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與葬禮和老去(組詩)
四川大學 阿加伍呷
一座一座的山峰,是千年來
一段一段父子聯(lián)名的家譜的歷史
月亮,用溫柔的眼睛照看,大地上那些
死去的名字和正在老去的身體
山風的肩膀上
一邊是人們孤獨的心
一邊是人們?yōu)樵岫Y哭的喪
死亡和出生同時倚靠在人的生命
那些月亮 那些山 那些石頭 那些河流
那些太陽 那些土地
它們看見過,時間在時間里
老去的樣子
今夜,隔壁鄰村,解放社
有一位老人,壽終正寢
今夜,隔壁鄰村,貢爾巴干
有一位中年婦女,選擇自殺
那些,為葬禮鳴放的焰火
在月光下,比平時格外美麗
此刻,我感覺
人們,在大地上正慢慢老去
有一天,我也會死于這片土地
想到這些,我就蹲了下來
一個人,在一個圓月面前
感動得掉下了淚水
生命的美和永不停息的消逝,讓我感動與遺憾
冬天,這里蠻荒而寒冷
這些詩歌,寫給耕地和大山
我的身體和心,只有被關(guān)進則俄拉達——
一條,山溝組成的家鄉(xiāng),
才擁有安全感和自由,這只有風知道。
貢爾巴干的山 水 森林 炊煙與土地
都在用母語刻畫著族人的模樣
我那些一貧如洗的親戚,愚昧如泥土
踏實得,從未走出大山
在貢爾巴干,曬太陽 喝酒
在冬天,劈柴,用毛竹篾編織的大籮筐
收集,森林里枯落了的松葉
好多年了
生活,讓我的母親每天早上
不得不把牛棚里那幾頭瘦骨嶙峋的
母牛與耕牛還有乳牛
趕向冬季那些不毛之地
去吃草
夜宿理塘禾尼鄉(xiāng)所波大叔驛站
風是草原的牧場,太陽是彩虹的愛人
太陽落山了,我的影子還坐在上面,蕩秋千
面對禾尼鄉(xiāng)的原野,我是一個孤僻的男人
不多也不少。大山在夜色里,伸出古樸
的面容,或許是菩薩的眼睛,在看著那些
命途多舛的時間。禾尼鄉(xiāng)的草原上,我
是一個孤僻的男人,不多也不少。
一路上,若隱若現(xiàn)的
無非是兩個女人不同方式的離開:
一個讓我背叛
一個不再愛我
高原上,我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存在啊
一些幸福 孤獨 愛情 時間 旅途 ……
不停地消耗著我的生命,此刻,我希望
自己是一頭八點三十八了,還在禾尼鄉(xiāng)河對岸
夜色中埋頭認真吃草的牦牛,活在這天地間,
不用擔心什么,只管專心吃草。
寫給兒童的詩
貢爾巴干,有一個嬰孩兒,長成兒童
天上就會有一顆星星隕落
稚嫩,是兒童的雞冠帽
可愛,是兒童胖嘟嘟的童話
陽光,是兒童的眼睛,遇到雪
就會哭鼻子。
兒童的心,一半是向日葵 一半是鴿子
空白,是兒童最美的畫,
寫得最棒的滿分作文。
噢!一個晴朗的下午
在貢爾巴干面對一群
從小溪里捉魚回家的兒童
大人們 怎么看——
從頭到腳,都是壞人
懸崖與野花
風只用嘴唇吻了一下杏花的乳房
村莊里的春天就熱鬧了
一只螞蟻,用一生經(jīng)過二月,
一片嫩葉就老。一些生物
在一片果園里,接受,
一點陽光 雨露 干凈的空氣。
生命就在土壤之中 養(yǎng)精蓄銳,
蓄勢待發(fā) 破土而出——
春天,在花的身體里觀察 用
風的手杖指揮成長。
初春,陽光的午后,適合聽
張懸的《寶貝》和《兒歌》
你離開我的地方,
都是嫩芽 野花 蜜蜂與蝴蝶。
我愛你的地方,都是懸崖
立冬以后,妻子是故鄉(xiāng)
黃色的秋天,昨天剛走
冬天白色的腳,今天已經(jīng)踏足貢爾巴干。
這些乍起的寒風,是我奔涌而來的戰(zhàn)馬,
馳騁疆場時,肆意揚起的塵土。
立冬以后,整個季節(jié)都是我的王國
風是我彪悍的軍隊
它會在敵人的原野上,擄掠來我的女人
征服一片被秋天落荒而逃的土地。
我的風,所到之處
就是我王國的版圖,必達之所。
立冬以后,豐收祭祀與豐年宴會
是老人和孩子的事,與我無關(guān),
雖無帝王之才,我也要勇猛地砍殺
生活中的雪和硬。
立冬以后,村莊中那場不能讓大地懷孕的雪
容許了風的男人,去他鄉(xiāng)尋覓愛情
真正愛冬天的人,不僅愛它的雪
還愛它凌厲的寒冷,你,是嗎?
