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稀缺的平民視角(代序)
李天揚
邵寧出書,命我寫序,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她的這些文章,有一大半,我是第一讀者。對邵寧的評論,我的態(tài)度是“三有”——有感情、有感觸、有話說。就此,不揣淺陋,一口應承了下來。
新民晚報有一個名牌專欄,叫“新民隨筆”,是已故的金福安先生任總編輯時創(chuàng)立的。新聞和評論,是兩種全然不同的體裁,長期以來,報社是有分工的,寫新聞的,稱記者;寫評論的,叫評論員。寫了一輩子新聞,沒寫過一篇評論的記者,是多數,反之亦然。金福安先生創(chuàng)立的這個評論欄目,全部由記者擔綱,算是一個頗為大膽的創(chuàng)新。據金福安說,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是來自一線的記者見聞多,寫的評論會比較生動鮮活;二是寫評論能鍛煉記者的邏輯思維和思想深度。報社選了七位名記者,排好座次,一人一天、一周一輪。金福安先生是個思維縝密的領導,他覺得,七個人,總會有因出差、休假、生病無法交差的時候,為了版面不開“天窗”,還選了三人作替補,我叨陪末座。雖然只是替補,我也很高興,躍躍欲試。不料,被稱為“七君子”的七位同事,幾年寫下來,沒有一人缺席一天。我這個替補,當然也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過了很多年,“七君子”有人退休有人調動,作者隊伍不再那么齊整,我才有機會“粉墨登場”,寫了幾年隨筆。不料,這樣一寫,把自己寫成了“評論部主任”。我到任后不久,“新民隨筆”被評為上海市的“名牌專欄”,這自然是前人栽樹,我才有幸當那個乘涼的后人。到評論部工作后,正值報業(yè)時評熱,順其大勢,經領導同意,我創(chuàng)辦了一天一個的時評版,“新民隨筆”專欄也由新聞版面移到評論版上來。我感到,“七君子”輪流坐莊的辦法好,便向領導提出重建固定作者隊伍。邵寧便在那時加入進來,并且,成了少數堅持寫到現在的一位。這本書里的大多數文章,正是來自“新民隨筆”,而這些年來,一直是我在負責編輯,所謂“第一讀者”之說,即由此而來。
說這些評論之前,容我先來說說邵寧的另一本書——《平民記者看上?!罚霭嬗?2年前,很巧,也是雞年。邵寧,大學讀的是上海戲劇學院,即使在魔都上海,上戲也堪稱是最時尚的大學,而且,她又留過洋,30歲時,又被評為“上海文化新人”。真是不折不扣的“白骨精”,怎么自稱“平民”呢?
翻看目錄,便有答案。書的第一部分,叫“正在消逝的上海城市風景線”,她寫了老虎灶、三輪車、煤球店、織補師、小旅社、書場、廢品回收站,等等。后面的幾個部分,分別是“上海新事”、“感動上?!薄ⅰ皩こH思摇薄堑?,寫的都是平民。
新民晚報有一句類似于報訓的話,叫“飛入尋常百姓家”,現在,這句話印在了報頭下面。寫平民,也算是晚報記者的題中應有之義。換句話說,在新民晚報工作,應該把描寫平民生活、反映百姓呼聲當成自己的責任??梢哉f,晚報的絕大多數編輯記者,包括在下,是有這個意識的。但是,即使如此,把自己定位于“平民記者”并且大聲說出來,似乎邵寧是唯一一位。
前幾天,本報一位同仁,在朋友圈里發(fā)布了幾年前別人對她的訪談。第一個問題是:“您最喜歡什么樣的生活?”答曰:“自在,自由,充滿希望和改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蔽腋@位記者很熟,知道她說的都是真話。一個讀書人,有這樣的想法,是再自然不過的。我坦白,類似的想法,我也有。但是,身為一名新民晚報的記者,“往來無白丁”,是不是離平民生活,遠了些呢?
