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的過去和現(xiàn)在
武俠小說始于何時?現(xiàn)在比較統(tǒng)一的看法是始于唐人傳奇。唐代之前,先秦諸子雖有“談俠”“說劍”的記載,但僅是論中涉及,不是小說;《列子》中載有飛衛(wèi)與紀(jì)昌師徒二人比斗箭技的故事,也只是武藝相較的一則寓言,與俠無涉。迨及漢代,司馬遷《史記》中的《游俠列傳》和《刺客列傳》,寫了朱家、郭解、專諸、聶政等游俠刺客,有一些類似武俠小說的東西,但那只是傳記文學(xué),也不能稱之為小說。六朝時志怪小說盛行,內(nèi)容多是談神說鬼與搜奇志異,但其中也雜有少量頌揚豪俠勇武之作。如干寶《搜神記》中之少女李寄計斬大蛇及山中無名客代干將莫邪之子復(fù)仇的故事,就有俠氣在閃動。但此類豪俠故事不多,情節(jié)也比較簡單,當(dāng)時尚未成氣候。直到唐人武俠傳奇出現(xiàn),始具武俠小說的雛形。故本文便從唐人傳奇談起。
·唐人傳奇——武俠小說的始祖
唐代國力強盛,經(jīng)濟發(fā)達,文學(xué)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極其繁榮的局面。不但詩歌發(fā)展進入了黃金時代,而且古文運動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與此同時,隨著唐代都市繁榮和適應(yīng)市民需要而發(fā)展起來的傳奇小說大量產(chǎn)生。這些傳奇小說,文采華茂,情致宛曲,為后世短篇小說開了先河,成為唐代文學(xué)中又一叢鮮麗的奇花。唐代初期及中期的傳奇小說,以神怪及愛情的題材為主,作品甚多,成就極大。其最著者有《古鏡記》《補江總白猿傳》《枕中記》《南柯太守傳》《無雙傳》《柳毅傳》《李娃傳》《霍小玉傳》《鶯鶯傳》《柳氏傳》等篇。后期的傳奇小說,則以表現(xiàn)豪士俠客的內(nèi)容最為出色,其中最突出的當(dāng)推《虬髯客傳》《紅線傳》《聶隱娘》《昆侖奴》等篇。豪俠故事的大量出現(xiàn),與唐代中葉以后藩鎮(zhèn)割據(jù)的混亂局面有關(guān)。當(dāng)時各地藩鎮(zhèn)勢大,互相仇視,彼此各蓄刺客以牽制和威懾對方。刺客成了爭權(quán)奪利的工具,故此社會上盛行游俠之風(fēng)。而神仙方術(shù)的盛行,又賦予這些俠客以超現(xiàn)實的神秘主義色彩。人們在動蕩的社會中對現(xiàn)實不滿,又找不到出路,便寄希望于那些鋤強扶弱、伸張正義的俠客身上。不畏強暴、本領(lǐng)非凡的俠客,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深受人們的喜愛。在這種情況下,反映豪士俠客的傳奇故事,便大量產(chǎn)生了。
杜光庭的《虬髯客傳》,是這類武俠傳奇中的一篇重要作品。作品寫隋朝末年天下將亂,群雄競起,俠士虬髯客見李世民神清氣朗,顧盼生輝,大為折服,嘆為“真命天子”,便不與他爭奪天下,跑到海外去另外開辟了一個王國——扶余國。文中的三個主要人物虬髯客、紅拂、李靖,個性鮮明,俠義豪爽,被后世稱為“風(fēng)塵三俠”。此篇故事雖沒有寫武俠打斗,但全篇俠氣縱橫,寫得虎虎有生氣,為現(xiàn)代武俠小說開了很多道路。正如新派武俠小說大家金庸所說,這篇故事,“有歷史的背景而又不完全依照歷史;有男女青年的戀愛:男的是豪杰,而女的是美人(‘乃十八九佳麗人也’);有深夜的化裝逃亡;有權(quán)相的追捕;有小客棧的借宿和奇遇;有意氣相投的一見如故;有尋仇十年而終于食其心肝的虬髯漢子;有神秘而見識高超的道人;有酒樓上的約會和坊曲小宅中的密謀大事:有大量財富和慷慨的贈送;有神氣清朗、顧盼煒如的少年英雄;有帝王和公卿;有驢子、馬匹、匕首和人頭;有弈棋和盛筵;有海船千艘甲兵十萬的大戰(zhàn);有兵法的傳授……”所有這些內(nèi)容,在當(dāng)代武俠小說中都是可以時時見到的。金庸稱《虬髯客傳》是中國武俠小說的鼻祖,是很有道理的。袁郊《紅線傳》中的紅線,本為潞州節(jié)度使薛嵩的婢女。當(dāng)時魏博節(jié)度使田承嗣蓄養(yǎng)三千名武士,欲占奪薛嵩所轄之地。紅線為解主憂,夜入田承嗣內(nèi)室,盜走其枕畔金盒。薛嵩得盒,連夜遣使送還給田承嗣。田見盒,知薛手下有能人,遂打消謀奪潞州之意。紅線以其盜盒之舉,消弭了兩地一場戰(zhàn)禍,堪稱俠義行為。文中寫她“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經(jīng)五六城”,輕功卓絕,可謂神行。“紅線盜盒”與“風(fēng)塵三俠”,均形象鮮明,個性突出,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成了后世畫家喜愛的繪畫題材。裴铏的《昆侖奴》,寫一名身懷絕技的老奴昆侖磨勒,幫助崔生與豪門姬妾私相幽會的故事。崔生在當(dāng)朝一品府中認識了女妓紅綃,兩情款洽,紅綃欲脫出牢籠,磨勒乃助其逃至崔家。后一品大官得知紅綃脫逃乃磨勒所為,便派甲士圍捕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武功之高,真是神乎其技。裴铏另有《聶隱娘》一篇,最具武俠小說的模式,它包含有“尼姑收徒、深山學(xué)劍、服藥輕身、擊鷹刺虎、誅除奸惡、藥水化頭、飛行絕跡、深夜行刺、玄功變化,斗智斗力”等武俠小說的元素。這些元素,在后世的武俠小說中,不斷反復(fù)地、大同小異地出現(xiàn)著。其中寫妙手空空兒刺殺劉昌裔時,“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輕功神妙,自高自承,確是高手風(fēng)范。當(dāng)今新派武俠小說中的高手相斗,點到即止,贏則贏,輸則輸,決不死纏爛打,正像空空兒那樣的講究大家風(fēng)度?!独雠放c《聶隱娘》,均為裴铏《傳奇》中的名篇?!秱髌妗芬粫?,多記神仙道術(shù)的奇異故事,書中人物法力無邊,神通廣大,開后世神魔劍俠小說先河。唐人小說以“傳奇”為名,亦與裴铏此書有一定關(guān)系。
除了《虬髯客傳》《紅線傳》《聶隱娘》等武俠味濃的傳奇之外,以寫情為主的傳奇,也不時閃現(xiàn)著俠氣,如《柳氏傳》之許俊、《無雙傳》之古押衙,《霍小玉傳》之黃衫客等,便是扶危濟困的豪俠之士。唐人筆記中也有不少武俠故事,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康駢的《劇談錄》所載尤多?!队详栯s俎》中有一則寫韋生與盜僧父子先后較技的故事,寫得栩栩如生。老僧腦后中了韋生所射的五個彈丸,深陷于內(nèi),竟無所傷,內(nèi)功神妙之極。其子飛飛輕功極佳,循壁游走,捷若猿猴,倏往倏來,奔行如電。韋生先后發(fā)彈相射及挺劍追刺,始終奈何不了他。《劇談錄》中有一則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故事亦甚精彩。故事寫一力大無窮的勇士張季弘,聽了一店中老嫗哭訴新媳婦強悍厲害之后,便自告奮勇欲懲治新婦。新婦日暮打柴歸,張季弘與之理論。新婦不承認有虧待家姑之事,列舉數(shù)事反問張季弘,“每言一事,引手于季弘所坐石上,以中指畫之,隨手作痕,深可數(shù)寸”,嚇得張季弘不敢再言語。此婦真是指力驚人,內(nèi)力雄渾之極,比《倚天屠龍記》中的昆侖三圣何足道以尖石在青石板上刻下半寸深的棋盤,尤勝一籌。后世武俠小說中的不少神功奇技,大都可以從唐人的武俠傳奇及筆記中找到影子。梁羽生、玉翎燕等人,更攝取了紅線、聶隱娘、空空兒等人物,重新制作,鋪演出《大唐游俠傳》《龍鳳寶釵緣》及《千里紅線》等奇幻曲折的故事來。唐人傳奇對后世武俠小說的影響是巨大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唐人武俠傳奇的出現(xiàn),為中國武俠小說的存在和發(fā)展奠定了充實的基礎(chǔ),稱之為中國武俠小說的鼻祖,是言之成理的。
