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四季
春
啊,今年春天來得令人如此措手不及,前幾天的雨還是一陣冷似一陣,這會兒站在面山的窗前,外面陽光燦爛,山腳廠房前,兩條拴著鐵鏈的狼狗來回走個不停。春的暖意肆無忌憚地擠進室內,明媚得讓人有些倉皇。
春天,春天,竟然可以這樣迅猛來襲,只不過幾天時間,河邊楊柳已是綠茸茸一片,千條萬條綠絲絳,若無其事地蕩著、蕩著,連池塘里吹來的風都夾著郁郁青青的綠色。木樨花開著初生鴨子絨毛般的黃,梅花謝得已經無法辨別哪株是梅、哪株不是梅。
我日日夜夜盼想的春,蟄伏了好長一個冬,如今來了,卻來得太快!怎可這么快,怎可不打招呼就來,這令我分外生氣!你看,桃花都要開了,一只只粉色花苞,頂在樹枝上,最令人生氣的是梨樹,白色的梨花滿樹滿樹盛放,大前天,不,也就前天,我路過它們,還是靜悄悄的,它們一定在偷笑,在猜測今天的我會是何等驚訝。
我不僅驚訝,我還生氣,它們怎可就這樣全部冒出來了,莽莽撞撞,春天還長著呢!我為它們哀傷,哀傷這些驕傲的花兒總是弄不明白細水長流的真諦。
一夜春風過,隔壁大伯菜園邊的月季冒出好多新葉,萬年青更堅挺了,胭脂花也有了動靜,最美的是海棠,之前還是一個個黃豆大小的花苞,現在一朵一朵綻開,玫瑰色的花瓣,薄如蟬翼,媚媚幽幽。
春天適合步行,三公里山路,走五十分鐘,雙腳踩在泥土上分外踏實,那些春風拂著我,花香拂著我,揉一團在手上,手心就沁出汗來。我路過鄉(xiāng)村禮堂,迎春花站在門口;路過石拱橋,櫟樹將它狹長的樹葉探向我的額頭;路過橘樹林,兩只小蛤蟆擋住我的去路。我覺得舒心,連呼出的氣都有蘭花香。
住在山里,到處是“生長的歡愉”,三月四月桃花、油菜花開,五月摘楊梅,六月結枇杷,七月八月映日荷花別樣紅,九月十月稻田青黃相間,十一月山腳田邊野菊開,十二月一月山坳尋梅。
是春天,打開了山中四季。
夏
這個時候你應該在樹蔭下呼哧呼哧淌著大汗,這個時候你應該浸在山谷溪中享受清涼,這個時候你應該望著天空白云朵朵,這個時候你應該站在小店的冷柜前挑選冰得最冰的冰棍,這個時候你應該躺在地磚上享受一個打盹的午后,這個時候你應該攜著雨具去田邊問候暴雨中的白鷺……
總之,這個時候你不應該坐在城市森林的空調房,和這個夏天失之交臂!
盛夏七八月,烈日炎炎,花啊、樹啊、草啊、莊稼啊,都已脫了春天的含羞帶露,山中的荷塘,不蔓不枝,婉婉亭亭,早已是接天蓮葉無窮碧。
小時候老家鄉(xiāng)下,戶戶都有一個大木盆,平日用來洗衣、做澡盆,荷花開了,坐著木盆搖搖晃晃去摘蓮蓬。我和妹妹兩人各坐木盆一邊,蓮葉田田,水被我們撥得咕咚咕咚響。蓮心苦,蓮藕脆,魚戲木桶邊,是那時最美的夏日畫面。
現在的山中生活,可繁可簡,吃剛剝的新鮮蓮子,泡一碗藕粉,晚餐做一道荷葉粉蒸肉,或者再來點香滑軟糯藕,朋友從城里送來的西湖莼菜湯還打著袖珍荷葉卷兒,一瓶冰鎮(zhèn)啤酒,幾只蚊蟲兒飛,頭頂的黃熾燈被幾百公里外的海風吹得晃蕩不停。
下午朋友打來電話,說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昨日剛回鄉(xiāng)。大家騎著摩托車從四面八方趕去。一路山巒層層疊疊,梯田層層疊疊,夏日傍晚的斜陽,溫柔了酷暑,這是我第一次坐在摩托車后座上,感受到風呼啦啦刮過耳旁,水嘩啦啦纏住山巖,整個人像要飛起來!
