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周頌說(附論魯、南兩地與《詩》《書》之來源)

詩經講義稿 作者:傅斯年


《周頌》

《周頌》大別分兩類:一、無韻的;二、有韻的。無韻的如《清廟》《維天之命》《維清》(此篇之禎字本祺字,故亦非韻),《昊天有成命》《時邁》《武》《賚》《般》皆是,半無韻的如《我將》《桓》是,此外都是有韻的。這些無韻、半無韻的,文辭體裁和有韻的絕然不同,有韻的中間很多近于《大雅》《小雅》的,若這些無韻的乃是《詩三百》中孤伶仃的一類,大約這是《詩經》中最早的成分了。《國語》以其中之《時邁》為周文公作,大約不對;《昊天有成命》一篇已出來了成王。但這些和那些有韻的《周頌》及《大雅》總要差著些時期。近寫《周頌說》一篇,即取以代講義。

周頌說(附論魯、南兩地與《詩》《書》之來源)

凡是一種可以流行在民間的文學,每每可以保存長久,因為若果一處喪失了,別處還可保存;寫下的盡喪失了,口中還可保存。所以有些并沒有文字的民族,他的文學,每每流傳好幾百年下去,再書寫下來,其間并不至于遺失。至于那些不能在民間流行的文字,例如藏在政府的,僅僅行于一個階級中的,一經政治的劇烈變化,每每喪失得剩不下甚么。這層事實很明顯,不用舉例。照這層意思看《詩》《書》,《詩》應比《書》的保存可能性大。若專就《詩》論,我們也當覺得最不容易受政治大變動而消失或散亂者,是《國風》;最容易受政治大變動而消失或散亂者,是《頌》。誠然不錯,在口中流傳并不著于竹帛之文詞,容易改變,但難得因一個政治大變化喪失得干凈,若保存在官府的事物,流動改變固難,一下子掉了卻很容易?!吨軙贰吨茉姟番F在的樣子好不奇怪!《周書》出于伏生者,只有號為武王伐紂的兩篇,即《牧誓》《洪范》,和關于周公的十多篇,從《金縢》到《立政》,成王終、康王即位的二篇,以下還只有涉及甫侯的一篇是西周,此外皆東周了。何以周公的分量占這么大?宗周百年中書的分配這么不平均?再看《周詩》,《大雅》《小雅》《頌》中兩個大題目是頌美文武,稱道南國,二南更不必說,何以南國的分量占這么多?宗周百年中《詩》的分配這么不平均?這都不能沒有緣故吧?或者宗周的《詩》《書》經政治的大變動而大亡佚,在南、魯兩處,文之守獻之存獨多些,故現在我們看見《詩》《書》顯出這個面目來?

現在且就《周頌》說?!吨茼灐酚袃杉凇对娊洝犯髌休^不同的事,一、不盡用韻,二、不分章,王靜安君以此兩事為頌聲之緩,皆揣想之詞,無證據可言。且《魯頌》有摹《周頌》處,《商頌》(實《宋頌》)更有摹《魯頌》《周頌》處。《魯頌》《商頌》皆用韻,是頌之一體可韻可不韻。大約韻之在詩中發(fā)達,由少到多?!吨茼灐纷钕龋噬夙?;《魯頌》《商頌》甚后,用韻一事乃普遍,便和風、雅沒有分別了。又《魯頌》《商頌》皆分章,且甚整齊,如《大雅》《小雅》;是《周頌》之不分章,恐另有一番緣故。若如王君聲緩之說,《魯頌》《商頌》之長又要怎么辦?王君意在駁儀征阮君之釋《頌》義,所以把這兩事這樣解了,其實阮君釋《頌》不特“本義至確”(王君語),即他謂三《頌》各章皆是舞容,亦甚是。王君之四證中,三證皆懸想,無事實;一證引《燕禮·記》《大射儀》,也不是證據,只是憑著推論去,拿他所謂禮文之繁證其聲緩?!秲x禮》各儀因說得每每最繁,不止于這一事,且由禮繁亦不能斷其聲緩,蓋《時邁》一章奏時無論如何緩,難得延長三十四節(jié),若必有這么一回事,必是夾在中間,或首末奏之。又由聲緩亦不能斷定他不屬于舞詩。阮君把《頌》皆看做舞詩,我們現在雖不能篇篇找到他是舞詩之證據,但以阮君解釋之透澈,在我們得不到相反的證據時,我們不便不從他。因為頌字即是容字,舞乃有容,樂并無容,何緣最早之頌即出于本義之外?所以若從阮君釋頌之義,便應從阮君釋頌之用,兩件事本是一件事,至少在《周頌》中,即頌體之開始中,不應有“觚不觚”之感?,F在細看《周頌》實和《大雅》不同,《大雅》多敘述,《周頌》只是些發(fā)揚蹈厲之言,只到《魯頌》《商頌》才有像《大雅》的。金奏可以敘述,舞容必取蹈厲。若是《周頌》和《大雅》在用處上沒有一個根本的分別,斷乎不會有這現象的。