·宋人話本及筆記中的武俠故事
在宋代,市肆繁榮,商業(yè)發(fā)達。為了娛樂市民,各種雜耍、技藝應(yīng)運而生,“說話”(講故事)便是其中的一種。“說話”藝人的底本稱作話本。話本小說大都采用接近口語的白話寫作,有利于吸引中下層的民眾。在這些宋人話本中,有一部分內(nèi)容就是寫武俠的,如《楊溫攔路虎傳》《宋四公大鬧禁魂張》《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史弘肇龍虎君臣會》《萬秀娘仇報山亭兒》《鄭節(jié)使立功神臂弓》等便是。宋人羅燁編著的《醉翁談錄》,曾把當(dāng)時話本名目分為“靈怪、煙粉、傳奇、公案、樸刀、桿棒、神仙、妖術(shù)、其他”九大類,絕大部分的武俠故事隸屬于“樸刀”“桿棒”二類。此類武俠打斗以刀棒拳腳為主,屬寫實的技擊型。另有一類武俠打斗以比斗法術(shù)為主,則分屬于“靈怪”類和“妖術(shù)”類?!皹愕丁薄皸U棒”類的話本中,有不少水滸英雄的故事。如“樸刀”類的《青面獸》,“桿棒”類的《花和尚》《武行者》,就是講說青面獸楊志、花和尚魯智深和行者武松等人行俠仗義的故事的。這些當(dāng)時民間流傳的故事,后來經(jīng)過施耐庵的加工整理,便成了俠義小說《水滸傳》的內(nèi)容之一。
宋人筆記中,也有不少類似唐人傳奇的武俠故事。吳淑的《江淮異人錄》,記了不少道流、俠客、術(shù)士的事跡,共二十五篇。其中《洪州書生》一篇是典型的武俠題材。該篇寫洪州一個貧兒在泥濘的路上賣鞋,無端被一名惡少把新鞋撞跌于泥中。貧兒要惡少賠錢,惡少破口大罵,不肯給錢。一個過路的書生見了,可憐貧兒,便代為賠錢給他。惡少辱罵書生多管閑事,穢語不休。書生怒形于色,隱隱未發(fā)。到了晚上,書生終于砍了那惡少的腦袋,以作懲罰。書生鋤強扶弱、疾惡如仇,但動輒便取人性命,則未免太過分了。《洪州書生》之外,尚有《李勝》《張訓(xùn)妻》二篇,三人均有來去無蹤的神技,故明人輯編《劍俠傳》時,便把此三篇一齊輯入。另外,孫光憲的《北夢瑣言》、洪邁的《夷堅志》,亦載有不少此類豪俠故事。如《北夢瑣言》中的《荊十三娘》《許寂》《丁秀才》,《夷堅志》中的《花月新聞》《俠婦人》《解洵娶婦》和《郭倫觀燈》等,都是比較有名的武俠筆記短篇。羅大經(jīng)的筆記集《鶴林玉露》,內(nèi)容多為雜記讀書所得,體例在詩話與語錄之間。其中《秀州刺客》一篇,則可看作是武俠小說。此篇寫擁兵作亂的苗傅,劉正彥,派刺客到秀州刺殺張魏公(浚)。刺客深明事理,不肯下手,反囑告張浚以后要多加防范,便飄然離去。文中寫二人對話極精彩,寫刺客輕功極出色,文字簡練傳神,堪稱是宋人武俠筆記中的佳作。以上所列八篇豪俠故事,后亦被明人輯入《劍俠傳》內(nèi)。
·明代長、短篇白話武俠小說
明代長篇章回小說十分盛行,其中“講史演義”方面的內(nèi)容所占至多。在這類長篇歷史演義中,往往把“講史”“靈怪”“豪俠”三者熔于一爐。側(cè)重于“靈怪”方面的,便成了神魔小說;側(cè)重于“豪俠”方面的,便成了俠義小說。這兩類小說均有鋤強扶弱、誅除奸惡的內(nèi)容,均可列入武俠小說的范圍。中國的武俠小說,在武俠打斗的描寫上,一直存在著寫實與幻想兩種傾向,形成武俠與劍俠兩大類。武俠以技擊搏斗為主,屬寫實型:劍俠以飛劍法術(shù)為主,屬荒誕浪漫型。這兩種傾向,從唐人傳奇開始,一直是并行發(fā)展的。宋人筆記及話本中的俠客故事,亦是寫實與怪誕兩者共存。降及明代,長篇章回小說大量出現(xiàn),也依然是這種情況。前面提到的《水滸傳》,基本上就屬于寫實型。《水滸傳》一書寫梁山好漢反抗官府的故事。這些好漢鋤強扶弱、仗義疏財、武藝高強、性子剛烈、解危濟困、視死如歸,完全符合傳統(tǒng)俠客的標(biāo)準(zhǔn);而且從聚義反抗官府壓迫這一點看,梁山英雄是比傳統(tǒng)的俠客進了一步的。如果把替天行道、鋤強扶弱的梁山好漢,不僅看作是農(nóng)民起義英雄,更看作是闖蕩江湖的俠客的話,那么,《水滸傳》一書,足可算得上是早期的長篇武俠小說?!端疂G傳》中對武俠打斗的描寫,已開始比較細致和具體,有過程,有起伏,遠比從前只是三兩下手腳便決出勝負的打斗好看得多。另一本寫武王伐紂故事的《封神演義》,則采取荒誕浪漫型的寫法,書中寫神魔相斗,飛劍、道術(shù)、仙陣、妖法充斥其中,光怪陸離,幻變神異,為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的《蜀山劍俠傳》開了先河。反映宋太祖趙匡胤發(fā)跡變泰過程的《飛龍全傳》,則寫實與荒誕兼而有之。特別是前半部,寫趙匡胤行走江湖、廣交朋友、見義勇為、除暴安良的故事,最具武俠小說的因素。在《飛龍全傳》中,武打的描寫比《水滸傳》更其細致,已開始出現(xiàn)“泰山壓頂”“夜叉探?!钡任湫g(shù)招式名稱,為后來著意描寫俠客驚人武功的清代俠義公案小說作出了嘗試?!讹w龍全傳》在寫趙匡胤行俠仗義時,用的是寫實之筆;但當(dāng)要突出他是“真命天子”時,便使用神怪荒誕之筆。這種寫實與神怪荒誕并用的手法,差不多所有講史演義類的長篇章回小說都是如此的,只不過偏重的程度各有不同而已。在明代的長篇章回小說中,《水滸傳》可以說是古代寫實型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而《封神演義》則是古代荒誕浪漫型武俠小說的集大成者,這兩種類型的寫法,一直影響著后世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
在長篇章回小說大量出現(xiàn)的同時,擬話本小說也十分盛行。所謂擬話本,就是文人模擬話本形式創(chuàng)作的短篇白話小說。其中最突出的是馮夢龍的“三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凌蒙初的“二拍”(《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在“三言”“二拍”中,自然少不了寫武俠的內(nèi)容,如《趙太祖千里送京娘》《李汧公窮邸遇俠客》《劉東山夸技順城門,十八兄奇蹤村酒肆》《程元玉店肆代償錢,十一娘云岡縱譚俠》《烏將軍一飯必酬,陳大郎三人重會》《神偷寄興一枝梅,俠盜慣行三昧戲》等篇;《呂洞賓飛劍斬黃龍》《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等篇,便屬于神怪荒誕型的武俠短篇。“三言”“二拍”之外,《醉醒石》及《西湖二集》等書,也有少量的武俠篇,但微不足道,于此不作多述。
其實,上面所說從唐至明以武俠題材為主要內(nèi)容的傳奇、話本、擬話本、筆記及長篇章回小說,我們雖稱之為是武俠小說,但那時候還是未成型的,它們的故事情節(jié)還不夠復(fù)雜曲折,人物性格還不夠鮮明突出,武俠打斗還不夠緊張精彩,直到清代俠義公案小說出現(xiàn),濃墨重彩地集中描繪江湖俠客、綠林豪杰的爭斗,武俠小說才正式定型,開創(chuàng)了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局面。
·清代俠義公案小說
