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窗戶窸窸窣窣的響聲比平日高了兩個分貝,一聲一聲地直襲我的耳膜,在黑夜里顯得尤為恐怖。天哪,入室偷盜?加上剛才的噩夢,我的神經(jīng)線依然脆弱,眼睛射出閃電般的精靈,耳朵豎得像天線,化身黑貓警長毫不猶豫地操起枕頭下的大刀,金光閃閃。那是大一時春一航送我的節(jié)日禮物,據(jù)說是英國最正的牌子,而且那天是什么節(jié)日我是不清楚的?!皣H左撇子節(jié),最適合你,收下吧,不客氣。小爺我很民主的,你是同意,是贊成,還是擁護(hù),隨你挑?!彼麚P(yáng)揚(yáng)自得的話里分明帶著挑釁。一起的禮物還有一塊手表,表盤從左到右逆時針開始計時,果然是很適合我。
是,我是左撇子。我從小就是一個跟大家不一樣的人,大家都用右手的時候,我用左手吃飯,用左手抄《吻別》的歌詞,用左手描紅,用左手丟手絹,用左手玩挑花,用左手扔沙包,用左手放風(fēng)箏……就連在人群中也可以一眼被分辨出,不是因為足夠優(yōu)秀而脫穎而出,只是因為我用的是左手。人說真理總是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然后發(fā)明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民主。我意不在說左撇子是真理,也不引以為傲或恥,而是以為,我們看似合理的,真相攤開往往很殘忍。
大概每個女孩身邊都會有這樣一個男孩,在一起時永無寧日,打打鬧鬧。在你書包里丟毛毛蟲,在你的課本上寫你是他的女人,課桌上一旦過三八線衣服上就多一條杠,你哭鼻子他在一旁笑得翻肚皮好像馬上要死去……插你兩刀也為你兩肋插刀,好吃的糖果咬一口分你一半,早上在窗口叫你一起上學(xué),晚上接你坐他的自行車回家,其他人欺負(fù)你他第一個沖出來,看著你笑他不知覺地嘴角上揚(yáng)……我一直記得春一航和笑我“左撇子”的孩子打架的情景,為首的大頭說我左手拿筆的姿勢像一只得了痔瘡的雞,要笑掉他的大牙了。笑得果然瘋狂,兩顆雪白的大門牙真要掉下的樣子。春一航不示弱:“假牙嗎,那么容易掉?”牙齒咬得咯咯響。
春一航是我從小玩到大的玩伴,從小與我一個院子長大,那時一起玩的還有夏驕陽、冬彥妮,她們住在兩條小路幾畝稻田的對面,因為同年,加上姓氏罕見的緣分,大家親如一家。
我們幾個的名字是住村頭的書記取的,他是同年代唯一上學(xué)堂超過十年的人,因緣、結(jié)局,所有一切的一切似乎就在當(dāng)時已種下。春,生機(jī)勃勃如春一航,字典上說春還代表情欲,“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用在他這個襟懷坦白的風(fēng)流鬼身上再貼切不過;夏,熱烈如夏驕陽,一年中最熱的一季,炙熱如太陽燃燒得性感妖嬈,沒有曲折婉轉(zhuǎn),燦爛著滾燙的愛恨情仇;秋,分明如秋小木,像一尾魚漂泊在夏冬之間,徘徊在冷熱之間,金黃愉悅背后分明還有凋零的寂寥和憂傷;冬,冷清如冬彥妮,純白清淺,眼中仿佛永遠(yuǎn)藏著一場深雪,與生俱來的溫暖缺失,要與誰人訴說。我常想,這挑著木箱、身材佝僂的老人應(yīng)該是一位得道仙人,至少得洞悉命理和世事,不然他隨意一捋胡須,安放在我們頭上的名字為何能如此親切、妥帖,一直到后來,他看不見又看得見的,后來的后來。