《周頌》在用韻上和魯、商兩《頌》的分別應該由于先后的不同,《周頌》在詞語上和《大雅》的分別應該由于用處的不同,若《周頌》的不分章又該是由于甚么緣故呢?我想《周頌》并非不分章。自漢以來所見其所以不分章者,乃是舊章亂了,傳經者整齊不來,所以才有現在這一面目。有三證?!蹲髠鳌沸骸俺釉晃渫蹩松蹋鳌俄灐吩唬骸d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爾功?!淙唬骸髸r繹思,我徂維求定?!淞唬骸椚f邦,屢豐年?!蔽覀冇谩蹲髠鳌纷C《詩》有個大危險,即《左傳》之由《國語》出來本是西漢晚年的事,作這一番工作者,即是作古《禮》、古文《尚書》《毛詩》《周官》之說者,其有意把他們互相溝通,自是當然。但《國語》原書中當然有些論《詩》《書》的,未必于一成《左傳》之后,一律改完,所以凡《左傳》和《毛詩》《周官》等相發(fā)明者,應該不取,因為這許是后來有意造作加入的材料;凡《左傳》和《毛詩》《周官》等相異或竟相反者,應該必取,因為這當是原有的成分,經改亂而未失落的。宣十二年這一段話和毛義不同,這當然不是后來造作以散入者。這一段指明《武》之卒章、三章、六章,此是一證?,F在看《周頌》各篇文義,都像不完全的,《閔予小子》《訪落》《敬之》《小毖》或及《烈文》合起來像一事,合起來才和《顧命》所說的情節(jié)相合,此種嗣王踐阼之儀,不應零碎如現在所見《周頌》本各章獨立的樣子。又《載芟》《良耜》《絲衣》三篇也像一事,《載芟》是耕耘,《良耜》乃收獲,《絲衣》則收獲后燕享。三篇合起有如《七月》,《絲衣》一章恰像《七月》之亂,不過《七月》是民歌,此應是稷田之舞。又《清廟》以下數章,尤其現出不完全的樣子,只是他們應該如何湊起來,頗不易尋到端緒。此是二證?!遏旐灐贰渡添灐冯m然有演變,然究竟應該是繼續(xù)《周頌》者,果然《魯頌》《商頌》無不是長篇者,若把他們也弄得散亂了,便恰是現在所見《周頌》的面目。此是三證。外證有《左傳》宣十二年所記,內證有文義上之當然,旁證有《魯頌》之體裁,則《周頌》之本來分章,當無疑問。舞為事節(jié)最繁者,節(jié)多則章亦應多,乃反比金奏為短,不分章節(jié),似乎沒有這個道理。至于在《詩三百》中《周頌》何以獨零亂得失了節(jié)章,當因《頌》只是保存于朝廷的,不是能“下于大夫”的,一朝國家亡亂,或政治衰敗,都可散失的?!秶L》固全和這事相反,即《大雅》《小雅》也不像這樣??砍⒈4嫠拿婺康摹?/p>