明代以來,被稱為“四大奇書”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曾經(jīng)盛極一時。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出,又得以盛行于世。但是正如魯迅所指出的:“時勢屢更,人情日異于昔,久亦稍厭,漸生別流”,于是俠義小說遂得以脫穎而出,別開生面。這類俠義小說,旨在揄揚勇俠,贊美粗豪,但又不背于忠義,因此既受到小民百姓的歡迎,統(tǒng)治者也樂于利用。清代的俠義小說,往往與公案故事連在一起,形成俠義公案小說。這類小說每以歷史上的一名清官為主,一些武藝非凡的俠客為輔,相互敷衍而成。如《三俠五義》中的包拯,《施公案》中的施世綸(小說作施仕倫),《彭公案》中的彭鵬(小說作彭朋),在歷史上都頗有名聲。這些清官要能順利地辦成大事,自然需要一些俠客的幫忙,武藝高強的南俠展昭等人,自然是最好的幫手。魯迅在評《三俠五義》一書時說:“凡此流著作,雖意在敘勇俠之士,游行村市,安良除暴,為國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為中樞,以總領(lǐng)一切豪俊,其在《三俠五義》曰包拯。”他又說:“凡俠義小說中的英雄,在民間每極粗豪,大有綠林結(jié)習(xí),而終必為一大僚隸卒,供使令奔走以為寵榮,此蓋非心悅誠服,樂為臣仆之時不辦也?!边@兩段話很有概括性,深刻地揭示出古代的俠客,既有“俠義”的一面,也有“奴性”的一面。同類的俠義公案小說,大抵都離不開這個公式。
文康的《兒女英雄傳》,又名《金玉緣》《俠女奇緣》。書中寫俠女何玉鳳,出身名門,智勇雙全,因父親被權(quán)臣紀(jì)獻唐(隱射年羹堯)所害,只得奉母避居山林,伺機報仇。她變名為十三妹,廣交豪杰,出沒市井之間。偶于途中遇到為救父而奔走的安驥蒙難,毅然拔刀相助,救他脫困,并說合同時被救出的弱女張金鳳與他結(jié)婚。其間穿插寫她行俠仗義、懲惡鋤奸的故事,頗為動人。后來紀(jì)獻唐被朝廷所誅,十三妹雖未手刃仇人卻父仇已報,而且母又逝去,便欲出家為尼,后終被眾人勸動,嫁了安驥。何玉鳳與張金鳳二人共事一夫,相睦如姊妹,故此書初名《金玉緣》。此書前半部寫十三妹行走江湖的俠女形象頗精彩,下半部寫她回到閨閣中去,助夫奮斗功名,則淡然寡味,無甚可看。
石玉昆的《三俠五義》,原名《忠烈俠義傳》。書中初寫宋真宗時劉、李二妃俱孕,劉妃爭寵,與宮監(jiān)郭槐施“貍貓換太子”計,陷害李妃;繼寫包拯斷案,昭雪冤情。包拯以忠義剛正的行為,感化豪俠,于是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雙俠丁兆蘭、丁兆慧等“三俠”,以及鉆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錦毛鼠白玉堂等“五義”,先后投誠受職,人民大安。此書寫三俠、五義鋤強扶弱、誅除奸暴的故事,寫得虎虎有生氣。當(dāng)時《紅樓夢》等書專講柔情,《西游記》一派,又專講妖怪,《三俠五義》在柔情與妖怪之外,別樹一幟,專講俠義,使人耳目一新,大受歡迎。魯迅曾稱許道:“《三俠五義》為市井細民寫心,乃似較有《水滸》余韻?!薄爸劣跇?gòu)設(shè)事端,頗傷稚弱,而獨于寫草野豪杰,輒奕奕有神,間或襯以世態(tài),雜以詼諧,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值世間方飽于妖異之說,脂粉之談,而此遂以粗豪脫略見長,于說部中露頭角也。”正因為“寫草野豪杰,輒奕奕有神”,所以俠義公案小說中的豪士俠客,往往能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是貴為名臣大吏的清官們所不可企及的?!度齻b五義》一書,明確地以“俠義”為題,是對這類義士俠客的極大褒獎。《兒女英雄傳》特標(biāo)“英雄”二字,也正是對這類義士俠客極盡稱頌之意。
清代大學(xué)者俞樾,對《三俠五義》十分贊賞,但認為開篇寫“貍貓換太子”荒誕不經(jīng),于是“援據(jù)史傳,訂正俗說”,改寫第一回。又因南俠、北俠、雙俠實為四俠,非三俠所能包容,便添加小俠艾虎、黑妖狐智化及小諸葛沈仲元,共為七俠,改書名為《七俠五義》,與初本并行于世,尤盛行于江浙之間。
《三俠五義》寫至白玉堂獨往沖霄樓盜襄陽王之叛黨盟書,誤墜銅網(wǎng)陣而死,群雄共赴襄陽時結(jié)束。后有《小五義》及《續(xù)小五義》出,序中說二書“皆石玉昆原稿,得之其徒”,與《三俠五義》共為上、中、下三部?!缎∥辶x》續(xù)寫襄陽王謀反一事,此時群雄已老,后輩繼起,盧方之子盧珍,韓彰之子韓天錦、徐慶之子徐良、白玉堂之侄白蕓生,與小俠艾虎結(jié)為兄弟,號稱“小五義”。五人行走江湖,誅奸除霸,后來共聚武昌,擬破銅網(wǎng)陣,陣未破而書止?!独m(xù)小五義》緊承前書,寫眾俠攻破銅網(wǎng)陣,襄陽王出逃。群豪繼續(xù)在江湖間行俠仗義,誅鋤盜賊。后來襄陽王被擒,天子論功,群雄受賞,于是全書結(jié)束。魯迅在評這兩本續(xù)書時說:“雖云二書皆石玉昆舊本,而較之上部(指《三俠五義》),則中部荒率殊甚入下又稍細,因疑草創(chuàng)或出一人,潤色則由眾手,其伎倆有工拙,故正續(xù)遂差異也?!彼陨跤械览?。
《三俠五義》與《兒女英雄傳》,一為說書人石玉昆底本,一為文康擬說書人口吻所撰,語言生動活潑,文筆通俗流暢,繪聲狀物,極見匠心。故魯迅說:“是俠義小說之在清,正接宋人話本正脈,固平民文學(xué)之歷七百余年而再興者也?!薄度齻b五義》及其續(xù)書,故事情節(jié)復(fù)雜多變,往往在一個大故事中套著許多小故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云山起伏,綿延千里,很能吸引讀者的趣味。清代俠義小說的最大貢獻是著意為草野豪杰寫照,塑造出一系列富有個性的人物形象,如白玉堂、歐陽春、展昭、蔣平、智化、艾虎、徐良以及合兒女英雄于一身的十三妹等,都各有風(fēng)采,自成面目。特別是錦毛鼠白玉堂,武藝高強卻又驕傲好勝,塑造得最為成功。
清代俠義小說因為著意塑造草野豪杰,因此在描寫武俠打斗時十分細膩精彩,具有很強的吸引力,比宋人話本和明人小說,大大地進了一步。如《兒女英雄傳》中的十三妹,在悅來店輕舒玉臂搬動二百多斤重的石頭碌碡,在能仁寺大展神威掃蕩眾惡僧,就寫得十分生動趣致?!度齻b五義》中這類描寫更多,如白玉堂在開封府夜襲展昭一段,就寫得極為出色:
……只聽啪的一聲,又是一物打在槅扇上。展?fàn)斶@才把槅扇一開,隨著勁一伏身竄將出去,只覺得迎面一股寒風(fēng),嗖的就是一刀。展?fàn)攲Ρ庵弦挥?,隨招隨架。用目在星光之下仔細觀瞧,見來人穿著青色的夜行衣靠,腳步伶俐,依稀是前在苗家集見的那人。
二人也不言語,惟聽刀劍之聲,叮當(dāng)亂響。展?fàn)敳贿^招架,并不還手。見他刀刀逼緊,門路精奇,南俠暗暗喝彩。又想道:“這朋友好不知進退。我讓著你,不肯傷你,又何必趕盡殺絕?難道我還怕你不成?”暗想:“也叫他知道知道?!北惆褎σ粰M,等刀臨近,用個“鶴唳長空”勢,用力往上一削,只聽噌的一聲,那人的刀已分為兩段,不敢進步。只見他將身一縱已上了墻頭,展?fàn)斠卉S身也跟上去;那人卻上了耳房,展?fàn)斢周S身而上;及至到了耳房,那人卻上了大堂的房上;展?fàn)斱s至大堂房上,那人一伏身越過脊去。展?fàn)敳桓揖o迫,恐有暗器,卻退了幾步。從這邊房脊剛要越過,瞥見眼前一道紅光,忙說“不好”,把頭一低,剛躲過面門,卻把頭巾打落。那物落在房上,咕嚕嚕滾將下去——又知是個石子。
這段兩雄相斗,寫得具體細膩,精彩動人:有刀劍相爭,有暗器襲擊,有招式比斗,有輕功相較,真是起伏跌宕,搖曳多姿,為著意寫江湖俠客與綠林豪杰比武爭雄的長篇武俠小說奠定了很好的基礎(chǔ)。
