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集

愛默生隨筆全集(上下) 作者:(美)愛默生


第一集

歷史

創(chuàng)造萬物的靈魂,

心目中大小不分:

所到之處萬物生,

五洲四海留行蹤。

我擁有整個兒地球,

也把七星和太陽年占有,

還有愷撒的手和柏拉圖的頭腦,

基督的心和莎士比亞的詩稿。

對所有的個人來說,存在著一個共同的心靈。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入口,通向這同一個心靈,以及它的各個方面。一個人一旦獲得了理性的權(quán)利,他就成為擁有全部財富的自由人。柏拉圖思考過的,他也可以思考;圣徒感受到的,他也可以感受;任何時候任何人的遭遇,他都能夠理解。誰一旦進入這一普遍的心靈,誰就參與了一切現(xiàn)有的或可行的活動,因為這是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力量。

歷史是這一心靈工作的記錄。它的精神由整個一連串的歲月來闡明。人只有靠他的全部歷史來做出解釋。不慌不忙,無止無息,人的精神從一開始出發(fā)就把屬于它的每一種本領(lǐng)、每一種思想、每一種感情,體現(xiàn)在適當?shù)氖录辛?。然而思想總是先于事實,所有的歷史事實都以規(guī)律的形式預先存在于心靈里。反過來,每一條規(guī)律又是由起主導作用的環(huán)境造成的,而自然的限制只能一次使一個規(guī)律發(fā)揮作用。一個人是一整部事實的百科全書。一千座森林的創(chuàng)造包孕在一顆橡籽里,而埃及、希臘、羅馬、高盧、不列顛、美國,已經(jīng)蘊藏在第一個人身上了。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部落、王國、帝國、共和國、民主國,僅僅是把一個人多方面的精神應用到這個多方面的世界上罷了。

這個人的心靈寫出了歷史,這個人的心靈又必須閱讀歷史。斯芬克司必須解她自己的謎。如果全部歷史體現(xiàn)在一個人身上,那么全部歷史就需要從個人經(jīng)歷的角度來解釋了。我們一生中的時時刻刻與千秋萬代都息息相關(guān)。我所呼吸的空氣是從大自然的倉庫里吸取來的,我書上的亮光是從億萬英里之遙的星球上發(fā)出來的,我身體的均衡依賴離心力和向心力的平衡,同樣的道理,時刻應當受時代的指導,時代應當被時刻來說明。所以每一個個人是普遍心靈的又一個化身。它的所有特點都表現(xiàn)在他身上。他個人經(jīng)歷中的每一件新鮮事情都閃現(xiàn)著千千萬萬人的所作所為,而他生活中的危機又與民族危機休戚相關(guān)。每一場革命最初都是一個人心靈里的一種思想,一旦同一種思想在另一個人的心靈里出現(xiàn),那對于這個時代就至關(guān)重要了。每一次改革原先只是一種個人的見解,一旦它又成為一種個人的見解,它就會解決那個時代的問題。別人敘述過的事實必須符合我身上的某種情況,才顯得可信、可以理解。在讀書的時候,我們必須變成希臘人、羅馬人、土耳其人、教士和國王、殉道者和劊子手,必須把這些形象拴到我們秘密經(jīng)歷中的某種實體上,否則我們就不能正確地學到任何東西。哈斯德魯巴(1)或愷撒·波吉亞的遭遇跟我們的遭遇一樣,都是關(guān)于這心靈的能力和墮落的一種例證。每一種新的法律和政治運動對你來說都是有意義的。你就站在它的每一個旗號前說:“在這個面具下面隱藏著我的普洛透斯式的性格?!边@就糾正了我們太接近自己的這一毛病。這就使我們的行為客觀逼真地展現(xiàn)出來:螃蟹、山羊、蝎子、秤、水壺,用作黃道十二宮的標志時,一下子成了非同小可的東西,同樣的道理,在所羅門、亞西比德(2)、喀提林(3)這樣一些古人身上,我能夠冷靜地看到我自己的罪惡。

正是這種普遍的性質(zhì)給特殊的人和物賦予了價值,由于包含了這種普遍的性質(zhì),人生就顯得神秘莫測、不可侵犯,我們還用種種刑法來加以衛(wèi)護。所有的法律從而取得了它們的根本理由,一個個都或多或少地表明它們掌握著這種至高無上、無窮無盡的精髓。財產(chǎn)也把持了靈魂,包容了重大的精神事實,因此出于本能,我們一開始就用刀劍和法律,用廣泛復雜的聯(lián)合機構(gòu)來護衛(wèi)它。對這一事實哪怕有一點模糊的認識,就等于我們的整個白晝有了光明,就等于提出了最重要的權(quán)利,就等于發(fā)出了受教育、行正義、施慈善的要求,就等于奠定了友誼和愛情的基礎(chǔ),奠定了屬于自助行為的英雄主義與豐功偉業(yè)的基礎(chǔ)。我們總是不自覺地以高人一等的態(tài)度來讀書,這是很值得注意的。通史、詩人、傳奇作家,在他們所描繪的最壯麗的場面里——在僧侶、帝王的宮殿里,在意志或天才的成就中——從來沒有使我們失去注意和同情,從來沒有使我們有冒昧闖入和高不可攀的感覺;一睹他們雄渾闊大的筆觸,我們反而覺得安閑自得。莎士比亞所說的有關(guān)國王的話,那邊坐在角落里讀書的柔弱的小孩讀起來覺得對他也一樣適用。我們對偉大的歷史時刻、偉大的發(fā)現(xiàn)、偉大的抗爭、人類的繁榮昌盛,都產(chǎn)生共鳴——因為在那里,為我們制定了法律,探索了海洋,發(fā)現(xiàn)了陸地,實施了打擊,就像我們自己在那種場合也會那樣做、那樣歡呼一樣。

我們對形勢和性格也有同樣的興趣。我們尊敬富人,因為他們外表上具有自由、權(quán)力與風度,我們感到這些都是人類所固有的,我們所固有的。因此斯多葛、東方或現(xiàn)代作家所講的關(guān)于智者的話,在每個讀者看來,都描寫了他自己的思想,描寫了他尚未達到然而可以達到的自我。一切文學都描寫了智者的性格。書籍、紀念碑、圖畫、會話,都是一幅幅畫像,每一位讀者都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他正在形成的容貌。沉默者和雄辯者都贊揚他,跟他攀談,他無論到哪里都受到激勵,好像他本人被暗暗提及似的。因此,一個有真正進取心的人絕對用不著追求在語言中針對個人的贊揚。在人們說的關(guān)于性格問題的每一句話中,甚至在每一個事實與環(huán)境中——在嘩嘩的河水和沙沙的谷田里,他都聽到了贊語,不是贊美他自己,而是贊美他所追求的性格,但聽起來比贊美自己更加甜蜜。從寂靜的大自然、從崇山峻嶺、從日月星辰的光輝中,暗示出了贊美,表達出了敬意,流露出了愛戀。

這些仿佛在睡眠和黑夜里留下的暗示,讓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來利用。學者閱讀歷史應當持積極的態(tài)度,而不是消極的態(tài)度。他應當把自己的生活視為正文,把書籍看作注解。這樣一來,歷史的繆斯就不得不發(fā)出神諭,而對不尊重自己的人從來是不這樣做的。如果有人認為聲名遠揚的人物在古代做過的事就比他今天正在做的事意義深遠,我不指望他會正確地閱讀歷史。

這個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教育每一個人。歷史上沒有一個時代,沒有一個社會形態(tài),沒有一個行為方式,不跟每個人的生活有某種相符之處的。每一件事物都傾向于用奇妙的方式縮略自己,并把自己的優(yōu)點貢獻給每一個人。他應當看到他可以親身體驗歷史。他必須足不出戶,免受國王、帝國欺凌之苦,卻知道他比世界上的一切地理、一切政府都要偉大;他必須把普通讀史的觀點從羅馬、雅典和倫敦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他必須確信他就是法庭,如果英國或埃及有話要對他說,他就要審判這個案件;如果沒有,就讓它們永遠保持沉默。他必須養(yǎng)成并保持那種高尚的見地,事實從此透露出它們秘密的含義,詩歌與編年史也會如此。在我們利用重大的歷史記載的時候,心靈的本能、自然的目的就會暴露無遺。時間把事實崢嶸的棱角化為閃光的以太。沒有一個鐵錨,沒有一個巨纜,沒有兩個籬笆會使一個事實永遠也是一個事實。巴比倫、特洛伊、推羅、巴勒斯坦,甚至早期的羅馬,都已經(jīng)快成為虛構(gòu)的故事了。伊甸園,日頭停在基遍(4),后來已成為世界各國的詩歌了。當我們已經(jīng)把事實制成一個星座掛在天空,當成一個不朽的標志時,誰還管什么事實呢?倫敦、巴黎、紐約必須走同一條路。“歷史是什么?”拿破侖說,“不過是約定俗成的一則寓言罷了。”我們的生活四周點綴著埃及、希臘、高盧、英國、戰(zhàn)爭、殖民化、教會、法庭、商業(yè),就像點綴著許多花朵和雜亂無章的裝飾品,有的嚴肅,有的輕佻。對于這些,我無意再做更多的標榜。我相信永恒。我能夠在自己的心靈里發(fā)現(xiàn)希臘、亞洲、意大利、西班牙和英倫三島——每個時代和所有時代的天才和創(chuàng)造原理。

我們總是在我們私人的經(jīng)歷中提出引人注目的歷史事實,并且就地加以證實。這樣,一切歷史都變成主觀的了。換句話說,嚴格地講,沒有歷史,只有傳記。每一個心靈必須親自吸取全部教訓——必須重溫全部課題。凡是它沒有看見的,凡是它沒有經(jīng)歷過的,它就不會知道。為了便于掌握,以前的時代已經(jīng)把一些東西概括為一個公式或一條法則,可是那條法則被一堵墻阻隔著,每個心靈就沒有機會親自加以檢驗,從中得到裨益。在某種場合、某個時候,心靈將會要求補償這一損失,并且會得到補償,辦法就是親手干一干這項工作。弗格森所發(fā)現(xiàn)的許多天文學上的東西都是人們早已熟知的。然而他本人從發(fā)現(xiàn)中受益匪淺。

歷史必須如此,否則它就不值一提。國家制定的每一條法律都表明了人性中的一件事實,如此而已。我們必須在自己身上看到每一件事實必不可缺的理由——看出它能夠怎樣,必須怎樣。就這樣來對待每一件公事和私事,對待柏克的一篇演說,對待拿破侖的一次勝利,對待托巴斯·莫爾爵士、錫德尼、馬默杜克·羅賓遜(5)的殉難,對待法國大革命的恐怖時期,對待薩勒姆絞死女巫的事件,對待一種狂熱的宗教復興,對待巴黎或普羅維登斯的動物催眠術(shù)。我們假定我們在同樣的影響下應當受到同樣的感染,應當取得同樣的成就;我們的目的是在智力上把握好腳步,然后達到我們的同伙,也就是我們的代表所攀上的高峰或所墮入的深淵。

一切對于古代的探索——對金字塔,對發(fā)掘出的城市,對“懸石壇”,對“俄亥俄圓圈”,對墨西哥,對孟菲斯的一切好奇心——都是一種欲望,要結(jié)束這種野蠻、荒謬的“彼地”或“彼時”,用“此地”和“此時”取而代之。貝爾佐尼在底比斯的木乃伊坑和金字塔里又是挖掘,又是測量,到了后來,他竟然發(fā)現(xiàn)那種怪異的工程跟他自己沒有什么區(qū)別了。最后,他使自己徹底地相信:這項工程的建造者也是他這樣的一個人,裝備相同,動機相同,就連目的也是他自己應該努力達到的目的。這時候,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他的思想跟一座座廟宇,一尊尊獅身人面像,一處處地下墓穴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且心滿意足地在它們中間游歷了一番,對他的心靈來說,它們又復活了,或者成了“此時”。

一座哥特式教堂確認它是我們建造的,又不是我們建造的。當然它是由人建造的,然而我們并沒有在我們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它。可是我們卻潛心研究它的建造史。我們把自己擺在建造者的地位與狀況上。我們回憶起森林里的居民、最初的寺廟,然后堅持最初的造型,后來,伴隨著國家財富的增加而加上了裝飾。木頭一經(jīng)雕刻就身價百倍,于是對堆積成一座教堂的石頭也加以雕琢。我們把這一過程考察過后,再加上天主教會、它的十字架、它的音樂、它的儀式隊列、它的圣徒紀念日和偶像崇拜,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說是建造那座大教堂的人了;我們已經(jīng)看出了它能夠怎樣、必須怎樣。我們有了充分的理由。

人與人之所以千差萬別,就在于他們奉行的聯(lián)系原則大相徑庭。有的人對物品分類,根據(jù)的是顏色、大小和外形上的其他一些附帶屬性;有的人分類,根據(jù)的則是內(nèi)在的相似之處,或者是因果關(guān)系。智力越進步,就把原因看得越清晰,并不注意表面上的差異。在詩人、哲學家、圣徒的心目中,萬物都是友好的、神圣的,萬事都是有益的,天天都是圣日,人人都是圣人。因為他們的目光緊盯在生活上,所以對境遇就不甚重視。每一種化學物質(zhì),每一個植物,每一個動物,都在發(fā)展變化之中,它們教會了我們內(nèi)因的一致性和外表的多樣性。

這創(chuàng)造萬物的大自然像云朵和空氣一樣柔軟、流動,既然我們被她支持著,被她包圍著,為什么我們還要做那種頑固的學究,一味地把寥寥幾種形式加以夸大呢?為什么我們該注重時間,注重大小,注重外形呢?靈魂不了解這些,而天才由于遵守自身的規(guī)律,才知道怎樣玩弄它們,就像一個小孩跟白胡子老頭兒們戲耍,在教堂里游玩一樣。天才對漫不經(jīng)心的思想都要研究,而且深入到事物的胚胎時期,他看見光線怎樣從一個天體上發(fā)出,在普照大地以前是怎樣射向四面八方的。天才透過形形色色的偽裝注視著單原子元素,因為它促使自然界輪回轉(zhuǎn)生。天才透過蒼蠅,透過毛蟲,透過蠐螬,透過卵,發(fā)現(xiàn)那永恒不變的個體;透過無數(shù)的個體,看到了固定的種;透過許多種,看到了屬;透過所有的屬,看到了固定不移的類型;透過所有的有機生命界,看到了永恒的統(tǒng)一。自然是一朵多變的云,始終相同,而又永遠不同。她把同一個思想鑄成許多許多的形式,就像一個詩人用一個寓意寫成許多則寓言一樣。由于物質(zhì)的粗野和堅韌,一個敏銳的精神可以把萬物隨心所欲地扭曲。堅硬的東西在它面前化為柔軟而又明確的形狀,可是就在我看它的時候,它的輪廓和結(jié)構(gòu)又改變了。沒有任何東西像形式那樣轉(zhuǎn)瞬即逝,然而它絕不完全否定自己。在人身上,我們?nèi)匀豢梢杂X察到種種跡象,我們認為這是低等族類奴性十足的標志。在人身上,這些東西反而增強了他的高貴與優(yōu)雅。就像埃斯庫羅斯作品中的伊娥變成了一頭母牛,簡直不可思議,可是作為埃及的伊西斯女神(6),她遇見了奧西里斯主神,于是又成了一個絕色麗人,不留一絲變形的痕跡,只有一對新月形的角成了她眉毛上的絕妙的裝飾,真是變幻莫測!