如上所說,《周頌》不分章由于舊章已亂,傳他的人沒法再分出來,然則我們現在在《周頌》中可能找出幾件東西的頭緒來?可能知道現在三十一章原來是些甚么東西零亂成的?答曰,《周頌》零亂了,可以有三件事發(fā)生:一、錯亂,即句中之錯亂,及不同在一章之句之錯亂;二、次序之顛倒;三、章節(jié)之亡失。孟子引《詩》,“立我丞民,莫匪爾極”之下,尚有“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今此語見《大雅·思文》篇中,“莫匪爾極”下乃“貽我來牟,帝命率育”兩句,不知誰是錯亂者,或俱是經過錯亂的。宣十二年《傳》,《武》之三章有“敷時繹思,我徂惟求定”,《武》之六章有“綏萬邦,屢豐年”,今《桓》在《賚》之前。至于各章不盡在三十一章別有遺失,恐怕更不能免的了。所以若求在這三十一章中尋出幾個整篇來,是做不到的。但究竟是哪些篇雜錯在這三十一章中,還有幾個端緒可尋。

其一曰《肆夏》?!蹲髠鳌沸辏骸拔渫蹩松?,作《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今在《時邁》,他章無可考。后來樂名夏或大夏者,恐是由此名流演。

其二曰《武》,或曰《大武》?!蹲髠鳌沸暧浧渥湔?、三章、六章中語,今在《武》《賚》《桓》三章中,他章無可考。據《左傳》宣十二年語,《武》乃克殷后作,所記念者為武成之義,故莊王于此推論出武之七德來: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段洹窞槿逭咚Q道,在儒家的禮樂及政治的理論中據甚高的地位。王靜安君據《樂記》所記之舞容,從《毛詩》之次敘,把《大武》六章作成一表,其說實無證據,現在先錄其表如下:

他事不必論,即就舞容與舞詩比較一看,無一成合者,王君于六成之數每成之容,是從《樂記》的,于次敘是后《毛詩》的,但《毛詩·周頌》之次敘如可從,何以王君明指之六篇別在三處,相隔極遠?故《毛詩》次敘如可從,王說即不成立,《樂記》的話如可據,則《武》之原樣作《樂記》者已不可聞,他明明白白說:“有司失其傳?!爆F在抄下《樂記》此一節(jié)語,一覽即知其不可據。