真的,再也找不到哪里的夏日傍晚比這山中更旖旎銷魂了。
秋
秋日如蜜,像摻了糖一樣。江南的秋天很短,山中也不例外,短得就像午間小憩,還沒來得及睜眼,就被冬天劫持而走。難怪郁達夫說,江南的秋,“總是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成語中所說的“秋高氣爽”,也不過那么短短半月,稻子黃了,天淡了,江水平了,也只是一種“半開半醉”的秋。
桂花香了,秋就來了;菊花開了,秋就盛了。
桂花的香,隱匿無形,走到哪里,跟到哪里,這香味,讓人想起蜜豆桂花糕和桂花蓮藕。桂花季并不長,它們像畏冷的孩子,一陣寒雨,花落無數。用竹匾將桂花收集起來,蜂蜜浸之,可制香甜的桂花糖。
秋風一陣緊似一陣。都說“愁”字心里藏了個“秋”。陽光無力,雨、雨、雨,在秋天下個不停,泥地里更是濕漉漉一團。秋愁催人老。蘇東坡寫:“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朝來庭下,光陰如箭,似無言,有意傷儂?!?/p>
早晨起來,將厚厚的被子往身上裹了裹,覺得溫暖許多,我們的意志被秋一點點蠶食,在這即將轉涼的平凡一天,我們搖身一變,變成枝頭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只盼著天再涼一點,再涼一點,來一場凜冽而尖銳的寒風,讓滿樹葉片像雪花一樣撲簌簌落下,凋零,飛舞,然后在土地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靜靜等候下一個春季來臨。
隔壁阿婆一大早站在門口洗衣。洗衣錘一下兩下打在衣物的纖維上?!鞍⑵?,這么冷的天,用冷水洗衣不冷嗎?”“不冷啊,用的是井水,比手還暖呢!”洗完衣服,阿婆又開始忙碌著喂食雞鴨,收拾柴垛。
秋愁,并未打擾到阿婆,它能侵蝕的僅是我們這些一大早賴在床上且并未真正“生在此山中”的外來客。
我的秋天,不是名花,不是美酒,不是碩果,不是豐收,是千山紅葉飛,是窗前一盞燈,是被里一卷書,我倒愛這樣的愁滋味,清清冷冷淡淡的,滿是文學味兒。
冬
這個冬天特別漫長,沒完沒了的。長時間地手指冰冷。要在這個惱人的冬天回想幾處最美場景,真是挺難。
雪后的村莊一定是極美的。可是近年來的雪總是小氣巴巴,飄個兩三片,沒落地就化了。什么千山暮雪白屋貧,只能靠想象。沿江驅車,過兩縣交界的舊關隘,倒是有一片蘆葦美如雪。那里的蘆葦兩人高,沒風的日子,狄狄蘆花如絮,白雪一樣白,白雪一樣雪。
江上游來幾只黑色小野鴨,發(fā)出一聲兩聲叫聲,清冽冽地回蕩在后山連綿起伏的山谷里。
江邊有一座石屋,屋子中間放一張積滿灰塵的木椅和一些廢舊的農作工具。上一次造訪這間石屋是兩年前,初夏的江濱,草長鶯飛,雜花生樹,蘆葦還是碧油油。
除卻這片野蘆葦,整個冬日還能讓人懷想的要數農歷年里的煙火。
因為霧霾,城里早就禁了煙花爆竹。沒了煙火,城里人過新年還能去KTV,去寺廟搶零點的頭香,或者拉上行李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新年旅行。如今想要感受兒時的煙火新年,只能回鄉(xiāng)下咯。
除了例常的沖天炮、千響炮,大家還買了各式禮花,一?;鹦峭现舶图彼贈_上天空,“砰”的一聲,打開如彗星、如鮮花般的燦燦星火。禮花的聲音大致分為三類——吱吱吱吱吱、吱啦啦啦啦、吱啦吱啦吱啦,一下一下,像這個村莊的心跳,把大地和山脊都照亮,讓黑夜中的一切黑暗都無處可遁,讓一年中最隆重的一頓晚餐有了個隆重的開場。
“媽媽,你看,山那邊有煙花!”女兒指著河水那邊的山谷。
是啊,有煙火,要不是這煙火,誰能發(fā)現,僅一山之隔,還住著人家?