立冬以后,整個季節(jié)都是我的王國
里面只住著兩天:
一天是太陽,一天是詩歌
所有想你的日子,都是我被你擄掠的生命!
卻連一粒蕎籽也換不回
立冬以后,走累了
妻子,是我的故鄉(xiāng)
風,開始的地方
日暈是太陽和月亮為他們死去的父母
舉行的一場隆重的祭祖儀式
夜晚神在山的身體里生長,山峰是乳房
喂養(yǎng)神的嬰兒,月亮借用
星星的眼睛,看見了。
山里的鐵塔電線桿和電線
是貢爾巴干時間和空間的傷口
風的家,在巖石的身體里
風開始的地方
就是我的孤僻開始愈合之處
冬天或者爾里與遠方
風是大地寫給空間的
一封沒有地址的信,有些被大山截獲了
喜鵲的巢是白楊樹枯干的雙眼
在冬天,我血液的性格中
那些桀驁的馬匹與野蠻的老虎
都變得冷靜和乖戾起來
散落在則俄拉達
稀稀落落的村莊與耕地
是大地結(jié)痂的傷疤和痛苦
松球是星星的糞便,掛滿松樹
山人用艱澀的耕地 干凈的空氣
和清澈的泉水 喂養(yǎng)了自己
一代一代的死亡與出生
爾里,你知道嗎?
看見母親的小牛犢
饑餓的眼睛,在一個下雪的季節(jié)
努力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覓食
我就會心痛,我就會想保護它們
而我沒有王者意識
也無帝王之才
除了每天在山里,遠遠地喜歡你
在列車上幻想一片海
已經(jīng)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
還要繼續(xù)坐一天一夜
時間在封閉的車廂內(nèi),反而更完整地
流動開來,你的生命可以更好地感知
在K4488上,時間從成都流向重慶
從重慶流向遵義,從遵義流向貴陽
從貴陽流向凱里,從凱里流向長沙
從長沙流向廣州,再從Z385列車
流向海口,流向海南,流進大海
時間在列車上只有
兩個模樣:白天和黑夜
此刻,我在一輛綠皮的在陸地上奔馳
著的火車里,放肆地意淫著一片海
幻想一片海的樣子——
因為,我知道,當我真的見到海的
那一刻,我就再也寫不出海
遠海上永遠有海正在老去
波浪是大海前額上不老的皺紋
它的工作,是把那些死去的海水的尸體
一具一具,抬到岸邊,
讓海風為它們舉行集體葬禮與禱告
晴間多云的日子,太陽在海上
用若隱若現(xiàn)的方式,偷窺了這整個過程
不小心從云縫里,掉落下光的眼淚
遠海上永遠有海正在老去
人類社會里,永遠有人
正在用活著的方式,死去
我要和一個女詩人結(jié)婚 生子——
人類從來都擅長以最光明正大的方式
制造生和死,而且樂此不疲
海邊的貢爾巴干
今天是第六天坐在海邊看海
海風中,我相信我是一株植物
我從人類社會中逃離出來
這件事,不需要征求他人的意見
只需得到大海的同意
那些情人,坐在月光下的沙灘上聽海
說情話太普通,講神話才浪漫
旅途中,一個人坐火車 找公交
一個人,找廉價的餐館吃飯 訂青旅
一個人,離開一座城市
又來到一座城市——
走一些街道 看一些免費的景點
和陌生人說話 拍照
人的生命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
不需要屬于任何國家 族群和母語
我旅行 我屬于我自己
我屬于人類
愛或者胖媽媽
月食是一場女人的葬禮
雁鵝是壽終正寢的祖母和祖父
那些白云是一只毛茸茸的綿羊
以上這三句寫給大山和詩人
下面的話寫給
生活和胖媽媽
我和兩個妹妹還有弟弟
是四只長不大的寵物
我們有一個整天醉醺醺的熊爸爸
媽媽是一只不知疲倦的蝴蝶
她用纖弱的力量
