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內(nèi)高手不簡單——沙僧形象新說

研究者通常用“無性格”一詞來概括沙僧這一人物形象，應(yīng)該說這個概括還是有一定道理的。當然，無性格并不等于沒有性格，只是說性格特征不太明顯，個性表露不太鮮明而已。的確，很難用一個準確的詞匯來描述沙僧的特征。在取經(jīng)隊伍中，總是能時時感覺到他的存在，而他的存在卻又不那么為人所注目。

之所以如此，自然與沙僧特殊的職位有關(guān)。作為一名與主人形影不離、照料生活起居、負責安全保衛(wèi)的高級侍從，不管服務(wù)的對象是玉皇大帝還是唐僧，都讓人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這正是他工作稱職的表現(xiàn)。畢竟這是一個注定要做綠葉的職位，如果一位侍從頻頻露臉，搶鏡頭，主人卻被冷落在一邊，那就本末倒置了，說明保衛(wèi)工作存在著問題。無性格恰恰說明沙僧的工作是稱職、合格的。

不過，無性格只是表面現(xiàn)象，倘若要以此證明沙僧這位大內(nèi)高手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則又失之偏頗了。這顯然是小看了這位在天庭服務(wù)多年、曾見過世面的卷簾大將。雖然他在全書中出場的次數(shù)、受關(guān)注的程度遠不如孫悟空、豬八戒，也沒有多少話語權(quán)，但決不能因此說他沒性格，其實這位老兄一點都不傻，其內(nèi)心世界還是蠻復(fù)雜、蠻豐富的。

和大師兄孫悟空、二師兄豬八戒相比，沙僧有許多先天的劣勢。他雖然稱自己早年曾訪仙求道，得到過異人的真?zhèn)鳎珡淖髌返膶嶋H描寫來看，其武功實在平平，不僅在西天路上根本不起眼，就是在天庭里，也照樣排不上號。否則，他也不會去做卷簾大將，而該是天王、元帥之類的顯要了。侍從并不見得一定就武功蓋世，等到他們?nèi)_鋒陷陣的時候，往往也就無補于事了。忠于主人，永不背叛，這才是侍從最重要的素質(zhì)。

眾仙聚集的蟠桃會上，連吃一顆仙桃的資格都沒有；失手打壞一個酒杯，竟然會受趕到下界的嚴厲懲罰。從中也不難看出沙僧在天宮較為卑微的地位。孫悟空齊天大圣的名頭和大鬧天宮的威風自然是他望塵莫及的，就是豬八戒的天蓬元帥一職，也比卷簾大將尊貴許多。西天取經(jīng)路上，屢屢與妖怪對陣，盡管也用賣弄的口氣講過幾次自己的身世，但可以炫耀的地方實在太少。效果遠不如孫悟空，人家把大鬧天宮的輝煌歷史不時說上幾句，還能起到震懾妖怪的作用。

用句當下頗為時髦的話說，西天取經(jīng)是一項風險很大的集體工程。雖然大家都是取經(jīng)隊伍中的重要一員，但由于出身、閱歷的差異，每人面對風險的承受能力也各不相同。說起來，孫悟空、豬八戒都是有老本可吃、有退路的，即使取經(jīng)不能成功，也可以回花果山、高老莊，重溫先前那種幸福、快樂的世俗生活。沙僧則不然，對他來說，天庭肯定是回不去了，流沙河顯然也不是留戀之地，窮山惡水間的饑餓、寂寞生活還不如西天取經(jīng)來得熱鬧、有保障。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取經(jīng)立場也比孫悟空、豬八戒要來得堅定，與唐僧也有更多的共同語言。

在這個取經(jīng)集體中，要想獲得發(fā)言權(quán)，說話算數(shù)，要靠實力、資歷和聲望。但無論是哪個方面，沙僧都無法與孫悟空、豬八戒這兩位師兄相比。在自己前面，既有一言九鼎的師父，又有兩位難伺候的師兄，他十分清楚自己在這個奇特集體中的位置，由于沒有多少本錢，干什么，不干什么，并不能由自己說了算，他只能選擇沉默和服從。否則，缺乏底氣的指手畫腳只能是自取其辱。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少說話，多干活，安守本分。在西天取經(jīng)路上，沙僧也正是這樣做的。