春一航家是官僚世家,上三代從村長起家,口頭禪盡是帶著官腔的“同意”、“批準(zhǔn)”。夏驕陽爸媽當(dāng)英語老師,所以她說得最多的是揚(yáng)城特色英語,三句話不離李雷韓梅梅句式。我家里開了個小小糧鋪,最擅長的是跟陌生顧客談天氣。冬彥妮爸爸修理自行車,她最擅長的是不說話,埋頭看言情小說或者寫字,一說話就從詩詞起,出口成章,信奉上天有好生之德,試圖用中國幾千年源遠(yuǎn)流長的文明感化一切惡念。四個家庭迥異,家境也有落差,但是那時候四個小家伙無憂無慮,每天穿著開襠褲快樂得像風(fēng)箏一樣在院子里飛。我們是一根藤上結(jié)出來的葫蘆娃兄妹,雖然沒有噴火、千里眼、順風(fēng)耳、隱身術(shù),但是很幸運(yùn),我們從小知道同根生的相親相愛。比如,隔壁孩子過來玩時,春一航經(jīng)常指著我們?nèi)苏f,喏,長大了我要娶她們。語氣像個將軍,鼻涕還掛著,驕傲得不是一般的欠扁。可惜我當(dāng)時也不是一般的不懂事和不懂矜持,春一航話一出,我們仨馬上就為爭誰當(dāng)大娘娘、誰當(dāng)小娘娘而大打水仗,那時候就連如今身材火辣的夏驕陽也十分彪悍,一屁股就把身后的我們撲通撞進(jìn)了六水河。
咳咳。我粗著嗓子咳了兩聲,多希望小偷會以為男主人在家而知難而退,火拼畢竟還是血腥了點,年紀(jì)輕輕的,就算是我輕輕地來了,輕輕地走的時候我也不希望不帶走一片云彩。
殺千刀的黑影并不退縮,小小停頓了會兒,開足馬力又往里爬,速度明顯比剛才快,躲在黑暗里的我看得不甚清楚,但是借著淺淺的月色是一個面目猙獰的人影錯不了,一閃一閃亮晶晶。阿彌陀佛。
“啊,殺啊——”
“別啊,啊——”
“殺啊——老實點——別逼我動手——”
“啊——救命啊?!?/p>
“你還要不要臉呢,小偷做到你這個份兒上還不如去撞死得了,還救命,有點職業(yè)道德好不好——不許叫,再叫就把你砍了,聽見沒?”
“啊——媽媽呀——”
“誰是你媽媽?在哪兒?還組團(tuán)來盜竊來了?”
“我是陽子啊——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嗎——”
我仔細(xì)一聽,清冽中微微甘甜,高亢中略略沙啞,這人的聲音不再如剛才那般尖銳,雖不是我熟悉的陽子的公鴨嗓,倒也有點熟悉的韻味。
“你先舉起手來,老實說,身上還有什么兇器,都交出來。不想死的話老實點,我的刀可是沒長眼睛?!蔽遗e著刀在來人身上胡亂搜了一遍,“按我說的話做,不然我就真不客氣了——”
“我先去開燈,過來,跟著我走,我說一步你動一步聽見沒,老實點,不想被撕票的話。你要是敢動歪主意的話就死定了,老娘我可不是吃素的?!?/p>
“你想死呢,大晚上的裝神弄鬼?也不事先知會我一聲,一念之差差點就害我鑄成大錯了?!泵髁恋陌谉霟粝?,整個房間亮堂起來,我驚魂未定,還真是陽子,兩人身上灑滿黃白色光芒。聚光燈打在舞臺上,我用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嚨,刀還神勇地架在她身上,她則像個蠟像,眼睛瞪得渾圓,眼珠一動不動,我被瞪得不好意思,趕緊收起自衛(wèi)兇器,那造型著實有點,怎么說,尷尬?不雅?我也不太清楚黑燈瞎火中我揮舞的是打狗棒法的第幾路第幾招,眼看著她好好的一條褲子差點被我切成了開襠褲。
“你滿腦袋都在想些什么呢?幸虧老娘我是個女的。大姐,你好意思,就你這么彪悍的架勢哪個小偷能動你半個指頭,你沒把他們打劫了就不錯了?!标栕犹崃颂嵫澴樱f這話的時候眼含熱淚滿臉委屈,“你是大錯,我差點死不瞑目、含恨九泉了,你知不知道?”
“也不看看我打了你多少個電話,敲了多久的門。隔壁大爺都起來兩次了?!?/p>
我拿出手機(jī)還在狡辯:“大爺他是起夜吧?!?/p>
“這個你倒是很清楚。”
“那開始我咳嗽的時候你怎么不做聲?”