我們在鄉(xiāng)下有一所房子
我們在鄉(xiāng)下有一所房子,距離上次短暫停留,又是大半年過去。
新修的公路已見雛形,再也不用走山路十八彎的山間小路。到達村口,原先的小賣部拆了,貼著土氣瓷磚的農民別墅又新添許多,密密麻麻擠在一塊兒,芒草、狗尾巴草還有南瓜的藤蔓死死封住了廚房大門,門前霧色中長滿毛茸茸松樹的山丘像是又長高了些。
當我們車子夜間趕到時,就像一群動物偷偷潛入鄉(xiāng)間的黑夜,隔壁家的幾條狗一陣狂吠,打破了夜晚的寂靜。
得知我們回來,舅媽已提前打掃好房子,撣了蜘蛛網,曬了被子,開窗透了氣。一到家,我們就將三樓上下開得燈火通明。這是一幢鋪著赭紅色瓷磚的農民房,共有九間屋子、六個洗手間,還有一個空中露臺,聽起來相當豪氣。
每次回老家,我都當作一次鄉(xiāng)下旅行。平時所幻想的世外桃源和遠離塵囂,無非如此。當然,時間久了,我也會想念城里的電影院和商場,想念甜品店及面包房,想念便捷的交通和精美的書店,但在這里,早起早睡,放慢步調,聽蟲鳴鳥叫,看日出日落,可以找到另一種生活方式,一種閑淡的、安寧的、像一株野黃花菜般自然舒展的生活方式。
例如,我可以好幾天穿同一套衣服而不覺尷尬;可以好幾個小時坐在門口曬太陽,而不怪罪時光浪費;雖然我的行動范圍不過方圓一公里,但每天都有新的發(fā)現,比如稻田里來了一位新訪客——白鷺;貓聞到魚的味道,偷偷潛伏在舊木箱后;活潑的孩子在草叢里拍照,衣襟帶風,卷了一身的蒼耳……
散步在村中,高高低低的屋舍錯落有致,不過這些新式農民別墅千篇一律,并沒什么美感,尤其每棟建筑的屋頂還頂著一個葫蘆狀的“埃菲爾”尖塔,不知是用于避雷還是裝飾,奇異地流行于這片農村大地。
相比之下,我更愛上個世紀父輩小時候居住過的老房子。黃泥堆砌的墻面,刷上白色石灰,黑色的瓦背,翹角的飛檐,木頭柵欄,兩扇緊閉的木門透出古老的紋路,木門上兩個獅形銅環(huán),會發(fā)出錚錚錚清脆的響聲,這些畫面能把我們帶進吳冠中的畫里。
老屋也有兩層。木樓梯,一踩上去,就咯吱咯吱地響,搖搖欲墜。老屋后墻已塌圮,瓦片落下來,掉在屋內的木地板上。陽光從瓦背漏洞照射進來,像一道光束,塵埃粒子在光束里跳躍,搭在地板上就畫成了一個圓圈。
屋前是一畦畦菜地,有白蘿卜、大白菜、小白菜,屋旁屋后是竿竿竹子,還有一株粗壯的楊梅樹,楊梅樹夏天會結紫紅色的楊梅,冰箱里冰鎮(zhèn)了一些,真是冰酸冰酸。楊梅,楊梅,讓人想到五月份的蚊子和白襯衫。
可惜的是,我所鐘情的這些老屋并沒有經住歲月的考驗,倒的倒,塌的塌,剩下的屈指可數,真該建議村委會將剩下的這幾棟獨苗加入“遺產”保護行列。
回家清洗了灶臺,堆好柴火,把瓜子、花生、開心果和芝麻糕在漆盒里分好。明明只是小住,我卻充滿期待,像在迎接一次長期旅行。
摘扁豆花的老人們
鄉(xiāng)下確實養(yǎng)人。山豐水美,空氣新鮮,作息規(guī)律,平靜淡泊,村中出了不少長壽老人。
早晨抱著女兒在門口曬太陽,迎面就來了一位老人,今年剛滿九十歲,扎一根細細的麻花辮,從出生那天就一直住山里,耳不聾,眼不花,身子骨健朗,談吐清晰,白發(fā)也不多。
她找我聊天,催促我生二胎,還預測我第二個孩子肯定是男孩。她講起自己的孫子,一個在城里開店做生意,另一個做醫(yī)生,都離開了山里,孫子的孩子也上了小學。問及她的身體,老太太答平常沒大病,最多是感冒,用枇杷葉、冬瓜根、雞爪草根煎成酒紅色的湯水,喝了就好,自己會做飯,生活完全自理。
我們家隔壁也住著一位老阿婆,經常穿一件民國風味的藍布短褂,領口有盤扣,復古風格,因為洗過多次,顏色已很淡。阿婆門口的菜地種了一大簇紅色波斯菊,還有美人蕉、太陽花和一株薔薇。老阿婆今年八十三歲,每天來來回回從我家大門前經過,一會兒提著剛洗好的衣服,一會兒拎著花灑澆水,一會兒扛著拖把走過,一會兒拿著掃帚收扁豆花。從早到晚,從未見她空閑。舅媽說,阿婆還能挑得起兩大擔柴火。
