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里的鴿派——太白金星形象新說

提起玉皇大帝及其領導下的天庭政府，《西游記》的讀者們恐怕大多都沒有什么好印象，在新生代神仙孫悟空的映襯下，其管理機制的野蠻、荒謬、古板、迂腐等種種弊端一一暴露出來，用《紅樓夢》里元妃的話來形容，天庭可謂“不得見人的去處”。就連其內部成員都不喜歡這里枯燥乏味的生活，奎木狼等神仙的屢屢私自下凡就很能說明這一問題。

不過，以天庭之大、神仙之眾，不見得個個都是膿包，面目可憎，里面也還是有高人在的。比如有這么一位老神仙，官階挺高，但沒有官僚氣，人緣挺不錯，不僅讀者感到親切，就連心高氣盛、恃才傲物的孫悟空也覺得投緣，對他也比較客氣。此人就是太白金星。

對太白金星的具體官銜，作品中沒有明確交代，但似乎還不算低，大概是個丞相之類的文職官員。玉皇大帝對他的話還是比較信從的，兩次招安孫悟空的建議都得到采納，這說明他在天庭還是有些發(fā)言權的。

從言談舉止、辦事風格上來看，這位太白金星與托塔天王等天庭武將明顯不同，他做事穩(wěn)妥，為人溫和，更講策略，也更具靈活性，容易使人接受，可謂天庭里的鴿派人物。如果沒有他，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時間肯定會提前。是他兩次為玉帝出謀劃策，建議以招安的形式和平解決糾紛，從而暫時緩解了孫悟空與天庭的矛盾。

與討伐相比，招安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不僅可以避免沖突，而且還能借機羅網人才，最起碼有利于樹立政府的正面形象。正如太白金星所說的：“一則不動眾勞師，二則收仙有道也。”一旦動起刀兵，就沒有回旋余地了，損兵折馬不說，萬一不能取勝，那人可就丟大了，要知道天庭是丟不起人的。

太白金星的兩次招安換來的不過是短暫的和平，并沒有取得真正的成功。天庭僵化、混亂的管理機制決定了招安的失敗。沖突到頭來仍不可避免，這也怨不得孫悟空，大鬧天宮的局面完全是天庭一手造成的。既然是招安，總得對人家有所了解。即使沒親眼看過孫悟空的表演，從龍王和閻王的申訴中不難想象孫悟空的能量。讓這樣一個武功高強，連龍宮和地府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去喂馬，明擺著是玩弄人家，孫悟空不造反那才奇怪。

第一次討伐失敗后，那些不可一世的天庭官員們終于領教了孫悟空這位神仙新秀的厲害。在太白金星的勸說下，玉皇大帝盡管答應了孫悟空封齊天大圣的條件，但仍然讓他干著和養(yǎng)馬差不多的工作，而且連蟠桃會的入場券都不給一張?？梢娪窕蚀蟮鄄]有真正采納太白金星的建議，做的都是表面文章，缺乏誠意，戲弄人家。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差點葬送了自己的皇位。

招安失敗，太白金星也是有責任的。齊天大圣“有官無祿”的主意就是他想出來的，所謂“有官無祿”，用太白金星的話來解釋，就是“名是齊天大圣，只不與他事管，不與他俸祿，且養(yǎng)在天壤之間，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寧也”。聽起來頭頭是道，好像很不錯，但根本就行不通，孫悟空是何等聰明？瞞得了一時，騙不過一世。最后還是露餡，自食其果。孫悟空哪里知道太白金星的這些貓膩，將所有的賬都記在了玉皇大帝身上，鴿派的欺騙性和可怕性也正表現(xiàn)在這里。

溫和也罷，強硬也罷，說起來大家都是為玉皇大帝打工，太白金星與托塔天王等武將盡管辦事風格各異，但最終目的是一致的，即維護天庭的統(tǒng)治秩序，不過是分工不同，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而已。

太白金星的所謂寬容也是有限度的，因為他也受制于天庭的管理機制，不過是在有限范圍內做一些調整而已。一旦孫悟空不滿意這些缺乏誠意的工作安排，天庭現(xiàn)有的機制又無法接納這位武藝高強的新生力量，他也就無能為力，只能借助武力了。但不管怎樣，溫和總是比強硬好，對話總是比對抗容易被人接受，畢竟它在形式上還保留一些機會。孫悟空雖然對天庭諸神不放在眼里，對太白金星的印象倒還不錯。