由于俠義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曲折離奇,人物性格粗豪可愛,因此贏得眾多的讀者。此類俠義小說,當(dāng)時大量出現(xiàn),除上面提到的幾部外,還有《七劍十三俠》《七劍十八義》《英雄大八義》《英雄小八義》《永慶升平》《圣朝鼎盛萬年青》和《劉公案》《李公案》等。這些小說,大都離不開魯迅所說的“以一名巨大吏為中樞,以總領(lǐng)一切豪俊”“安良除暴,為國立功”這個公式,宣揚所謂“善人必獲福報,惡人總有禍臨,邪者定遭兇殃,正者終逢吉庇,報應(yīng)分明,昭彰不爽”(《三俠五義》及《永慶升平》序)的封建主義思想。由于文字表達與人物塑造都未夠成功,因此成就和影響就遠不如《三俠五義》巨大。
在俠義小說大量產(chǎn)生的清代,還出了一本與《水滸傳》唱對臺戲的《蕩寇志》。此書又名《結(jié)水滸傳》,內(nèi)寫陳希真父女武藝高強,將梁山一百○八名好漢誅擒凈盡的故事。作者俞萬春站在維護統(tǒng)治者的立場上,把宋江等人描寫為不忠不義的寇盜,表現(xiàn)出他對農(nóng)民起義的極端仇恨。但梁山英雄的故事已經(jīng)深入人心,他企圖用這本書來抵消《水滸傳》在人民群眾中的影響,始終收不到預(yù)期的效果。在清代,另有一部《濟公傳》,寫滑稽多智的濟公和尚扶危濟困、懲惡鋤奸、嘲弄官府豪門的故事,很受民眾的歡迎。濟公不懂武藝,但法力無邊,是一個游戲人間的怪杰。在新、舊派武俠小說中,是可以時時看到濟公這類滑稽風(fēng)趣的奇?zhèn)b的?!稘珎鳌吠耆梢粤腥牖恼Q浪漫型的武俠小說之中。濟公這個怪杰形象,在中國小說史中是很有特殊性的。
·明清筆記中的武俠篇
明清時期,除了上面提到的長篇、短篇白話小說寫了武俠之外,在大量的文言筆記中,也寫了不少俠客。如張潮輯編的《虞初新志》和鄭醒愚輯編的《虞初續(xù)志》,就有《大鐵椎傳》《汪十四傳》《秦淮健兒傳》《記盜》《劍俠傳》《名捕傳》《髯參軍傳》《毛生》《瞽女琵琶記》等篇是寫武俠的。這些豪俠之士,大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鋤強扶弱,警惡除奸,具有傳統(tǒng)俠客的美德。清人魏禧的《大鐵椎傳》和明人樂宮譜的《毛生》,寫俠客夜半殺賊的場面最精彩。大鐵椎客人殺賊后大呼“吾去矣”三字,豪氣萬丈,如聞其聲;毛生以一柄鐵傘,在船上擊斃群賊后,亦大呼“吾去矣”,一躍而逝。兩篇頗有相似之處。大鐵椎客人與毛生,均非一介武夫,前者“甚工楷書”,且有識見;后者能上京應(yīng)試,“其文允稱杰構(gòu),書法亦矯健非常”。兩人均是文武全才的俠士,可惜得不到國家重用,只能游俠江湖,使人為之慨嘆。明人宋濂的《秦士錄》,所記的秦人鄧弼,亦是文武雙全、膽識過人的豪俠之士,徒有報效國家之志,而終亦不為所用,遭遇與前二人相同,同樣使人扼腕嘆息。清人吳陳琰的《瞽女琵琶記》,寫一個身挾琵琶、雙目失明的俠女懲治朝廷貴臣的故事,極有特色。盲女身懷絕技,來去如飛,琵琶聲神出鬼沒,使人心神大亂。這個雙目失明的俠女,為后世武俠小說提供了一個特殊的典型。新舊武俠小說中那些身有生理缺陷(如失明、斷臂、駝背、跛腳等)卻武功不凡的高手,恐怕就是從這琵琶瞽女中受到啟發(fā)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
明人宋懋澄《九籥集》中有一篇《劉東山》,寫三輔捕快劉東山自以為武藝高強,卻栽在一個少年手里,含意甚深。凌蒙初《拍案驚奇》中的《劉東山夸技順城門,十八兄奇蹤村酒肆》一篇,就是據(jù)此鋪寫而成的。清人沈起鳳的《諧鐸》,也有一些武俠篇,其中《惡餞》一篇寫得極為出色,常為后世武俠小說家構(gòu)思情節(jié)所本。此文寫一名好武的盧生,與一個懂內(nèi)功的老漢相遇。老漢甚喜盧生,帶其歸家,招其為婿。成婚后半年,盧生發(fā)覺老漢行蹤詭秘,絕非善類,便勸妻子趁老漢外出未返,離開此地。二人向祖母辭行,祖母答應(yīng)明日租餞,所謂租餞,乃是家中各人持器械把守門戶,離家者須憑本領(lǐng)闖過內(nèi)房、外室、中堂、大門數(shù)關(guān),方能離去。數(shù)關(guān)分別由盧妻之寡姐、嫡母,生母及祖母把守,寫來頗有情致;其中生母一關(guān),明阻暗放,更是充滿人情味。短篇小說大師蒲松齡善借狐鬼寫人情世態(tài),但在《聊齋志異》中,也不乏寫武俠的佳作,如《老饕》《王者》《武技》《俠女》《佟客》《妾杖擊賊》等篇,就是很有意思的武俠小說。其中《老饕》《武技》二篇,寫武林中人“一山還有一山高”的用意甚明。此二篇與宋懋澄的《劉東山》及李漁的《秦淮健兒傳》,用意相同而情節(jié)相近。此類“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故事,在古今武俠小說中是經(jīng)常見到的。
·舊派武俠小說
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初期至四十年代末期,武俠小說盛極一時。據(jù)魏紹昌所編《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不完全統(tǒng)計,當(dāng)時作者有一百七十多人,作品有六百八十多部,出版地主要集中在上海、南京和北平、天津,時稱南派和北派。
南派武俠小說家以平江不肖生最負盛名,他所作的《江湖奇?zhèn)b傳》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讀者甚眾。后來明星影業(yè)公司截取其中片斷,改編攝制成《火燒紅蓮寺》,影響就越發(fā)巨大?!督?zhèn)b傳》寫于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初,被視為近代武俠小說的先驅(qū),有一派人甚至認為它才算是中國第一部正宗的武俠小說。《江湖奇?zhèn)b傳》之外,不肖生還寫有《近代俠義英雄傳》《玉玦金環(huán)錄》《半夜飛頭記》《江湖怪異傳》《煙花女俠》《艷塔記》等書,共十三部。其中《近代俠義英雄傳》一書最有價值,書中所寫的人物如大刀王五、霍元甲、趙玉堂、山西老董、農(nóng)勁蓀、孫祿堂等,都是歷史上真有其人的,所記載的事跡,十之八九也都是武術(shù)家們認可的。此書寫法與《江湖奇?zhèn)b傳》相同,都是采取《儒林外史》式的結(jié)構(gòu),由一個故事引出另一個故事,集短篇而成為長篇。雖然此書受歡迎程度不及《江湖奇?zhèn)b傳》,但夢囈較少,真實性較強,屬真正寫實型的技擊武俠小說,應(yīng)該給予充分的肯定。不肖生之外,顧明道是另一位南派武俠小說大家。他的《荒江女俠》在上海《新聞報》附刊之《快活林》連載時,便很受歡迎。改編成電影及京劇后,知名度就更大,差不多家喻戶曉,人皆知有方玉琴、岳劍秋這“琴劍”二俠?!痘慕畟b》之外,尚有反映鄭成功起義的《海上英雄》及反映義和團運動的《草莽奇人傳》等書,他自稱“喜作武俠而兼冒險體,以壯國人之氣”,可見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比較嚴肅的。當(dāng)時南派武俠小說家人才鼎盛,群雄并起,除上述二人外,另如文公直、江蝶廬、何一峰、李蝶莊、汪景星、姚民哀、姜俠魂、張冥飛、徐哲身、海上漱石生、張個儂、陳挹翠、陸土諤等人,都是著作頗豐的。
