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伊壁鳩魯哲學中的自我實現(xiàn)

和伊壁鳩魯一起旅行 作者:[美] 丹尼爾·克萊恩 著;王喆,楊惠 譯


伊壁鳩魯哲學中的自我實現(xiàn)

伊壁鳩魯生長于愛琴海的另一座島嶼——薩摩斯島。薩摩斯島在此地以東320公里處,比較靠近安納托利亞(小亞細亞)。他生于公元前341年,只比柏拉圖小8歲,但并沒有受到柏拉圖多少影響。伊壁鳩魯思考的主要問題是:如何盡可能過好這一生,尤其是在人生只有一次的前提之下——他并不相信有來生。這個問題聽上去是最基礎的哲學問題,是所有問題的根本。但研究西方哲學史的學生們時常會沮喪地發(fā)現(xiàn),幾百年過去了,這個問題并未受到重視,反倒被那些所謂亟待解決的哲學問題擠到了后面。比如馬丁·海德格爾那些迷幻的想法就曾讓我哈哈大笑,因為完全不知所云,諸如“為什么在者在而無反倒不在”以及知識論的問題“我們?nèi)绾沃朗裁词菍嵲诘摹薄R帘邙F魯當然也思考過存在的本質,但他的思考是從根本出發(fā)去探究他所提出的終極問題:“如何充分地把握人生?”這是個好問題。

歷經(jīng)多年的深思熟慮,伊壁鳩魯給出了他的答案——人生的極致便是收獲快樂,盡享愉悅。乍聽起來,這個結論似乎是明擺著的,里面的智慧含量就和天堂調(diào)味茶[5]包裝盒一側的成分表里的一樣少。但伊壁鳩魯知道,這僅僅是答案的開頭罷了。一系列更麻煩、更令人費解的問題隨之而來——快樂的人生由哪些要素構成?哪種愉悅歷久彌新,能從真正意義上帶來滿足感?哪種愉悅轉瞬即逝,終會招致痛苦?除此之外,還有兩個經(jīng)久不衰的問題——我們?yōu)槭裁磿讷@取快樂時屢屢受挫?我們又是通過何種方式讓自己受挫的?

不得不承認,第一次意識到伊壁鳩魯并不是一個享樂主義者,至少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享樂主義者”——耽于聲色、享受美食之人——的時候,讓我有種幡然醒悟的感覺。這么說吧,比起用乳香脂(由一種堅果樹的汁液歷經(jīng)復雜工序制成的濃縮汁)烹制的烤山雞(一道古希臘奴隸為貴族做的佳肴),伊壁鳩魯更愛吃用清水煮的小扁豆。這并不是什么民主傾向所致,而是伊壁鳩魯渴望個人的慰藉。很明顯,這種渴望包含了能安慰人心的食物。盡管山雞的滋味兒能撩動味蕾,但在這方面,伊壁鳩魯并不是一位感官主義者,因為他并不醉心于令人目眩神迷的感官享受。沒錯,想想那些水煮小扁豆就知道了!一方面,他因為品嘗親自栽種的食物而備感愉悅——他吃小扁豆時獲得的滿足感中就包含著這種愉悅;另一方面,他對于感官抱有一種禪意的態(tài)度:如果他在品嘗小扁豆時全情投入其中,他就能從小扁豆的滋味中體會到種種微妙的快樂,這樣的快樂足以抵過品嘗那些用香辛料烹調(diào)的珍饈佳肴。而這道菜還有一個優(yōu)點:烹飪時間短。伊壁鳩魯不喜歡做那些單調(diào)乏味、不費腦子的事,比如往小火慢烤的山雞上滴幾滴乳香脂什么的。

一些雅典人認為,伊壁鳩魯和他的想法會威脅到社會穩(wěn)定。他的哲學將個人的快樂作為人生至高目標,并公開宣揚利己思想,這可能會讓他們眼中維系共和國的“利他主義”思想土崩瓦解。人們批評伊壁鳩魯標榜以自我為中心,認為這無益于塑造良好的公民意識。但伊壁鳩魯和他的追隨者壓根兒不在意這些非議者的批評。首先,伊壁鳩魯對政治毫無興趣。事實上,他們認為,一個人如果要想真正意義上享受快意人生,就必須與公共事務徹底劃清界限。如果每個人都遵循和平共存的原則,尋求各自的幸福,那便是太平盛世。這一想法遵循的是伊壁鳩魯?shù)幕拘艞l:“人若是活得不開心,那么愚蠢、苦難、不公正將如影隨形。”

