。于是滾下房來,我用網接住;將養(yǎng)幾天,便能好過來。手法笨的,彈中胸部,便一命嗚呼;或是彈子虛發(fā),把鴿驚走,是謂泄氣。
“撞”實過癮,可也別扭,我沒法訓練新鴿與小鴿了。新鴿與小鴿必須有相當的訓練才認識自己的家,與見陣不迷頭。那么,我每放出鴿去,敵人也必調動人馬,那我簡直沒有訓練新軍的機會;大膽放出生手,準保叫人家給拉了去。于是,我得早早地起,斂旗息鼓地一聲不出地去操練新軍。敵人也會早起呀,這才真叫慪氣!得設法說和了,要不然簡直得出人命了。
哼,說和卻不容易。比如我只有三十只能征慣戰(zhàn)的鴿,而敵人有八十只,他才不和我開和平會議呢。沒辦法,干脆搬家吧。對這樣的敵人,萬幸我得過他一只來,我必定拿到鴿市去賣;不為錢,為是羞辱他。他也準知道我必到鴿市去,而托鴿販或旁人把那只買回去,他自己沒臉來和我過話。
即使沒這種戰(zhàn)爭,養(yǎng)鴿也非養(yǎng)氣之道;鴿時時使你心跳。這么說吧,我有點事要出門,剛走到巷口,見天上有只鴿,飛得兩翅已疲,或是驚惶不定,顯系飛迷了頭;我不能漏這個空,馬上飛跑回家,放起我的鴿來裹住這只寶貝。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其實得到手中,也許是只最老丑的糟貨,可是多少是個幸頭,不能輕易放過。養(yǎng)鴿的人是“滿天飛洋錢,兩腳踩狗屎”,因為老仰首走路也。
訓練幼鴿也是很難放心的事,特別是經自己的手孵出來的。頭幾次飛,簡直沒把握,有時候眼看著你自己家中孵出的幼鴿,飛到別家去,其傷心不亞于丟失了兒女。
最難堪的是鬧“鴉虎子”?!傍f虎子”是一種小鷹,秋冬之際來駐北平,專欺侮鴿子。在這個時節(jié),養(yǎng)鴿的把鴿鈴都撤下來,以免鴉虎聞聲而來,在放鴿以前,要登高一望,看空中有無此物。及至鴿已飛起,而神氣不對,忽高忽低,不正經著飛,便應馬上“墊”起一只,使大家落下,以免危險;大概遠處有了那個東西。不幸而鴉虎已到,那只有跺腳,而無辦法。鴉虎子捉鴿的方法是把鴿群“托”到頂高,高得幾乎像燕子那么小了,它才繞上去,單捉一只。它不忙,在鴿群下打旋,鴿們只好往高處飛了。越飛越高,越飛越乏;然后鴉虎猛地往高處一鉆,鴿已失魂,緊跟著它往下一“砸”,群鴿屁滾尿流,一直往下掉??墒区f虎比它們快。于是空中落下一些羽毛,它捉一只,找清靜地方去享受。其余的幸得逃命,不擇地而落,不定都落到哪里去呢!幸而有幾只碰運氣落在家中的房上,亦只顧喘息,如呆如癡,非常地可憐。這個,從始至終,養(yǎng)鴿的是目不敢瞬地看著;只是看著,一點辦法沒有!鴉虎已走,養(yǎng)鴿的還得等著,等著失落的鴿們回來。一會兒飛回來一只,待一會兒又回來一只??墒堑葋淼热ィ幢囟寄芑貋?,因驚破了膽的鴿是很容易被別家得去的。檢點殘軍,自嘆晦氣,堂堂七尺之軀會干不過個小小的鴉虎子!