歷史的同一性都是內(nèi)在的,多樣性都是明顯的。表面上有層出不窮的事物,核心里卻只有簡單明了的原因。一個人的行為何其多,但我們從中認出的卻是同一種性格!看一看我們有關(guān)希臘天才的信息來源吧。我們有希羅多德、修昔底德、色諾芬和普魯塔克所撰寫的那個民族的文明史,詳盡地描述了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做過什么樣的事。我們看到同一民族心靈又一次表現(xiàn)在他們的文學里,也就是史詩、抒情詩、戲劇和哲學里,這是一套非常完備的形式;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心靈又一次反映在他們的建筑里,它本身就是一種有節(jié)制的美,局限于直線和方塊——一種建造組合成的幾何圖形;我們發(fā)現(xiàn)它又一次表現(xiàn)在雕刻里,那是“欲言又止的舌頭”、豐富多彩的形態(tài)、自由奔放的動作,而又不觸犯那理想的寧靜,猶如善男信女們在諸神面前表演某種宗教舞蹈,雖然疼痛得直發(fā)痙攣,或者在殊死地拼搏,也絕不敢在他們舞蹈的造型和禮儀上出現(xiàn)破格行為。這樣,關(guān)于一個杰出的民族的天才,我們有一種四重的表述:對于感官來說,還有什么能比一首品達的頌歌、一尊大理石半人半馬怪獸、帕臺農(nóng)神廟的石柱和福西翁(7)臨終的行為更風馬牛不相及的呢?

每一個人一定觀察過一些面孔與形體,它們雖然沒有相似的特征,卻給觀察者留下一種相同的印象。某一幅畫或一本詩集,即便它沒有喚起一連串的形象,也會添加一種山野漫步之類的情趣,雖然對我們的感官來說,這種相似之處絕不明顯,但它是玄妙莫測、不可思議的。大自然只是對寥寥幾種法則無休無止地加以組合和重復。她哼著那支古老的名曲,只是調(diào)子變化無窮而已。

大自然的全部作品像一家人一樣充滿了一種崇高的相似;她喜歡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表現(xiàn)出一種相似,使我們驚訝不已。我看見過森林里的一位老酋長的頭,它立即使我想起一座光禿禿的山頂,額上的一條條皺紋使人聯(lián)想到一層層的山巖。有些人的儀態(tài)具有一種本質(zhì)上的華貴,就像帕臺農(nóng)神廟中楣上簡樸而又使人肅然起敬的雕像和最古老的希臘藝術(shù)的遺跡。各個時代的書籍中都可以發(fā)現(xiàn)同樣格調(diào)的作品。圭多的壁畫《曙光女神》(8)只不過是一個清晨的遐想,就像畫里的駿馬只不過是清晨的一朵云霞一樣。如果有人不怕麻煩,愿意觀察他在某種心情中樂意做和不愿做的種種活動,他就會看到這根相似的鏈條有多么緊密。

一位畫家告訴我誰若不多多少少變成一棵樹,誰就畫不了樹。誰僅僅研究小孩的體形輪廓,誰也畫不了小孩,而只有花一段時間去觀察他的動作和游戲,等畫家進入了他的性格,才能揮灑自如,把他的各種形態(tài)畫出來。所以就有羅斯“進入一只羊的性格深處”之說。我認識一個制圖員,被雇來做一種公共測量工作,他發(fā)現(xiàn)只有把巖石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給他講清楚,他才能畫那些巖石的草圖。各種各樣的工作都起源于某一種思想狀態(tài)。相同的是精神,而不是事實。藝術(shù)家之所以有把他人的靈魂喚醒去參與某種活動的力量,他靠的是一種更加深沉的領(lǐng)悟,主要的倒不是辛辛苦苦地去練就種種手藝。

有人說:“普通的靈魂靠干活帶來收益,高尚的靈魂靠自身贏得好處。”這是為什么?因為一個深沉的性格以它的行動和語言,以它的容貌和神態(tài),在我們的心中喚起的力與美等于一陳列館的雕像或繪畫所提供的。

文明史和自然史、藝術(shù)史和文學史,都必須從個人歷史的角度來解釋,否則就必然是空話。沒有一樣東西不跟我們發(fā)生關(guān)系,沒有一樣東西不使我們產(chǎn)生興趣——王國、大學、樹、馬,甚至蹄鐵;人是萬物產(chǎn)生的根源。圣克羅齊教堂、圣彼得大教堂的圓頂只不過是對一個神圣的原型所做的蹩腳的仿造。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則是施泰因巴赫人埃爾文靈魂的體現(xiàn)。真正的詩歌就是詩人的心靈;真正的船就是造船人。如果我們可以把人剖開,我們就會在他身上看出他的作品最后一些筆路產(chǎn)生的理由,猶如海貝的每一根殼針、每一種色彩,都預先存在于水生動物的分泌器官里一樣。全部的紋章學和騎士制度都寓于禮儀之中。一個彬彬有禮的人會把你的名字念得珠圓玉潤,就是貴族頭銜也難以產(chǎn)生這樣的效果。

每天的瑣碎經(jīng)驗總是在向我們證實某個古老的預言,并把我們聽而不聞的語言和視而不見的跡象化為實物。一位女士跟我一塊兒在森林里騎馬時對我說,她總覺得森林在等待著,仿佛里面住的神靈暫停了他們的活動,等著行人通過似的。這種想法早就有詩歌在描繪仙女們的舞蹈時表述過:人的腳步一臨近,舞蹈就中止了。誰若在午夜看見月亮升起沖破云層,誰就等于像天使長一樣目睹了創(chuàng)造光明、創(chuàng)造世界的情景。我記得在一個夏日的田野里,我的同伴把一大片云彩指給我看,它跟地平線平行,可能延伸了四分之一英里(9)寬,絕像教堂里畫的小天使的樣子:中央有一個圓塊,很容易添上眼睛與嘴巴,把它點綴得活靈活現(xiàn),兩邊又有一雙展開的對稱的翅膀支撐著。什么東西只要在空中出現(xiàn)一次,就可能經(jīng)常出現(xiàn),毫無疑問,它就是那種人們非常熟悉的裝飾品的原型。我在夏日的天空里看見過一連串的閃電,它即刻向我顯示:希臘人所畫的天神手中的雷電,得之于大自然。我看見過石墻兩邊的積雪,它顯然使人想到緊貼在一座塔上的普通建筑上用的旋渦形飾品。

只要置身于原來的環(huán)境中,我們就會把建筑上的式樣和裝飾重新一一發(fā)明出來,因為我們看到每一種民族是怎樣僅僅裝飾自己的原始住所的。陶立克式的神廟保存著陶立斯人所住的小木房子的遺風。中國的寶塔顯然是韃靼人的帳篷。印度和埃及的神廟仍然流露出他們祖先的墳墩和地下住房的痕跡?!坝锰烊粠r石建房造墓的習慣,”黑倫在他的《埃塞俄比亞人研究》中說,“自然而然地決定了努比亞的埃及建筑的主要特色,就是規(guī)模宏大。在這些自然形成的洞穴里,眼睛看慣了巨大的形體,因此,一旦藝術(shù)前來幫襯自然,它如果不想自輕自賤,就不能搞得小里小氣。那些廳堂宏大無比,只有巨人才配坐在前面當看守人,或者靠在里面的柱子上;而一般尺寸的雕像,整齊劃一的門廊和側(cè)廳,與那些龐然大物聯(lián)系在一起,會成什么樣子呢?”

把森林里枝杈交錯的樹木因陋就簡加以改造,形成一個喜慶或莊嚴的連拱廊,這顯然就是哥特式教堂的起源,因為那些裂開的柱子上的箍帶依然暗示出捆扎它們的綠色堅韌的枝條。凡是在穿過松林的路上走過的人,沒有一個不覺得這片樹林具有建筑物的外貌,尤其在冬天,別的樹木光禿禿的形象更加突出了撒克遜人這種低矮的拱門。在樹林里,一個冬天的下午,一個人從那里交錯的禿枝之間眺望西天的色彩,就很容易從中看出裝飾哥特式教堂的五彩玻璃的起因。凡是愛好大自然的人,一走進牛津古老高大的建筑群和英格蘭的大教堂,沒有一個不感到森林征服了建筑師的心靈,他的鑿子、他的鋸子、他的刨子,仍然在再現(xiàn)森林的蕨草,森林的穗狀的花朵,森林的刺槐、榆樹、橡樹、松樹、樅樹和云杉。

人無饜地要求著和諧,哥特式教堂就是被這種要求所征服了的石頭開了花。一座花崗巖的石山綻開成一朵永不凋謝的花朵,不但有植物美所具備的比例勻稱、濃淡有致的特點,而且也具備了它的輕盈、優(yōu)雅的神韻。

同樣,公共的事情應當個性化,個人的事情應當一般化。所以,歷史既要變動,又要真實;傳記既要深沉,又要崇高。波斯人的建筑具有纖細的柱身和柱頭,這顯然是仿效蓮花與棕櫚的莖和花的結(jié)果;同樣的道理,波斯的宮廷在它輝煌的年代也未放棄野蠻部落的游牧生活,他們在??税吞鼓枚冗^春天,然后遷徙到蘇薩消夏,再轉(zhuǎn)移到巴比倫過冬。

在亞洲和非洲的早期歷史中,游牧和農(nóng)耕是兩種對立的生活方式。亞洲和非洲的地理迫使人們過一種游牧生活。然而對那種受土地或市場之利的引誘建立了城鎮(zhèn)的人來說,游牧民族就顯得十分可怕了。所以農(nóng)業(yè)就成了一種宗教性指令,因為游牧生活危害國家。在英國和美國這些近代的文明國家里,這些傾向仍然在國家和個人身上繼續(xù)著從前的戰(zhàn)斗。非洲的游牧民族由于牛虻的襲擊,不能無所顧忌地到處漫游,因為牛虻把牛群叮咬得發(fā)狂,所以迫使該部落在雨季遷徙,將牛群趕到多沙的高原地區(qū)。亞洲的游牧民族,月月都在隨牧草遷移。美國和歐洲的游牧生活則出于貿(mào)易與好奇心理。從阿斯塔波拉斯河(10)的牛虻到波士頓灣的英國狂和意大利狂,肯定是一種進步。有一些圣城必須定期朝覲,嚴法厲俗有助于加強民族聯(lián)系,這對古代的漫游者就是一種約束;而久居一地的累積價值則是對當前巡游的遏制。這兩種傾向的對抗在個人身上也同樣活躍,有時愛冒險,有時愛休息,就看哪一種傾向恰好居支配地位了。一個體質(zhì)健壯、精神飽滿的人具有迅速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他坐在自己的車里,走南闖北,就像卡爾梅克人一樣容易。在海上,在森林里,在雪地里,他照樣睡得暖、吃得香、交往得愉快,就像在自家的壁爐邊一樣。要不,也許他的機敏更深地藏在范圍更廣的觀察能力中,他的眼睛不論看到什么新鮮事物,這種能力會使他產(chǎn)生多方面的興趣。畜牧民族貧困、饑餓到走投無路的程度;而這種精神上的游牧生活發(fā)展過度,就會把精力消耗在雜七雜八的東西上,導致心靈的崩潰。另一方面,那種足不出戶的機智倒是一種節(jié)制或滿足,因為它在自己的土地上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一切元素;如果不從外地輸入一些新東西加以刺激,它就有日趨單調(diào)和蛻化變質(zhì)的危險。

個人在他身外所看到的每一件事物都符合他的心態(tài),而當他的先進思想把他引進那件事實或一系列事實所屬的真理時,對他來說,每一件事物反而都是可以理解的了。

原始世界——德國人所謂的“史前世界”——我可以在自己身上加以潛心研究,就像我可以用探索的手指在地下墓穴里、在圖書館里、在別墅遺址的破碎浮雕和裸體軀干雕像上摸索它一樣。