“不是男的嗎?顏子健過來了?還是哪個小白臉?小妞兒,不錯,有前途嘛,這披星戴月的都快趕上姐的道行了,今天姐真是中頭彩了,人呢,到底憋不住了吧,藏哪兒了?”她一下子來了興致,臉上掛著中了500萬的驚喜,捉迷藏般一個柜子一個柜子找,前所未有的精細(xì)認(rèn)真,就像我小時候找我媽的荔枝罐頭、八寶粥的神情,挖地三尺。
“您快別折煞我了,就算我有那熊心豹子色心色膽,也沒您那滅絕師太的天賦異稟和后天的勤懇鉆研啊,不然早上峨眉山投奔她老人家去了。”
“你就吃獨食吧你。”捉奸未遂她有些泄氣,“齷吃了泰恩,不是要搬家嗎?”不知道的還以為來了一洋妞,和陽子一起闖蕩江湖這么多年,還好我已經(jīng)習(xí)慣,“齷吃了泰恩”就是“What’s the time?”
聽她這么一說我挺羞愧,可不是我要搬家嘛,她這千金大小姐都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地支援來了,我居然還賴床沒起,敢情我自己搬家還沒她這個外人積極?這么反省著,低著的頭不經(jīng)意間瞟見表,靠,才5點不到,趕著去投胎啊?當(dāng)然我沒敢發(fā)出聲來。
“趕快收拾一下吧,sister me等下還有大事要辦,一幫兄弟在樓下?!笨此杉t的眼睛我知道她是過了豐富的夜生活后直接過來的。
一般人也許聽不懂,我們兩人說話稀奇古怪得跟特工對暗號似的,但是我哪是一般人啊,這個會把“Who is this man”翻譯成“這是誰的男人”的女人,我已經(jīng)習(xí)慣她把“姐姐我”說成“sister me”,“卡恩”就是“come”,“你”就說“油”,另帶對她無孔不入的鳥語習(xí)以為常。你說你喊救命的時候丟個help我還能認(rèn)那么久嗎?
打開窗戶,我嚇了一跳,樓下呼啦啦一群小伙,黑壓壓的像一塊幕布,他們沖我熱情地喊:“小木姐?!蔽也灰姷谜媸撬麄兊膵屔?,他們叫我姐純粹是因為我是他們陽子姐的姐妹,道上都這么稱呼吧。
我邊沖他們揮手邊喊:“同志們好!同志們乖!”然后轉(zhuǎn)頭問陽子,“你怎么帶了這么多人過來???又不是打仗?!?/p>
陽子一挑眉,波瀾不驚地說:“so so,no辦法,sister me人緣good?!?/p>
我當(dāng)場做嘔吐狀。
“你能不能叫他們以后看見我不要叫我姐?我挺純潔的一孩子,叫得跟black社會似的?!蔽疫吽⒀肋吀栕犹嵋庖?。
“哦。那叫阿姨吧?!?/p>
“算我沒說?!?/p>
或許是我身上與生俱來的狗腿子本性,抑或有奶便是娘的漢奸氣質(zhì),本著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原則,我不得不承認(rèn)四個伙伴中,我跟大姐大——陽子走得尤為近,稱得上形影不離。學(xué)前班、小學(xué)、初中、高中、大學(xué)一路過來,即使不同班也是同校,人生僅有和所有的畢業(yè)照上我們不是在前排摟著,就是后排她在我頭上豎起個V,而這些冬彥妮、春一航原本約定一起參與的歲月卻前后缺席了。冬彥妮高考后輟學(xué),春一航大四下學(xué)期時立志做海歸,鍍金出了國,生活里不確定的因素那么多,偶爾的堅定于是顯得尤為可貴。陽子絕對是我這輩子最鐵的開襠褲死黨,絕對兩肋插刀在所不辭的那種,將大姐大和監(jiān)護(hù)人一角扮演得盡職盡責(zé)、入木三分。小時候一起去鄰村偷桃子,被狗追得嗖嗖地上了樹不敢下來,最后還是她冒著得狂犬病的危險,扳了根巨大的樹枝哧溜就下了樹,最后屁股上光榮負(fù)傷,白花花被展覽了一個禮拜,全村男女老少都組團(tuán)過來慰問……學(xué)校野炊,從家里帶的鍋被我搶鍋巴時鑿了個洞,是她湊錢買了膠水給我補(bǔ)上的,雖然那鍋最終還是報廢了,但是至少我沒挨打。