北派武俠小說家人數(shù)不及南派眾多,有影響的卻不少,如趙煥亭、鄭證因、朱貞木、王度廬、白羽、還珠樓主等,都是聲名赫赫的作者。趙煥亭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較早,與不肖生并稱南北兩雄。其代表作《奇?zhèn)b精忠傳》,當(dāng)時能與《江湖奇?zhèn)b傳》匹敵,足見其影響之巨大。鄭證因著作甚豐,有八十八部之多,其中篇幅最長而名聲最響的當(dāng)推《鷹爪王》。此書寫淮陽派掌門人鷹爪王王道隆早年與鳳尾幫結(jié)怨,后因門徒被擄,途與西岳派慈云庵主共率兩門俠義,前往鳳尾幫的總舵——雁蕩山十二連環(huán)塢拜山,與鳳尾幫幫主天南逸叟武維揚及其屬下群豪一決雌雄。中間穿插變化頗多,不時奇峰突起,險象叢生,風(fēng)卷浪翻,波瀾處處。作者精通技擊,熟悉江湖上的門檻、幫規(guī)、切口(黑話),寫來中規(guī)中矩,頗見功夫。與《鷹爪王》中的人物和故事相關(guān)的著作還有《天南逸叟》《子母離魂圈》《女屠戶》《淮上風(fēng)云》《鐵拂塵》《子母金梭》《塞外豪俠》《五鳳朝陽刀》等,可以籠統(tǒng)稱之為《鷹爪王》外集?!耳椬ν酢分?,如《巴山劍客》《鐵傘先生》《龍虎斗三湘》等,也都比較有名。還珠樓主以荒誕奇幻之筆,創(chuàng)作了超級鴻篇巨制《蜀山劍俠傳》,顯示了他無與倫比的驚人想象力。作者對佛經(jīng)道藏,頗為熟稔,別有會心,化用于小說之中,便異彩紛呈、精光四射。這部小說光怪陸離,異想天開,奇幻曲折,變化萬端,其神怪荒誕的程度,遠遠超過了《西游記》和《封神演義》,使它達到了神魔劍俠小說中前所未有的高峰?!妒裆絼b傳》除正傳之外,尚有前傳《長眉真人傳》、外傳《峨眉七矮》、別傳《青城十九俠》、新傳《蜀山劍俠新傳》、外續(xù)傳《云海爭奇記》等,共二十多部,形成一個龐大的《蜀山》體系。其中《青城十九俠》是還珠樓主的另一部力作,書中人物與《蜀山》一書互有關(guān)聯(lián),其奇詭神異之處,與《蜀山》不相伯仲,而有關(guān)蠱術(shù)的不可思議,則是《蜀山》一書所未曾道及的。二書玄想超妙、瑰麗萬狀,上窮九霄、下透地底,法寶神異、妖物駭人,誠為近世荒誕浪漫型武俠小說的一大杰作。以《十二金錢鏢》名噪一時的白羽,本不屑寫武俠小說,但為生計所迫,無心插柳柳成蔭,成了著名的武俠小說家。白羽筆下的武俠,與不食人間煙火的蜀山劍俠相比,是比較切合人生的。作品借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發(fā)泄對世態(tài)人情的感慨,寄意甚深,尤為后世所稱賞。由于白羽厭惡寫武俠小說,因此書中時有奚落俠客之筆。如寫柳妍青比武招親,卻招來了地痞,使得女俠流淚,老俠后悔;又如南荒大俠一塵道長捉采花賊,卻中了賊人“假采花”之計,結(jié)果被活活氣死累死。白羽如此著筆,是對沉迷武俠者含有告誡之意的。《武林爭雄記》是《十二金錢鏢》的續(xù)篇,同樣寫得精彩動人。此外,《聯(lián)鏢記》《偷拳》《血滌寒光劍》《毒砂掌》等,在當(dāng)時都很有名。特別是《偷拳》一書,一洗武俠小說的窠臼,嘲諷了形形色色的“俠客”。該書寫楊露蟬訪師學(xué)武時,多次受騙上當(dāng),他所碰到的“武林高手”,竟大多是騙子和惡棍。即使對一代武學(xué)宗師太極陳,作者也用了揶揄之筆。太極陳身懷絕技,威震武林,是真正的武林高手,但照樣受宵小之害,險些被燒死在屋內(nèi)。這說明武林高手并非超人,武功高強也會敵不過陰謀詭計的。白羽的武俠小說借鑒大仲馬和塞萬提斯的寫法,運用新文藝的技巧進行創(chuàng)作,寫出了自己的風(fēng)格,給武俠小說注入了清新的氣息,為后來在中國港臺地區(qū)出現(xiàn)的新派武俠小說開了先河。善以武俠寫情的王度廬,他的作品被稱為言情武俠小說,代表作有《臥虎藏龍》《鐵騎銀瓶》《寶劍金釵》《鶴驚昆侖》《紫電青霜》等。這些小說,借激烈緊張的武俠故事,寫曲折纏綿的兒女之情,很有自己的特色,同樣為武俠小說開了新面。朱貞木的寫作路子與鄭證因相近,同屬技擊武俠小說,但文筆俊爽活潑,更勝于鄭。他的代表作有《七殺碑》《羅剎夫人》《虎嘯龍吟》《苗疆風(fēng)云》等。
綜觀上述南北兩派的武俠小說,南派作家雖多,但作者和作品的影響卻不及北派巨大。同是著名作家,南派的不肖生和顧明道,就不及北派的還珠樓主和白羽。美學(xué)家張贛生近年研究武俠小說,他把武俠小說分為“武林技擊小說、神魔劍俠小說、社會武俠小說、言情武俠小說”四大類,這四類的代表作家,分別是鄭證因、還珠樓主、白羽和王度廬。這四人都是屬于北派的。當(dāng)今中國港臺地區(qū)的武俠小說,都程度不同地受這四人的影響。中國香港新派武俠小說家梁羽生就自言最初寫武俠小說是受白羽影響的。有些論者又指出,王度廬、鄭證因等人對后來的武俠小說家古龍等的影響不小。這都充分說明,北派武俠小說家的成就和影響,是遠遠高于南派的。
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末和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初,我是山人的武俠小說在廣東很流行,如《洪熙官大鬧峨眉山》《三德和尚三探西禪寺》等,因?qū)憦V東本土的杰出武林人物,故格外受群眾歡迎,但影響僅限于廣東地區(qū),在外省的名氣不大。魏紹昌輯編的近代武俠小說書目中,就沒有輯入我是山人的作品。
·新派武俠小說
進入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中期,武俠小說在中國香港得到了新的繁衍,形成今人美稱的新派武俠小說。新派武俠小說,“新”在去掉舊小說的陳腐語言,用新文藝手法去構(gòu)思全書,從外國小說中汲取新穎的表現(xiàn)技巧,把武俠、歷史、言情三者結(jié)合起來,將傳統(tǒng)公案與現(xiàn)代推理揉為一體,使武俠小說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境界。讀新派武俠小說,常覺得它故事情節(jié)奇詭曲折,人物性格鮮明突出,精于刻畫人物心理,善于渲染環(huán)境氣氛,使人欲罷不能、愛不釋手。舊武俠小說常有的枝蔓太長、結(jié)構(gòu)松散之弊,在新派武俠小說中卻比較少見。它常以出人意料之筆,使得情節(jié)波譎云詭、奇巧百變、高潮迭起、引人入勝。一些高明的作者還善于把武俠故事植入廣闊的歷史背景之中,亦真亦幻,撲朔迷離;其間更點綴以風(fēng)土人情、典章文物、佛經(jīng)道藏、詩詞歌賦、書畫琴棋、醫(yī)卜星相等等內(nèi)容,三教九流、五光十色、炫人眼目;還大筆淋漓地穿插描寫幾對男女曲折纏綿的愛情糾葛,使得武俠小說從過去單純的爭斗廝殺融進了一縷風(fēng)雅的馨香,直向文學(xué)殿堂爭一席之地。由于構(gòu)思新、手法新,情節(jié)奇詭多變,文字講究技巧,因此新派武俠小說便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贏得了各階層的讀者;不單市井小民愛看,連博雅的專家、學(xué)者,也看得津津有味。武俠小說已由通俗讀物轉(zhuǎn)變?yōu)檠潘坠操p的東西,開始登上大雅之堂。隨著武打電影《少林寺》的放映,香港新派武俠小說便陸續(xù)在內(nèi)地的報紙雜志上轉(zhuǎn)載。梁羽生的《萍蹤俠影錄》和金庸的《書劍恩仇錄》率先在廣東正式出版,內(nèi)地的讀者開始知道梁、金二人的大名了。從前讀過舊武俠小說的人,讀到金、梁的新派武俠小說,便有面貌一新之感。從未讀過武俠小說的青年人,驟然讀到金、梁之作,頓會感到境界新奇,眼界大開,仿佛走進了一個新的天地。金、梁二人的新武俠小說,早在中國港澳臺地區(qū)以及南洋、北美等有華人聚居的地方流行,現(xiàn)在終于在武俠小說的本土出現(xiàn)了。這是值得慶賀的。據(jù)說金、梁二人過去都會因他們的小說未能在內(nèi)地出版而感到遺憾,現(xiàn)在他們則無須遺憾了!