賓牟賈侍坐于孔子,孔子與之言及樂,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何也?”對曰:“病不得其眾也?!保ā段洹分^周舞也,備戒擊鼓警眾,病猶憂也,以不得眾心為憂,憂其難也。)“詠嘆之,淫液之,何也?”對曰:“恐不逮事也?!保ㄔ亣@、淫液,歌遲之也。逮,及也。事,戎事也。)“發(fā)揚蹈厲之已蚤,何也?”對曰:“及時事也?!保〞r至武事當施也。)“《武》坐致右,憲左,何也?”對曰:“非《武》坐也?!保ㄑ浴段洹分聼o坐也。致,謂膝至地也。憲,讀為軒,聲之誤。)“聲淫及商,何也?”對曰:“非《武》音也?!保ㄑ浴段洹犯柙谡滠姡回澤桃?。時人或說其義為貪商也。)子曰:“若非《武》音,則何音也?”對曰:“有司失其傳也,若非有司失其傳,則武王之志荒矣?!保ㄓ兴?,典樂者也。傳,猶說也?;?,老耄也。言典樂者失其說也,而時人妄說也?!稌吩唬蹼;?。)子曰:“唯。丘之聞諸萇弘,亦若吾子之言也?!保ㄈO弘,周大夫。)賓牟賈起,免席而請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則既聞命矣,敢問遲之遲而又久,何也?”(遲之遲,謂久立于綴。)子曰:“居,吾語汝。夫樂者,象成者也,總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發(fā)揚蹈厲,大公之志也;《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保ň樱q安坐也。成,謂已成之事也??偢桑侄芤病I搅?,猶正立也。象武王持盾正立待諸侯也。發(fā)揚蹈厲,所以象武時也。武舞,象戰(zhàn)斗也。亂,謂失行列也。失行列則皆坐,象周公召公以文止武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綴以崇。(成,猶奏也,每奏武曲一終為一成。始奏象觀兵盟津時也,再奏象克殷時也,三奏象克殷有余力而反也,四奏象南方荊蠻之國復畔者服也,五奏象周公召公分職而治也,六奏象兵還振旅也。復綴,反位止也。崇,充也。凡六奏以充武樂也。)天子夾,振之而駟伐,盛威于中國也。(夾振之者,王與大將夾舞者振鐸以為節(jié)也。駟當為四,聲之誤也。武舞,戰(zhàn)象也。每奏四伐,一擊一刺為一伐。《牧誓》曰:“今曰之事,不過四伐五伐?!保┓謯A而進,事蚤濟也。(分,猶部曲也。事,猶為也。濟,成也。舞者各有部曲之列,象用兵務于早成也。)久立于綴,以待諸侯之至也。(象武王伐紂,待諸侯也。)且女獨未聞牧野之語乎?(欲語以作武樂之意。)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下車,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釋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復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祿。濟河而西,馬散之華山之陽,而弗復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復服;車甲釁而藏之府庫,而弗復用;倒載干戈,包之以虎皮;將帥之士,使為諸侯,名之曰“建櫜”。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復用兵也。(反商,當為及,字之誤也。及商,謂至紂都也?!赌潦摹吩唬骸爸劣谏探?,牧野?!狈?,謂故無土地者也。投,舉徙之辭也。時武王封紂子武庚于殷墟,所徙者,微子也。后周公更封而大之。積土為封,封比干墓,崇賢也。行,猶視也;使箕子視商禮樂之官賢者所處,皆令反其居也。弛政,去其紂時苛政也。倍祿,復其紂時薄者也。散,猶放也。桃林,在華山傍。甲,鎧也。釁,釁字也。兵甲之衣曰櫜,鍵櫜,言閉藏兵甲也?!对姟吩唬骸拜d櫜弓矢?!薄洞呵飩鳌吩唬骸按箼捕?。”《周禮》曰:“櫜之欲其約也?!彼E或為續(xù),?;驗殍T。)散軍而郊射,左射《貍首》,右射《騶虞》,而貫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賁之士說劍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覲,然后諸侯知所以臣;耕藉,然后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郊射,為射宮于郊也。左,東學也;右,西學也?!敦偸住贰厄|虞》所以歌為節(jié)也。貫革,射穿甲革也。裨冕,衣裨衣而冠冕也。裨衣,袞之屬也。搢,猶插也。賁,憤怒也。文王之廟為明堂制。耕藉,藉田也。)食三老、五更于大學,天子袒而割牲,執(zhí)醬而饋,執(zhí)爵而酳,冕而總干,所以教諸侯之弟也。(三老五更,互言之耳,皆老人更知三德五事者也。冕而總干,親在舞位也。周名大學曰東膠。)若此,則周道四達,禮樂交通,則夫《武》之遲久,不亦宜乎?

此節(jié)明明是漢初儒者自己演習武舞之評語?!赌潦摹冯m比《周誥》像晚出,卻還沒有這一套戰(zhàn)國晚年的話,后來竟說到“食三老五更于大學”,秦爵三老五更都出來了,則這一篇所述《武》容之敘,即使不全是空話,至少亦不過漢初年儒者之武。且里邊所舉各事,如“聲淫及商”,可于《大雅》之《大明》《蕩》中求之;“發(fā)揚蹈厲,大公之志也”,在《大明》里;“北出”在《篤公劉》《文王有聲》里;“南國是武”在《崧高》里;其余詞皆抽象,不難在《大雅》中尋其類似。這樣的一篇《大武》,竟像一部《大雅》的集合,全不合《周頌》的文詞了。大約漢初儒者做他的理想的《大武》,把《大雅》的意思或及文詞拿進去,《樂記》所論就是這。不然,《武》為克殷之容,而“南國是式”,遠在成康以后,何以也搬進去呢?