攪亂蟠桃會，偷吃仙丹之后，孫悟空與天庭的矛盾一下變得十分尖銳，不可調和，太白金星這樣的鴿派也就沒了用武之地。

太白金星再次出場，是在西天取經路上。也許是主管西方、職責所在的緣故吧，太白金星對唐僧師徒的取經事業(yè)還是相當關注的。天庭的其他神仙，除非孫悟空求助，一般不會主動提供幫助的。太白金星則不然，不僅府中沒有童子、坐騎之類的在職人員私自逃到下界為妖，而且還屢屢主動上門提供降妖服務。

唐僧西天取經，剛出邊界，走到雙叉嶺，就遇到妖魔，兩個隨從喪命。如果不是太白金星相助，取經大業(yè)早就夭折。這位太白金星不僅救了唐僧一命，而且還給其鼓勁，告訴他“前行自有神徒助，莫為艱難抱怨經”?？磥碛^音菩薩曾將尋找取經人的情況向天庭稟報過，否則，太白金星怎么會知道前面自有徒弟相助？

由于是文職人員，太白金星所能提供的幫助不過是傳遞情報，畢竟他對西方情況熟悉。比如在車遲國和獅駝嶺，都是他事先通風報信，給孫悟空一個準備的機會。效果如何暫且不論，這種好意無疑是值得肯定的。如果按照天庭那種人浮于事的辦事風格，太白金星完全可以不管這些事情，等孫悟空找上門來求助時，再出面不遲?？梢娝麕椭粕畮熗绞钦嫘膶嵰獾?，固然是職責所在，但也有個人熱心、負責的成分。不像觀音那樣，表面上對取經事業(yè)大力支持，背后則經常弄些手腳，不是聯(lián)合其他神仙戲弄一下唐僧師徒，就是弄些妖怪來為難他們；也不像太上老君，需要提供幫助的時候推三阻四，還放縱手下的童子、坐騎屢屢到下界為妖，給取經事業(yè)制造了很多障礙。

值得一提的是，太白金星兩次通風報信，采用的方式卻各不相同，作者寫得頗為風趣。在車遲國是采取托夢的形式，事先通報孫悟空到來的消息，以安慰那些受苦受難的僧人。孫悟空知道這一情況，自然比較高興，因為這是“替老孫傳名”。

更為精彩的是在獅駝嶺。這一次太白金星全然沒擺天庭重臣的臭架子，而是進行了一場十分風趣的化裝表演，不乏幽默感。按說給唐僧師徒通風報信，老老實實告訴他們，前面有什么妖魔就行了，但這位老先生偏偏不這樣，而是想玩點小花樣，藏頭露臉的，非要和孫悟空斗上一番口舌才肯露出真面目。

故事剛開始，太白金星便以一個老者的形象出現(xiàn)，“鬢蓬松，白發(fā)飄搔；須稀朗，銀絲擺動；項掛一串數(shù)珠子，手持拐杖現(xiàn)龍頭”。一上來就是一通猛喊，結果效果奇佳，喊得唐僧跌下馬來，“掙挫不動，睡在草里哼”。就是這點小招術，竟然瞞住了火眼金睛的孫悟空。天生愛玩的他哪能錯過這樣的好機會？于是變成一個俊俏斯文的小和尚，幫助太上老君把這場戲演下去。

接下來的表演就像說對口相聲。一個極力說妖魔如何厲害；一個極力夸?？冢f自己如何有神通。玩了一會兒，孫悟空現(xiàn)出本相，要求老先生告知“委的有多少怪”。誰知太白金星還沒玩夠，“戰(zhàn)戰(zhàn)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聾，一句不應”，應該說演技還是相當不錯的。

豬八戒的上場將這場小喜劇推向高潮，他得到妖魔的真實情況，同時也被“唬出屎來了”，提出“各自顧命”的散伙主意，弄得唐僧也感到毛骨悚然。

本來是通風報信，結果竟攪亂了取經隊伍的軍心。于是，孫悟空也沒有心思開玩笑了，趕緊進行安撫。太白金星此時大概也覺得玩笑有些過火，干脆走人。被孫悟空趕上后，才揭穿謎底。

這段描寫是獅駝嶺大戰(zhàn)前的一個小插曲，這也是全書中最為精彩的段落之一。此時的風趣、幽默與后面的嚴肅、緊張形成鮮明對此，作者深得作文張弛、動靜之法。獅駝嶺通風報信是太白金星戲份最多的一場戲。在這場化裝小品中，太白金星竟然騙住了孫悟空，表演可謂十分成功。讀者由此也可對這位天庭重臣有更為全面、深刻的認識，單看他和孫悟空、豬八戒的斗嘴，不難看出其幽默、可愛的一面，這位老先生還是有些童心的。

可惜，太白金星在書中只是一個配角，沒有什么重頭戲，否則，以其性格和脾氣，定能生發(fā)出許多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