金庸、梁羽生并稱新派武俠小說鼻祖。從創(chuàng)作時間來看,梁羽生比金庸起步早三年;從成就和影響來看,則金庸勝過梁羽生。有人以“金梁并稱,一時瑜亮”來評價他們,更多人認為金庸是后來居上的。倪匡以“古今中外,空前絕后”八個字來稱譽金庸的作品;中國臺灣地區(qū)成立“金學(xué)會”,出版《金學(xué)研究叢書》,都說明金庸作品的成就和影響,確是高于梁羽生的。
到了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武俠小說在中國臺灣地區(qū)大為流行,古龍異軍突起、脫穎而出,以其武俠推理小說別樹一幟,與金、梁形成鼎足三立之勢。古龍行文跌宕跳躍,句式簡短,自成一格,情節(jié)驚險曲折,結(jié)尾常出人意料。他善于制造懸念,尤善于塑造武俠福爾摩斯,在刀光劍影之中,把表面亂麻般的案件,一一條分縷析,通過嚴密的推理、判斷,尋出真兇,鏟除奸惡。由于內(nèi)容新、筆法新、句式新,情節(jié)離奇緊張、復(fù)雜多變,因此極受讀者歡迎。他的小說銷量多、流行廣,被改編為電影和電視劇的也不少,其影響之大,已堪與金庸媲美。
金、梁、古三大家之外,中國港臺兩地,武俠小說群雄競起,作品較多而又名氣較大的有蕭逸、臥龍生、司馬翎、諸葛青云、東方玉、陳青云、溫瑞安、朱羽等人。他們的作品,大都離不開離奇的情節(jié)與怪異的武功,內(nèi)容不是寫江湖仇殺、武林爭霸,就是寫推理破案,緝捕元兇,中間點綴著英雄美人、俠客鏢師、和尚道士、昏君奸臣、梟雄惡霸、陰險小人、風(fēng)塵異士等人物,穿插著比武、復(fù)仇、爭權(quán)、奪寶、易容、斗智、懲惡、鋤奸等情節(jié),再添上幾組纏綿悱惻的愛情糾葛,于是鮮血淋漓與愛情故事都有了,讀起來是夠刺激的。后來由于彼此競爭的需要,各出怪招,炫奇斗異,情節(jié)越發(fā)離奇,武功越發(fā)怪異,故事內(nèi)容荒誕無稽,人物性格古怪邪僻。書中安排了不少神話般的巧合和奇遇,制造了層出不窮的懸念,使得小說高潮迭起,充滿緊張和刺激,但看得多了,也總覺得離不開公式和俗套,結(jié)局與變化,大概都可以推想出來的。這些武俠小說,歷史背景大都模糊不清,因此編撰起來,可以隨心所欲地粗制濫造。有些作者由于欠缺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因此寫到典章文物、詩詞歌賦、宗教民俗、五行生克等內(nèi)容,便不夠準(zhǔn)確和恰當(dāng)。例如不懂詩詞平仄押韻的,硬要為書中人物作幾首詩詞,往往就露出馬腳。綜觀這些武俠小說,雖然尚新尚奇,但新奇得過了限度,便近乎說夢,越讀疑點越多,便越覺得虛假,感人的力量便大為減弱。而且這些小說,大多只是著意編織光怪陸離的武俠世界,一味逞奇,立意不高,與能深刻揭示人生問題的金庸作品相比,自然大為遜色。其成就與影響,當(dāng)然就相距很遠了!
梁羽生、金庸、古龍?zhí)柗Q新派武俠小說三大家,下面對這三家依次作一簡述:
·新派鼻祖梁羽生
梁羽生創(chuàng)作新派武俠小說起步最早,被譽為“新派鼻祖”。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斗京華》寫于一九五二年。促成這部小說產(chǎn)生的是當(dāng)時中國香港的一場拳師比武。比武只進行了三分鐘,就以太極派老掌門一拳打得白鶴派掌門人鼻子流血而結(jié)束。比武結(jié)束后,街談巷議十分熱烈。當(dāng)時《新晚報》的總編靈機一動,便邀梁羽生寫武俠小說,于是《龍虎斗京華》便在比武三天后連載。從處女作這一點看,《龍虎斗京華》是值得肯定的。但此書基本上還是白羽、鄭證因那一套舊武俠小說的寫法,文字與情節(jié)都未夠精彩,遠不如后來的《萍蹤俠影錄》和《云海玉弓緣》,嚴格地說,是不能算作新派武俠小說的。但由于它是梁羽生的處女作,為新派武俠小說的確立作了嘗試,因此雖不精彩,也應(yīng)有它一定的地位。從《七劍下天山》和《白發(fā)魔女傳》開始,作者才著意向外國小說學(xué)習(xí)運用新文藝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小說中情節(jié)交叉多變,懸念迭起,文辭雅麗流暢、活潑生動,吸引了很多讀者?!镀价檪b影錄》和《云海玉弓緣》是梁羽生的代表作品,作者本人也自認這兩部小說比較滿意?!镀价檪b影錄》成功地塑造了一個風(fēng)流儒雅的名士型俠客張丹楓的形象。張丹楓武功高強,為人正直,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他本是元末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張士誠的后代,對朱元璋建立的明朝懷有世仇,但當(dāng)國家、民族出現(xiàn)危機時,他能捐棄前嫌,以大局為重,奔走于中原與塞北之間,為抗擊瓦剌而扶助明朝。張丹楓是一個真正的“俠”,他的所作所為完全合乎俠義的標(biāo)準(zhǔn)。這與那些武功高強而邪正不分的“俠客”是截然相反的。《萍蹤俠影錄》除了寫張丹楓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處理得當(dāng)之外,還寫了他與仇家后代云蕾纏綿曲折的愛情故事。書中把張、云二人的愛情糾葛,緊密地與家國命運交織在一起,寫得蕩氣回腸,感人肺腑?!对坪S窆墶分械慕鹗肋z和厲勝男是另一類典型,二人行事怪異,所作所為常常出人意料。特別是厲勝男,更近乎邪僻一流,詭譎多詐,機心百出,令人防不勝防。金、厲二人中,添上一個清麗絕俗的谷之華,便組成一個愛情三角。這個三角戀愛,與江湖上的仇殺爭斗糾纏在一起,復(fù)雜多變,動人心魄,最后以悲劇結(jié)束,作了一個妥善的解決。梁羽生作品現(xiàn)有三十五部,稱為“梁羽生系列”?!跋盗小敝械母鞑啃≌f,或縱或橫,或遠或近,大都互有聯(lián)系。以《七劍下天山》為例,《白發(fā)魔女傳》《塞外奇?zhèn)b傳》是它的前集,《江湖三女俠》《冰魄寒光劍》《冰川天女傳》《云海玉弓緣》《俠骨丹心》等,則是它的后集。再推前一點的,還有《萍蹤俠影錄》《散花女俠》《還劍奇情錄》《廣陵劍》等,這些,把它當(dāng)作是《七劍下天山》的外集、別集,也未嘗不可。總之,梁羽生這個“系列”,以歷史線索為經(jīng),以武學(xué)師承為緯,縱橫編織而成。讀者一集一集地讀下去,便覺得書中人物前后遠近俱是熟人,從而興味大增,窮追不舍。
但梁羽生新招不多,他的作品看得多了,便覺得大同小異,缺少變化。后期的《劍網(wǎng)塵絲》和《幻劍靈旗》,在寫法上雖作了一些新的嘗試,卻又不怎么成功。與金庸豐富多彩、雄渾博大的作品比起來,便相形見絀了。但他在創(chuàng)立新派武俠小說方面,畢竟厥功甚偉,這一點是應(yīng)該給予充分肯定的。
·博大精深的金庸
金庸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寫于一九五五年,最末一部《鹿鼎記》結(jié)束于一九七二年。十七年來,共寫了十五部武俠小說。這十五部作品中,有卷冊巨大的“射雕三部曲”(《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有五卷本的《天龍八部》和《鹿鼎記》,也有篇幅短小的《鴛鴦刀》和《越女劍》。其中四卷本的《笑傲江湖》,寫盡武林中人拉幫結(jié)派的傾軋斗爭。這種斗爭,與政治上鉤心斗角的派系之爭毫無二致?!缎Π两芬粫?,完全可以當(dāng)作社會小說來看。金庸筆下?lián)碛幸淮笈鹗礼斔椎奈淞指呤郑怀鰣鼍鸵呀?jīng)是一代宗師的有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一燈大師、周伯通、金輪法王、張三豐、風(fēng)清揚、任我行等人,而郭靖、楊過、張無忌、令狐沖、段譽、虛竹等,則是經(jīng)過無數(shù)的艱難曲折與奇緣遇合之后,才學(xué)得上乘武功的。這些艱難曲折與奇緣遇合,真是難到死生一線之間,奇到超乎想象之外。由于主人公接連不斷的奇險遭遇,便使得書中高潮迭起,緊張異常,令人目奪神迷,無法釋手。郭靖的樸訥真誠,楊過的深情疏放,張無忌的胸?zé)o定見,令狐沖的豪狂多智,段譽之癡情,虛竹之憨直,都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其中,郭靖與張丹楓一樣,是真正的“俠”。他處處以國家民族為重,宅心仁厚、俠義為懷、武功之高,已臻第一流境界,堪稱“俠之大者”。而楊過,為人狂放,行事怪異,與梁羽生筆下的金世遺,亦有相似之處,但遭遇之奇,身世之苦,性格之僻,用情之專,則是金世遺無法相比的。