其三曰《勺》。現在《毛詩》里還有《酌》一篇。酌本即勺字之后文,猶祼之本作果,醴之本作豊,漢儒好加偏旁,義解反亂?!蹲谩菲础渡住?,歷來法家用之,勺字見《儀禮·燕禮》“若舞則勺”,《禮記·內則》有“十三年學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則御”。熊安生謂即《勺》篇。勺、韶兩字在聲音上古可通。勺與今在平聲之韶同紐,與在去聲之召小差,而此差只是由,珂羅倔倫君證此差通例在古代無有。勺以k收聲,韶以u,漢語及西洋語為例不少,珂羅倔倫君亦會證宵藥等部乃去入之對轉(見他所著《漢語分析字典序》),我們試看以勺為形聲之字,多數在入,而約、釣、尦諸字在去聲,約且在《廣韻》與召同部。召與勺在聲音上既可同源,我們現在可假設召、勺之分由方言出,因韶之錯亂,而勺、韶在后來遂為實有小異之名,蓋同源異流,因流而變,而儒者不之知也。今先看古書中韶、勺相連處,《荀子·樂論》:“舞韶歌《武》?!笨鬃訒r尚未以歌舞為《武》《韶》之對待。(“樂則《韶》舞”四句,乃后人三代損益之說,決非《論語》舊文,別處詳論之。)而后人謂勺乃但云舞,是舞韶者舞勺也。又,《春秋繁露·質文篇》以《勺》為周文公頌克殷之事,顯見《勺》與《武》關系之密切,惟《韶》可如此來源,與《武》為比,若果如《內則》所記為小舞,則不當尸此大用。又《漢書·董仲舒?zhèn)鳌芬涞墼t,以為在虞莫盛于《韶》,在周莫盛于《勺》,此雖言其異,實是言其同類。大約召樂在魯地者,失而為不完之《勺》,遂有小實,然仍不忘其為周物,其流行故虞地者,仍用“召”名,遂與虞舜之傳說牽連,然仍可見其與《勺》同類,此例實證其通也。再看其相異,《周禮》韶、勺并舉,然《周禮》舉事物盡是把些不同類且相出入的事湊成者,如六書六詩,原是不別擇的大綜合,則一物在后來以方言而有二名,二名亦因殊方不盡同實者,被他當做兩事,初不奇怪?!盾髯印ざY論》亦雜舉韶、武、勺、濩、象、箭及八種樂器,然《荀子·禮論》類漢儒敷論,故多舉名物,不若《樂論》純是攻墨者之言,較為近古。《呂氏春秋·古樂》《音始》兩篇舉樂舞之名繁多,獨不及《勺》,而舉九招之名。如此看去,由召流為勺者,在魯失其用而有大號,由召流入虞者,仍用韶名,樂舞唐大,而被遠稱。這個設定似乎可以成立。加偏旁既多是漢儒事,則韶之原字必為召,招更是后起之假借字了。此說如實,則今《詩》中至少尚有《韶》之一章。召字為樂之稱,準以夏頌文王,武頌武王,舞名皆是專名之例,得名當和召公為一事??鬃訉τ凇渡亍贰段洹酚X得《韶》能盡美盡善,《武》卻只能盡美,未能盡善,當是由于《韶》之作在《武》后,青出于藍而青于藍。且《武》紀滅商,陳義總多是些征伐四國戎商必克的話,《韶》之作乃在周室最盛的時候,當是較和平的舞樂,用不著甚多的干戈戚斧?!秲葎t》鄭注:“先學勺,后學象,文武之次也?!笨资瑁骸拔枭渍?,熊氏云,言十三之時,學此舞勺之文舞也,成童舞象者,成童謂十五以上,舞象謂舞武也,熊氏云,謂用干戈之小舞也,以其年尚幼,故用文武之小舞也?!笨鬃訉Υ宋奈杷旆Q曰盡善,對彼武舞還以為不能盡善?!堆拧贰俄灐吩诳鬃訒r之魯國本已亂了,大約由于喪失,改作,及借用?!墩撜Z》:“子曰:‘吾自衛(wèi)及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眲t必以先已經不得其所。又,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則已把《周頌》借用到他事?!渡亍凡⒁淹鲇隰敚墩撜Z》:“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孔子適齊在年三十五以后,見《孔子世家》,若《韶》還存在魯國,孔子不會到了齊始聞到,樂得那樣?!渡亍分篌w及本體雖早亡,但從這一個名字流行下來的卻不少。在魯儒家有勺舞,在齊有征招、角招之樂,《孟子·梁惠王下》:“景公說,大戒于國,出舍于郊,召大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征招、角招是也?!薄渡亍啡缡欠Q道召公,則此處征招、角招為君臣相說之樂,去初義還不遠。召公之后召虎戡定南國,韶樂當可行于南國,后來《韶》既與南國有相干,則南國或有此名之遺留:果然《楚辭》中存《招魂》《大招》兩篇。這里這個招字當即是征招、角招的招字,大招不如此解乃不詞?!墩谢辍ⅰ飞嫌小澳讼抡僭弧保彀颜谢曛凶鳛閯幼?,不知《敘》和《招魂》本文全不相干,且矛盾,《招魂》本文勸魂歸家,東西南北俱不可止,《敘》乃言下召之使上天,明是有人將這一篇固有之禮魂之歌,硬加在屈原身上,遂造作這一段故事作《敘》(楚賦中如此例者不一,《高唐神女》之《敘》與本文都不相干)?!秴斡[·古樂篇》《周禮·春官·大司樂》,皆載九招之名,是由召而出;以“招”名者,在戰(zhàn)國至漢初年多得很了。至于后人何以把韶加在虞身上,大約由于虞地行韶之一種流變,遂以為是出自虞地之先人者?!独钏股锨赝鯐贰班嵭l(wèi)桑間,韶虞舞象者,異國之樂也”,指明了他的流行地了。