人人都對希臘各個時期的歷史、文學、藝術(shù)、詩歌感興趣,從“英雄時代”或“荷馬時代”到四五百年后的雅典人或斯巴達人的家庭生活,這種興趣的根據(jù)是什么呢?還不是因為每個人都親自經(jīng)歷了一番希臘時期。希臘階段是肉體性的時代,是感官完善的時代——是在與肉體的完全統(tǒng)一中擴展開來的精神性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生存的人的體形給雕刻家提供了雕刻赫拉克勒斯、菲玻斯和朱庇特的原型。這些體形不像充斥于現(xiàn)代都市里的那種面容模糊不清的體形,而是具有純潔高尚、輪廓分明、端正勻稱的五官的體形,眼窩的構(gòu)造也不同于現(xiàn)在,所以眼睛不能斜視,不能鬼鬼祟祟地左顧右盼,眼睛要朝哪邊看,必須把整個腦袋轉(zhuǎn)過來。那個時期的儀態(tài)講究豪爽、潑辣,人們崇高的個人品質(zhì)是勇氣、談吐、自制、正義、力量、敏捷、嗓音洪亮、胸膛寬闊。奢侈、風雅不知為何物。人口稀少,生活貧困,因此每個人就是自己的仆從、廚師、屠夫和士兵,自給自足的習慣鍛煉了身體,使它有神奇的表現(xiàn)。荷馬史詩中的阿伽門農(nóng)和狄俄墨得斯就是如此。色諾芬在《萬人軍退兵記》中對自己和同胞的描繪也相差無幾。“部隊過了亞美尼亞的忒里鮑斯河后,雪下得很大,隊伍悲慘地躺在雪地上,可是色諾芬光著身子爬起來拿起一把斧子,開始劈柴;于是別人也都爬起來,干起了同樣的活?!痹谒能婈犂?,上上下下言論極為自由。他們?yōu)閼?zhàn)利品爭吵,每下達一個新的命令,他們就要和將軍們口角,色諾芬口齒極為伶俐,比大多數(shù)人還要伶俐。因此受到責難后也決不饒人。棒小伙子們總是既講榮譽準則,又要紀律松弛,誰還看不出這就是一幫那樣的棒小伙子呢?

古代悲劇的寶貴魅力,其實也是所有古代文學的魅力,就在于劇中人物說話樸實——說起話來,就像一些有真知灼見的人,自己并不覺得,那時候反思尚未成為心靈的主要習慣。我們尚古,并不是崇尚古老,而是崇尚自然。希臘人不善于反思,可是他們的感官和身體卻完美無缺,具有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體質(zhì)結(jié)構(gòu)。成人的行為具有兒童的單純和優(yōu)美。他們造花瓶,寫悲劇,雕石像,都按健康的感官應當做的那樣去做——也就是說,趣味高雅。那樣的東西各個時代都在繼續(xù)制作,現(xiàn)在也還在制作,哪里有健全的體魄,哪里就會有這些東西;可是作為一種類別,從它們的高超的結(jié)構(gòu)來看,它們是出類拔萃的。它們把成年的精力與童年的渾樸融為一體,這些風格之所以魅力無窮,就在于它們就是人所具備的風格,人人皆知,因為每個人原先都是小孩。況且,古往今來,總有一些個人保持著這種本色。一個具有孩童般的天才和天生就有的精力的人仍然是一個希臘人,他重新激起了我們對希臘女神的愛情。我贊賞菲羅克忒忒斯(11)對大自然的愛戀。在閱讀那些對睡眠、星辰、巖石、山脈、波濤的精彩呼語時,我感到時間像一片退潮的海水似的流走了。我感到了人的永恒,人的思想的一致。好像希臘人的伙伴也是我的伙伴。日月、水火,跟他心心相印,也跟我心心相印。這樣一來,人們所宣揚的希臘人和英國人的差異,古典派與浪漫派的分歧,就成了迂闊之論了。當柏拉圖的一個思想成為我的一個思想——當點燃品達靈魂的真理也點燃了我的靈魂時,時間就不復存在了。當我感到我倆的感知不謀而合,我倆的靈魂色彩一致,而且真可以說合二為一了時,為什么我還要測量緯度?為什么我還要計算埃及的年代呢?

學生用他自己的騎士時代來解釋騎士時代,也用他自己類似的小小經(jīng)歷來解釋海上冒險和環(huán)球航行的年代。對于世界宗教史,他也有同樣的一把鑰匙。當遠古時代的一位先知的聲音僅僅對他重復著他幼年的一種情緒、他青年的一種祈禱的時候,他就戳穿所有混亂的傳統(tǒng)、滑稽的體制,接觸到真理了。

罕見而放肆的一些精靈屢屢前來造訪我們,給我們揭示大自然的新的事實。我知道圣徒們常常在人間行走,使普通聽眾的心靈感知他們的使命。由此可見,三腳祭壇、男女祭司都是受了神的感召的。

耶穌使貪圖感官享受的人們感到驚奇,敬畏不已。他們無法把耶穌跟歷史統(tǒng)一到一起,也無法把他同他們自己協(xié)調(diào)一致。到他們開始尊重他們的直感、渴望一種神圣的生活時,他們自己的虔誠就把每一件事、每一句話解釋明白了。

對于摩西、對于瑣羅亞斯德、對于摩奴(12)、對于蘇格拉底的古老的崇拜多么容易地占據(jù)了人們的心靈,我在這些崇拜中找不到任何古老之處。這些崇拜,既是他們的崇拜,也是我的崇拜。

我沒有漂洋過海、跨越年代,卻看到了最古老的宗教祭司。某個個人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工作時敷衍塞責,卻全神貫注地做默禱,成了一個旁若無人的受俸牧師,以上帝的名義乞求,好像要對十九世紀證明諸如柱頭修士西門、忒拜英雄和第一批卡普秦修士一樣。

東西方的教士謀略,比如麻葛、婆羅門、督伊德和印加教士的謀略,在個人私生活里得到了解釋。一個頑固的形式主義者對一個小孩產(chǎn)生的鉗制性影響,壓制了他的精神和勇氣,癱瘓了他的理解能力,并沒有激起憤慨,僅僅造成了恐懼和服從,甚至是對這種專制的同情——這是一個人們熟悉的事實。等小孩長大成人以后就明白過來,因為他看出小時候壓迫他的人自己也是一個孩子,受到這些名目、字眼和形式的摧殘,對這個小孩來說,那人也只不過是這種種影響的喉舌而已。事實叫他明白巴力(13)神是怎樣受崇拜的,金字塔是怎樣建成的,就連商博良(14)發(fā)現(xiàn)所有工匠的姓名和每一片瓦的造價也比不上事實的教育作用。他發(fā)現(xiàn)亞述和喬魯拉冢群就在他的門口,而他本人就是制定方案的人。

再說,第一個深思熟慮的人在對他那個時代的迷信所提出的抗議中,卻亦步亦趨地追隨著古代的改革家的某些做法,他在追求真理時像他們一樣發(fā)現(xiàn)德行又有淪喪的危險。他又發(fā)現(xiàn)需要多強的道德力量來取代迷信的束縛。改革一出現(xiàn),放蕩就接踵而來。各個時代的路德都悲嘆自己家里的虔誠也在敗壞,這種情況在世界歷史上出現(xiàn)過多少次??!“博士,”馬丁·路德的妻子有一天對他說,“我們受教皇統(tǒng)治的時候,祈禱的次數(shù)那么多,熱情又那么高,而現(xiàn)在我們祈禱起來總是冷冰冰的,次數(shù)又這樣少,這是怎么回事呀?”

進步的人發(fā)現(xiàn)他在文學——不僅所有的歷史,還有所有的寓言——中有一筆多么深厚的財富呀。他發(fā)現(xiàn)詩人絕不是描寫怪誕不經(jīng)之事的怪人,而是用他的筆寫出人人適用的內(nèi)心自白的普通人。他在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的他的秘密傳記,對他來說明白得出奇,雖然那是在他出世以前就匆匆寫下來的。他在個人的歷險中一一體驗著伊索、荷馬、哈菲茲、阿里奧斯托、喬叟和司各特的每一篇寓言故事,并用自己的頭腦和雙手來驗證它們。

希臘人美麗的寓言,因為是想象力的正當創(chuàng)作,不是想入非非的產(chǎn)物,所以是普遍真理。普羅米修斯的故事寓意多么廣闊,又是那樣永遠符合實際!它是歐洲歷史的第一章(這個神話用一層薄薄的面紗掩蓋了真正的事實、機械工藝的發(fā)明和向殖民地移民),除了這一主要價值外,它也是宗教史,因為比較接近后世的信仰。普羅米修斯是古代神話中的耶穌。他是人的朋友,挺立在永恒的天父的不公正的“正義”與人類之間,樂意為人類忍受一切痛苦??墒怯械牡胤竭@個神話跟加爾文新教有出入,它把普羅米修斯表現(xiàn)成喬武的挑戰(zhàn)者,在這種情況下,它表現(xiàn)的是一種心態(tài)。哪里用一種粗魯、客觀的方式宣講有神論,哪里就容易出現(xiàn)這種心態(tài),它仿佛是人的一種自衛(wèi),對這樣一種謊言的抵制,也就是對存在著一個上帝這樣一個為人們所相信的事實表現(xiàn)出的一種不滿,而且也是這樣的一種感覺,即敬神的義務實在麻煩。如果有可能,這種心態(tài)就要偷造物主的火,跟他分道揚鑣,獨立生活?!侗豢`的普羅米修斯》是懷疑主義的傳奇。就連那莊嚴的寓言中的每個細節(jié)對任何時代都一樣適用。詩人說,阿波羅曾經(jīng)為阿德墨托斯牧羊。當諸神來到人間的時候,他們是沒有人知道的。耶穌沒有人知道,蘇格拉底和莎士比亞沒有人知道。安泰俄斯是被赫拉克勒斯掐死的,要不然他每跟他的大地母親接觸一次,他就又恢復了力量。人就是那個被制服了的巨人,盡管軟弱,可是他有與大自然交流的習性,從而使他的身心健壯起來。音樂的解脫力量,詩歌的解脫力量,好像對堅實的大自然拍著翅膀,解開了俄耳浦斯的謎。哲學通過無窮的形式變化,發(fā)現(xiàn)了同一性,這就使人認識了普洛透斯。昨天我笑了或者哭了,昨天夜里我睡得像死人一樣,今天早上站起來又跑了,這個我還會是什么呢?我舉目四望,看見的除了普洛透斯的種種轉(zhuǎn)生形式還有什么呢?我可以借用任何生物的名稱,任何事實的名稱來象征我的思想,因為每一個生物都是行動或受苦的人。坦塔羅斯在你我看來只不過是一個名字。坦塔羅斯的意思是不可能喝到思想的水,雖然它總是在靈魂的視線內(nèi)波光閃閃。靈魂的轉(zhuǎn)生絕不是寓言。我倒希望它就是;可是男人和女人僅僅是半個人。莊院里的、田野里的、森林里的、地里的、地下水里的每一個動物,都想方設法在這些身體直立、面朝蒼天的說話者中間的某一個身上找到一個立足點,并留下它的特征和形態(tài)的印記。啊,兄弟,阻止你靈魂的衰退——它正在朝那種形式衰退,而你多年來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沾染了那種形式的習慣。關(guān)于斯芬克司的那個古老寓言對我們又接近又適合。據(jù)說斯芬克司坐在路邊叫每個過往的行人猜謎,如果哪個人猜不出來,她就活活把他吞下肚去。要是他猜中了,斯芬克司就當場斃命。我們的生命除了是長著翅膀的事實或事件的永恒的飛翔,還會是什么呢!這些變化千姿百態(tài),它們來時都要向人的精神提出種種問題。誰不能以高超的智慧回答時間的那些問題,誰就必須為它們服務。對于這些人,事實是一種負擔,壓迫著他們,把他們變成墨守成規(guī)的人,變成依賴感覺的人,這種人對事實服服帖帖,這就熄滅了人之所以為人所依賴的光明的每一星火花??墒侨巳绻覍嵱谒觾?yōu)越的本能或情感,拒絕接受事實的支配,就像一個來自高級種族的人,緊貼靈魂,看清原則,那么事實就會垮臺,乖乖兒地各就其位;它們認識了自己的主人,哪怕其中最卑微的也會給他增光添彩。

每個詞都應當是一件事物,請看看歌德的《海倫后》中所表現(xiàn)的這一種同樣的愿望吧。他常常說,這些形象,這喀戎們、格里芬們、福耳庫阿斯、海倫和勒達都是重要人物,而且的確對心靈產(chǎn)生了一種特定的效果。當時他們就是永恒的實體,在今天看來就像在首次奧林匹亞競技會上的出現(xiàn)一樣真實。由于經(jīng)過反復推敲,所以他筆意縱橫,幽默風趣,按他自己的想象把他們寫得有血有肉。盡管那首詩像夢一樣朦朧、離奇,可是它比同一作者更加正規(guī)的戲劇篇什迷人得多,原因是它使心靈神奇地擺脫了那些司空見慣、平淡無奇的形象——用自由奔放的構(gòu)思,用連續(xù)不斷的、驚喜交集的場面喚起了讀者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

