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

布老虎散文·鐵簫人語 作者:宗璞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

寫這篇文章,有些像寫歷史小說。因為記的是1982年9月10日這一天,而現(xiàn)在已是1985年底了。三年如逝水,那一天情景卻仍然歷歷在目,沒有沖淡,沒有洗掉??磥響撚涗浽诎浮?/p>

三年前9月10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贈予父親名譽文學博士學位。這是我侍八十七歲老父赴美的起因。

但這次旅行的實際動機是,據(jù)我們的小見識,以為父親必須出一次國,不然不算解決了政治問題。所以才扶杖遠涉重洋??偹慊钪鋈ィ不钪貋?。所獲自不止政治上爭了一口氣和一個名譽博士。

我們在9月9日自匹茲堡驅車往紐約,到市郊時已是黃昏,路邊的燈不知不覺間亮了起來,越來越多。到哥大招待所時,黑夜已先我們而至了。從高樓的房間里下望,只見一片燈光的海洋,靜止的閃爍的和流動的光,五彩繽紛,互相交叉,互相切入,好不輝煌。

10日上午,有幾家報紙和電臺來訪,所問大多為來美感想。其中一位記者與我的兄長在賓州大學同學。大家又一次慨嘆世界之小。在不斷的客人中,清華老學長黃中孚出現(xiàn)在門前,宣稱帶來了熨斗,問我們的“禮服”是否需要熨一下。接著我在費城的幾位女友聯(lián)袂而至,帶來四雙鞋任我挑,因為據(jù)說我的鞋不大合格。這時我們不但驚世界之小,更喜人情之厚了。

下午4時,在哥大圖書館圓形大廳舉行了隆重的授予名譽博士的儀式。儀式由哥大校長索爾云主持。上臺的幾個人都罩上了絲絨長袍,很莊嚴,可也很熱。索爾云笑道:“榮譽和安逸是不能并存的?!?/p>

儀式最先由哥大哲學教授狄百瑞先生致辭。這次贈授學位本系他所倡議。狄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講學時,對他的介紹中有一句話:“先生本一介書生?!笨吹揭晃唤鸢l(fā)碧眼的書生,覺得很有趣。他致辭中說:“我自己不能理解也不能同意近年來對馮先生的批評;我也不妄自評價他的行為的意義。我以為,他了解自己是有困難的,其中有尖銳的沖突。但是他忍耐,他永不失望,總是向著未來,相信中國和西方會有更好的了解。他是中國真正的兒子,也是哥倫比亞可尊敬的校友。他的學術研究為促進我們兩大民族的了解,做出了很多貢獻?!?/p>

之后由索爾云致辭,授證書,戴兜帽。再由父親致答辭。這份答詞已收入《三松堂自序》。他在答詞中概括地講述了自己六十年哲學路程。最后再次引用了“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這兩句詩。他的努力是保持舊邦的同一性和個性,同時要促進實現(xiàn)新命——現(xiàn)代化。請注意“舊邦新命”的提法首見于馮撰西南聯(lián)大紀念碑文:“我國家以世界之古國,居東亞之天府,本應紹漢唐之遺烈,作并世之先進。將來建國完成,必于世界歷史,居獨特之地位。蓋并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唯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北淖饔?946年。這次又提到這兩句,強烈地表現(xiàn)了老人一貫熱愛祖國的精神,如日月昭昭,肺腑可見!

答詞中還說,在國家統(tǒng)一、建立了強大的中央政府后,會出現(xiàn)新的廣泛哲學體系,作為國家的指針。中國今天也需要一個包括新文明各個方面的廣泛哲學體系來指導。對于這一點,父親的摯友卜德提出了異議。

儀式之后是招待會,父親坐在輪椅上和來祝賀的賓客握手,不少人問起我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在很覺慚愧。三年來我在這方面毫無進展。晚上為父親舉行的宴會上,有幾位朋友講了話。卜德先生是《中國哲學史》兩卷本的英譯者,曾數(shù)次到中國。他自己說,1978年是最后一次,那年他兩次到北大,都未獲準來見父親。他確曾寫過一信,說既然如此,他永不再來。如今逢此盛會,彼此感動可想而知。感動和歡喜不妨礙他坦率地說出自己的看法。意見不同也絲毫不妨礙友誼。這使我也感動和歡喜。

卜德那一段異議譯文大意如下:“馮先生答詞中說,一國政治的統(tǒng)一往往伴隨著新的統(tǒng)一的哲學,并以為今天也要如此??梢岳斫猓谌魏螘r代和國家中,許多人——特別在他們經(jīng)歷了嚴酷的政治、社會緊張局面之后,會渴望有一個無所不包的單一的體系,使他們知道如何待人處世,如何對待人類以外的世界,這體系會使人得到心理上的平安和有社會目的。但是如果這樣,特別是官方支持時,就會走向教條主義和盲目的狂熱,使人不敢提出問題。所以我以為,理智的多樣思考,盡管會帶來實際困難,總是比整齊劃一為好。我以為,先秦的百家爭鳴,漢以后佛道教的爭辯,比后來政府支持的正統(tǒng)儒家,更能促進理性的發(fā)展?!?/p>

父親后來說,當時無時間深談,可是卜德說的不需要正統(tǒng),這不需要本身也是一個正統(tǒng)。所以在一個時期中還是要有大多數(shù)人共同的思想。我很怕落入哲學的論辯,制止他再發(fā)揮。我以為一個時期大多數(shù)人共同的思想最好是自然形成而非人為強制??梢蕴岢?,而不應禁止。數(shù)千年封建制度使我們習慣于統(tǒng)一,最好也漸漸習慣于不同、多樣。

晚宴上發(fā)言的還有哥大副教授陳榮捷和哈佛教授杜維明。陳先生說,最重要的是,當別人都貶低中國文化傳統(tǒng)時,在一片全盤西化的呼聲中,馮先生寫出了他的哲學史,使知識界重新信任自己的傳統(tǒng)。他至少給了中國哲學以尊嚴,如果還不是榮耀的話。這就保證了他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杜先生說,馮教授最關心的是儒家文化的個性和為科學技術規(guī)定的世界文化二者的創(chuàng)造性綜合。這和儒家那永遠的追求不可分。那追求是:在使人性失去的世界中,追求充分的人的意義。

最后父親講了一則逸事:我們在舊金山機場遇到一位老人,攀談起來。那位老先生問,你們來自中國,可知道馮友蘭先生是否還在世?雙方大笑后得知老先生也是哥大校友,比父親高一班,老先生說大家都非常關心父親的情況。晚宴結束了。父親再次感謝哥大,也感謝在美國體驗到的溫暖的人情和理解。

回到房間里,憑窗而望,見燈光的海洋依舊。心頭不覺泛起一陣溫暖的波浪,這是人情的溫暖,是逐漸了解的溫暖。一張張含笑的面孔在眼前掠過,儀式上的,招待會上的,晚宴上的,還有兩個多月來的新朋舊友,他們那關心的、尋求理解的目光比燈還亮。燈光的海洋流動著,夜復一夜。從昨晚到今晚,有多少頁人生的書翻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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