每天開著包車,把人們載到冕山街
然后,從鎮(zhèn)子上
給我們換來番茄 土豆 白菜
大米和油與鹽巴
我們一家吃著這些食物
長大的時候
媽媽的頭發(fā)也白了
冬天,容下我們的是涼山
大地——只有涼山這片土地
容下了我們
只有這片寒冷 海拔高
只有這片可以種出
燕麥和圓根的土地
容下了我們
但愿我們是土豆 是玉米
可以在這片土地死去又復活
涼山深處,我們有一塊
自給自足的耕地和草原
下雪的季節(jié),人和馬和牛與羊
都還是得了勞傷病
這片土地上只有大山
認得我們的名字和模樣
我們用一次一次的死亡和出生
在群山深處火葬一片海
而我,這樣一個自以為是的青年
不過是一本滯銷詩集的作者
隔三岔五我就會去鎮(zhèn)上的郵局
把那本叫
《貢爾巴干與月光》的詩集
郵寄給一些
支持和同情我的讀者
我沒有愛情和女朋友
只有那些比孤獨更孤獨的風
沒有計較我的貧窮與空虛
愿意陪我
在則俄拉達浪跡天涯
爾里,當只有想到你
我感覺生活又寬闊了許多
而我,始終也沒有忘記
冬天,容下我們的
是 涼山
小 寒
我與另一個女人去吃飯的時候
她看到我們經(jīng)過
那天沒有風,陽光正好
路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她那憂傷的眼睛
看到我提著另一個女人的包包走過
在富饒的成都平原
我和這個女人談情說愛,尋歡作樂
去九眼橋喝啤酒
去春熙路吃火鍋
在富饒的成都平原
我和這個女人談情說愛,尋歡作樂
我把這個女人帶回家
我在家鄉(xiāng)親吻擁抱這個女人
我?guī)е@個女人去看
俄爾則俄山下厚厚的積雪
我們倒在雪上
躺出我們臃腫的身影,好安靜
現(xiàn)在,這個女人把我拋棄了
這個女人說
我不會離開你,只會不愛你
這時,我才想起她曾卑微地對我的挽留
天空和大地依舊美好,沒有變
這時,我才記起她曾對我的愛
寫給我的貢爾巴干
愛我吧,請多愛我一些,在新年的開頭處
我出生多少歲,父親就死了多少年
和從前一樣溫和地待我吧
不要用貧困,再一次粗魯?shù)丶?/p>
我的詩歌和眼淚
貢爾巴干,我的新年愿望是:
我想讓你富裕,不再貧瘠
我是說,我想讓那些村子里的族人
可以在他們家鄉(xiāng)工作 上班 然后可以賺到錢
不需要,背井離鄉(xiāng)到那些聽不懂
他們母語的地方打工
原諒我!我的愿望是如此的笨拙和自私
那些,在貢爾巴干犁地播種的母親
她們腰身粗壯 臀部寬闊
她們什么時候就可以做回一個女人
貢爾巴干,恐怕寫完這首詩
我又再度淪為一只
在雪地里走失的綿羊羔子
在你艱澀的臂彎里低聲啜泣
新年從一首詩開始,涼山
昨日的你的雪山和綿羊,都已銷聲匿跡
讓我感到幸福和遺憾的無非是:
我曾經(jīng)愛過你
時間的皺紋爬進你我的過去,愈來愈老
月亮,在我們的園圃里發(fā)燒
坐在我身邊看詩的人
從佩索阿換到阿多尼斯再到米斯特拉爾
美國人馬斯特斯的敘述
讓我想起一個坐落在則俄拉達的村莊
以及,在貢爾巴干生活的那些族人
在新的一年里,生活和去年
一樣的舊,一樣沒有意外和驚喜
你太貧窮,我打算與你分手
如果,我可以掙到足夠多的錢
把母語刻進石頭,與巖石一起生長
我要在彝地的每一塊石頭刻上我的母語
與巖石一起生長并發(fā)芽
我背著我祖先的血液和死亡
在這片土地上,我只有做云和風的君王
村莊是一塊墓地,貢爾巴干是它的壽衣
我的身體,潰不成軍
我也不能讓自己登基
一座山是一座城池
我們永遠死在攻打的路上,從未登頂
太陽是一只不死神鳥
支格阿魯和后羿
誰會先拈弓搭箭呢?