對于詩人的卑微性來說,普遍性未免太強大了,它騎在詩人的脖子上,假詩人之手寫作,所以詩人有時候似乎要傾瀉一種單純的隨想曲和狂放的浪漫史,出來以后,卻成了地地道道的寓言故事。所以柏拉圖說:“詩人說出來的至理名言,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中世紀的所有虛構(gòu)的故事都自我表白說,它們只是把當時的心靈嚴肅認真孜孜以求的東西用一種隱喻、嬉戲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罷了。魔術(shù)以及人們認為它所具有的一切神通實則是對科學力量的一種深刻的預感。飛鞋,利劍,能戰(zhàn)天斗地,能利用礦物的秘密功效,能通鳥語禽言,凡此種種,都是心靈朝正確方向做出的朦朧的努力。英雄的神威,永葆青春的天賦,諸如此類的事都是人的精神“使事物的外觀服從心靈的愿望”的努力。

在《穿林》和《高盧的阿馬狄斯》中,花環(huán)和玫瑰在忠貞不渝的女性頭上就會開花,在水性楊花的女人額上就會凋謝。在《男孩和斗篷》這個故事里,即使是一個老練的讀者對溫柔的吉尼拉斯的勝利也會感到驚訝,并表現(xiàn)出由衷的高興;的確,精靈史上的種種假設——那些仙女不愿別人叫她們的名字呀,她們的天性就是反復無常、不堪信任呀,尋財探寶的人絕不能說話呀,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我發(fā)現(xiàn)在康科德完全適用,在康沃爾或布列塔尼情況同樣如此。

最近的傳奇中難道情況有所改變?我讀過《拉馬摩爾的新娘》。威廉·阿什頓爵士就是庸俗的誘惑的一個面具,雷文斯伍德·卡斯爾則是清高的貧窮的一個美名,國家的對外使命僅僅是一個班揚式的偽裝的誠實企業(yè)。也許我們大家都會射殺一頭要擾亂善與美的野牛,辦法是克服那些不義和淫蕩的東西。露西·阿什頓是忠誠的別名,忠誠永遠美麗,可是在這個世界上總是容易遭難。

然而同人的文明和玄學史一道,另外一種歷史也在天天向前邁進——那就是外部世界的歷史,人也同樣嚴格地卷了進去。人是時間的綱領(lǐng),他也是大自然的相知。他有力量,就因為他有眾多姻親,就因為他的生命跟有機物和無機物的整個鏈條糾結(jié)在一起。在古羅馬,從首都廣場開始的官道向東南西北輻射出去,通向帝國每個行省的中心,使首都的士兵可以直達波斯、西班牙、不列顛的每一個市鎮(zhèn)。同樣的道理,也有公路從人的心里延伸出來,通向自然界每一個物體的心里,迫使它屈服于人的統(tǒng)治。一個人就是一捆關(guān)系、一團根蒂,從這兒開出的花、結(jié)出的果,就是世界。他的各種本領(lǐng)與他身外的種種自然現(xiàn)象都有關(guān)聯(lián),并且預告了他將要居住的世界,如同魚的鰭能感知水的存在、蛋殼里雛鷹的翅膀能預料到空氣的存在一樣。沒有世界,人就無法生活。把拿破侖投進一座孤島監(jiān)獄里,使他的本領(lǐng)找不到人去施展,找不到阿爾卑斯山去爬,找不到賭注去下,他就只好去捕風捉影,顯得愚不可及了。如果把他送到泱泱大國,讓他生活在人口稠密、利害關(guān)系復雜、勢力相互敵對的環(huán)境中,你就會看到拿破侖其人,也就是說,你看到的那個具有拿破侖的外形輪廓的拿破侖,并不是真正的拿破侖,那只不過是塔爾博的影子。

他的實體并不在這里:

你所見的僅僅是

人的一星半點兒痕跡;

如果整個身軀都在這里,

那就未免太高太大,

只怕貴府容它不下。

《亨利六世》

哥倫布需要一個星球來決定他的航線。牛頓和拉普拉斯需要千年萬代和星球密布的天宇。你不妨說一個有引力作用的太陽系已經(jīng)在牛頓心靈的性質(zhì)里預見到了。戴維或蓋·呂薩克從小就探索粒子的吸引和排斥,他們的大腦同樣預見到了組織的規(guī)律。胎兒的眼睛難道預告不了光明?韓德爾的耳朵難道預告不了和聲的魅力?瓦特、富爾敦、惠特莫爾、阿克萊的建設性的手指難道就預告不了金屬可熔、堅硬、可鍛煉的本質(zhì),預告不了巖石、水和木頭的性質(zhì)?幼女可愛的特性難道就預告不了文明社會的文雅與裝飾?在這里我們也聯(lián)想到人與人的作用。一個心靈冥思苦想多少年代,所得到的自我認識還比不上愛的激情一天的啟迪。一個人如果沒有對暴行感到過義憤填膺,沒有聽見過口若懸河的講話,沒有與千千萬萬人分享舉國歡騰和人心惶惶的激動,他能了解自己嗎?沒有一個人能夠事先寫出他的經(jīng)歷,猜出一種新事物會揭示什么樣的能力和感情,就像他今天畫不出明天才要初次見到的一個人的臉相一樣。

現(xiàn)在我不愿進一步斟酌這籠統(tǒng)的陳述以探討這種一致的理由??偠灾?,歷史怎么讀、怎么寫,都要根據(jù)這兩種事實,也就是說,心靈為“一”,自然是它的伴隨物。掌握這一點也就夠了。

這樣,靈魂便千方百計為每一個學生濃縮、再現(xiàn)它的寶藏。學生也應當體驗經(jīng)歷的整個過程。他應該把自然的光芒集中到一個焦點上。歷史不再是一本沉悶的書。它將體現(xiàn)在每一個明智的人身上。你用不著一一告訴我你讀過什么書,用什么語言寫的,書名是什么,你應該讓我感覺到你經(jīng)歷過哪些歷史時期。一個人應當是名人殿。他應當像詩人們所描寫的那個女神一樣,穿著一件畫滿了神奇的事件與經(jīng)歷的長袍走來走去——他自己的體形和面目因其具有高超的智力,將成為那種五彩斑斕的內(nèi)衣。我將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史前世界”,在他的童年中看到“黃金時代”、“知識的蘋果”、“阿耳戈英雄的遠征”、亞伯拉罕的天命、圣殿的修建、“耶穌的降臨”、“黑暗時代”、“文藝復興”、“宗教改革”、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新科學和人身上的新領(lǐng)域的開發(fā)。人應當是潘的祭司,應當把曉星的祝福和天上地下一切有記載的福利帶進寒舍。

這種要求是不是有點過分自負?那我就把我所寫的全都拋棄算了,因為假裝知道我們并不知道的事有什么用處呢?可是我們修辭學的毛病就是:我們強調(diào)一個事實就好像難免要使人誤解另一個。我們把自己的實際知識看得一文不值。聽聽墻里的老鼠,看看籬笆上的蜥蜴、腳下的真菌、圓木上的地衣,對于這些生物界的隨便哪一種生命,無論從感情上講,還是從道德上講,我知道些什么呢?這些生物像高加索人種一樣古老——也許更加古老,它們在人旁邊對自己的意見秘而不宣,它們彼此傳遞過什么語言,有過什么暗示,從來沒有記載。書上指出五六十種化學元素和各個歷史時代有什么關(guān)系?況且,歷史對人的玄學史做了些什么記載呢?歷史對我們藏在死亡和不朽名義下的神秘世界投射了什么光芒呢?然而,有一種智慧推測了我們姻親關(guān)系的范圍,曾經(jīng)把事實看成象征。寫任何一種歷史都應當具備這種智慧。我們所謂的“歷史”只不過是一種膚淺的鄉(xiāng)村故事,看到這種東西真叫人汗顏。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蚜_馬、巴黎和君士坦丁堡掛在嘴上呢?羅馬對老鼠和蜥蜴有什么了解?奧林匹亞競技會與法國督政府對這些鄰近的生物體系來說又算什么呢?況且,它們對獵海豹的愛斯基摩人,對乘獨木舟的卡納卡人,對漁夫,對碼頭裝卸工人,對搬運工來說,它們有什么食物、有什么經(jīng)驗、有什么援助好提供呢?

我們必須把我們的歷史寫得更加博大精深——從一種倫理改革出發(fā),從灌輸一種萬古常新、療效無窮的良心開始——我們天性的位置在中央,關(guān)系極為廣泛,如果我們要更加真實地表現(xiàn)我們的天性,而不是表現(xiàn)我們這個看過很久的記錄自私與驕傲的陳舊年表的話。對我們來說,那一天已經(jīng)存在,它的光輝照耀著我們,只是我們不知不覺罷了。然而科學與文學之路并不是進入自然的途徑。與解剖學家或文物工作者相比,白癡、印第安人、兒童、未上過學的農(nóng)家子弟,倒是站得離那借以閱讀的大自然的光照更近些。

自助

Ne te quaesiveris extra.(15)

人就是自己的命星;靈魂

能塑造一個老實而又完美的人,

光明、聲勢、命運全由它指導;

人的一切遭遇來得不遲也不早。

我們的行為如果善,就是我們的天使;如果惡,

就是悄悄兒從我們身旁走過的勾命閻羅。

——波蒙和弗萊契作《老實人的命運·尾聲》

孩子扔到石頭上,

叫他吮咂母狼奶;

冬天鷹狐來護養(yǎng),

手定強壯腳必快。

不久前有一天,我讀了一位杰出的畫家(16)寫的幾首詩,它們立意新奇,不落窠臼。靈魂總是從字里行間聽到一種告誡,先別管題材如何。這些詩句所灌輸?shù)那楦斜人鼈儼娜魏嗡枷敫袃r值。相信你自己的思想,相信你內(nèi)心深處認為對你適用的東西對一切人都適用——這就是天才。如果把你隱藏的信念說出來,它一定會成為普遍的感受;因為最內(nèi)在的在適當?shù)臅r候就變成了最外在的——我們最初的思想會被“最后的審判”的號角吹送到我們耳邊。心靈的聲音盡管每個人都非常熟悉,但是我們認為摩西、柏拉圖和彌爾頓的最大功績就在于他們蔑視書本和傳統(tǒng),不是自己想到的東西不說。一個人應當學會發(fā)現(xiàn)和觀察從內(nèi)部閃過他心靈的微光,而不是詩人和圣賢的太空里的光彩??墒撬米赞饤壛俗约旱乃枷?,就因為這是他自己的東西。在天才的每一部作品中,我們認出了我們自己拋棄了的思想:它們帶著某種疏遠的威嚴回到了我們的身邊。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對我們的教益不過如此。它們教導我們:正當對方呼聲最高的時候,要心平氣和、堅定不移地堅持我們自發(fā)的印象。要不,到了明天,一位陌生人將會非常高明地說出恰恰是我們一直想到和感到的東西,我們將被迫從別人那里取回我們自己的見解,并羞愧難當。

每個人在求知期間,有一天會得出這樣一種信念:忌妒等于無知,模仿無異于自殺,一個人不管好壞,必須把自己看作自己的命運,雖然廣闊的宇宙不乏善舉,可是若不在自己得到的那塊土地上辛勤耕耘,一粒富有營養(yǎng)的糧食也不會自行送上門來。蘊藏在他身上的力量實際上非常新奇,因此除他而外,誰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本領(lǐng),而且不經(jīng)過嘗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張面孔,一個人物,一件事實,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給另一個人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象,這不是平白無故的。記憶中的這種雕刻不能不說沒有前定的和諧。眼睛被安置在一道光線應當照到的地方,這樣它才可以看到那道光線。我們還不能充分表現(xiàn)自己,而且對我們各自所代表的那種神圣的觀念感到慚愧。完全可以認為,這種觀念非常適當,一定會產(chǎn)生良好的結(jié)果,因此應當忠實地傳達,不過上帝是不愿意讓懦夫來闡明他的功業(yè)的。一個人只有盡心竭力地工作,方能感到寬慰和歡樂;如果他說的或做的并非如此,他將得不到安寧。那是一種沒有解脫的解脫。還在嘗試之中,他的天才就拋棄了他,沒有靈感眷顧,沒有發(fā)明,沒有希望。

信賴你自己吧:每一顆心都隨著那根鐵弦顫動,接受神圣的天意給你安排的位置。接受你的同時代人構(gòu)成的社會,接受種種事件的關(guān)聯(lián)。偉大的人物向來都是這么做的,而且像孩子似的把自己托付給他們時代的精神,表明自己的心跡:絕對可信的東西就藏在他們的心里,通過他們的手在活動,在他們的存在中起著主導作用。我們現(xiàn)在都是成人,必須在最高尚的心靈里接受那相同的超驗命運;我們不是躲在安全角落里的幼兒和病夫,也不是在革命前臨陣脫逃的懦夫,我們是領(lǐng)導、是拯救者、是恩人,聽從全能者的旨意,向著混沌和黑暗挺進。

關(guān)于這個問題,大自然在兒童、嬰兒甚至畜生的面孔和行為上給了我們多么神奇的啟迪!那種分裂和叛逆的心靈,那種對一種感情的不信任的態(tài)度(因為我們的算術(shù)已經(jīng)計算出對抗我們目的的力量和手段),他們是沒有的。他們的心靈是完整的,他們的眼光還未被征服,當我們盯著他們的面孔時,我們反而惴惴不安起來。幼年不順從任何人,人人都得順從它,所以當大人逗著嬰孩玩兒時,一個嬰孩一般會使其中的四五個大人變成嬰孩。同樣,上帝也賦予青少年和成年其本身應得的潑辣和魅力,使它令人羨慕、和藹可親,使它的要求不容忽視,如果它愿意尊重自己的話。不要因為青年人不能跟你我講話,就認為他沒有能耐。聽!在隔壁房間里,他的聲音清楚而果斷,好像他知道怎樣跟他的同齡人談話。不管他羞怯還是大膽,他會知道怎樣使我們長者變得無關(guān)緊要。