鄉(xiāng)下老人一不跳廣場舞,二不刻意鍛煉,他們只是忙不停地干農活兒。
當余暉像千島醬一樣涂抹在狗尾巴草上,江上傳來輪船歸航的汽笛聲時,這些藍衫阿婆才挎著滿滿一籃白色的扁豆花回家。扁豆花可用作中藥,花朵曬干賣二十元一斤,她們頭戴草帽,像蜜蜂一樣出沒在清晨和傍晚的花叢。
鄉(xiāng)村演奏會
山上有很多鳥叫:布谷布谷、啁啾啁啾、嚶嚦嚶嚦、嘰嘰喳喳。
小爺爺坐在門口吹嗩吶,嗩吶聲高亢利落,清溜溜。蛙叫,鴨叫,狗叫,連草叢中一只蚱蜢從一株草跳到另一株草上的窸窣聲也充滿節(jié)奏感。
樂聲和自然的聲音交融相恰。抬頭看,天上一朵白云撞上了前方一座山。蓬蘽花在搖,山腰上唯一一株桃花樹,落了三生三世桃花雨。
我對嗩吶的所有認知,來源于一部叫《百鳥朝鳳》的電影。在我眼中,吹嗩吶同越劇、京劇、黃梅戲差不多,越來越小眾,變成只有爺爺奶奶輩們愛聽愛看的東西,在城里,想要聽到現場版的嗩吶演奏,幾乎不可能。
令人擔憂的是,這些起源于鄉(xiāng)土的樂器,最終是否也會經歷達爾文“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的進化論,漸漸沒了聲息。
我和小爺爺聊了起來:“有一部電影叫《百鳥朝鳳》,講的是陜北嗩吶人的故事,以前嗩吶人是非常受人尊敬的,想學嗩吶還得正兒八經磕頭拜師學藝,嗩吶吹得好的,在外是要上座的。可惜啊,現在吹嗩吶的人越來越少了……”
“要上坐?我們這兒沒這個風俗?!毙敔斝α诵?,繼續(xù)吹起來,在春日的下午四點,紫云英一片紫,油菜花一片黃,薺菜花一片白。
鄉(xiāng)間的音樂聲,如百鳥出谷,一陣熱鬧,一陣空寂。
我從未如此聽過一場樂器演奏,也從未如此被這些樸實的音符感動。大概因為鄉(xiāng)下的寂寞和日子的單調,這樣的樂聲實在太過稀有,我們原本打算去山上摘野花的,路過小爺爺家,這嗩吶之聲就緊緊抓住了我們的耳朵,抓得耳郭一圈紅。
小爺爺的嗩吶擺在正屋堂前。堂前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黃山迎客松,迎客松下方的桌上鋪著一塊布,除了嗩吶,還“陳列”著一把二胡和一支橫簫。
桌上的二胡產自蘇州,二胡上刻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p>
有一年去上海,出地鐵站,黃陂南路,地鐵口坐著一個老人,用二胡在拉《世上只有媽媽好》,面前擺一個鐵皮罐,孤零零幾枚硬幣。轉出出口就看見上海的大洋百貨和大面大面的廣告牌,二胡的咿呀嗚咽之音,讓人難過。
不過,小爺爺拉的二胡,隨意許多,從他的姿勢就可看出,他拉奏的樂調,短促、輕快、有力。
小爺爺這一拉奏,打破了我對二胡的偏見。
原來呀,二胡的兩根弦,不僅能拉出阿炳《二泉映月》的悲愴,也能拉出劉天華《空山鳥語》的空靈。
拉完二胡,在我們強烈要求下,小爺爺又吹起了橫簫。簫頭鑲黃玉,簫身光潔溫潤。橫簫的聲音顯然活潑許多。
先生說:“小時候我和小爺爺學過一段時間的簫,簡單的也會吹上兩首。小爺爺退休后成立了鄉(xiāng)村樂隊,逢年過節(jié)就組織樂隊到寺廟為大家演奏。敲鑼的、打鼓的、吹嗩吶的、吹號的、拉二胡的,嘭嘭鏘鏘,好不熱鬧。不僅在自己村上演,有時還去別的村上出演?!?/p>
二胡低啞暗沉,橫簫清脆婉轉,嗩吶高亢嘹亮,不同音色,在這個下午,恣意展現。我們一家三口坐在小爺爺家,一人搬一張板凳,屏息凝神,正襟危坐,像看一場維也納交響樂演奏般聚精會神。小爺爺每演奏完一首,我們就嘩啦啦齊聲鼓掌,鼓得特別響亮。
“好聽!好聽!”