伊壁鳩魯將自己的哲學理念貫徹到生活中,并由此形成了一個名為“花園”的原始社區(qū)[6]。這座“花園”位于雅典城郊,他和為數(shù)不多的幾名摯友在那里過著簡單的生活:躬耕田園、同桌而食、促膝長談——當然,聊的內(nèi)容大多是伊壁鳩魯?shù)乃枷?。不論誰想加入,都會受到歡迎,“花園”大門上銘刻的文字便是力證:“外來者,你該在此稍作停留;此間,快樂即至善。屋主是個熱心腸,面包足以果腹,清水亦可暢飲,他還會對你說:‘是否盡興?這座花園不會點燃你的欲望,反會將其澆熄?!?/p>

這里未必有一份美食菜單,但價格公道、飯友有趣。

值得一提的是,女性也能自由出入“花園”,同樣能對政治評頭論足。這一點和伊壁鳩魯時代的希臘主流觀念背道而馳。有時,甚至妓女也會出現(xiàn)在餐桌旁,這助長了雅典人的風言風語,他們紛紛議論伊壁鳩魯和他的追隨者都是淫亂的享樂派。但這很明顯是謠傳:伊壁鳩魯鐘情于寧靜致遠的快樂,而不是放浪形骸的享受。事實就是這么簡單,伊壁鳩魯主義有別于同期的希臘哲學思想,它所支持和踐行的是一種不論性別和社會階級的徹底平等主義。

盡管伊壁鳩魯?shù)慕^大部分原始手稿現(xiàn)今都已經(jīng)遺失或遭到銷毀(據(jù)稱他曾著有300多部書稿,但只有3封信和幾組格言警句完好地留傳下來),但他的哲學思想在當時傳遍了整個希臘,隨后席卷了意大利。當羅馬詩人盧克萊修在他的杰作《物性論》中記敘了伊壁鳩魯學派的基本原則之后,這一學說愈發(fā)聲名遠揚。伊壁鳩魯哲學的經(jīng)久不衰,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他自身的遠見和財力——他臨終時留下遺囑,捐建了一所學校來傳承他的學說。

作為人生巔峰的老年

伊壁鳩魯認為,老年才是人生的巔峰,是人生所能達到的極致。在這本被稱為《梵蒂岡語錄》(這樣命名是因為這份手稿是19世紀時在梵蒂岡圖書館發(fā)現(xiàn)的)的合集中,他這樣寫道:“幸運的不是年輕人,而是生活美滿的老人。因為青壯之人朝三暮四、心猿意馬;而老人則安靠于港灣中,堅守真正的幸福?!?/p>

讀到這里,坐在迪米特里酒館遮陽篷下的我精神為之一振,產(chǎn)生了要做一個安穩(wěn)地停泊在港灣中的老人的想法,并開始細想如何才能以最好的方式度過人生的這個階段。我意識到,我該擺脫那些搖擺不定的信念。從伊壁鳩魯?shù)钠渌陶d中,我了解到他也提到過年輕人搖擺不定的追求,正是源自他們搖擺不定的信念。伊壁鳩魯?shù)倪@一理念與佛教禪宗所謂“毗梨耶”不可得[7]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在我們的文化中,精進奮斗,是一個人正值壯年的標志。

信奉“青春永駐”的我們也正是這么做的:在尚有余力之時,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為自己樹立新目標、新志向。很多永不服老的人受失意感驅使,認為自身未能一一達成先前樹立的目標;將暮年視為放手一搏的最后機會。

最近,我對這一現(xiàn)象感觸良多。我曾收到一封郵件,內(nèi)容是大學同班五十周年的報告。我有一位同窗,現(xiàn)已是功成名就的律師和《華爾街日報》戲劇文化專欄的兼職記者。他在報告中寫道:“我每天都在想還有什么事情沒做,并為此焦慮萬分。我身體現(xiàn)在還行,總算是一大福氣,但這仍然在某種程度上導致我缺少動力去完成那些在我腦中醞釀多時的小說、戲劇,還有紀實文學……但我希望自己所剩的時間還夠用。我們都是這么希望的,不是嗎?”