小孩子不愁沒有飯吃,而且像貴族老爺一樣不屑于做點什么或說點什么去討好他人,這種泰然自若的氣質(zhì)正是人性的健康態(tài)度。孩子在客廳里如同在劇院廉價座位上的觀眾,沒有約束,不負責任,躲在自己的角落里觀察著那些從眼前經(jīng)過的人和事,以孩子的迅速、簡要的方式對他們的功過審訊,宣判,他們有的好,有的壞,有的十分有趣,有的傻里傻氣,有的能言善辯,有的令人討厭。他不考慮后果,不計較得失,所以能做出一種獨立、真誠的裁決。你得討好他,他卻不討好你??墒浅赡耆藙t不然,可以說他被自己的意識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他一旦有什么顯赫的行動或言論,當下就等于身陷樊籠,成千上萬人在注視著他,有的同情,有的憤恨,他們的感情他不得不予以考慮。在這里沒有忘川(17)。他多想恢復他的中立地位?。∷哉l能避開這種種誓約,或者雖已履行,現(xiàn)在又能以原來那種不受影響、不囿偏見、不受賄賂、不畏強暴的純真來履行,誰就一定令人敬畏。他常常對目前的事態(tài)發(fā)表看法,這些見解顯然不是一己的私見,而是警世的通言,所以如雷貫耳,聞之生畏。

這些是我們離群索居時聽到的聲音,可是一旦我們進入世界,它們就逐漸微弱,乃至杳然無聲了。社會處處都在密謀對抗每個成員的陽剛之氣,社會是一家股份公司,每個成員達成協(xié)議:為了更有把握地向每個股東提供食品,就必須取消食者的自由和教養(yǎng)。順從是求之不得的美德,自助則是它深惡痛絕的東西。社會喜歡的不是實情和創(chuàng)造者,而是名義和陳規(guī)陋習。

所以誰要做人,絕不能做一個順民。誰要獲取不朽的榮耀,絕不可被善的空名牽累,而必須弄清它是否就是善。歸根結(jié)底,除了你自己心靈的完善,沒有什么神圣之物。來一番自我解放,回到原原本本的你那兒去,你一定會贏得全世界的贊同。我小的時候,有一位良師益友總是用教會古老的教條糾纏我,我還記得我是怎樣不假思索予以回答的。我說,如果我是完完全全按內(nèi)心生活,那我跟神圣的傳統(tǒng)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的朋友啟發(fā)說:“這些沖動也許從下而來,而不是從上而來?!蔽一卮鹫f:“我看未必。不過如果我是魔鬼的孩子,那我就按魔鬼的方式生活好了?!痹谖铱磥?,除了我天性的法則,再沒有什么神圣的法則。好與壞只不過是一些名目,這兒那兒隨便可以挪用。凡符合我的性格的東西就是正確的,凡違背我的性格的東西就是錯誤的。一個人在所有的反對勢力面前立身行事,仿佛一切都徒有其名,曇花一現(xiàn),只有他是例外。想到我們輕易地向標記和虛名、向大社會和死體制投降,我真感到無地自容。每一個舉止得體、談吐優(yōu)雅的個人與其說一身正氣,不如說在影響我、擺布我。我應當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路,千方百計說出粗獷的真理。假如惡意和虛榮穿著慈善的外衣,會行得通嗎?如果一個憤怒的、一意孤行的人僭取了恢宏的廢奴事業(yè),帶著來自巴巴多斯(18)的最新消息來找我,為什么我不應該對他說:“疼你的孩子去吧,疼你的伐木者去吧:要和善、謙虛,要有那種風度,千萬不要用這種對千里之外的黑人表現(xiàn)出的難以置信的軟心腸粉飾你那咄咄逼人的野心。你對遠處的愛就是對家里的恨?!边@樣向人致意盡管顯得粗暴無禮,可是真話比假仁假義更得體。你的善良必須有點鋒芒——不然就等于零。仁愛論在嗚咽哀鳴之時就一定要把仇恨論宣揚為它的對策。當我的精神召喚我的時候,我就避開父母妻子和兄弟(19)。我要在門楣上(20)寫上“想入非非”。我希望它最終要比想入非非好一點,可是我們不能把一天的光陰耗費在解釋上面。別指望我會說明我為什么想群居或為什么想獨處的原因。也不要像當今的善人所做的那樣,給我講什么我有義務改變所有窮人的處境。他們是我的窮人嗎?我告訴你,你這愚蠢的慈善家,我舍不得把分文送給那些不屬于我,又不包括我的人。有一個階層的人,由于有種種精神上的共鳴,我可以由他們隨意調(diào)遣;為了他們,如果必要,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删褪遣桓赡隳敲糠倍嗟牧畠r的慈善活動,不搞那愚人學校的教育,不建造那徒勞無益的教堂,況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造起了不少,都沒有什么用場。不給酒鬼們施舍,不搞那千重萬疊的救濟團體——雖然我不無羞愧地承認:我有時候也不得不破費一塊錢,可那是一塊缺德的錢,不久以后,我就會有勇氣不給的。

按照流行的評價,美德與其說是規(guī)則,毋寧說是例外。人和他的德行并不是一回事。人做出所謂的善舉,如見義勇為、樂善好施之類,就像他們不參加日常的游行而必須交錢補過一樣。他們干這種事就算是他們生活在世界上的一種賠禮或辯解——就像病號和精神病患者交昂貴的膳食費一樣。他們的德行就是苦修贖罪。我不想贖罪,只想生活。我生活是為了生活本身,不是為了觀賞。我倒寧愿它格調(diào)低一些,方能真實、平等,而不愿它光彩奪目、動蕩不定。我希望它健全甜美,不必去忍受饑餓和病痛。我要的是“你是一個人”這樣的主要證據(jù),而不是撇開人只講他的行動。我知道,無論我做出還是避免這些所謂的高明行動,對我本人來說并沒有任何區(qū)別。我不同意在我擁有固有權(quán)利的地方再購買特權(quán)。我雖然才疏學淺,我卻實際存在著,因此不需要為了使我自己安心或使我的同伴安心而要人家給予保證。

我必須做的是與我有關(guān)的事,而不是人們所想的事。這一規(guī)定,在實際生活和精神生活中同樣嚴厲,所以完全可以用來區(qū)分偉大和渺小。因為你總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些人,他們認為他們對你的職責是什么了解得比你自己還清楚,因此這一規(guī)定顯得更嚴了。在世界上,按世人的觀點生活容易;在隱居時,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也不難;可是偉人之所以是偉人,就在于他在無數(shù)俗人之中盡善盡美地保持了遺世獨立的個性。

之所以反對順從一些對你來說已經(jīng)僵死的習俗,就因為這樣做會分散你的精力。它浪費你的時間,使人對你的性格印象模糊。如果你維護一座僵死的教堂,替一個僵死的圣經(jīng)社會賣力,跟上一個大黨要么投政府的贊成票,要么投它的反對票,像無能的管家婆一樣擺你的餐桌——在這一切掩蓋下,我就很難發(fā)現(xiàn)真正的你。當然,多少精力從你自己的生命中抽走了。然而,做你的工作,我就會了解你。做你的工作,你就會充實你自己。一個人必須考慮:順從這種把戲完全是捉迷藏。如果我知道你的派別,我就預料到你的論調(diào)。我聽說一位牧師把該教會制定的一種制度宣布為布道的題目。他不可能說出一句新鮮自然的話,難道我事先不知道?盡管他把制度的根據(jù)說得天花亂墜,他絕不會去干那種事情,難道我不知道?他保證只看問題的一個方面——允許看的那一面,不是作為一個人去看,而是作為一個教區(qū)牧師去看,難道我不知道?他是一個受聘的律師,法官席上的那些派頭都是空洞透頂?shù)难b腔作勢。唉,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用一塊手絹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把自己束縛在某一個通用的觀點上。這種順從使他們不僅在幾件事上弄虛作假,不僅僅編造幾句謊言,而且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弄虛作假。他們的每一個真理都不怎么真。他們的二不是真正的二,他們的四不是真正的四;因此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使我們懊惱萬分,我們不知道該從哪兒著手叫他們改邪歸正。與此同時,本性也急不可待地給我們穿上我們所依賴的黨派的囚服。我們逐漸長成了一副面孔、一種身材,漸漸地學會了最溫順的蠢驢似的表情。特別是有一種禁欲修行的經(jīng)歷,它也成功地在一般歷史中大顯身手,我指的是“那頌揚的蠢臉”(21),那強裝的笑容,那是我們在跟人相處,在我們毫不感興趣的談話中搭訕時裝出來的。肌肉不是自然地活動,而是由一種低劣不堪、專橫跋扈的力量撥弄,緊緊地繃在臉的輪廓上,心里實在不是滋味。

由于不順從,世人就對你橫眉冷對,要對你橫加鞭笞。因此一個人就必須懂得怎樣判斷一張慍怒的面孔。在大街上,在朋友的客廳里,他會遭人白眼。如果這種反感也像他自己的一樣來源于輕蔑和反抗,他不妨哭喪著臉回家了事??墒侨罕姷膽C怒的面孔,同他們欣喜的面孔一樣,并無深沉的原因,而是隨風向的變化、報紙的操縱而轉(zhuǎn)換。然而群情激憤比議院或?qū)W府的不滿更為可怕。一個閱歷豐富的堅強人物,忍受有教養(yǎng)的階級的憤怒倒不難。他們的憤怒有理有節(jié),因為他們膽小怕事,本身是不堪一擊的。然而,如果在他們陰柔的憤怒之外,再加上大眾的憤慨,如果無知貧窮之輩也被鼓動起來,如果社會底層愚昧野蠻的勢力也被激發(fā)起來咆哮號叫、齜牙咧嘴,那就需要寬大的襟懷和宗教的修養(yǎng)大顯神通,把它當作區(qū)區(qū)小事來對待了。

使我們不敢自信的另一個恐懼就在于我們總是要求前后一貫;把我們過去的言行奉若神明,因為別人的眼睛除了我們過去的行為,再沒有別的資料來推算我們的軌跡,而且我們也不愿意使他們失望。

可是你為什么要有頭腦呢?為什么把你記憶的死尸拖來拖去,唯恐與你在某個公共場合發(fā)表的言論相矛盾呢?就算你自相矛盾,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智慧的一個標準似乎就是絕不一味地依賴你的記憶,甚至也不大信賴純記憶的行為,而是把過去帶進眾目睽睽的現(xiàn)在來鑒定,并永遠生活在一個新時代里。在你的形而上學里,你已經(jīng)拒絕賦予上帝人格:然而當靈魂的種種虔誠意向到來之時,那全心全意地服從它們好了,盡管它們竟然賦予了上帝形體和色彩。就像約瑟把他的衣裳丟在淫婦手里那樣,丟開你的理論逃跑吧。

愚蠢的一貫性是渺小的心靈上的惡鬼,卻受到小政客、小哲學家和小牧師的頂禮膜拜。如果強求一成不變,偉大的靈魂就一事無成。他還不如去關(guān)心墻上自己的影子?,F(xiàn)在你有什么想法,就用斬釘截鐵的語言說出來,明天再把明天的想法用斬釘截鐵的語言說出來,盡管它可能跟你今天說的每一件事相矛盾——“啊,那你一定會遭人誤解?!薄y道遭人誤解就那么糟糕嗎?畢達哥拉斯被人誤解過,蘇格拉底、耶穌、路德、哥白尼、伽利略、牛頓,凡是有過血肉之軀的每一個純潔和智慧的精神莫不如此。要偉大就要遭人誤解。

我想誰也不能違反自己的天性。他風發(fā)的意氣受他的存在規(guī)律的牽扯,猶如安第斯山和喜馬拉雅山,盡管重巒疊嶂,在地球的曲線中仍顯得微不足道。無論你怎么估價、考驗一個人,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一個人的性格就像一節(jié)離合體或亞歷山大體詩歌——把它順著讀,倒著讀,或斜著讀,拼出的字都是一樣的。上帝允許我過這種令人愉快、表示懺悔的叢林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中,讓我既不瞻前又不顧后,只是把我真誠的思想逐日記錄下來,我毫不懷疑,人們將會發(fā)現(xiàn)這種思想對稱和諧,盡管我無意如此,也看不出它具有這種性質(zhì)。我的書應當散發(fā)出松樹的芳香,回響著昆蟲的嗡鳴。我窗前的燕子應當把它嘴上銜的線頭、草莖也編織到我的網(wǎng)里。我們是什么樣子,別人也會把我們看成什么樣子。性格的教育作用遠在我們的意志之上。人們總以為他們僅僅借助于外部的行為來傳達他們的善與惡,殊不知善或惡每時每刻都在散發(fā)著一種氣息。