這場只有一個演奏者、三個聽眾的小型演奏會,大家前所未有地開心。
聽慣了管風琴、鋼琴、薩克斯、大提琴、小提琴的弦音,現在來聽二胡、嗩吶、橫簫,過去我認為它們鄉(xiāng)土味重,亮聲有余,回味不足,可今天,它們聽起來完全不是那樣。自然的、即興直白的、不成章法的樂聲,才是民間的樂聲,就如嗩吶一響,百鳥從林間草灌齊飛一般,有一種沖破云霄的驚覺之美。
藝術給人的美感是種非常直觀的沖擊。吳冠中在《我負丹青》里寫他每次在莊稼地里作了畫,回到房東家,孩子們就圍攏過來看,大娘、大伯們都來觀賞、評議。當他畫成功了,老鄉(xiāng)們一見畫,便叫起來:“真美??!”
最樸實的音樂也是如此,它帶給你歡樂,帶給你共鳴,帶給你感動,“真美啊”“真好聽啊”,這些直抒胸臆的簡白感嘆,足以表達聽者的贊嘆!
藝術的美學不分男女長幼。
美學的養(yǎng)分根植于聽者心中。
有趣的人生就是要有自己的興趣,再來一點藝術修養(yǎng)。這一點興趣,是陽光雨露。小爺爺蹺著二郎腿,靠著門脊,悠閑地吹奏嗩吶,就像莊稼漢望著剛墾過的水田,悠然地抽起一支煙。
我們笑稱小爺爺是村里的文藝青年。
“不,是老青年!”他笑。
這一生,也愿能文藝終老。多有趣!
洗衣
我做的家務不多。所有家務中,獨愛洗衣。雖然有洗衣機可以代勞,但夏季衣物輕薄,洗來也不太費力,就堅持手洗。手洗的衣物能穿得更長久。
我提著一小籃子衣物到河邊,就像孩子們提著水桶到河邊捉小蝦翻螃蟹一樣,心情竟然是愉悅的。
鞋子踩在近岸的石灘上,攪動河灘下一陣濁泥,隨著山谷活水的流動,水面又快速恢復純凈。
水面漫過腳踝,面前一塊巨石,正好可以當洗衣臺。巨石過去五米開外,有一個深水潭,不知水有多深,我從來不敢涉足,只是覺得深極了,濃極了,靜極了,綠極了,猶如古老的一塊玉,竟忘了它也是可掬的水。
溪水從山上而來,最高處有一座水庫,越往下游,水面越寬,沿著溪水逆流而行,山里的水就像少女的眼神,是流動的、歡快的,那“嘩——嘩——嘩”的水聲,一路不絕于耳。
時而狂野,時而文靜,時而急切,時而歡聲笑語,時而萬籟俱寂。
對這聲音好像聽不厭,我把它錄了保存在手機里。就這樣“嘩——嘩——嘩”地,飛珠濺玉。
溪水兩岸是青青的蘆葦和茅草。成片的柏樹林,層疊的油麻藤,叢生的連翹花,都是茂盛的、蓬勃的。深淺不一的綠,讓人應接不暇。
午后近傍晚的溪面,石拱橋擋住了夕陽,有著黑白斑馬條紋的石斑魚游弋在水紋中,公路上傳來一兩聲尖銳的汽車鳴笛,但更多的是鳥鳴,嘰嘰喳喳地蓋過偶過的嘈雜。
我將T恤平鋪在水面上,又將它抓起,在水中來回搖動,就像揮舞著一面旗幟。大概是這樣的水聲、這樣的天光云影、吹來發(fā)間的風、無人打擾的橋洞,讓人禁不住遐想……
想起高中最后一年,申請了住校。繁重學業(yè)之外,最令我放松的大概就是洗衣時刻,搓搓弄弄,再用清水沖干,我仰著脖子將衣物一件件撐上晾衣竿。
每天每天,都有大片大片鳥群呼啦啦地從樓道前的天空飛過,總共有多少只鳥呢?沒有人數過。就像我們一生要洗多少條內褲、洗多少件內衣一樣,沒人會數,即便要數也數不清。
手上留著洗衣粉淡淡的清香,樓道里的人不多,我從四樓的女生宿舍翻墻到男生宿舍。那時的男女宿舍都在同一樓,中間砌一堵墻分開,隔離墻外側裝了放射形的箭狀鐵網。我一只腳踩在女生宿舍的樓道欄桿上,另一只腳小心地探向男生宿舍那邊的欄桿,鐵網正中的那根箭正巧指向我的胸口,而身后下方則是下過雨后潮濕發(fā)黑的地面。
摔下去一定會死。
喜歡一個人就想見他,洗再多的衣服都無法排解那種熱情。我敲他的門,嚇了他,換來一個溫熱的擁抱,我心滿意足。
我們?yōu)楹卧谝黄??也許是在學校食堂的某頓晚餐,我尋找一只小湯勺,正巧他遞了過來;也許是某個起風的傍晚,他為我披上了一件大衣,于是我們在一起了。
他寫得一手好字。真是漂亮。
多年后的今天想,除了那手字,還記得他的什么?嗯,陽光、秀氣、斯文,還有總是令人舒服的談吐。
時間變得溫柔,記憶過濾篩選,留下的都是好的。
分手多年后,在一支他送我的筆中發(fā)現一張小字條,是我熟悉而愛慕的筆跡:“如果有來世,請你千萬不要改名,好讓我找到你?!?/p>
多么隱蔽的一張字條,這么多年過去,依然鬼使神差讓我發(fā)現,是偶然還是注定?