他的靈感來自亨利·沃茲沃斯·朗費羅的《將死之人向您致敬》(Morituri Salutamus),這首詩是朗費羅為1825屆全班同學從母校博多因學院畢業(yè)五十周年慶典所作的。在這首詩中,朗費羅敦促他年事已高的同窗們要讓自己一直忙下去,一刻不停地忙下去。


啊,一切都為時未晚,

直至疲倦的心停止跳動,

卡托八十歲學希臘文;

索??死账箤懢途拮鳌抖淼移炙雇酢?,

西蒙尼德斯從他的同輩手中捧得詩歌的嘉獎時,

可都年逾八十。

而泰奧弗拉斯托斯,九十高齡

才開始動筆,撰寫《人物志》。


這段詩歌中“一切都為時未晚”這一句相當誘人。七十出頭的我們,可能正處在各自領域的巔峰,個個才思泉涌。伊壁鳩魯會抑制我們的才思?會以犧牲《俄狄浦斯王》為代價,讓索??死账箖H僅在港灣中悠然自得地坐著?這聽起來簡直是暴殄天物。

精進奮斗之人依舊沒有休息。每完成一個人生成就“遺愿清單”上的目標,另一個目標又會浮現(xiàn),前后相續(xù),接連不斷。與此同時,當然,時針也在嘀嘀嗒嗒不停轉動——事實上,這聲音相當聒噪。我們變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沒有時間冷靜思索,品味晚年生活;沒有那些美好悠長的午后,或與朋友坐在一起,或聆聽音樂,或追憶往昔。并且,一旦錯過,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這不是一個能輕易做出的決定。

從日常的牢獄中解放自我

伊壁鳩魯對于真正令人滿意的生活所應有的質量進行了全面評估,這令我醍醐灌頂,悟出了幸福晚年的真諦。他列了一份阻撓我們獲得幸福的清單,最上排寫著:用“生意”的桎梏自縛手腳。伊壁鳩魯可能比麥迪遜大道[8]早誕生了幾千年,但他早已察覺商人憑空制造需求的可怕能力——并且,當商界風風火火向前發(fā)展之時,人們的需求也日新月異。但我們購買的最時髦商品,通常都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而伊壁鳩魯口中人生不可或缺的那種寧靜致遠的快樂卻無處可尋。伊壁鳩魯箴言中,有一句我特別中意:“什么都無法滿足不知足之人?!?/p>

依伊壁鳩魯之見,真正的快樂只要花很少的錢就能買到。比如,一份水煮小扁豆,或酸奶蘸醬。在安詳?shù)耐砟?,誰會因為吃不到慢火烤制的山雞,或者與之類似——因為吃不到我和妻子在離開希臘前夕吃的松露水煮三文魚而真覺得自己缺衣少食呢?“跟著簡單的快樂走,”伊壁鳩魯說,“不僅花費更少,對于年邁的身體而言,負擔也更輕。”

而當伊壁鳩魯寫到“我們須從日常事務和政治牢獄中解放自我”,他想的不僅是將我們自身從對非必需品無止境的索求中解放出來,他是在警告我們,不要將人生都投入工作當中,這樣,我們無疑會從一開始就受制于上司,只能聽之任之,任由他對我們目前的行事方式指手畫腳。即便你自己就是上司,就像許多我那些“不服老”的朋友一樣,你仍須與其他人打交道,你的自由仍然受社會政治所困。你仍須告訴他們該做什么,與他們協(xié)商,激勵他們。你仍未擺脫困境。而自由——伊壁鳩魯別具一格的徹底的存在主義自由——才是快樂的人生真正不可或缺的。

放棄生意,即放棄日常工作,也許放在公元前380年的“花園”里來說是毫無壞處的(不過,我們很有必要認識一下古希臘金融家伊多梅紐斯,這位伊壁鳩魯餐桌旁的???,是否曾出錢購買那些他們的公有菜地里種不出來的東西,比如那些傳言里他們每天都會喝的葡萄酒),但放到今天來說,這很難抉擇。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伊壁鳩魯提倡的是一種六十多歲就無所事事的生活方式——且不論這種方式是好是壞,如果我們比現(xiàn)在年輕,沒人會愿意完全接納這種生活方式以獲得徹底的自由。

