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藏空韻,墨溶杯酒,淺運濃頓。清風碧盞無處,斑駁月影,高燭三寸。數(shù)載書閑,拭案欲讀紙先潤。志海闊!難過清風,卻叫枯枝困雄隼。
風聲雨意如寒刃,斬紅肥,了了憑欄飲。庸人自擾何處?言過往,幾經(jīng)秋問。浪蕩多年,歸去來時已剩孤枕。柳瑟瑟,懷夢悠然,只道枯巢近。
——《雨霖鈴·歸去來》
每個人從小便有一顆追逐真相、追逐自由的心。就像小時候,我們總會帶著疑惑和不甘看著周遭的一切:后院那座大山里到底有沒有住著神仙?爸爸每次到底是從哪推著自行車帶著雞蛋和糖果回家的?門前的那條土路通向的遠方到底有多遠?長大之后到底會走向怎樣的世界?我也不例外,這是少年獨有的浪漫情懷,與大人無關,與大人眼中的世界也無關。
“沒有一艘船能像一本書/將我們送往異鄉(xiāng)/也沒有一匹駿馬/能像詩一樣馳騁遠方……運載人類靈魂的車輛/是何等的便宜!”偉大是一種天賦,有些人即使足不出戶,也可以創(chuàng)造世界,偉大我做不到,足不出戶我倒是學得爐火純青。
母親一脈遺留給我兩樣東西,其一,是二分之一的滿族血統(tǒng),其二,是遺傳性的心臟病。那時候,父母都是國企職工,沒有很多時間照顧我,陪我玩。所以從我小時候起,整日被反鎖在家的我,追逐真相和自由的天地,便只有在上海那十五平方米的家里,而我遠望的唯一坐標,便是兩張掛在墻上的巨大的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一張上海地圖。那時,我沒事就喜歡把地圖拽下來,光著腳踩在上面,看著上面各種顏色、各種線條、各種地名,覺得非常神奇而神秘??墒?,每次趴在中國地圖上,我都有個疑問,為什么新疆、西藏、內蒙古比上海大那么多,地名卻那么少呢?那會兒,我天真地認為這些地方太遠了,畫地圖的人沒去過。“要把地圖上的地名補全”便成了我最初的夢想;對于那片“公雞屁股”一般的大西北,是我最初的誓言。
生于塞外草原,然而,從小便長在江南水鄉(xiāng),按常理,二十多年了,也多少都該培養(yǎng)出幾分清雅、精致和儒忍??呻S著年齡一點點變大,精神血脈也不斷覺醒,越發(fā)覺得靈魂烙印里的狂野,終不是那些個吳儂細柳駕馭得了的。對于這片水色中的煙云,雖適應,且還算喜歡,卻始終做不到熱愛,夢中世界始終是策馬馳疆。
還記得那年我大二,從宿舍樓下的舊書攤上收了一本槍版的《孤獨星球:西藏》,是書攤老板強烈推薦的,說這本書號稱旅行者圣經(jīng)。拿回去一看,質量奇差無比,書頁都是一張張打印不清晰的再生紙,還有各種跳頁漏頁,我?guī)缀跏菐е雌磮D的心態(tài)看這本書的??杉词谷绱?,也改變不了我對這本書的熱愛,整整花了一周,著了魔一樣,帶著各種不可思議看完這本書,又花了大量時間在網(wǎng)上查找了西藏旅行的各種攻略,結果落下了病根:一想到布達拉宮和納木錯就心糾,糾得翻天覆地,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書直接去旅行。后來某一天,我蹲在路邊喝著啤酒突然想明白了。那種感覺,源于內心深處對于遺忘和自由的渴望。跟心情不爽就想喝酒,喝多了又拼命吐是一個道理。
那什么是遺忘?什么又是自由?馬太福音里有這么一段話:“你們要走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p>
自由是那窄門,遺忘便是那寬門,大多數(shù)人哆哆嗦嗦不敢進窄門,于是遺忘的寬門從此人滿為患??杉幢闶沁z忘,也是一種天賦。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為自己安裝一個“DELETE”鍵。如我的大多數(shù)人,只能像打字機一樣,在夢想之上,掙扎著打上一個個“×”。否定不代表遺忘,于是,我們更加渴望遺忘,帶著玫瑰和社??ㄔ谀葹跛怪腑h(huán)上無盡地狂奔,這是一個死循環(huán)。我們在這個封閉的空間中,跟薛定諤的貓一起,無限期地等待著最終塌縮的時刻。
大學畢業(yè),擠進應屆生大軍的洪流,像剛剛解開繩索的寵物一般,瘋似的沖出柵欄,沖進社會,用最短的時間,找工作,上班。找的第一份工作是電話銷售。那個年代的電銷,是靠每天打雞血和注射嗎啡才能有成績的,我們那一批人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內淘汰殆盡,只剩下我一人,就此可以證明我的毅力和強大的自我催眠能力。
可就在工作兩年之后,第一次拿到四位數(shù)月薪的那個晚上,內心卻前所未有地空虛腐朽起來。那之后,我失眠了,每夜都抱著游戲手柄和成堆的游戲光碟,在PS2游戲機制造的轟鳴聲里,看著魚腹泛白。僅僅一個月的時間,我就從銷售TOP ONE蕩到谷底,體重也從180斤暴跌至140斤,去醫(yī)院檢查,結果是精神衰弱。走出醫(yī)院,看著醫(yī)生開的一瓶瓶小藥丸兒,我知道,這些藥對我來說是沒用的,如果再這樣下去,我的肉體甚至生命都將衰弱不堪。是該出去走走了,我倍感無奈又無限期待地向公司申請了三個月的停薪留職。當我踏上高原那一瞬間,我的精神衰弱竟然神經(jīng)般的好了。
三個月的時間如期而至,回到原單位,本想繼續(xù)努力工作再創(chuàng)輝煌,可惜回歸后的我已經(jīng)甩了曾經(jīng)那個我?guī)讉€世紀,我的世界早已在不經(jīng)意間坍縮了。冥冥之中,一股向外的力量,想要掙脫肉體,沖向遠方。我強行將它駛進港口,用那份穩(wěn)定的工作,把它拴在辦公室四四方方的囚籠里。事與愿違,僅僅一個月,我就再也忍受不了那份生不如死的折磨,想要徹底辭職,用幾年的時間,在自己的背影里看到這個世界,還記得我的辭職信是改寫了北島的一首詩:“我還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我不愿夜夜飲酒/聽到杯子碰在一起/那些夢破碎的聲音。”
順利辭職后,一系列的現(xiàn)實問題如影隨形而來,讓我左右為難。最后我用一個理由說服了自己:我們被命運改變時,可曾深思熟慮?那么,出發(fā)吧!
回頭看去,我終于明白,我上海的家只是恒溫箱里的培養(yǎng)皿,而不是巢。老鳥帶著小鳥離巢多年,老鳥老了,飛不回去了,小鳥長大了,終是要展翅高飛,終是要回巢,面朝日落,飛向淺嘗輒止,至死魂牽的大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