只是,物是人非,不用等到來世,我們就已改變了想法。
最終我們會和誰在一起?誰又能分享到我們最多的愛?是偶然還是注定?無人能通曉過去,無人能預知未來。
我將手中的一件棉T恤用力擰干,那些跌落在愛情中的傷感和失去,那些事業(yè)上的忙碌和不甘,那些生活中的瑣事和平凡,真是讓人苦惱。
可這些苦惱,如果上升到哲學、上升到天文學的角度,又似乎不足一提。大概這就是人生吧,又渺小又偉大,令人又義無反顧又不忍回顧。
生活變得平淡,從一個熱情充沛的少女轉為一個安然享受在溪中洗衣的婦女,冰涼的溪水浸著雙腳,碧油油的菖蒲生在河邊。生活就像流水,溫柔地將頑劣的石頭打磨成一塊塊鵝卵石,可誰又能說,從劣石到鵝卵石,不是一次丑小鴨到天鵝的蛻變?
今日風好,適合抬頭看蜻蜓。
泡在茶水里的日子
小時偷喝奶奶的茶,苦呀,清苦清苦的,從喉間熱熱地一路苦到胃里。
真當是納悶,一大壺水,從早上喝到晚上,茶色越沖越淡,淡成一種并不好看的琥珀黃,像是衣服上一塊洗不干凈的漬,可還是喝得清風明月。
如果說,酒里有酒精,能讓人上癮,那么茶水里有什么也讓人上了癮?從此以后,白水成路人,再也無法下咽。
這么苦的水,沒想到現在的我,也上癮了。一位資深茶友,快遞了十幾款全國各地的茶葉給我嘗,竹葉青、臺灣包種、滇紅、沱茶、蒙頂甘露、宜興綠茶、凍頂烏龍、鐵觀音,每一種都被包裝在透明的封口食品袋里。這些深綠、深褐甚至是黑色的植物,據說連茶山上的鳥兒、蟲兒、獸兒都嫌它們苦,到了我們這兒,被熱水那么一泡,攜著植物的香氣,一下子就撲了滿鼻。
喝茶真是奇怪的事兒,總是越喝越醇,越發(fā)沉醉,到最后就像喝了酒醉了。就說這紅茶吧,以前很少喝,剛開始覺得苦味重,樣子不夠碧透,漸而覺得口感還不錯,再久一些,覺得這個味兒還挺踏實的,到最后開始沉淪。這滇紅色的茶湯,盛在小巧的裂紋瓷杯里,有種復古而典雅的味道。人呢,也跟著凝重典雅起來。
有一年去成都,那里的茶館可是真正意義上的茶館,方桌長凳,一人一杯茶,小食一兩樣,可不像杭州的茶樓,茶食多得做成了自助餐,喝茶反倒成了其次。
成都人喜花茶,流行著“喝口三花茶,擺哈老成都”,這“三花茶”指的是茉莉花茶。
這茉莉花茶是什么來頭、什么味兒,讓成都的男女老少整日泡在茶水里?帶回來,給朋友喝,大家都說“太香”,口味不“清”,還是龍井好。
小罐茉莉花茶購自成都錦里,剛開始確實不能習慣茉莉花撲面而來“刺鼻”的清香,但這茶確實長得漂亮,名副其實,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飄雪”。
茉莉花白色的細小花瓣,綴在綠茸茸的短針茶葉間,就像林間飄雪,叢中柳絮。綠茶葉似鵲嘴,形如楊柳,花似蠟梅,一朵兩朵,浮于青綠茶湯上,讓我想起《紅樓夢》里的晴雯,敢愛敢恨,水蛇腰,削肩膀,風流靈巧。
假設說滇紅是老態(tài)龍鐘的穩(wěn)重,那么茉莉花茶則是春之楊的輕逸。
也許正是茉莉花的自然清純和脫俗,才能和茶葉搭配出獨一無二的口感和香味。小啜一口,香氣哽在喉間。連那塊長年累月墊在杯下的竹盤,被茶香花香浸過、染過又曬過,消了新竹滿身戾氣,開水泡一泡,也會有香氣絲絲飄出。
我們這兒,大家好綠茶,而綠茶中,所有風頭又都給了龍井。