說實話,我曾經(jīng)這樣嘗試過。在我六十多歲時,曾教過我的教授蒂莫西·利里提出了“激發(fā)熱情、內(nèi)向探索、脫離體制”的口號,在那個時代激起了強烈的反響。我順勢辭去了自己在紐約為電視節(jié)目寫腳本的工作,頭一次來到這里——伊茲拉島??恐恍┓e蓄,我一整年里什么都沒做,整天與當?shù)厝撕推渌[士坐在酒館里,喝烏佐酒,跟姑娘聊天,盯著不遠處出神。

我就這樣過著閑適的田園生活。一天早上,我在碼頭閑逛的時候,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哈佛同窗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剛從一艘度假游艇上下來。當時我曬得黝黑,自從半年前來到這個島上就再沒有剪過頭發(fā),還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在此情此景下撞見我,這位同窗深感詫異,想知道我到底在這里干什么?!拔以谧约哼€能享受退休生活的時候提前退休了?!蔽掖鸬馈N冶鞠氡憩F(xiàn)得很有見地,但話一出口,便覺得自己是在遮遮掩掩、自我開脫。

盡管時隔很久,我依然覺得在伊茲拉島度過的那一年十分愜意——我一點兒都不后悔——但說真的,我漸漸對自己感到厭煩。我又開始向往忙碌的生活,我想更多地接觸世界,我想自己做點什么,所以我回到了商業(yè)世界里,即便如此伊壁鳩魯式生活的吸引力對于我來說從未完全消失。

現(xiàn)在,我坐在迪米特里的酒館,看到這一局“普瑞發(fā)”輪到塔索不參加了。他站起身,拄著手杖,在露臺面海的一側從容漫步,看著從埃爾米奧尼來的渡輪從多克斯島(一座荒無人煙、酷似鯨魚的島嶼,位于伊茲拉島和伯羅奔尼撒之間)后方緩緩出現(xiàn)。這種渡輪是這里最慢的船運工具。幾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最流行的是比雷埃夫斯的水翼船——一種像密封的沙丁魚罐頭一樣的運輸工具,快到能在短短一瞬間就抵達另一個地方。

這艘來自埃爾米奧尼、緩慢行駛的渡輪,讓我想起了環(huán)行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兩列火車,它們背向而馳,速度比一個中年人慢跑也快不了多少。有時候,火車優(yōu)哉游哉地突突而行,車上的人甚至可以毫不費力地將手伸出窗外,采摘軌道兩旁樹上結出的橙子。由此不難看出,希臘農(nóng)村的科技并不發(fā)達,但這也有力地證明了希臘人更看重在旅程中享受快樂,而非趕赴旅途的終點。

我來過希臘許多次。有一次,我攜妻女乘火車環(huán)繞了伯羅奔尼撒一圈。那是在2000年,希臘繼1999年申請加入歐元區(qū)失敗之后,再次嘗試申請。我那生長于荷蘭的妻子,透過車窗巡視著沿途的景色,一切在她譏諷的目光中都是“效率低下”的表現(xiàn)?!澳憧纯此麄?!”當我們經(jīng)過一隊希臘人的時候她喊道。那個五人小隊正悠閑地以遞水桶的方式卸著一車茄子,其中幾個人嘴邊還晃晃悠悠地叼著煙卷兒。“這些人根本不是真心想進歐元區(qū)!”盡管她說這話時面帶微笑,但聽得出有一大半是認真的。當然,荷蘭可是加爾文主義的世界之都。我和女兒馬上給她取了個綽號——“歐元區(qū)巡視員”。

我們在伯羅奔尼撒北部的迪亞科弗托鎮(zhèn)度過了幾天美好的時光。一天早上,我們出發(fā)去火車站,準備搭車去往科林斯(Corinth)。我會一點小學水平的希臘語,因此成了這次旅行的領隊。我買好車票,在火車開動之后找到了座位,一坐下便放松四肢,愜意地睡了過去。幾分鐘后,我被妻子叫醒——我們竟坐反了方向!我們應該沿著伯羅奔尼撒順時針前進,可現(xiàn)在火車卻是往逆時針方向開。我妻子在火車經(jīng)過三個坐在長凳上的老男人的時候才意識到了這一點,因為我們幾天前從反方向過來的時候他們就是這樣坐著的。“他們就好像一直在那里沒挪過地兒?!彼f。我那古靈精怪的女兒插嘴道:“那我們肯定是坐上了一輛時光列車,帶我們回到了過去?!贝_實如此。