普通的飛法是每天飛三次,每飛一次叫作“一翅兒”。三次的支配大概是每日的早晚中三時,這隨天氣的冷暖而變動。夏日太熱,早晚為宜,午間即不放鴿;冬日自然以午間為宜,因為暖和些。夏天的鴿陣最好看,高處較涼一些,鴿喜高飛;而且沒有鴉虎什么的,鴿飛得也穩(wěn);鴉虎大概是到別處去避暑了。每要飛一翅兒,是以長竿——竿頭拴些碎布或雞毛——一揮,鴿即飛起。飛起的都是熟鴿,不怕與別家的“撞”。其中最強者,尾系鴿鈴,為全軍奏樂。飛起來,先擦著房,而后漸次高升,以家中為中心來回地旋轉。鴿不在多少,飛起來講究尾彩配合得好,“盤兒”——鴿陣——要密,彼此的距離短而旋轉得一致。這樣有盤兒有精神,悅目。盤兒大而松懈,東一個西一個地亂飛,則招人譏誚。當盤兒飛到相當的時間,則當把生鴿或幼鴿擲于房上,盤兒見此,則往下飛。如欲訓練生鴿或幼鴿,即當盤兒下落之際續(xù)入,隨盤兒飛轉幾圈,就一齊落于房上,以免丟失。以一鴿或二鴿擲于房上,招盤兒下來,叫作“墊”。
老鴿不限于隨盤兒飛,有時被主人攜到十數里之外去放,仍能飛回來。有時候賣出去,過一兩月還能找到老家。
養(yǎng)鴿的人家,房脊上擺琉璃瓦兩三塊,一黃二綠,或二綠一黃,以作標志。鴿們記得這個顏色與擺法,即不往生地方落。
新鴿買來,用線攏住翅兒,以防飛走。過幾天,把翅兒松開些,使能打撲嚕而不能高飛,擲之房上,使它認識環(huán)境。再過幾天,看鴿性是強烈還是溫柔而決定松綁的早晚。老鴿綁的日久,幼鴿綁的期短。松綁以后,就可以試著訓練了。
鴿食很簡單,通常都用高粱。到換毛的時候或極冷的時候才加些料豆兒。每天喂鴿最好有一定的次數。
住處也不須怎么講究,普通的是用葦扎成個柵子,柵里再砌起窩來,每一窩放一草筐,夠一對鴿住的。最要緊的是要干燥和安全。窩門不結實,或砌得不好,黃鼠狼就會半夜來偷鴿吃。窩干燥清潔,鴿不易得病;如得起病來,傳染得很快,那可了不得。
該說鴿市。
對于鴿的食水,我沒詳說,因為在重要的點上大家雖差不多,可是每人都有自己的手法,不能完全相同;既是玩嗎,個人總設法證明自己的方法最好。談到鴿市,規(guī)矩可就是普通的了,示奇立異是行不通的。
在我幼時,天天有鴿市。我記得好像是這樣:逢一五是在護國寺的后身,二六是在北新橋,三是土地廟,四是花市,七八是西城車兒胡同,九十是隆福寺外。每逢一五,是否在護國寺后身,我不敢說準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
鴿販是每天必上市的。他們大約可分三種:第一種是闊手,只簡單地拿著一個鴿籠,專買賣中上等的鴿子。第二種,挑著好幾個籠,好歹不論,有利就買就賣。第三種是專買破鴿,雛鴿與鴿蛋——送到飯莊當菜用。我最不喜歡這第三種,鴿子一到他們手里就算無望了。頂可憐是雛鴿,羽毛還沒長全,可是已能叫人看出是不成材料的貨,便入了死籠。雛鴿哆嗦著,被別的鴿壓在籠底上,極細弱地叫著!再過幾點鐘便成了盤中的菜了。
此外,還有一種暗中做買賣而不叫別人知道的,這好像是票友使黑杵,雖已拿錢而不明言。這種人可不甚多。
養(yǎng)鴿的人到市上去,若是賣鴿,便也是提籠。若是去買鴿,既不知準能買到與否,自然不必拿著籠去。只去賣一二只鴿,或是買到一二只,既未提籠,就用手絹捆著鴿。