二年級時,我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要么趴在圍墻上寫愛告狀的王二蛋的壞話,諸如“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放屁就是王二蛋”“大班長假積極,腦袋扣個西瓜皮,西瓜皮兩瓣兒了,大班長完蛋兒了”;要么一遇到年紀(jì)比我們大一倍的周扒皮就欺負(fù)他,靜悄悄地埋伏在茅房旁邊,他一進(jìn)去陽子一聲令下,我們就以背《坐井觀天》的聲調(diào)朗朗出口:“周扒皮的屁,震天地,一震震到意大利,意大利的國王正在看戲,聞到這個屁,非常滿意,派了兩個兵,去追這個屁”“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秋州,秋州秋州大解放,周扒皮的老婆賣冰棒,冰棒冰棒化成了水,周扒皮的老婆變成了鬼”“你罵我我不理,我到南村找老李,老李給我一桿槍,照你腦殼打三槍”“報告司令官,你的老婆在海灣,沒有褲子穿,撿了一塊布,做了三角褲。東補(bǔ)西補(bǔ),還是露屁股”,一個比一個喊得響,直到他露著屁股提著褲子出來,一哄而散又一個比一個跑得快。若不幸被逮個正著,每次倒霉的總是陽子,大人一定認(rèn)為是她指使的,她也一個人扛著,堅毅、韌勁、大義凜然,從哪個角度看都神似擁有最性感鬢角與下巴弧度的天龍圣斗士紫龍,感動得我們鼻子冒泡、淚眼口水汪汪。
上四年級那會兒,后桌的一個男生老揪我辮子,我被揪得嗷嗷叫,關(guān)鍵是有損我水手月亮美少女小兔的造型。陽子知道后,二話不說,背著棍子就去找那男生去了,忍者神龜般,特慷慨激昂。我也去了,不過是一只手拽著她衣角,一只手還小媳婦似的捂著臉,一步三回頭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男生應(yīng)該是有點早熟,才12歲不到,就足有1米7,虎背熊腰黑不溜秋的,鷹鉤鼻子,看著跟一野人巫師似的,就差配藥殘害人類了,背后我一直叫他格格巫……最后的結(jié)果是,棍子雖然沒派上用場,但是活生生揪了他一撮頭發(fā)下來,第二天他就轉(zhuǎn)校了。
期末考試,陽子抄答案被抓個正著,語文老師拿著紙條逼問是誰傳的。她打死不說,拿時任教導(dǎo)主任的她爸爸來威脅她依然不做聲,視死如歸。到后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自己跳出來,兩個人站在走廊上抄《小學(xué)生日常行為規(guī)范》時,她還罵我傻:“你不站出來,就只要幫我抄一遍就可以了?!?/p>
我的葫蘆娃畫冊被收走,她潛進(jìn)老師辦公室?guī)臀彝祷貋恚晃疑蠈W(xué)遲到,她把老師打鈴的鐵塊藏起來;到村口大坪里看電影,她在地上畫圈圈占座位,還指揮我們騎到春一航肩膀上;我說長大后要嫁給放電影的小王,趁換帶子的空當(dāng)她幫我打探到小王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后來我又說要嫁給《包青天》里的展昭,她也任由我抱著電視機(jī)親……
那些事我一直記得。我常想,有這樣的死黨,我這輩子算是值了,要我為她做什么事情我絕對萬死不辭。當(dāng)然,這些酸掉牙的話我從來沒對她說起過,不然她肯定得拿天馬流星拳揍我。也是,如果她要跟我說這么酸掉牙的話,我指不定會拿北斗神拳打爆她的頭。一定要說,頂多說她從小就如母雞般將柔弱如我守護(hù)在她的翅膀之下,躲避掉老鷹的利爪和其他一切進(jìn)攻。
和顏子健在一起后,有一次他說,我對陽子他們比對他還好。
這不算我們的主要矛盾,連最后一根稻草都算不上。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直到現(xiàn)在,我最大的遺憾是當(dāng)時只是當(dāng)作一個無關(guān)痛癢的玩笑,沒有發(fā)現(xiàn)他說起這個時的失落,沒有聽到他心底的不確定,沒有跟他深入探討血濃于水,沒有探討有一個與自己生命等長軌跡的小伙伴的陪伴,多么難能可貴,不可復(fù)制。我們吃過同一個媽媽的奶,穿過同一條開襠褲,挨過同一根藤條的打,罰抄過同一篇課文,策劃過同一次離家出走,一路結(jié)伴走來的我們早已親如姐妹兄弟,二十多年漫長的伙伴情誼扎根在心底,開出血脈親情的花,就像身體上的手足、眉眼,不是說拿走就可以拿走的。不管其中一個人出了什么問題,只要一句話,其他人永遠(yuǎn)、一定、無疑、絕對是義無反顧的。最重要的是,以后我們可能再也碰不到這樣的一群人了。
這些我都沒有跟他認(rèn)真說起,沒有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蛟S,這本身就是對他最大的疏忽。
我只是說:“這么多年,養(yǎng)一只小狗都有感情呢,何況一窩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