很明顯,我有義務彌補這一錯誤。我找到了坐在這節(jié)車廂前部的列車長,他正端著一個意式陶瓷咖啡杯喝著咖啡——接著我發(fā)現(xiàn),他要是想續(xù)杯,只需將手伸出窗外,便可以在路邊各個車站的咖啡供應處加滿。我和列車長道了聲早安,他馬上讓我在他對面坐下,并為不能提供咖啡表示抱歉。我告訴他我坐錯了車,他笑了,用英語跟我說:“常有的事,畢竟你只有一半的概率坐對?!?/p>

但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們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重要的事情反而一件沒提到:他問我是不是從紐約來,是不是住在皇后區(qū)的阿斯托里亞,得知我是從馬薩諸塞州來的,他又問我知不知道波士頓的馬尼吉斯一家,他們是他老婆的同鄉(xiāng)。和他拉家常的時候,我刻意避開了妻子急切的目光。直到我倆好容易聊到一個我認識的人——現(xiàn)居馬薩諸塞州雷諾克斯的喬治·杰納里斯(他的祖父來自佩特雷[9]),我和列車長的希臘-美國人口學研討會才畫下了圓滿句號。只見列車長拿起有一只木鞋那么大的無線電話,在上面按了幾個鍵,飛快地說了一通方言。他說的話,我覺得就算讓雅典本地人來聽,一樣聽不明白。然后,他面帶微笑指引我和家人帶上行李準備下車。我們乖乖照做了。

幾分鐘后,火車在一片杏林旁緩緩停下。我們看到對面開過來的火車同樣在這里停了下來。那班火車上的乘客走出了車廂,在杏林里閑逛。其中有人帶了一大壺酸奶和大家分享,有些人點了煙抽,還有人摘了熟杏子啃得起勁,所有人都其樂融融地聊著天。我們的列車長和對面的列車長打了個招呼,指了指我們,然后友好地與我們作別。

這時我們才意識到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得知我們的情況后,迎面駛來的那列火車的司機把車停了下來,可盡管如此,他的乘客們依然毫無抱怨——事實上,他們看上去還挺享受這次意外的乘車間隙——一個個下車等我們。如果有誰之前制定了行程,這下肯定全泡湯了。這趟火車肯定不能準點到站了。什么叫“低效率”?這就是!這種事情絕不可能發(fā)生在荷蘭。

我和女兒轉向“歐元區(qū)巡視員”,笑得直不起腰來,差點兒都沒法走向軌道對面的列車了。

現(xiàn)在回想起這一幕,我確信自己來對了地方。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這里更適合我思考如何完美安度晚年的地方。

歷久彌新的伊壁鳩魯哲學

不出所料,比起城市,伊壁鳩魯所遺留的閑散精神在希臘鄉(xiāng)村更好地保存了下來。愛琴海的島民喜歡拿那些有錢的希臘裔美國人開玩笑,講他們回島度假的故事。話說有這么一位富裕的希臘裔美國人,他外出散步時撞見一個希臘老人。老人坐在巖石上,品著烏佐酒,懶洋洋地看著海上的落日。美國人留意到老人身后的土丘上長著幾棵橄欖樹,但因無人照料,橄欖掉得滿地都是。于是他問老人,這些樹的主人是誰。

“我種的?!边@個希臘人回答道。

“那你不采這些橄欖嗎?”美國人又問。

“我想吃的時候就采一顆。”老人說。

“你難道沒有想過在果實成熟的時候修剪枝葉,采摘橄欖,然后拿去賣嗎?在我們美國,人人都愛純正的橄欖油,賣得價可高了?!?/p>

“我賺那么多錢來干什么呢?”希臘老人反問道。

“干什么?你可以給自己造棟大房子,雇些人好好伺候你啊。”

“然后呢,我還能干什么?”

“你可以干一切你想干的事!”

“可我就想坐在外面,看看日落,喝喝小酒啊。”

哲學思想的涓滴效應

一個公元前3世紀的哲學家,讓一群現(xiàn)代希臘人心甘情愿地接受甚至享受了一次計劃外的“杏林之旅”,這個想法是不是很幼稚?我不這么認為。

首先,讓我們回到伊壁鳩魯?shù)臅r代(還要算上伊壁鳩魯出生前和逝世后兩個緊挨著的時期)。彼時,哲學家、詩人、劇作家們的思想遠不只在“花園”的餐桌邊、衛(wèi)城的階梯上、狄奧尼索斯劇場中傳播,普通雅典民眾茶余飯后都在談論這些思想。人們都說,希臘人熱愛交談,并且會抽出時間來交談。我們這個時代頻繁使用的單向傳媒等新型溝通方式畢竟還是比不上日常交談。那時候,在狄奧尼索斯圓形露天劇場看一場戲劇,往往會花去一整天,因為觀眾們還要作為評審團,評出哪個角色的演出和觀點最有價值。人們會在演出后熱情高漲地討論公正、正當行為、人性弱點等問題。他們談論的恰恰是哲學思想。