住在島上的姑娘
我還沒去過海南島
我想去海南島,背上一本自己的詩集
騎著一輛自行車,去環(huán)島一圈
累了,就卸下背包,坐在海邊的巖石上
翻開詩集,讀給海風和你聽
海南島的沙灘 陽光 大海
還有椰子樹,是你的樣子嗎?
我,甚至膚淺地以為
個子高一點 身體瘦一些 人漂亮一點
是不是就會多一點機會
你的笑聲,是淘氣的蝴蝶
散落在我堅如磐石的骨骼上
翅膀一閃,我感覺,
無數(shù)片花瓣,在我心中紛飛
死去的,群山也無法阻礙
離開故鄉(xiāng),一個人出走,叫流浪
千百年來,只有俄爾則俄山
從未背叛過這片土地,始終忠誠如初
我不知道,我和一座村莊的壽命,
會在哪一天,哪一年被死亡的鐮刀
收割進時間的籮筐。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騎馬射箭的能力——
遠去的永遠遠去,死去的群山也無法阻擋
只有這些吃著坨坨肉,愛喝燕麥粉的,
男人和女人們,沒有關(guān)注外面的世界
還在貢爾巴干,唯我獨尊!
族 語
石頭堆是死去祖先的骨頭,
如果有語文的能力,
什么是沉默,什么叫孤獨,
不用修辭和思考用嘴巴就可以直接告訴你。
日子吞噬著我們的生命,以時間為單位
兀立于禿樹尖的那只鳥,
我們擁有同一個太陽,
我們都是地球上的生物——
而,生活的差異卻由天到地。
冬天,這里的土地沒有血,
而村莊無論憑借什么,也無法提供血源。
當風刮過俄爾則俄山巔,
冷杉樹便有了彝族人的喉嚨。
目擊一座村莊的三月
一座開滿白花的村莊
一座三月里的村莊
一座居住著祖父祖母的村莊
一座火葬過父親的村莊,貢爾巴干
你的美,再一次擊穿我的心臟
寫詩的人,怎能不流淚
山神、地神、花神……
眾神都將在貢爾巴干的春天醒來
詩人,你走得輕些,再輕些……
要不該驚擾了它們竊竊私語
遠處幾個村婦,掄著鋤頭
在地里播種玉米和希望
祖父告訴,四月的清晨里
人們會看見,麻雀在前面領(lǐng)路迎接
喜鵲馱著布谷鳥,從阿卟洛頷飛來
那時候,村莊里所有的耳朵,都會變成啞巴
卑微地低下頭來認真傾聽
“布谷——布谷……”響徹山林
這樣的日子里,請一個畢摩,用一只白雞
把附著在靈魂上的“斯爾”病鬼,遣送他鄉(xiāng)
讓人身體健康,吉祥如意
而我,將在不久后騎著一匹黑馬
去往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和一個漢族女人私訂終身
這里和那里
這里出生的人
看不見,這里的山
那里出生的人
看不見,那里的河
這里出生的人
跑到那里去看那里的河
那里出生的人
跑到這里來看這里的山
這里與那里的距離——
長度是山與河
單位叫遠方
翻越折多山,在驛站停宿
從康定城出發(fā),騎著單車往折多山走
離雪山越近,我的另一個生命
就開始一點一點生長
如果你的生活一直下雨或者雪,
那么就從成都出發(fā)去拉薩吧,
隨著海拔一步一步往上爬,走到雨和雪
開始下的地方。做你自己的王。高地之王
山脈是城邦,草原和原野上的風是武士
再鋒利的陽光,也割不斷一個王者的榮耀
不要再在你悲傷的眼睛里
流下那些珍珠一般寶貴的淚水
飄動的經(jīng)幡,是死去的風的葬禮
我的一生死過兩回
一次死在死亡時
一次死在出發(fā)去遠方的路上
而無論怎樣,我的身體和左耳環(huán),永遠屬于我的涼山