講究的,龍井茶要用活的虎跑水去泡,捏一撮龍井茶葉,放入透明的玻璃杯中,熱水一沖,就可欣賞到碧綠的茶葉一根根豎起來,茸茸的,賞心悅目,裊裊婷婷。假設窗外有片片翠竹,窗內有緩緩絲竹,再來點徐徐清風,清清新新一盞香茗,無雜無喧,不僅茶香怡人,寧靜致遠,連腋下清汗都有仙氣。
“龍井問茶”有十八棵老茶樹,據說乾隆皇帝曾采摘過,后人奉之為“十八棵御茶”,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君不可一日無茶”,皇帝也不過如此!
陸羽說茶是南方佳木。在村里,也有茶園,要問美不美,自然比不過梅家塢、茅家埠。鄉(xiāng)野路邊的茶園,一小塊一小塊,在降臨的暮色中,顯出淡淡紫色,它們遠離塵囂,喝著朝露的水,做著月亮的夢,蓄養(yǎng)著霧氣的精華。
采茶時節(jié),能看見半山腰上的茶農戴著編織帽,穿著陳舊的樸藍或樸灰色布衣,背著竹簍摘茶,嘴邊哼起了《茶山情歌》:
茶山的阿妹俏模樣
啊吔…吔…吔…吔…俏模樣
十指尖尖采茶忙
啊吔…吔…吔…吔…采茶忙
引得蝴蝶翩翩飛呀
引得蜜蜂嗡嗡唱
啊哎…哎…哎…哎…吔…吔…
引來了對面坡上的砍柴郎呀砍柴郎……
俏阿哥俏阿妹都“啊吔…吔…吔…吔…”地雙雙飛出茶山,山上只剩老阿公阿媼。
谷雨當天,阿姨也上山去采茶,采一小籃,碧綠碧綠的,拿回來放在灶上的鍋里烘干,吸去水分,一籃茶葉只剩一手心多,放進塑料袋里保存,隨手打個結封口。剛烘好的茶葉還有淡淡的綠,蜷縮著,看似脆,實則有韌性,每次想要喝,就解開結,捏一小撮。
“這茶叫什么名字?”我問。
“茶葉還有什么名字,我們就叫綠茶!”阿姨答。
也許因為身處杭州的緣故吧,說到茶,總喜歡和龍井比較一番。龍井的名氣太大,任何綠茶相比之,都會顯得如小家碧玉。碧螺春還算個名門閨秀,但阿姨家生長在青山碧水間的茶,沒有任何煊赫背景,甚至連個好聽的名字也沒有,只簡單地統(tǒng)稱綠茶,真是個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姑娘。
龍井的香,是大方直接的香,阿姨家綠茶的香,是山間幽蘭、自然清泉的香;城里姑娘有城里姑娘的優(yōu)雅秀麗,鄉(xiāng)下女孩有鄉(xiāng)下女孩的直爽潑辣。
啜一口鄉(xiāng)下綠茶,茶湯青綠,入口較龍井微苦微厚,但后勁醇雋,如第二眼美女,越看越美,越品越有味。
以前鄉(xiāng)下沒有一次性茶杯時,家家戶戶都用白色瓷杯,帶耳有蓋。用魯迅的話說:“喝好茶,是要用蓋碗的。于是用蓋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確是好茶葉?!?/p>
蓋子打開,斜翻著置在桌上,放茶葉,熱水壺里倒出熱水,杯蓋上的尖頂使蓋沿與桌面呈25度角,小小幅地來回做回旋運動,直至徹底停下來。這時的茶水還是很燙,大家邊聊天邊盯著輕飄飄升上來的水汽。等不住的,已經捧起白瓷杯,湊在杯沿用嘴呼哈呼哈吹,漂在水面上的茶葉,可憐兮兮地被吹得全部擠在對面,人趕緊呷一口,還是燙了嘴,放下白瓷杯,繼續(xù)聊天,眼睛還是直直盯著茶水。
門外知了嘶啦嘶啦叫,汗涔涔的夏天,來這么一杯熱茶,似乎特別解渴。
你說這茶神不神?清汗一出,便覺宇宙之蒼穹,山可以飲,水可以飲,風可以飲,萬物皆可飲……
晚餐是一天中最隆重的時刻
鄉(xiāng)村生活,每天都在忙碌著“吃”。收拾完早餐,忙碌中餐,忙完中餐,緊接著準備晚餐。四邊的鄰居早已送來一些新摘的瓜果蔬菜。水桶里浸著絲瓜,番薯桿剛撕去了皮,池塘里摸來一盆螺螄,隔壁大伯抓來了蛇和山蛙。