雅典的平民也會談論哲學思想。又因為伊壁鳩魯歡迎各個社會階層的男男女女,甚至奴隸也來參加他不間斷舉行的座談會,所以他的思想隨即在老百姓中傳播開來。和所有健談的族群一樣,古雅典人對緋聞津津樂道,他們甚至還有一位傳播流言蜚語的女神——歐莎(Ossa)[10],這一點無疑推動了伊壁鳩魯派哲學的傳播。由于妓女和洗衣女工也會到伊壁鳩魯?shù)幕▓@來用餐,所以這里總是受到人們的詬病,而這些流言蜚語卻成為有力的載體,將這套新奇有趣的思想傳播得更遠。

伊壁鳩魯關于最佳生活方式的觀點,引起了許多雅典人的共鳴。這為他們提供了認知自我并做出個人選擇的新方式?!班拧绻莻€叫伊壁鳩魯?shù)募一锸菍Φ模松淖罱K目的是收獲最多的快樂,而不是賺夠錢讓人給我做大理石雕塑讓我永垂不朽的話,那我或許不該花那么多時間工作,翻來覆去在花瓶上畫女人,而應該省下更多時間去到處走走,享受人生?!焙冒?,花瓶畫家什么的可能有些扯遠了,但是類似的情況在當時估計屢見不鮮。

當然,這并不能證明伊壁鳩魯哲學的確在希臘文化中存續(xù)了千年。較晚出現(xiàn)的社會生物學則認為:希臘人的基因才是這些伯羅奔尼撒島民天性開朗的根本原因,正是這樣,才讓他們意外耽誤了行程卻依舊在那片杏林中自得其樂。社會生物學在達爾文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認為除生理特征外,心理和社會特征也會隨著特定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的自然選擇而發(fā)生演化。在解釋社會生物學在動物王國里如何運作時,人們常會舉這樣一個例子來描述眾多物種的特定成員之間的“利他主義”行為,包括葉刀蟻和吸血蝙蝠。這些特定成員的行為雖不會讓這些做出了犧牲的成員直接受益,但能惠及大家庭中的其他成員。最終,整個族群會因為這種行為更好地存活下去,因此“利他主義”的基因代代相傳;而且在缺少“利他主義”成員時,某些類似的物種會走向滅絕。

那么,社會生物學家可能會這樣假設:希臘的地勢崎嶇、氣候炎熱,相較于無憂無慮的希臘人,那些由于生活變故而備感焦慮的早期希臘人,相對可能會在生育之前就因壓力太大而患病離世。因此,更多無憂無慮、能經(jīng)受住壓力的希臘人(以及他們的基因),就被自然選擇了。我覺得這種假設算是有一定道理吧。不管怎么說,社會生物學家們基本上只會將那些伯羅奔尼撒的旅行者愉快享受計劃外的“杏林之旅”這件事歸于基因,而不是什么傳承了幾代人、幾百年的哲學傳統(tǒng)。

但也許,這兩種解釋都是對的:或許希臘人的基因里就是流淌著無憂無慮的性情和日復一日的閑適;也許伊壁鳩魯分析的就是這種自然性情,并由此提出了既互不關聯(lián)又一以貫之的哲學思想。最終,他的思想成了歷久彌新、自知自覺的人生哲學,與希臘人自然進化而來的行為傾向一起,經(jīng)歷了時代的考驗。自知自覺的哲學讓人們能夠自覺地思考他們的選擇:“我猜我可能會抱怨火車司機,因為在杏林滯留并不在計劃內(nèi),這會耽誤我的晚餐,但如果我什么都不想,充分享受這次意外的閑暇,豈不是更能反映出我真正的價值觀嗎?”