其四曰《象》舞?!睹娦颉吩凇俄灐芬徊糠?,雖然說得不大明晰,但還沒有甚支離的話,且頗顧到《詩》本文,或者其中保存早年師說尚多,不便以其晚出及其為古文學一套中物而抹殺(《毛詩》實是古文之最近情理者,不泰不甚,或本有淵源,為古文學者竊取加入其系統(tǒng)內,說別詳)。我們如用毛說,則《維清》為《象》舞之一章?!秴斡[·古樂篇》:“成王立,殷民反,命周公踐伐之,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于江南,乃為三象,以嘉其德?!鄙痰乇境鱿笪?,近人已得證據,象舞應是商國之舊,或者周初借用商文化時取之,熊安生以為即在《武》中,未必有本。又春秋時有萬舞,《左傳》記其行于楚:“子反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側,而振萬焉。”《詩·風》記其行于衛(wèi):“簡兮簡兮,方將萬舞?!薄渡添灐酚浧湫杏谏蹋骸叭f舞有奕?!被蛞嗍巧虈f,遠及南服,未知和象舞有關系否?

其五曰嗣王踐祚之舞。此舞之名今不知,或可于傳記中得到?!堕h予》《訪落》《敬之》三篇及《烈文》,均應是這個作用。我不是說這四篇應該合起來屬一篇,但這四篇中必有如何關系,這四篇都不是單獨看便能完全了意思的?,F在把《書·顧命》及《詩·閔予小子》《訪落》《小毖》《烈文》《敬之》抄在下面,一校便知嗣王踐祚之容,當甚繁長。

惟四月,哉生霸,王不懌……王曰:“烏乎,疾大漸惟幾,病日臻,既彌留,恐不獲誓言嗣,茲予審訓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用克達殷,集大命。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訓,無敢昏逾。今天降疾,殆弗興弗悟。爾尚明時朕言,用敬保元子釗,弘濟于艱難,柔遠能邇,安勸小大庶邦。思夫人自亂于威儀,爾無以釗冒貢于非幾。”茲既受命還,出綴衣于庭。越翼日,乙丑,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宮毛、俾爰、齊侯呂伋,以二干戈、虎賁百人,逆子釗于南門之外?!狡呷眨镉稀趼槊犴肷眩少e階。……太史秉書,由賓階,御王冊命。曰:“皇后憑玉幾,道揚末命,命汝嗣訓,臨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揚文武之光訓?!蓖踉侔?,興,答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亂四方,以敬忌天威?!蹦耸芡?、瑁。王三宿三祭三咤,上宗曰:“饗!”太保受同,降盥,以異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受同,祭嚌宅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降,收,諸侯出廟門俟。王出在應門之內,太保率四方諸侯入應門左,畢公率東方諸侯入應門右,皆布乘黃朱,賓稱奉圭兼幣,曰:“一二臣衛(wèi),敢執(zhí)壤奠。”皆再拜稽首。王義嗣德,答拜,太保及芮伯咸進相揖,皆再拜稽首。曰:“敢敬告天子,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誕受羑若,克恤西土,惟新陟王,畢協賞罰,戡定厥功,用敷遺后人休。今王敬之哉,張皇六師,無壞我高祖寡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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