我的名字和生命,永遠屬于我的母語
大 寒
今天,沒能去貢爾巴干
也翻越不了俄爾則俄
今天,我是則俄拉達身上的一塊骨頭,
風,可以把我攔腰折斷。
冬日的陽光,頭倚靠在風的肩膀上憂傷
這樣的一天,我喜歡上山本身——
登高的目的不是為了望遠
生活的針尖沒有對上日子的麥芒
這樣的一天,生和死離我很遠
每一座山,每一條河都屬于我的生命
我的時間屬于另一個愛過我的女人
這樣的一天,冬季攤開身子赤裸于大地
我的眼睛也寒冷
這樣的一天,我喜歡喝酒本身
但不會去喝酒
涼山與族人
秋天過后,山瘦了。
祖父說,俄爾則俄山頭,開始有積雪
再過一個月,牧場上的牛群,就該回家了。
再來一杯酒吧。
喝醉了,就在祖母的園圃里躺下,
數(shù)一數(shù)藍天里的白云,有幾朵,已經(jīng)開始
泛黃,像木葉一樣落下來。
我不會離開貢爾巴干。
秋天過后,山也瘦了。
大姑艱難地爬上木梯,一串一串掛上
苞谷在屋檐下,努力生活。族人,依然在這
片失去溫暖的土地上渴望幸福。
給姐姐的歌
有人病倒
有人死
春天里,在一座村莊
鮮花為一個火葬的男人敞開通往幸福的大門
或許,作為一個彝人
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
就是他(她)的葬禮
而死亡與自己無關(guān)
祖母和祖父
一輩子和土地與莊稼
撇不開關(guān)系了
人活著就是為了吃飯嘛
憂傷的玉米
親愛的土豆
你們就茁壯成長吧
我的族人還得靠你們豐收
遙望山谷那邊
村莊和耕地是一塊塊憂郁的傷疤
為火葬鳴放的煙火
在大山中顯得異常孤寂
這個春天,我退回到一座村莊寫詩
吉祥如意 人丁興旺
還好,信仰姐姐
就像虔誠于一位畢摩
停電以后的星星
星星——
天空耕種的眼睛,
通過月的窟窿,流下光的眼淚。
白天,太陽的匕首
收割每一顆長滿果實的星星。
流星是生病了的星星
回到大地來療養(yǎng),醫(yī)藥費是:
康復后,再也不能回家。
停電以后,那些文明人
寧愿點蠟燭,憑借人工的光,蜷縮在屋里
也不愿意,走出門,仰望仰望
星空中這些閃閃發(fā)亮的花骨朵
你的過去是一場雪,落進……
村莊是沒有墻壁的監(jiān)獄
被詩歌判處死刑的人,都關(guān)押在里面
祖父的皺紋是一只羊角轉(zhuǎn)了三圈的
白色公羊,等待時間,宣告死亡
白色公雞是云丟失在村寨的荷包
畢摩要用它來為吉祥儀式,作祭祀犧牲
秋天落盡木葉,是為冬天騰出空間
好堆放上一樹一樹的雪
你的過去是一場雪
落進,我今天剛栽好的園圃里
血管里那把死去的匕首
群山是夷人死去的軍隊,
最后的避難所
石頭的一生是夷人的一生
一個山里的夷人,要吃多少石頭
才可以長成堅硬如鐵的心 肝臟 軀體
膽子和眼睛。這,只有這片土地知曉
有人想用這些羸弱的詩歌
來表達山里夷人,這種窮困和艱澀的生活
呸!阿加伍呷,你就別拿雞蛋碰石頭
我替你感到害羞——
一個連自己的生活都處理不好的人
媽的!看見早晨七點那對
在冬天的寒潮里用蛇皮口袋和籮筐
在耕地上撿拾牛糞的
母親和三歲的女兒
我就又忍不住成為一個憤怒青年
拔出血管里那把死去的匕首
使勁地捅殺生活中的
這些雪 風 和寒潮
亂詞之歌
用憂傷當節(jié)奏
所有喜歡詩歌的人
應該學會彈琴
抱著一把木吉他
給詩歌伴奏
詩歌與音樂相關(guān)