金庸筆下,新奇的理論層出不窮,他借風(fēng)清揚之口,提出“無招勝有招”的理論,為后來古龍創(chuàng)作無招式的武俠小說作了準(zhǔn)備;他那“世上最厲害的招數(shù)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一語,更是石破天驚、振聾發(fā)聵,具有警世諷世的作用。而把武功及其招式加以“雅化”,金庸是登峰造極的。在他筆下,有出自江淹《別賦》的“黯然銷魂”掌法,有出自曹植《洛神賦》的“凌波微步”輕功,至于洪七公“降龍十八掌”中之“潛龍勿用”“亢龍有悔”等招式名稱,則出自《易經(jīng)》,而神妙無比的“北冥神功”,卻是源出于《莊子》的《逍遙游》篇。金庸善于為人物取名,這種取名雖帶有游戲之意,卻非常符合人物的性格。如“任我行”一名,可見其橫行江湖,目空一切;“滅絕師太”一名,可見其乖戾狠辣、剛愎自用;而“昆侖三圣何足道”七字,綽號與姓名連在一起,顯得既傲且謙,則又十分有趣。華山論劍前后五大高手的稱號,也起得很有意思,特別是“東邪”“西毒”二名,最使人拍案叫絕,黃藥師行事之邪僻,歐陽鋒心腸之狠毒,都是一時無兩的。金庸對刁蠻女子似乎特有感受,因此筆下的黃蓉、郭芙、溫青青、趙敏、周芷若等,寫得十分出色。黃蓉的黠慧、郭芙的霸狠、溫青青的兇悍、趙敏的奸刁、周芷若的歹毒,都寫得入木三分,使人驚嘆不已。
《鹿鼎記》是金庸最后的武俠作品。他塑造過無數(shù)出類拔萃的武林高手,最后在此書作出不是武功最強就可以左右社會的結(jié)論,是很有深意的?!堵苟τ洝分械捻f小寶,是一個武功低劣的無賴,但此人詭計多端,武林高手們也無奈他何。經(jīng)過一番施展后,他終于功成名就,大富大貴,還娶了一大群老婆,是一個以詭計戰(zhàn)勝武功的典型。韋小寶的“好”結(jié)局,是頗令人深思的。為什么武功極高者竟不及一個詭計多端的小無賴?推而廣之想想,為什么社會上會有有學(xué)問的人卻被不學(xué)無術(shù)的家伙捉弄,技術(shù)好的人反被無能者整治的現(xiàn)象?這不是很值得人們深思嗎?
金庸以新穎的風(fēng)格和形式,寫成《鹿鼎記》一書,創(chuàng)造出韋小寶這一個古今中外少見的典型,確是使人耳目一新的。書中充滿俏皮游戲之筆,語言諧謔風(fēng)趣,妙語如珠,使人時時為之拍案和捧腹。由于金庸在這部書中一改以往的寫法,竟被讀者誤認為是別人代筆。金庸在該書后記中自認《鹿鼎記》不太像武俠小說,倒更像歷史小說。并說此書寫法之完全不同以往,是故意為之的。他說:“一個作者不應(yīng)當(dāng)總是重復(fù)自己的風(fēng)格與形式,要盡可能地嘗試一些新的創(chuàng)造?!边@無疑是非常正確的。于是,一個從語言、行動到心理活動都無賴氣十足的韋小寶就塑造出來了。韋小寶這個無賴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為中國小說人物提供了一個罕見的奇特典型。這是應(yīng)該充分肯定的。
寫完《鹿鼎記》之后,金庸便宣布封刀擱筆,不寫武俠了。他用了十年的時間,修改他的作品,然后出版了一整套裝幀精美、圖文并茂的《金庸作品集》。這套《金庸作品集》收入了他迄今為止的十五部武俠小說。除《越女劍》之外,他把其余十四部小說書名的第一個字,做了一副對聯(lián):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飛——《飛狐外傳》
雪——《雪山飛狐》
連——《連城訣》
天——《天龍八部》
射——《射雕英雄傳》
白——《白馬嘯西風(fēng)》
鹿——《鹿鼎記》
笑——《笑傲江湖》
書——《書劍恩仇錄》
神——《神雕俠侶》
俠——《俠客行》
倚——《倚天屠龍記》
碧——《碧血劍》
鴛——《鴛鴦刀》
只要記住這副對聯(lián),就不會被書攤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冒牌金庸作品所騙了。
金庸善作長篇小說,在長篇中充分馳騁想象,寫得酣暢淋漓,遠勝于他寫的中篇、短篇。他對長篇有驚人的駕馭能力,篇幅越長,越能顯示他的本領(lǐng)。他揮動如椽大筆,縱涂橫抹,時而大開大合、波瀾起伏;時而細針密線、精工雕刻。書中線索紛繁、懸念迭起,使人無法預(yù)測故事情節(jié)的變化發(fā)展,往往在看似山窮水盡之時,卻突然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另生一種境界。端的是妙手奇筆,匪夷所思。金庸博大精深,包羅萬象,文筆雄渾恣肆,想象超妙入微,洞燭人性。描寫深刻,博采眾長,匠心巧運,熔中外古今于一爐,確非常人所能及。
·偏鋒取勝的古龍
古龍寫武俠小說起步比金庸、梁羽生后,武俠小說的諸般套路幾乎已被他們用盡。“若無新變,不能代雄”(梁代蕭子顯語),異軍突起的古龍,便另辟蹊徑,純出偏鋒,一頭鉆進“武俠推理”之中,大寫其“武俠福爾摩斯”。他筆下的陸小鳳、楚留香等人,武功非凡、機智過人、心思細密、擅長破案。他們善于從頭緒紛繁的事件中理出線索,從別人毫不在意的細微之處發(fā)現(xiàn)問題,查出一件又一件奇案,解決一個又一個難題。古龍的作品節(jié)奏快,善用短句,對話極多,恍似電影分鏡頭劇本式的寫法。在情節(jié)的處理上,常借助于電影的蒙太奇手法,運用時空的延伸、壓縮、穿插以及多景別、多視點的銜接組合,跌宕跳躍,搖曳多姿,使人耳目一新。
古龍的武俠小說以偏鋒取勝,可稱“武俠偵探小說”或“武俠推理小說”。他寫武俠是為他的推理破案服務(wù)的。因此他寫武俠打斗,大起大落,三兩下便決出勝負。他的小說很少描寫武功招式,也不喜細致描寫打斗過程。武功招式已被金庸、梁羽生變化發(fā)展得淋漓盡致,很難再有所超越了,于是他便祭起“無招勝有招”的法寶,勝就是勝,敗就是敗,無招無式,以快取勝,恰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抖嗲閯蜔o情劍》中的“小李飛刀,例不虛發(fā)”,用的便是這套法寶。李尋歡的飛刀到底怎樣射出的?死者不知,旁人亦不知,因為快得無人能見,自然也就無招可尋了。古龍對寫一個天賦少年如何去辛苦學(xué)武出人頭地,不感興趣,因此他筆下的武林高手,大多是與生俱來,武功神妙而毫無出處;而且故事的歷史背景模糊,朝代極不明朗,編撰起來就可以隨心所欲,無所顧忌了。他沒有金庸那些卷冊浩大的巨制,大多是散件式的系列組合。如《楚留香》,就是以《血海飄香》《大沙漠》《畫眉鳥》《蝙蝠傳奇》《桃花傳奇》五個故事組成,貫穿五個故事的核心人物是楚留香,再輔以密友胡鐵花、一點紅等人,便走南闖北、誅奸鋤惡、所向無敵。又如《陸小鳳》一書,就是以六件奇案連綴而成。這些奇案,都離不開財富與權(quán)位的爭奪,里面包含著巨大的陰謀。該書就是寫陸小鳳、花滿樓、西門吹雪等人,如何協(xié)同努力,先后破解這些陰謀的?!冻粝恪放c《陸小鳳》的各個故事,有一定的獨立性,既可單獨成篇,又可憑著書中的主要人物把它貫串起來,成為一組系列式的小說。古龍行文尚奇,從情節(jié)、句式、章節(jié)劃分到人物性格,都莫不如此。但有時奇得過于生硬和走火入魔,就使人難以置信。古龍的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不如金庸、梁羽生的深厚,便揚長避短,專寫他的武俠推理小說。他書中時有似是而非的哲理性的句子,如“你的致命敵人,往往是你身邊的好友”“誰都會被人冤枉,也難免會冤枉別人”之類的句子隨處可見。