最終,這就是哲學的主要目的——讓我們清楚地思考這個世界,以及如何在世界上生存。這就是我坐在這里,盯著面前這本探討伊壁鳩魯哲學的書所要做的事情——思考我應該如何安度晚年。我無法改變自己的基因,但是也許伊壁鳩魯和其他哲學家能助我一臂之力,在我必須做出選擇時為我指點迷津。

選擇伊壁鳩魯式的生活

對我而言,在晚年選擇伊壁鳩魯式自由的意義重大。這個時機恰到好處,因為這種自由針對的就是我們這些年過65歲,卻仍未決定到底是在樹林里搭個棚屋過日子,還是在社區(qū)里安居的老人——盡管細想之下,依靠社區(qū)贍養(yǎng)可能是我們的最佳歸宿。無論如何,伊壁鳩魯式的晚年自由,對于那些“服老”的人來說,可能是一個絕佳的選擇;我們基本都有退休工資,即使那些錢不夠我們吃上美味珍饈,或者甚至可能還不起我們工作時的房貸。伊壁鳩魯會讓我們縮減這些開銷,品嘗這種自由帶來的甘甜。

老人遠離了“日?,嵤潞驼蔚睦为z”之后,只需要對自己負責。他無需嚴格堅守一份日程安排,或為了維持生活而放棄那些奇思妙想。他能夠,比方說,和朋友們一起靜靜地坐上幾個小時,其間還能時不時一嗅野薰衣草的芬芳。

友人的陪伴之樂

塔索也許沒能意識到一件事,即在迪米特里酒館桌旁收獲的快樂,很大程度上來自友人的陪伴,而這種陪伴是不計回報的。他的三位同桌好友,之前的工作分別是漁夫、教師、服務員,現(xiàn)在都已退休——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伊茲拉島民,而塔索是前任雅典法官,年輕時曾在塞薩羅尼基和倫敦研讀法學。即便如此,這也很難影響他和幾位朋友的關系。

一個整日沉浸在職業(yè)生涯和社會關系網(wǎng)中的人,在與朋友交往時根本不可能做到不計回報。一個生意人,不管他做的是什么行當,都必然服務于某個目標,而這個目標和真正的友誼關系不大,或者根本沒有關系。一位上司下達指令,是因為他想要結果;一位員工聽從指令亦是出于同樣的原因,他想要的結果之一就是薪水。不論有多少企業(yè)管理指南建議我們真誠對待員工和同事,隱藏在表象之下的事實卻不會有絲毫改變:商業(yè)形勢總是擺脫不了政治環(huán)境。在工作上,同事是我們達到目標的首要途徑,對他們來說亦然。這一點自古至今都沒變。伊壁鳩魯在警告我們商業(yè)和政治的危害時就知曉了這一點。

在康德的倫理學理論中,我們被明確告誡:千萬不要把別人當作一種途徑,而應該將他作為他自己來對待。康德在其不朽著作《道德形而上學的基礎》一書中總結道:“就所有倫理行為而言,我們需要一條抽象的絕對原則,來作為一切特定道德選擇的試金石?!庇纱怂茢嗟贸隽俗约旱摹暗赖曼S金律”——更像一條定言令式:“要只按照你認為也能成為普世的準則去行動。”因此,康德認為,如果人們遵循這一原則,就不會將他人作為達到自己目的的途徑來對待。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如果人們這樣行事,他們自己也會受到同樣的對待,明事理的人都不希望這樣的事情成為普世的法則。

事實證明,如果我們將他人當作其本身而不是一種途徑來對待的話,就不僅僅是在善待自己,也同樣是善待與我們相關的人。除了陪伴之外,塔索對他的漁夫朋友別無所求。他不會希望他的朋友出庭做證或嚴格準備卷宗,就像他當法官時常希望律師做的那樣。他不會想掌控、剝削或用任何方式差遣他的漁夫朋友。是的,塔索只想要朋友陪著他罷了。他希望朋友陪他聊天、嬉笑、打牌,在一起看海的時候分享不說話帶來的寧靜,最后這點也許是最重要的。伊壁鳩魯認為,這種共同的寧靜意味著真正的友誼。

對于一個將“日?,嵤潞驼巍睊佒T腦后的老人來說,這種情誼是最棒的禮物。可對于那些還在事業(yè)上打拼的“不服老”的人而言,即便有這樣的情誼,他們也很難完全獲得。


在伊壁鳩魯?shù)目鞓飞钋鍐紊?,“陪伴”名列榜首。他這樣寫道:“源于智慧,讓人終生幸福的莫過于擁有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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