《詩經(jīng)》也不過是一些民間歌謠
不是所有的詩人都叫屈原
些、兮按彝人的理解更多是一種期盼
旋律與楚辭無關(guān)
我從山里來
我家在山下
我是諾蘇人
吃著豆?jié){油條、包子饅頭長大的一代
骨頭在回鍋肉可口酥香的油漬
侵蝕下
開始松軟
垮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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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徹在每個彝族山寨
驚動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畢摩——
畢阿蘇拉則
母語被冷落在那個羞怯的角落里
不好意思跟山外的異族
打招呼
我叫阿加伍呷
每天早晨
我都會搖頭晃腦地讀: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當然
誦唐詩
念宋詞
是中國古典文學必修的課程
呵……
不知不覺中
我已從一個象形的人
變成一個方塊的人
我的眼睛騎著風,追趕一枚豐盈的月亮
站在俄爾則俄山頂,用夏風的手力
在杜鵑花和高山湖泊里,寫下你告別我的故事
蕎麥背著蕎花的一生,走過一個季節(jié)
我背著你我的過去,要度過余生
二〇一七年,農(nóng)歷五月十五是月亮的生日
我在一枚緋紅的月亮的身體里,看見你的臉
躲進一抹云的身后,偷偷窺視過往的蟲鳴與歸鳥
那個傍晚,我的眼睛騎著風,追趕一輪豐盈的月亮
追呀 追呀 追呀……追
天空的愛情,被我踩出一個月亮大的洞
流下的全都是星星的血
冬天去鎮(zhèn)子上約會一個女人
冬天的風,是月亮遺落在村子的光
太陽也舍不得將她收割進白天的籮筐里
我坐上綠色的面包車從一座村莊出發(fā),
要到鎮(zhèn)子上去約會一個女人。
她現(xiàn)在應該在集市上,點好了土豆絲,
油炸臭豆腐,還有傷心涼粉等著我。
待會兒,我到了,我們會喝廉價的雪花啤酒
然后一醉方休。唱一首首赤裸裸的情歌
也不會再臉紅
夏天的身體是用水果做的
八月的手,用微風的力量,一層一層
撥開夏天厚厚的綠色的衣裳,夏天的
身體從頭到腳都是水果:桃 梨 蘋果
荔枝 香蕉 西瓜 李子 橄欖……
風。是夏天的乳房
芒果。是夏天的眼睛
夏天的眼睛好黃 好香,我要吃了它
當我開始凝視,夏天用一場突如其來
的雨水,讓我清醒
在夏天,我想穿越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
去往另一個村莊里,她的心房
但是,穿著拖鞋,我害怕草叢里
突然竄出一條蛇來,咬傷了我的腳
有時候,蝴蝶比老鼠還可怕
月亮是女人的乳房
總愛用光的乳汁,喂養(yǎng)失眠的嬰兒
荒蕪的天空,長出貧瘠的太陽
陽光下,涼山開始癱瘓
炊煙是居住在人間的云朵
雪花是我的妻子,
你是我的一場徒步旅行,
永遠不知道,明天是村莊還是懸崖。
生活嘛,有時候,
蝴蝶比老鼠還可怕。
- 支格阿魯,彝族神話中的射日英雄。
- 彝音,位于喜德縣,一座彝人的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