行為盡管千變?nèi)f化,但是總會有一種一致性,這樣,每一個行動在它們關(guān)鍵的時刻都顯得又誠實又自然。因為行為不管看上去怎樣千差萬別,但由于出于一個意愿,因此仍將表現(xiàn)得非常和諧。那種差異在思想保持一定距離、一定高度時,就看不出來了。一種趨勢把它們都連為一體了。最好的船只的航線也是千曲百折的。如果從遠處看這條航線,它就變直了,接近于平均趨勢。你真正的行動會把自己解釋明白,還會把你其他真正的行動解釋明白。你的順從卻什么也解釋不了。獨立行動吧,你獨立的所作所為現(xiàn)在就會證明你是正確的。偉大則求助于未來。如果我今天非常堅定,把事情做對了,并且瞧不起人們的眼光,那說明我以前一定做對了很多事情,為的就是現(xiàn)在為自己辯護。不管將來如何,現(xiàn)在把事做對。如果永遠蔑視外表,那你永遠都可以把事做對。性格的力量是積累而成的。從前美好的歲月把它們的興旺統(tǒng)統(tǒng)注入今天。什么東西造成了議會和戰(zhàn)場上的英雄們的威嚴?它是如此令人心潮澎湃。是對昔日一連串偉大的歲月和勝利的意識。這些偉大的歲月和勝利合成一束光輝,把奮勇前進的行動者照亮。他好像由一隊看得見的天使護送著。正是這種東西讓查塔姆伯爵聲如雷鳴,讓華盛頓舉止威嚴,讓美國進入亞當斯的眼簾。對我們來說,榮譽令人肅然起敬,因為它不是曇花一現(xiàn)的東西。它一直是古老的美德。我們之所以今天崇拜它,就因為它不屬于今天。我們熱愛它,我們敬仰它,因為它不是捕捉我們的熱愛與敬仰的陷阱,而是自力更生,因而具有一種古老純潔的血統(tǒng),即便表現(xiàn)在一個青年人身上,也是如此。

我希望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是最后一次聽到順從和墨守成規(guī)。從此就讓這兩個詞宣布作廢,并變得荒誕無稽。讓我們聽到的不是開飯的鑼聲,而是一聲斯巴達橫笛的吹奏(22)。讓我們再也不要點頭哈腰、賠禮道歉了。一位偉大的人物要來我家就餐。我無意討好他,我倒是希望他討好我。我要站在這里維護人性,盡管我想讓它慈悲為懷,但我更要使它真心實意。讓我們冒天下之大不韙譴責當代那種圓滑平庸、沾沾自喜的作風,并把已成為一切歷史結(jié)論的事實擲到習俗、貿(mào)易和政務的面前:哪里有人做事,哪里就有一個偉大負責的思想家和活動家在工作;一個真正的人不屬于別的時間與空間,而是萬事萬物的中心。他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就有天性和自然。他衡量你,衡量一切人和一切事。在一般情況下,社會上的每一個人使我聯(lián)想到別的某件事,或別的某個人。性格,真實,使你聯(lián)想不到任何別的東西,它就等于天地萬物。人一定要頂天立地,使周圍的一切環(huán)境顯得無關(guān)緊要。每一個真正的人就是一個起因,一個國家,一個時代;他需要無限的空間、人員和時間完成他的構(gòu)想——而子孫后代就像一串隨從,緊緊追隨著他的腳步。一個名叫愷撒的人誕生了,多少年之后我們有了一個羅馬帝國。基督誕生了,千千萬萬個心靈在他的天才哺育下成長,對他忠心耿耿,久而久之,人們把他和美德與人的潛力混為一談了。一種制度是一個人的延長了的影子,正如古代隱修會之于獨修者安東尼,宗教改革之于路德、貴格會之于??怂埂⑿l(wèi)理公會之于衛(wèi)斯理、廢奴運動之于克拉克森。西庇阿被彌爾頓稱為“羅馬的巔峰”。一切歷史都很容易把自己融入少數(shù)幾個堅強認真之人的傳記中去。

那就讓一個人認清自己的價值,把萬物踩在自己的腳下。在這個為他而存在的世界上,讓他不要像慈善堂的孤兒、私生子,或愛管閑事的人那樣探頭探腦、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然而一個街上的普通人望著一座高塔或一尊大理石神像,便自慚形穢,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不具備與造塔和雕像的本領(lǐng)相匹敵的價值。在他看來,一座宮殿,一尊雕像,乃至一本有價值的書,都具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岸神氣,很像一套裝飾華麗的用具,似乎對人這樣說:“你是什么人呀,先生?”其實這一切都是歸他所有,它們要邀得他的光顧,祈求他施展本領(lǐng)把它們據(jù)為己有。那幅畫等著我去鑒定,它不是向我發(fā)號施令,而是由我來決定它是否值得稱贊。有一個家喻戶曉的寓言,說的是一個酒鬼爛醉如泥躺在街上,被人抬到公爵的府上,先給他梳洗打扮,然后再把他安頓到公爵的床上,等他醒過來后,儼然被當作一位公爵,人們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并且向他保證說他只是一度神志不清。這個寓言之所以受人歡迎,就是因為它惟妙惟肖地象征了人的處境,人生在世就是一名醉鬼,然而有的時候會清醒過來,運用他的理性,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一位真正的王子。

我們讀書就等于行乞、寄生。在歷史中,我們的想象欺騙了我們。王國和貴族,權(quán)力和莊園,比起小家小戶和日常工作中的小民百姓約翰和愛德華來,是一些更加堂皇的字眼??墒巧町斨械氖虑閷Χ邅碚f是相同的,二者的總數(shù)是一樣的。為什么要對阿爾弗烈德(23)、斯堪德貝(24)和古斯塔夫(25)奉若神明呢?就算他們功德蓋世吧,難道他們窮盡了天下的恩德?今天兩個人的得失全靠你個人的行為,就像以前要靠追隨他們的舉世矚目的腳步一樣。一旦平民百姓按照獨到的見解行事,光輝就要從國王的行為轉(zhuǎn)移到志士仁人的行為上了。

世界一直被國王們引導著,他們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各個國家的注意力。這一巨大的象征諄諄教導說,人與人應當相互尊重。國王,那高尚或偉大的業(yè)主,按他自己的法律在人們中間活動,制定他自己衡人度事的標準,推翻別人的標準,誰做了好事給的報酬不是金錢,而是榮譽,并且以個人意志代替法律。對于上述種種做法,人們處處聽之任之,他們所表現(xiàn)出的耿耿忠心就等于一種象形文字,大家模模糊糊地用它象征他們關(guān)心自己應當享有的權(quán)利,也就是每個平頭百姓的權(quán)利的意識。

一旦我們開始探究自信的根由,一切原始行為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魅力的迷就迎刃而解了。那受信賴的人是誰?一種普遍的依賴所基于的原始的“自我”又是什么?那沒有視差,沒有可測元素,使科學為之茫然的星星把美的光芒甚至射進了猥瑣卑劣的行為中,只要那里露出些微獨立的痕跡,可它的性能是什么呢?這種探究使我們追根溯源,原來那既是天才的本質(zhì),也是美德和生命的本質(zhì)之所在,我們稱之為“自發(fā)性”或“本能”。我們把這種基本智慧叫作“直覺”,爾后的教導則都是“傳授”。在那種深邃的力量,也就是無法分析的終極事實中,萬事萬物發(fā)現(xiàn)了它們共同的根源。因為生存感在靜謐的時刻從靈魂里冉冉升起,我們卻不知不覺;它跟萬物、跟空間、跟光、跟時間、跟人不僅沒有什么不同,反而跟它們合而為一,而且,顯而易見也是從它們的生命與存在所產(chǎn)生的同一個根源上產(chǎn)生的。我們先分享萬物賴以存在的生命,然后把萬物看成自然界里的種種現(xiàn)象,而忘記了我們和它們具有同一個起因。這就是行動和思想的源泉。這就是產(chǎn)生賦予人智慧的只有不信上帝和無神論才予以否認的靈感的呼吸器官。我們躺在無邊的智能的懷抱里,它使我們成為它的真理的接收器和它的活動的器官。當我們發(fā)現(xiàn)正義、發(fā)現(xiàn)真理時,我們不主動做任何事情,而只是讓它的光輝通過而已。要是我們問這從何而來,要是我們企圖窺探造成萬物起因的靈魂,一切哲學就成問題了。它的存在或不存在就是我們能夠證實的一切。每個人都可以區(qū)別他心靈的有意的行為和他的無意的知覺,而且知道一種絕對的信仰應歸因于他那些無意的知覺。他也許在表達那些知覺時會出差錯,可是他知道這些東西就像白晝和黑夜一樣,是不容爭議的。我蓄意的行動與獲得總是飄忽不定——毫無根據(jù)的幻想,最輕微的自然感情,駕馭著我的好奇和崇敬。沒有思想的人在陳述知覺和陳述見解時同樣容易產(chǎn)生矛盾,或者更容易產(chǎn)生矛盾;因為他們區(qū)分不了知覺和觀念。他們滿以為我想看見這件事就看見這件事,想看見那件事就看見那件事。然而知覺不是異想天開的,而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我看見了一種特性,我的孩子們隨后也會看到,最后,全人類都會看到——雖然碰巧在我之前沒有人看到過它。因為我對它的知覺如同太陽那樣,是一件明晃晃的事實。

靈魂和神靈的關(guān)系非常純潔,所以企圖插足其間予以幫助反而有褻瀆之嫌。情況一定是這樣的:上帝說話的時候,他應當傳達的不是一件事,而是所有的事;他應當使他的聲音響徹全世界;他應當從現(xiàn)在思想的中心散播出光明、自然、時間、靈魂,把全體從頭開始重新創(chuàng)造。每當一個心靈單純并接受了一種神圣的智慧的時候,舊事物就會消亡——手段、導師、經(jīng)文、寺廟,全都崩潰了;這個心靈生活在現(xiàn)在,把過去與未來全都并入現(xiàn)在的時刻里。萬物都因為與它休戚相關(guān)而顯得神圣無比——而且彼此不分高下。萬物都被它們的起因融進它們的中心,而且在普遍的奇跡中,一個個微小、特殊的奇跡就消失了。因此,如果一個人聲稱了解上帝,并談起對上帝的看法,而且使你回想起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國度的某個淪亡了的古老民族的用語時,別相信他的話。做出完美表現(xiàn)的應該是橡實而不是橡樹吧?父親把自己成熟的存在澆鑄到孩子身上,難道父親就比孩子高明?因此,為何如此崇拜過去呢?過去的一個個世紀都在密謀反對靈魂的健全與權(quán)威。時間與空間只不過是眼睛造成的生理顏色,而靈魂卻是光明;它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就是白晝,它在哪里消失,哪里就是黑夜;而歷史是一種無禮的行為、一種傷人的舉動,如果它不僅僅是關(guān)于我的存在和形成的一種令人愉快的寓言的話。

人總是膽小怕事、內(nèi)疚于心的;他再也沒有剛強正直的氣質(zhì)了;他不敢說“我認為”“我就是”,而是一個勁兒地援引圣賢之言。他面對一片草葉和一朵盛開的玫瑰感到無地自容。我窗前的玫瑰花不管是從前的玫瑰花或更好的玫瑰花如何,它們總是滿足于自己的現(xiàn)狀;今天它們?yōu)樽约憾?,與上帝同在。對它們來說,沒有時間,有的只是玫瑰。只要它們存在,每時每刻都是盡善盡美的。沒等嫩葉綻開,它的整個生命就已經(jīng)活動了,在盛開的花朵里不見其多,在無葉的根子中也未見其少。它的天性得到了滿足,它也滿足了大自然,時時刻刻都是一樣。然而人有延宕、有記憶,他不在現(xiàn)在生活,而是眼睛向后,哀悼過去,要不就是對周圍的財富不予理會,卻踮起腳尖展望未來。如果他不跟大自然一起超越時間,在現(xiàn)在生活,他就不會快樂、不會堅強。

這一點應當是一目了然的了。然而看看那些堅強的智者竟然沒有勇氣聽上帝本人的話,除非他說的是我并不了解的大衛(wèi)、耶利米或保羅的語句。我們總不能永遠對幾篇經(jīng)文、幾篇傳記定那么高的價。我們就像死記硬背老奶奶、家庭教師的語句的小孩子,等長大以后,又死記硬背碰巧看到的有才氣、有個性的人的語句——不辭辛苦地回憶人家說過的原話。后來,等他們具備了曾經(jīng)說過這些話的人們的觀點時,他們才算理解了那些人,才愿意把那些話丟開,因為時機一到,他們隨時都可以把話說得一樣得體。如果我們生活得真實,我們將會看得真實。那就像強者保持堅強一樣容易,也像弱者保持軟弱一樣容易。當我們有了新的知覺時,我們將很樂意把窖藏的財寶像處理從前的垃圾一樣從記憶中清除。當一個人與上帝生活在一起時,他的聲音就像潺潺的溪水和沙沙的谷田一樣甜美。

現(xiàn)在到了最后,關(guān)于這一論題的最高真理仍然未曾談及,大概也無法談及,因為我們所談的一切只不過是對直覺的遙遠的記憶。我通過現(xiàn)在最能接近的手段來表達的那種思想就是下面這樣的情況。當善接近你的時候,當你身上有生命的時候,那不是通過司空見慣的渠道達到的,你是發(fā)現(xiàn)不了別人的足跡的,你是看不到別人的面孔的,你是聽不到任何名字的——那種渠道,那種思想,那種善,必定是新奇無比的。它必定把實例和經(jīng)驗統(tǒng)統(tǒng)排除在外。你取道于人,而不是跟著別人的腳步走。一切曾經(jīng)生活過的人都是它的被遺忘了的代理者。恐懼和希望同樣都在它的影響之下。即使希望之中也有某種低下的東西,在幻想的時刻,沒有什么可以稱之為感激的東西,嚴格地來說,也沒有什么可以稱之為歡樂的東西。凌駕于激情之上的靈魂看見了同一性和永恒的因果關(guān)系,發(fā)現(xiàn)了真理和正義的自我存在,因為知道萬事如意,便處之泰然。大自然無垠的空間、大西洋、南太平洋——漫長的時間間隔,一年又一年,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都無關(guān)緊要。這種我想到和感到的東西過去構(gòu)成了每一種原先的生活與環(huán)境狀況的基礎(chǔ),就像它們現(xiàn)在構(gòu)成了我的現(xiàn)在的基礎(chǔ),構(gòu)成了所謂的生和所謂的死的基礎(chǔ)一樣。