從這個意義上說,邵寧的存在,是難能可貴的。
確實,“飛入尋常百姓家”,說起來是容易的。但要一心一意、完完全全站在平民百姓的立場、角度來思考、采訪、寫作,并且持之以恒,是很難的。
我在報業(yè)工作近30年,一直做編輯。編輯工作自有其樂趣,但與記者相比,難免有“見稿多見人少”、“內戰(zhàn)內行外戰(zhàn)外行”等弱點,晚報采編關系一向和諧,記者會帶編輯出入一些場合,會見各路朋友。比如,我就跟著記者出席過網球大師杯的新聞發(fā)布會、會見曾經的偶像羅大佑、拜訪大畫家程十發(fā)、參觀未完工的世博會場館、登上剛竣工的環(huán)球金融中心,等等。其中,就數邵寧安排得最為“尋?!?,完全沒有上述活動的“高大上”。她帶我走訪街道和居委會,讓我真切地感受到“婆婆媽媽”的瑣碎和可貴??粗鞍坠蔷鄙蹖帲c街道居委的阿姨媽媽們談工作、拉家常,如親人、似閨蜜,對那個水乳交融的狀態(tài),真是深為嘆服——“平民記者”,當之無愧。
拉拉雜雜寫到這里,已經鋪陳夠多,可以來說說邵寧的評論了。
“新民隨筆”這個欄目里的評論,有共同特點,比如語言平實,行文簡潔,不端架子,平易生動,這也是新民晚報的文脈。這些優(yōu)點,邵寧的評論,都有。不過,我以為,她最難能可能的,仍然是平民視角。
我試著總結了幾個特點,全部用邵寧的標題和文字來說明——
其一,細小瑣碎。邵寧寫的許多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怕是很少有人會拿來寫評論。請看:
《“放心油條”該賣多少錢?》、《一塊錢的民生》(說報社對面的小餛飩漲了一塊錢)、《誰該陪王阿婆洗澡?》、《老年學校與假發(fā)票》(說開辦老年學校沒有資質)、《回家的“最后20米”》(說老房子的電梯維修)、《的哥的睡覺問題》、《女廁能否也設“一米線”?》、《給孩子戴個頭盔》、《“年夜飯”,吃還是不吃?》(討論八項規(guī)定出臺以后,招待普通群眾的年夜飯還能不能吃)……
其二,獨特敏銳。上面說的一些小事,大家都見得到也想得到,只是不會拿來寫評論,而有些小事,恐怕一般人都不會觀察到更不會去思考。這體現出邵寧的獨特眼光。請看:
《寶寶為何不哭?》(提出“不妨讓孩子哭哭,也是一種挫折教育”)、《不會微笑》(“發(fā)現中學生的表情都是木木的”)、《幾歲學外語好?》(提出“選擇幾所學校,讓學生在小學階段不學外語”)、《把游戲還給孩子》(“住宅區(qū)沒有沙坑,沙是最好的玩伴”)、《幼兒園“共享”男教師》、《“尋呼”尋呼員》、《居委干部幾歲退休?》、《的哥幾歲退休?》、《廢品的“短板”》、《晾衣繩與碳排放》、《歡迎黃鼠狼》……
其三,思考深入。能夠觀察細致、平實寫作,已經是好記者了。但寫評論,考驗著作者的思想深度。邵寧顯然不滿足于就事論事,往往能透過現象看本質,提出深刻的見地。請看:
《取消期中考試,真的假的?》:“我很擔心,從小接觸‘口惠而實不至’的孩子,長大了會變成什么樣?”
《“二萬戶”的鄉(xiāng)愁》:“在人們的一般理解中,鄉(xiāng)愁往往是離開故土的人才有的情感,思念的對象以鄉(xiāng)村居多。事實上,城市的市民也有鄉(xiāng)愁?!?/p>
《當幼兒園遭遇“二孩熱”》:“只有方方面面都充分考慮到,配套法規(guī)政策不斷完善,才能讓育齡人群想生、敢生二孩?!?/p>
《“壞人變老了”嗎?》:“其實,究其根本原因,是老人變多了!”“在一個老年人占較低比例的社會中,老人中‘壞人’的數量是不多的,但在一個老年人超過20%的社會里,老人中‘壞人’的絕對數字也就大大增加了?!?/p>
《英國人過馬路》:“英國人亂穿馬路的情況提醒我們:人群的文明素養(yǎng)并非一成不變,可以從差變好,也可以從好變差。上海也應以此為鑒?!?/p>
《“愛心冰箱”的尷尬》:“一個項目能否成功不在于一個點子或概念是否新、奇、洋,關鍵在于是否適合國情、適應需求,為人們所接受。而媒體也應保持一份冷靜,對于這樣由‘概念’引領的新聞,不妨靜觀一段時間?!?/p>
其四,尖銳犀利。邵寧的筆端,是充滿溫情的。她對平民百姓一言一行,總是抱著“理解的同情”,即使平民百姓有缺點甚至錯誤,邵寧行文也是很溫和的。但是,對于握有公權力的政府管理部門,邵寧用語要峻切得多。對上金剛怒目,對下菩薩低眉。對此,我激賞之。請看:
“但是,他們恰恰沒有從群眾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而是只從自身角度出發(fā),相互推諉?!?/p>
“為什么很多并不復雜的事,都要到了市長這里才能解決呢?”
“政府對宏觀管理不積極、不主動、少作為,而對微觀管理則過分積極、過分主動,緊緊抓住不放?!?/p>
“事實上,各部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求穩(wěn)’、‘少惹麻煩’等心態(tài),成為亂設攤等違法行為真正的‘保護傘’?!?/p>
“在處理類似違反法律法規(guī)行為時,有些部門怕矛盾激化而不作為,但實際上卻損害了更多群眾的利益?!?/p>
“在任何場合只會念稿子,算不算庸政懶政?”
“這些并不復雜的投訴和求助,反映至有關部門后,為何會如石沉大海般,遲遲等不到解決的結果?”
“如果什么問題都要靠‘老大’(一把手)來推動,那么各級干部的主觀能動性到哪里去了?”
其實,再總結個其五其六其七,也不難。但此文已然太長,該打住了。最后想說的是,近年來,新媒體浪潮無比兇猛,許多紙媒紛紛關張,作為同行,難免心生兔死狐悲之嘆。當然,自怨自艾,是大可不必的,緊跟潮流,也不是什么難事。每天刷手機,萬千信息奔來眼底,但是,我們還看得到像邵寧這樣的平民記者嗎?
201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