買鴿的時候,不見得準買一對。家中有只雄的,沒有伴兒,便去買只雌的;或者相反。因此,賣鴿的總說“公兒歡,母兒消”。所謂“歡”者,就是公鴿正想擇配,見著雌的便咕咕地叫著追求。所謂“消”者,是雌鴿正想出嫁,有公鴿向她求愛,她就點頭接受。買到歡公或消母,拿到家中即能馬上結婚,不必費事。歡與消可以——若是有籠——當面試驗??墒?,市上的鴿未必雄的都歡,雌的都消。況且有時兩雄或兩雌放在一處而充作一對兒賣。這可就得看買主的眼睛了。你本想去買一只歡公,而市上沒有;可是有一只,雖不歡,但是合你的意。那么,也就得買這一只;現在不歡,過幾天也許就歡起來。你怎么知道那是個公的呢?為買公鴿而去,卻買了只母的回來,豈不窩囊得慌!市上是不甚講道德的,沒眼睛的就要受騙。
看鴿是這樣的:把鴿拿在左手中,攏著鴿的翅與腿,用右手去托一托鴿的胸。鴿在此時,如瞪眼,即是公;眨眼的,即是母。頭大的是公,頭小的是母。除辨別公母,鴿在手中也能覺出挺拔與否。真正的行家,拿起鴿來,還能看出鴿的血統正不正來,有的鴿,外表很好,而來路不正,將來下蛋孵窩,未必還能出好鴿。這個,我可不大深知;我沒有多少經驗。
看完了頭部,要用手捋一捋鴿翅,看翅活動與否,有力沒有,與是否有傷——有的鴿是被弩彈打過而翅子僵硬不靈的。對于峰,尾,都要吹一吹,細看看;恐怕是假作的。都看好了,才講價錢。半日之中,鴿受罪不少。所以真正好鴿,如鴿市上去賣,便放在籠內,只準看,不準動手。這顯著硬氣,可是鴿子的身份得真高;假如弄只破鴿而這么辦,必會被人當笑話說。還有呢,好鴿保養(yǎng)得好,身上有一層白霜,像葡萄霜兒那樣好看,經手一摸,便把霜兒蹭了去;所以不許動手??墒呛螟澤鲜?,即使不許人動,在籠中究竟要受損失,尾巴是最易磨壞的。所以要出手好鴿往往把買主請到家中來看,根本不到市上去。因此,市上實在見不著什么值錢的鴿子。
關于鴿,我想起這么些兒來,離詳盡還遠得很呢。就是這一點,恐怕還有說錯了的地方;二十多年前的事是不易老記得很清楚的。
現在,糧食貴,有閑的人也少了,恐怕就還有養(yǎng)鴿的也不似先前那樣講究了。可是,這也沒什么可惜。我只是為述說而述說,倒不提倡什么國鳥,國鴿的。
原載1935年4月20日《人間世》第二十六期
假若我有那么一箱子畫
在各種藝術作品中,我特別喜愛圖畫。我不懂繪畫,正如我不懂音樂??墒?,假若聽完音樂,心中只覺茫然,看罷圖畫我卻覺得心里舒服。因此,我特別喜愛圖畫——說不出別的大道理來。
雖然愛畫,我可不是收藏畫。因為第一我不會鑒別古畫的真假;第二我沒有購置名作的財力;第三我并不愛那紙敗色褪的老東西,不管怎樣古,怎樣值錢。
我愛時人的畫,因為彩色鮮明,看起來使我心中舒服,而且不必為它們預備保險箱。
不過,時人的畫也有很貴的,我不能拿一本小說的稿費去換一張畫——看畫雖然心里舒服,可是餓著肚子去看恐怕就不十分舒服了。
那么,我所有的畫差不多都是朋友們送給我的。這畫也就更可寶貴,雖然我并沒出過一個錢。朋友們贈給的畫,在藝術價值之外,還有友誼的價值呀!舉兩個例說吧:北平名畫家顏伯龍是我幼年的同學。我很喜愛他的畫,但是他總不肯給我畫。定下結婚的時候,我決定把握住時機?!安?!”我毫不客氣地對他說,“不要送禮,我要你一張畫!不畫不行!”他沒有再推托,而給我畫了張牧豕圖。圖中的婦人、小兒、肥豬,與桐樹,都畫得極好,可惜,他把圖章打倒了!雖然圖章的腳朝天,我還是很愛這張畫,因為伯龍就是那么個一天到晚慌里慌張的人,這個腳朝天的圖章正好印上了他的人格。這個缺陷使這張畫更可貴!我不知道合于哪一條藝術原理,說不定也許根本不合乎藝術原理呢。誰管他,反正我就有這么種脾氣!