自身的條件和位置實際上也就決定了個人的思想和立場。在取經(jīng)隊伍的各個成員中，除了唐僧，取經(jīng)意志最為堅定的就要數(shù)沙僧了。取經(jīng)對他的意義與孫悟空、豬八戒截然不同，這是其改善處境、提升人生的唯一途徑。不管是美德也罷，是性格也罷，他的忠誠給讀者留下了十分鮮明的印象。這種忠誠既是對取經(jīng)事業(yè)的，在很多時候也是對唐僧本人的。正是因為忠誠，他才會不辭辛勞地服侍唐僧，這正如如來后來在“取經(jīng)表彰會”上所總結(jié)的：“誠敬迦持，保護圣僧，登山牽馬有功?！睂O悟空曾主動出走過，后來還被唐僧趕走了兩次，豬八戒更是動不動就提散伙，一心想回高老莊做回爐女婿，甚至就連身為取經(jīng)領(lǐng)隊的唐僧都時常抱怨路途遙遠，心急焦躁，不時生出思鄉(xiāng)之情，但沙僧從沒有說過類似的話，似乎連這樣的念頭都沒有。

無論是在天庭，還是在取經(jīng)路上，沙僧干的都是同一種工作，他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順從、本分和勤勉已經(jīng)內(nèi)化為一種本能。挑擔、牽馬、伺候師傅，這些孫悟空和豬八戒都不愿意干的苦活和累活，沙僧一一都做了，而且一做就是十幾年，做得非常稱職，從沒有牢騷和怨言。僅從這一點來說，沙僧實在是取經(jīng)隊伍中不可缺少的一員。這是沙僧可貴的美德，也是他的難得之處。別說孫悟空、豬八戒不愿意做這些，即使愿意，也未必能做得這么好。這與沙僧的思想、性格有關(guān)，自然也得益于他在天庭做卷簾大將期間得到的鍛煉。

西天取經(jīng)路上，除了做好服務(wù)師父的本職工作，沙僧也時常要沖鋒陷陣，得到不少降妖除怪的機會，為孫悟空打打下手。由于武功平平，盡管每次都很賣力，但所起的作用實在有限，只能說是精神可嘉。按照取經(jīng)隊伍的分工安排，沙僧意味著保護唐僧的最后一道防線，一旦前面兩位師兄抵擋不住，輪到他出場作戰(zhàn)的時候，常常已無濟于事。到了這種時候，他也只能起到延緩師父受罪時間的作用。

閱讀《西游記》一書，不能不注意各位取經(jīng)成員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這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在取經(jīng)成員中，有兩組最為明顯的矛盾：一是孫悟空與唐僧之間的矛盾，二是孫悟空和豬八戒之間的矛盾，后一組矛盾在一般情況下常常從屬于前一組矛盾。這里只說前一組。就沙僧本人而言，為人低調(diào)、本分、順從的他和其他三位成員之間很少發(fā)生沖突。但作為取經(jīng)隊伍中的一員，當別人之間產(chǎn)生矛盾時，他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一般情況下，如果沖突不太嚴重，沙僧通常會出來打打圓場，進行調(diào)和。不過，沙僧的調(diào)和只是在一定范圍內(nèi)起作用。當矛盾變得十分尖銳、涉及原則問題時，沙僧也就不再和稀泥了，他實際上還是有原則，有立場的，那就是忠于唐僧。這在唐僧兩次驅(qū)逐孫悟空的過程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

從沙僧平日的言行來看，他對大師兄孫悟空還是十分欽佩和信任的，并時常在妖魔面前炫耀。但是一旦孫悟空和唐僧發(fā)生矛盾，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他的感情天平就會不自覺地偏向唐僧這一邊。即使他意識到唐僧的判斷存在失誤，也不會像孫悟空那樣堅持自己的立場。自然，他更不可能公開站在孫悟空一邊。于是，他選擇了沉默，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表態(tài)。

孫悟空對沙僧的這種愚忠表現(xiàn)是不滿的，他曾這樣埋怨這位師弟：“你這個沙尼！師父念緊箍兒咒，可肯替我方便一聲？都弄嘴施展！”到了這個時候，沙僧也只能尷尬地要求孫悟空“君子人既往不咎”了。好在取經(jīng)過程中這種尖銳的沖突并不是太多，沙僧平時為人低調(diào)，沉默總比豬八戒的煽風點火要好。孫悟空對沙僧的印象很不錯，曾當面稱贊他是好人，對此也就沒有多計較。

盡管大家都是苦行僧，但比較而言，這個詞用在沙僧身上更為貼切。不過，這位老兄也并非整天板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西天取經(jīng)路上，他也時常和大師兄孫悟空一起，開開豬八戒的玩笑，小集體里不時出現(xiàn)的和諧氛圍，也有他的功勞，這顯示了其可愛、幽默的另一面。不過就是在這種時候，他也把握著一個原則，那就是基本上不主動，只是在旁邊幫幫腔、敲敲邊鼓而已，甚至可以用“小心翼翼”一詞來形容，這里面是不是也有些圓滑世故的成分呢？

沙僧這個人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