古龍的小說,商品化味道很濃。短句多及三兩個字成段,固然是其作品特色,但亦是其牟利的手段之一。因為這樣一來,作品的篇幅便無形中增大了。為了牟利,他還適應(yīng)市井口味,著意渲染色情。他的作品中常有女性裸露胴體的段落,書中的英雄人物,不少是風(fēng)流浪子,對兩性關(guān)系是極其隨便的。同樣為了牟利,他行文隨心所欲。寫到哪里算哪里,章節(jié)劃分全無章法,各章之間沒有相對的獨立性,有時竟生硬地把兩人的對話分屬上下兩章。小說中的回目更是隨手而撰,毫不用心,有時文不對題(如《陸小鳳》中《美人青睞》一章竟無美人出現(xiàn)),有時前后重復(fù)(如《絕代雙驕》前二十章中,竟三次使用“弄巧反拙”作回目),可謂十分拙劣。最糟糕的是有頭無尾的作品,如《護花鈴》一書,情節(jié)尚未充分展開,不少人物的下落尚未交代,那牽系全書、處心積慮夢想獨霸武林的師天帆尚未出現(xiàn),全書便結(jié)束了。真結(jié)束得莫名其妙。據(jù)古龍的朋友說,古龍常有預(yù)支稿費卻不按時交卷的陋習(xí),因此他的小說成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半截子著作就不奇怪了。古龍在《楚留香》的代序中,曾非議一些已成俗套的東西,表示要求變求新,但被他所斥的某些公式,他卻又是樂于采用的。當(dāng)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被商品化的傾向支配著的時候,雖然口中非議那些俗套和公式,但具體寫起來,又會離不開它們的。因為按照公式去編撰故事,行文快捷,產(chǎn)量甚豐,于牟利大有好處,何樂而不為?古龍在求變求新之后,又陷于俗套之中,便是這個緣故。
·武俠小說的復(fù)蘇
武俠小說的復(fù)蘇,表現(xiàn)在翻印舊書和撰制新作兩個方面。
翻印舊書,首先是翻印中國香港的新派武俠小說。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最先獲得翻印的是梁羽生的作品,后來金庸之作也大量得到翻印。金、梁二人的新派武俠小說相繼出現(xiàn),把讀者帶入了一個新奇的成人童話世界,迅即出現(xiàn)了一股武俠小說熱。到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后期,古龍的作品也得以大量翻印出版。當(dāng)代新派武俠小說三大家的作品,終于在武俠小說的故土出現(xiàn)了。與此同時,蕭逸、溫瑞安、東方玉、臥龍生等人,也先后有部分作品面世。
在新派武俠小說出現(xiàn)熱潮的同時,一些舊派武俠小說的代表作,也開始陸續(xù)翻印。如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和《近代俠義英雄傳》、顧明道的《荒江女俠》、白羽的《十二金錢鏢》、鄭證因的《鷹爪王》、朱貞木的《七殺碑》、王度廬的《鐵騎銀瓶》、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等書,便由幾家出版社分別翻印出版。出版者表明,翻印這些絕跡已久的舊武俠小說,目的是為了向現(xiàn)代小說的研究者們提供難得一見的俗文學(xué)研究資料,同時也向年輕一代展示:在純文學(xué)殿堂之外,尚有一個豐富多彩的俗文學(xué)文庫,文庫中的武俠小說世界,是異常奇麗多姿的。武俠小說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向來不屑一提,現(xiàn)在得以重新出版,承認它的存在,說明它確是復(fù)蘇了。
武俠小說的復(fù)蘇,還表現(xiàn)在有一批人在撰制新作。這類新作一般被稱為“武林小說”,以示與新舊兩派的武俠小說有別,但表現(xiàn)鋤強扶弱、伸張正義的俠義主題,還是彼此一致的。因此,這里把它劃入武俠小說的范圍之內(nèi),自是情理之中,并不矛盾。最先闖入武俠禁區(qū)的是王占君的《白衣俠女》。該書寫清代嘉慶年間女杰王聰兒領(lǐng)導(dǎo)白蓮教起義的故事。其實此書只能算是歷史小說,書中武俠味不濃,武功技擊的描寫尤為粗陋,但由于書名沾了一個“俠”字,開了寫武俠題材之先,故很受讀者歡迎,銷售量極為可觀。
武俠小說的題材比較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以塑造近代歷史上著名的武術(shù)家為主;一是以描寫大振國威,擊敗外國力士的內(nèi)容為主。這兩類題材互有聯(lián)系,彼此兼容,并非截然分開。前者比較突出的作品有《大刀王五闖瀏陽》《津門大俠霍元甲》《燕子李三傳奇》等。王五、霍元甲、李三在中國近代史上都頗有名氣。大刀王五在戊戌變法中以試圖營救譚嗣同而出名,霍元甲以擊敗外國拳師而著稱,燕子李三則因劫富濟貧的俠盜行為而名噪一時,三人堪稱是武術(shù)界中的代表人物。以中國拳師擊敗外國力士為內(nèi)容的作品,曾經(jīng)一度成為熱門題材。如《武林志》寫東方旭擊斃俄國大力士,《猴俠》寫侯佑春擊敗英國拳師,《武魂》寫李慕杰擊斃日本武士,《鐵砂掌傳奇》寫馬超群擊敗德國角力冠軍,《洋場俠蹤》寫摔跤王佟良杰擊敗西洋拳手,等等,大長國民志氣,大振神州威風(fēng),具有濃厚的愛國主義色彩。但這類題材寫得多了,便不免陷于公式之中,寫來寫去都是一個俗套,多看幾部便覺得面孔相似、情節(jié)相近,感人的程度自然便大打折扣。除了這兩類題材之外,還有一類是把武林高手的活動與近代及現(xiàn)代的史事連在一起的。如《泰山女俠》寫庚子事變后金刀寨女杰馮婉娟反帝之事,《北斗峰奇?zhèn)b》寫黃興率領(lǐng)華興會反清之事,《鷹拳王傳》寫蔡鍔鏢師一家輔佐蔡鍔喋血斗爭之事,等等;更有寫至抗日戰(zhàn)爭時期,武術(shù)家協(xié)助抗日隊伍打擊日本鬼子這樣的內(nèi)容的。時代背景的下限已變得越來越近,《豹俠恩仇錄》的武俠故事,更近至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這是新舊兩派的武俠小說家們所無法想象的。
綜觀武俠小說,題材的范圍已有了擴大,作者們不囿于門派紛爭、江湖仇殺、反清復(fù)明、鋤強扶弱等舊內(nèi)容,有意識地拓展題材領(lǐng)域,扣緊現(xiàn)實的生活和斗爭,不著意去編織“成人的童話”,使讀者更覺得親近和可信。因強調(diào)作品的思想性和積極意義,所以作者們非常注重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把武林高手的活動時代移近,并盡量表現(xiàn)他們在人民中的作用,是武俠小說的一個特色。這個特色,既有它值得肯定的一面,也有它不足的一面。值得肯定的是,作品的現(xiàn)實感和真實感增濃了,書中的武林人物與社會現(xiàn)實結(jié)合得比較緊密,不像新舊派武俠小說那樣,生活在奇異虛幻的武俠世界之中。但這樣一來,武俠小說所特有的成人童話色彩便大為減弱了。讀復(fù)蘇后的武俠小說,總覺得作者寫得拘謹、呆滯,缺乏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這些作品,大多不像是武俠小說,倒更像是歷史小說。作者局限于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武功的描寫就必然不夠浪漫夸張,只能適可而止;特別是寫至近代及現(xiàn)代的故事時,由于槍炮已經(jīng)出現(xiàn),武功的作用便相對下降,更不宜渲染它的神異威力。武俠小說是離不開武俠打斗的,而武俠打斗又離不開色彩斑斕的神異武功,武功越奇幻神妙就越有吸引力。當(dāng)絕世武功在槍炮面前變得不堪一擊時,再神化它的作用就十分可笑了。所以梁羽生等人把他們作品的時代背景下限于清代是十分高明的。因為同現(xiàn)實世界距離得遠一點兒,才有利于突出武功的作用?,F(xiàn)在的武俠小說,因要強調(diào)思想性和現(xiàn)實性,把武林人物的活動背景移近,浪漫的色彩便不夠濃厚,而武俠小說離開了驚人的幻想和高度的夸張,離開了神異的武功和奇詭的情節(jié),便失去了成人童話的魅力。復(fù)蘇后的武俠小說至今尚未出現(xiàn)具有風(fēng)靡力量的作品,原因正與此有關(guān)。另外,復(fù)蘇后的武俠小說作者多是一些新人,知識面不夠廣博,缺乏金庸、梁羽生、古龍那樣的大才,作品比較稚弱。金、梁、古三人,各有所長,堪稱大家,特別是金庸,學(xué)貫中西,博古通今,想象超妙,構(gòu)思奇特,遠非常人所能及。
武俠小說得到復(fù)蘇,這是值得高興的,期待以后能出天才,將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推向一個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