有用的只是生命,而不是已經(jīng)生活過了。力一旦靜止就不復存在了,它存在于從一種舊狀態(tài)到新狀態(tài)的過渡時刻,存在于海灣的洶涌澎湃之中,存在于向目標的投射之中。這是一個令世界討厭的事實,卻是靈魂形成的事實,因為它永遠貶低過去,把所有的財富變成貧困,把所有的信譽化為恥辱,把圣徒與惡棍混為一談,把耶穌和猶大都推到一邊。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瞎嘮叨自助呢?因為有靈魂在就有力量,它不是自信力,而是作用力。談論他助只是一種可憐的表面的說話方式。還是說有依賴作用的事情吧,因為它起作用、存在著。我主宰著自己,有誰能比我更順從自己呢?盡管他不費舉手之勞。我必須借助精神的引力圍著他轉(zhuǎn)。當我們談到突出的美德時,我們認為它華而不實。我們看不到美德就是“頂峰”,也看不到一個人或一群人,只要對原理有適應能力和滲透能力,便肯定會借助自然規(guī)律征服和駕馭所有城市、國家、國王、富人和詩人,因為這些都不是頂峰。

如同在每一個論題上一樣,這就是我們?nèi)绱搜杆俚卦谶@一論題上所取得的終極事實:一切轉(zhuǎn)變?yōu)橛肋h神圣的“一”。自我生存就是終極動因的屬性。它程度不同地進入了所有較低級的形式,按照這種程度它制定了衡量善的標準。真實的萬物的真實程度取決于它們所包含的優(yōu)點。商務、農(nóng)牧、狩獵、捕鯨、戰(zhàn)爭、雄辯、個人影響都是重要的東西,并且作為自我生存的存在和虛假行動的實例都贏得了我的敬仰。在自然界,我看到同一個規(guī)律在為保護和發(fā)展而發(fā)揮作用。在自然界,能力是衡量正當?shù)幕緲藴?。大自然不允許任何無自助能力的東西滯留在她的各個領(lǐng)域。一個行星的起源和成熟,它的平衡和軌道;勁風過后彎倒的樹又挺起身來;每一個動植物的生命力,凡此種種,都是這種自給自足的,因而也是自助的靈魂的表現(xiàn)。

這樣,一切都在集中:讓我們切勿漂泊,讓我們跟這動因一起待在家里。讓我們僅僅宣布一下這神圣的事實,叫那強行闖入的一堆亂哄哄的人、書和制度瞠目結(jié)舌吧。叫入侵者把鞋從腳上脫下來,因為上帝就在這里(26)。以我們的單純來裁判它們吧,讓我們對自己規(guī)律的順從在我們天生的財富旁邊演示自然和命運的貧困吧。

然而我們現(xiàn)在是群氓。人對人沒有敬畏之心,他的天才沒有得到規(guī)勸而留在家里,使自己與內(nèi)心的海洋交流,而是走到戶外從別人的缸里討一杯水。我們必須獨來獨往。我喜歡禮拜式開始前沉默的教堂勝過任何講道。那些人看上去多么遙遠,多么冷淡,多么貞潔,用一塊圍地或一座圣殿把彼此圈??!所以讓我們永遠坐著。我們?yōu)槭裁磻撗b出我們的朋友、妻子、父親或者孩子的那副糊涂樣子,就因為他們圍在爐邊坐著,據(jù)說和我們有同樣的血統(tǒng)嗎?所有的人都有我的血統(tǒng),我也有所有的人的血統(tǒng)。我并不因為這個就要承襲他們的暴躁或愚蠢,甚至到為它感到羞愧的地步。然而你的孤立絕不是物質(zhì)上的,而應當是精神上的,也就是說,一定要崇高。有時候,全世界似乎都在密謀用夸大了的瑣事糾纏你。朋友、客人、孩子、疾病、恐懼、匱乏、施舍,一起擁來敲你那私室的門,說道:“出來,到我們這兒來?!比欢?,保持你原來的狀態(tài),千萬別出來卷進它們的糾紛。人們打擾我是蠻有能耐的,我只好漠然置之。不通過我的行動,誰也別想接近我?!拔覀儛凼裁?,我們就有什么,可是由于貪心不足,我們反而失去了這種愛。”

如果我們不能立即具備服從與信任的神圣感情,至少讓我們抵抗一下對我們的誘惑吧!讓我們進入戰(zhàn)爭狀態(tài),在我們的撒克遜胸懷里喚醒雷神和戰(zhàn)神、勇敢和堅定。只要說真話。這一點在太平之世就可以做到。制止這種假殷勤和假慈善吧!再不要滿足跟我們交談的受騙的和騙人的人們的期望了。對他們說,父親啊,母親啊,妻子啊,兄弟啊,朋友啊,迄今為止,我一直跟你們表面上生活在一起,從此以后我要做真誠的人。現(xiàn)在讓你們知道,從今往后凡是低于永恒法則的法則我決不服從。我只要親近,不要盟約。我將努力贍養(yǎng)父母、撫育子女,做一個妻子的忠貞的丈夫——可是我必須按照一種前所未有的新方式供養(yǎng)這些親屬。我不服從你們的習俗。我必須成為我自己。我再也不能為你而毀了自己,或者毀了你。如果你看中我的本質(zhì)而愛我,我們將會更幸福。如果你做不到,我仍然愿意設法給你你應該得到的東西。我不愿意把自己的好惡隱藏起來。我真心希望:凡是深沉的東西就是神圣的東西;我真心希望:在太陽、月亮面前,凡是使我由衷的高興的事、心靈委派的事,我都愿意做。如果你高尚,我會愛你;如果你不是這樣,我不愿意獻假殷勤去傷害你,也傷害我自己。如果你誠實,可是又跟我的誠實不是一回事,那你就忠于跟你志趣相投的人,我也愿意去尋求我的同道。我這樣做不是出于自私,而是出于謙恭和真誠。不管我們在謊言中生活了多久,在真誠中生活同樣符合你的利益,符合我的利益,符合所有人的利益。難道這話今天聽起來相當刺耳?你很快就會愛上你我的天性所要求的東西,而且如果我們追隨真理,最終它會把我們安安全全地領(lǐng)出去——然而,這樣做你也許會給這些朋友造成痛苦。是的,然而,我不會出賣我的自由和力量去顧全他們的感情。況且,當人們向外一望,投向絕對真理的領(lǐng)域時,人人都有自己理性的時刻;到那時,他們會證明我是對的,而且會做同樣的事情。

普通大眾認為你摒棄大眾的標準就等于摒棄所有的標準,是地地道道的道德律廢棄論;荒淫無恥之徒會借哲學之名為他的罪惡貼金。然而,意識的法則常在。有兩種懺悔,我們必須做其中的一種才能贖自己的罪。你可以用直接的方式,也可以用反省的方式證明自己無罪,從而完成你的一系列職責。考慮考慮你是否滿足了你和父親、母親、表兄弟、鄰居、城鎮(zhèn)、貓、狗之類的關(guān)系,其中的任何一個是否能夠責備你。然而我也可以忽略這種反省的標準,赦免我自己。我有我自己苛刻的要求和完善的循環(huán)論證。許多職務都被稱為職責,意識法則可拒絕這種稱謂。然而如果我清償了它的債務,它就使我能夠摒棄大眾的準則。如果有人以為這個法則太寬松,那就讓他花一天時間去維護它的戒律好了。

誰丟掉人的普通動機,敢于相信自己會做一名領(lǐng)頭人,那就需要他具有某種神力。他的心地要高尚,他的意念要忠誠,他的目光要明澈,這樣,他才可以認認真真地自立學說、自立社會、自立法律。這樣,一個簡單的目標之于他才可以像鐵定的需要之于別人那樣堅強!

有一種東西被人們明確地稱為社會,如果有人把它的方方面面加以考慮,他就會看到這些倫理道德的必要性。人的筋肉和心臟似乎被抽了出去,于是我們就變成了膽小如鼠、灰心喪氣、忍氣吞聲的可憐蟲。我們害怕真理,害怕命運,害怕死亡,害怕他人。我們的時代產(chǎn)生不了偉大完美的人物。我們需要能夠革新生活、革新我們的社會狀況的男男女女,可是我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都是些破落戶,連自己的需要也滿足不了,空有凌云志,實無回天之力,只好日日夜夜屈身行乞。我們持家就等于行乞,我們的藝術(shù)、我們的職業(yè)、我們的婚姻、我們的宗教,都不是我們選擇的,而是社會替我們選擇的。我們是紙上談兵的士兵。我們躲著命運的惡戰(zhàn),而力量恰恰就是在那里產(chǎn)生的。

如果青年人在他們的第一個事業(yè)中失利,他們就會徹底地灰心喪氣。如果青年商人失敗了,人們就說他破產(chǎn)了。如果最優(yōu)秀的天才在我們的一所大學里學習,畢業(yè)一年之后還沒有在波士頓或紐約的市區(qū)或郊區(qū)任職,他和他的朋友似乎都認為他應該灰心喪氣,應該終生抱怨。從新罕布什爾或佛蒙特來的一個健壯的小伙子把所有的職業(yè)都一一試遍了,他趕過車,種過地,當過沿街叫賣的小販,辦過學校,當過牧師,編過報紙,進過議會,買過一片六英里見方的地皮,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多年以來,而且永遠好像一只貓,從不跌跤,他抵得上一百個城市里的庸人。他跟時代齊頭并進,并不因為沒有“學專業(yè)”而感到丟臉,因為他沒有延誤他的生命,而是已經(jīng)生活過了。他不是有一個機會,而是有成百個機會。讓一個斯多葛主義者放開人的聰明才智,告訴人們:他們沒有背靠柳樹,不但有能力,而且必須超凡脫俗。隨著自信的實施,新的力量一定會出現(xiàn)。一個人就是成了肉身的道(27),生下來就是為醫(yī)治萬民的(28),他應當對我們的同情感到羞愧,一旦他按自己的意愿行動,把法律、書本、偶像和習俗統(tǒng)統(tǒng)扔出窗外,我們就不再憐憫他,而要對他表示感激和尊敬——而且那位導師一定會恢復人生的光彩,使人名垂青史。

要使一種更加偉大的自助在人們的一切職責和關(guān)系中,在他們的宗教中,在他們的教育中,在他們的事業(yè)中,在他們的生活方式中,在他們的聯(lián)系中,在他們的財產(chǎn)中,在他們的理論觀點中,掀起一場革命并不難。

一、人們允許自己做些什么祈禱呀!他們所謂的神職并不怎么勇敢剛毅。祈禱的眼睛向外看,要求某種外來的添加物來提供某種外在美德,結(jié)果把自己迷失在自然的和超自然的、調(diào)停性的和奇跡般的無窮無盡的迷宮中。懇求某一種商品——一種絕非完美的東西——的祈禱,是邪惡的。祈禱是從最高的觀點對生活事實的觀照。它是一個觀察著的欣喜的靈魂的獨白。它是宣告自己的造物甚好(29)的上帝的精神。然而,祈禱作為一種達到個人目的的手段,就無異于狗盜鼠竊了。它意味著天性和意識中間存在著二重性和不統(tǒng)一。一旦人與上帝聯(lián)為一體,他就不會乞求了。到那時,他就會在一切行動中看到祈禱。農(nóng)民跪在自己的地里祈禱除去地里的雜草,船夫跪在船上,一邊劃槳,一邊祈禱,這些都是從自然界里聽到的真正的祈禱,盡管目的都不怎么高貴。弗萊契的《邦杜卡》一劇中的卡拉塔奇,在人們勸他探究一下奧達特神的心意時,他答道:

他的隱義就在我們的努力中;

我們的英勇就是我們最好的神。

另一種假祈禱就是我們的懊悔。不滿就等于缺乏自助,也無異于意志薄弱。懊悔災難去吧,如果你能借此幫助受災者的話;倘若幫不了什么忙,那就一心干你自己的事情,這樣,禍害就已經(jīng)開始得到補救了。我們的同情也是一樣卑劣。我們?nèi)タ赐麄?,他們哭天抹淚的,我們便坐下來陪著他們哀號,而不是用振聾發(fā)聵的辦法曉之以真理,送來健康,使他們重新與自己的理智交流。幸運的秘訣就是我們手中的歡樂。自助的人永遠受神和人的歡迎。所有的大門都對他敞開;千言萬語向他致敬,榮譽的桂冠全戴給他,所有的目光都急切地追隨著他。我們的愛出去找他,擁抱他,因為他并不曾需要。我們牽腸掛肚地、滿懷歉意地撫愛他、贊揚他,因為他從來都是我行我素,根本不把我們的非難放在眼里。諸神愛他,就因為眾人曾經(jīng)恨他?!疤靽纳駝虞m就去眷顧那百折不回的人?!爆嵙_亞斯德說。