第二個例子是齊白石大畫師所作的一張《雞雛圖》。對白石翁的為人與繪畫,我都最佩服!我久想能得到他的一張畫。但是,這位老人永遠不給任何人白畫,而潤格又很高;我只好“望畫興嘆”??墒?,老天見憐,機會來了!一次,我給許地山先生幫了點忙,他問我:“我要送你一點小禮物,你要什么?”我毫未遲疑地說:“我要一張白石老人的畫!”我知道他與老人很熟識,或者老人能施舍一次。老人敢情絕對不施舍。地山就出了三十元(十年前的三十元!據說這還是減半價,否則價六十元矣?。┙o我求了張畫。畫得真好,一共十八只雞雛,個個精彩!這張畫是我的寶貝,即使有人拿張宋徽宗的鷹和我換,我也不干!這是我最欽佩的畫師所給,而又是好友所贈的!
當抗戰(zhàn)后,我由濟南逃亡出來的時候,我囑告家中:“什么東西都可放棄,這張畫萬不可失!”于是,家中把一切的家具與圖書都丟在濟南,而只抱著這十八只雞雛回到北平。
去年,家中因北平的人為的饑荒而想來渝,我就又函告他們,雞圖萬不可失!我不肯放棄此畫,一來是白石老人已經八十多歲,二來是地山先生已經去世;白石翁的作品在北平不難買到,但是買到的萬難與我所有的這一張相比!
妻得到信,她自己便也想得老人的一幅畫。由老人的一位女弟子介紹,她送上四百元獲到老人的六只蝦,而且題了上款。那時候(現在也許又增高一倍了),老人的潤格已是四百元一平尺,題上款加四百元,指定畫題加倍,草蟲(因目力欠佳)加倍,敷設西洋紅加倍。
來到重慶,她拿出擱在箱里的六只蝦,請朋友們看,于是重慶造了她帶來一箱子白石翁的畫之謠。
哎呀!假若我真有一箱白石翁的畫該多么好呢!
一箱子!就說是二尺長,半尺高的一只箱吧,大概也可以裝五百張!仿照白石老人自號三百石印富翁的例,假若我真有這么一箱,我應馬上自稱為五百白石翁畫富人——我還沒到五十歲,不好意思稱“翁”,不但在精神上,就是以金錢計,我也確實應自號為“富”了。想想看,以二千元一張畫說吧,五百張該合多少錢?
我就納悶,為什么妻不拿那么多的錢買點糧食(有錢,就是在北平,也還能吃飽),而把孩子們餓成那個鬼樣呢?
且不管她,先說我自己吧。我若真有了那么一箱子畫,該怎辦呢?我想啊,我應該在重慶開一次展覽會,一來是為給我最佩服的老畫師作義務的宣傳,以示敬意;二來是給大家個飽眼福的機會。在展覽的時候,我將請徐悲鴻、林風眠、豐子愷諸先生給擬定價格,標價出售。假若平均每張售價一萬元吧,我便有五百萬元的收入。收款了以后,我就贈給文藝界抗敵協會,戲劇界抗敵協會,美術界抗敵協會,音樂界抗敵協會各一百萬元。所余的一百萬元,全數交給文藝獎助金委員會,用以救濟貧苦的文人——我自己先去申請助金五千元,好買些補血的藥品,療治頭昏。
我想,我的計劃實在不能算壞!可是,叫我上哪里找那一箱子畫去呢?
那么,假若你高興的話,請去北碚,還是看一看我的十八只雞雛和內人的六只蝦吧,你一夸獎它們,我便歡喜,庶幾乎飄飄然有精神勝利之感矣!
謝謝替我夸口的友人們,他們至少又給了我寫一篇短文的資料!
1944年2月7日于北碚之頭昏齋
原載1944年2月11日《時事新報·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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