人們的祈禱是意志上的一種弊病,同樣的道理,他們的信條是智能上的一種弊病。他們跟那些愚蠢的以色列人說:“假如上帝不和我們說話,恐怕我們會死的。你說吧,隨便哪一個人跟我們說,我們都愿意聽從?!?sup>(30)無論走到哪里,我都無法遇到我兄弟心中的上帝,因為他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他的廟門,僅僅在背誦他的兄弟的上帝,或者他兄弟的兄弟的上帝的寓言。每一個新的心靈就是一種新的類別。如果它證明了一個具有不同凡響的活動與能力的心靈,例如證明了洛克、拉瓦錫、赫頓、邊沁、傅立葉,那它就把自己的分類強加于他人了???,一種新的體系。一個學生的思想越深沉,思想接觸到并使他能得到的事物越多,他就越自負。然而,這一點在教義和教會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因為教義和教會也是按照責任的基本思想和人跟上帝的關(guān)系而行動的某種偉大心靈的類別。加爾文派、教友派、斯維登堡派都是這樣。學生喜歡以新術(shù)語來討論一切,就像一個剛剛學了生物學的女孩子喜歡從中看到新土壤和新季節(jié)一樣。過上一段時間,學生會發(fā)現(xiàn)通過研究他的老師的心靈,他的智力增長了。然而在所有失衡的心靈里,這種類別被偶像化了,它被看作目的,而不是一種可以很快用盡的手段。所以,在他們看來,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體系的墻和宇宙的墻混為一體了;在他們看來,天上的日月星辰就掛在他們的老師建造的拱頂上。他們無法想象你們這些門外漢怎么會有權(quán)看到——你們怎么能看見,“那一定是你們用什么辦法把光從我這兒偷走了”。他們還是看不出由于不成體系,那種光頑強不屈,會射進任何荊室蓬戶,甚至他們的也不例外。讓他們嘁嘁喳喳議論片刻,然后,就把它據(jù)為己有吧。如果他們心地誠實、行為得體,那么,他們整潔、嶄新的家畜欄當下就顯得太狹窄、太低矮,當下就會裂縫、就會傾斜、就會腐朽、就會消失,而那不朽的光既年輕又快活,霞光萬道,絢麗多彩,將會普照宇宙,就像它在第一個清晨做過的那樣。

二、正是由于缺乏自我修養(yǎng),所以人們便迷信旅游,把意大利、英國、埃及奉若偶像。所有受過教育的美國人至今仍對旅游趨之若鶩。有些人曾使英國、意大利或者希臘變得令人肅然起敬,但他們自己卻像一根地軸,固守在原地不動。在決斷的時候,我們感到職責就在我們的崗位上。靈魂絕不是一個旅游者,智者總是足不出戶,如果有必要、有義務,叫他在什么場合離開他的住所,或者到外國去,但他仍然好像待在家里,而且還用他的面部表情使人們意識到他是在傳播智慧和美德,像一位君王一樣訪問一個個城市和人物,而不是像一個商販或仆從。

我并不武斷地反對為了藝術(shù)、為了研究和慈善目的的環(huán)球旅行,只要人首先喜歡家居,就不指望為獲得比他已掌握的更高超的知識而出國。誰為了取樂,為了獲得他手里沒有的東西而旅游,誰就在做脫離自身的旅行,在老古董當中,即使青春年少,也會變成老朽。在底比斯,在帕爾米拉(31),他的意志和心靈已經(jīng)變得像那些城市一樣古老而腐朽。他把廢墟帶進了廢墟。

旅游是傻瓜的天堂。我們最初的旅程發(fā)現(xiàn):對我們來說,地方無關(guān)緊要。在家里,我夢想著:在那不勒斯,在羅馬,我可以在美中陶醉,丟掉我的憂傷。我打點好衣箱,擁抱過朋友,登船航海,最后在那不勒斯醒來,旁邊還是那嚴峻的事實:那個我原來逃避的、毫不退讓的、同一個憂傷的自我。我尋找梵蒂岡和那些宮殿。我假裝沉醉在景色和聯(lián)想中,可是實際上并沒有沉醉。我走到哪兒,我的巨人都陪伴著我。

三、然而,旅游的狂熱卻是影響整個智力活動的一種更深的不健全的征兆。智力是漂泊不定的,我們的教育制度培養(yǎng)的是騷動不安。盡管我們的身體被迫待在家里,而我們的心靈還在彷徨。我們模仿,除了心靈的彷徨,模仿還會是什么呢?我們的房屋是按外國情調(diào)建筑的;我們的櫥架是用外國的裝飾品裝飾的;我們的見解,我們的愛好,我們的才能,都十分貧乏,還追隨著“過去”和“遠方”。靈魂在藝術(shù)已經(jīng)繁榮的地方創(chuàng)造了藝術(shù)。藝術(shù)家正是在他自己的心靈里尋找他的原型。那只不過是把他自己的思想運用到要做的事情上和要觀察的環(huán)境上。我們?yōu)槭裁匆瞻崽樟⒖嘶蚋缣厥降脑湍??思想的美、便利、宏偉以及離奇的表現(xiàn),離我們離他人都是一樣近,如果美國的藝術(shù)家愿意滿懷希望和愛心研究他要做的事,考慮過氣候、土壤、白天的長度、人民的需要、政府的習性和形式之后,他就會創(chuàng)造一座人人都覺得住起來合適的房子,而且情趣也會得到滿足。

堅持你自己,千萬不要模仿。你自己的天賦你隨時可以用終生修養(yǎng)積蓄的力量表現(xiàn)出來;然而,選取的別人的才華你只能臨時地、部分地占用。每個人干得最出色的事,只有他的造物主才能教給他。除非那人把它表現(xiàn)出來,否則,它究竟是什么,誰也不知道,也不會知道。能教莎士比亞的老師在哪里?能指導富蘭克林、華盛頓、培根或牛頓的導師又在何處?每一個偉大的人物都是無與倫比的。西庇阿的西庇阿主義正是他無法觸及的那一部分東西。研究莎士比亞永遠造就不出莎士比亞。做指派給你的工作吧,你不可奢望太高、膽量過大。此時此刻,給了你一種表達方式,勇敢而崇高,猶如菲迪亞斯的巨鑿、埃及人的巨型泥刀、摩西或但丁的大筆,但又跟這些不盡相同。靈魂盡管滿腹珠璣、辯才無雙,也不可能屈尊重復自己;然而,你如果能聽見這些鼻祖說的話,你肯定也能用同樣一種音調(diào)回答他們。因為耳朵和舌頭雖然是兩種器官,卻是一種性質(zhì)。住在你生命中淳樸、高尚的地域,服從你的心聲,你一定會再現(xiàn)以前的世界。

四、我們的宗教,我們的教育,我們的藝術(shù),眼睛朝外看,我們的社會精神也是如此。人人都以社會改良為榮,而沒有一個人有所改良。

社會從來沒有前進。它在一個方面有所進步,在另一個方面則有所退步,速度都是一樣迅速。它經(jīng)受著不斷的變革;有野蠻社會,有文明社會,有基督教社會,有富裕社會,有科學社會,然而這種變革并不是改進。因為有所得,必有所失。社會獲得了新技藝,卻失去了舊本能。穿著講究、會讀書、會寫字、會思索的美國人跟赤身裸體的新西蘭人形成了多么鮮明的對比,前者口袋里裝著懷表、鉛筆和匯票,后者的財產(chǎn)只是一根木棍、一支長矛、一張草席和一間許多人共寢的棚屋!然而,把二者的健康狀況加以比較,你一定會看到白人已經(jīng)喪失了他原有的體力。如果旅行家給我們講的確有其事,那么,試用一柄巨斧砍那個野人,一兩天之后,肉又愈合得完好如初,仿佛你砍的是柔軟的樹脂似的。然而,同樣的砍擊會把那白人送進墳墓。

文明人造出了馬車,卻喪失了對雙足的利用。他用拐杖支撐身體,卻失去了肌肉的支持。他有一塊高級的日內(nèi)瓦表,卻喪失了依據(jù)太陽定時的本領(lǐng)。他有一份格林尼治天文年鑒,一旦需要,保證可以得到資料,然而街上行走的普通人卻認不得天上的星星。他不懂得觀察夏至點和冬至點,也不懂得觀察春分點和秋分點,那完整燦爛的年歷在他的心靈上沒有標度盤。他的筆記本損害了記憶力。他的圖書館使他的智力承受不了,保險公司增加了事故的次數(shù);機器有害沒害,我們有沒有因為講究文雅而喪失了活力,有沒有因為信奉一種扎根于機構(gòu)和形式中的基督教而喪失了某種粗獷的氣質(zhì),這些都成問題。因為每一個斯多葛都是一個斯多葛,然而在基督教世界里,基督徒又在哪兒呢?

道德標準上的偏差并不比高度或體積標準上的偏差多?,F(xiàn)在的人并不比過去的人偉大??梢钥闯龉糯膫ト伺c現(xiàn)在的偉人不分高下。十九世紀的科學、藝術(shù)、宗教和哲學一起發(fā)揮作用,教育出的人物并不比普魯塔克兩千三四百年前筆下的英雄們更偉大。人類并不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進步。福西翁、蘇格拉底、阿那克薩戈拉、第歐根尼都是偉大人物,然而,他們并沒有留下類別。誰如果真夠得上他們的類別,誰就不會被人用他們的名字稱呼了,而是獨樹一幟,也就成了一個派別的創(chuàng)始人。每一個時期的技藝和發(fā)明僅僅是那個時期的裝束,并沒有振奮人心。機器經(jīng)過改良有其利也有其弊。哈得孫和白令乘著他們的漁船完成了那么多的偉大業(yè)績,連裝備已經(jīng)集科學技術(shù)之大成的巴利和富蘭克林(32)也為之咂舌。伽利略用一個觀劇的小型望遠鏡發(fā)現(xiàn)了一系列的天文現(xiàn)象,其輝煌成就使后人永遠望塵莫及。哥倫布乘一只無甲板的小船發(fā)現(xiàn)了新世界。每隔一個時期,工具和機器就要遭到毀棄,看到這種現(xiàn)象真有點不可思議,因為這些東西幾年前或幾百年前被人采用時引起過莫大的轟動。偉大的天才都具有返璞歸真的能力。我們把戰(zhàn)爭藝術(shù)的改進看作科學的成就,然而拿破侖依靠露營征服了整個歐洲,其中有依靠赤手空拳的英勇,有孤立無援的險境。這位皇帝認為不可能建立一支完善的部隊,拉斯·卡斯(33)說:“并沒有消滅我們的武器、彈藥、糧秣和車輛。然而到了后來,士兵仿照羅馬人的做法,竟然自己解決糧食供應,用手磨磨面,自己烤起面包來。”

社會是一個波浪。波浪向前運動,然而構(gòu)成波濤的水卻不向前。同一個粒子不會從波谷升到波峰。波浪的統(tǒng)一僅僅是表面現(xiàn)象。今天一些人創(chuàng)建了一個國家,明年一死,他們的經(jīng)驗也跟他們一起付諸東流。

所以,對財產(chǎn)的依賴,包括對保護財產(chǎn)的政府的依賴,是缺乏自助的表現(xiàn)。人總是見物不見人,長此以往,他們便把宗教的、學術(shù)的和政府的機構(gòu)視為財產(chǎn)的衛(wèi)士,他們極力反對對這些機構(gòu)的攻擊,因為他們覺得這就是對財產(chǎn)的攻擊。他們衡量彼此的標準不是一個人是什么,而是一個人有什么。然而,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出于對自己天性的新的敬重,便為自己的財產(chǎn)感到羞愧。他格外憎惡他所擁有的東西,如果它是意外到手的話——通過繼承、饋贈或犯罪所得。于是他感到那是不該擁有的,那不屬于他,并沒有根植于他身上,僅僅是放在那里,只是還沒有被革命、強盜搶走而已。然而,一個人的生存取決于獲得必要的東西,人所獲得的東西就是活的財產(chǎn),它不是聽候統(tǒng)治者、暴民、革命、火災、風暴或破產(chǎn)的指使,而是人在哪里呼吸,它就永遠在哪里自我更新。阿里(34)哈里發(fā)說:“你的全部或部分生命在追求你,因而你就停止追求它吧。”我們對外國貨的依賴導致了我們對數(shù)量的盲目崇敬。政治黨派召開無數(shù)次的會議,集會規(guī)模越來越大,每宣布一件事就喧聲震天。從埃塞克斯來的代表團!從新罕布什爾來的民主黨人!緬因州的輝格黨員!千萬雙眼睛在注視,千萬只臂膀在揮動,面對這種場景,年輕的愛國志士便感到比以往更加堅強。改革家們也如出一轍,又是召集會議,又是投票選舉,還做出大量的決定。別這樣,朋友們!只有反其道而行之,上帝才肯垂顧而進駐你的心中。一個人只有擺脫了一切外援,獨立于天地之間,我才會看到他的強大和成功。他的旗幟下每增加一名新兵,他就變得虛弱一些,難道一個人不如一座城?別有求于人,在千變?nèi)f化之中,只要你立穩(wěn)了臺柱,不久就一定有人出現(xiàn),支撐你周圍的一切。誰如果知道力量是與生俱來的,知道他之所以軟弱,是因為他求助于外物,有了這種領(lǐng)悟,誰就會毫不遲疑地依賴自己的思想,立即糾正自己,挺身而立,駕馭自己的軀體去創(chuàng)造奇跡,恰如一個靠雙足站立的人比一個用頭倒立的人有力一樣。

所以盡量利用被稱為“命運”的一切東西。大多數(shù)人在跟命運賭博,要么全盤皆贏,要么全盤皆輸,這都取決于命運的輪子怎么轉(zhuǎn)動了。然而,你務必把這些贏得物當作非法的東西擱下,再去跟上帝的司法官“因果”打交道吧。有“目的”地工作、獲取吧,你已經(jīng)拴住了“機緣”的輪子,從此以后,你就一定會處之泰然,對它如何旋轉(zhuǎn)就無所擔心了。一次政治上的勝利,一次純利的增加,你的疾病的痊愈,久別的朋友歸來,或者別的什么好事情,都會振奮你的精神,于是你便認為好日子就在前頭。別相信。除了你自己,什么也不能給你帶來安寧。除了原理的勝利,什么也不能給你帶來安寧。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