螺螄在鍋里稀里嘩啦翻炒,米飯騰騰冒煙,火灶里的火噼啪響,樹皮和松香散發(fā)出鄉(xiāng)野氣味。
炊煙裊裊,這可是最人間的味道啊。凡塵俗世,竟然如此令人眷戀。
大人們在灶間忙活兒,我和女兒提了水桶和葫蘆勺,在門口菜地澆水。到了傍晚,風從四面八方來,辣椒、花生、葡萄、石榴、金橘、柚子,還有萬年青,一瓢瓢的水自然不過癮,于是我們拖來長水管,大到咚咚響的冬瓜,小到一株兩株的香蔥和狗尾巴草,嘩啦啦,沐浴了一場山谷溪水的清涼。
這水有多涼,涼到沖在腳上讓人忍不住直跳腳。
澆完水開始吃晚餐。土灶臺里的豬肚下午就開始燜燉了。絲瓜湯、爆炒螺螄、番薯桿肉絲、辣炒山蛙、白切豬肚、酸菜魚、老土雞、肉丸、小魚干、紅棗饅頭。一張四方八仙桌,擠下九個人,四條狗圍在桌腳,孩子們只能端著碗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
餐上最熱烈的話題無非食物和烹飪,人們非常熱衷談論他們食物的新鮮和美味。例如青豆是田里現摘現剝的,魚是江里釣的,螺螄是壩邊摸的,雞是真正的土雞,更別提山上的野味了。這些東西你們城里可沒有,有錢也買不到,這讓他們充滿自豪。主人負責熱情地給客人添酒:“自家釀的白酒,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你嘗,你嘗,這菜油也是自己榨的呢!”臉上漾開了一朵花。
而我,默默地就著眼前一個鹵鴨頭,下了兩大碗黃酒。
村子里總是極熱鬧又極寂靜。剛才還觥籌交錯的,談話的笑聲從一樓傳到四樓,酒席一散,村子又立馬恢復了寧靜。
吃飽飯足的傍晚,在屋外的竹椅上一靠,天上一架飛機,閃亮成一顆星,緩緩劃過天際。穿堂風吹來,四下里一片此起彼伏的蟲鳴,這些橘林、稻田、西瓜地,藏了多少只蟲子啊,才能奏出這樣一曲田園樂章。
本來想著鄉(xiāng)下日子久了是否會單調,但是夜幕一降臨,夜風一吹起,星星一上場,蟲鳴一奏起,便覺得,山居生活,真好,真好。
就是忍不住想唱歌
來了一位朋友到鄉(xiāng)下做客,我們坐在星空下吃土雞煲,燈色昏黃,小蟲子在頭上飛,一只蚊子落在裝啤酒的杯子里,朋友滿是惋惜地用筷子將它粘出來,自戀地說:“瞧,又一殉情者,美女總是沉魚又落蚊子?!?/p>
微醉著的夜色,她侃侃而談:“周末就該在鄉(xiāng)村度過,這不是城里人的矯情,你看,你看,同樣的時間,在這里過得多慢,那些忙得不可開交的日子,怎可能出現‘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人?”
吃完晚飯,帶她走在鄉(xiāng)間大道上。夜晚出來行走必須打手電,村子里沒有KTV,她突然想唱歌,于是就用手電當麥克風,星空是舞臺,青蛙來和音,莊稼和蔬菜都是觀眾,春天舍不得走呀,秋天急著要趕過來,就為聽我們唱《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想念誰……”
杜牧的杏花村、陶淵明的桃花源、牛郎織女的夜涼如水,這姑娘說她都見識過,就是沒看過丫頭輕羅小扇撲的流螢,于是,她追著天空這一點兩點的精靈滿地跑,捉一只放食指上,夜色中閃閃亮,像一枚發(fā)光的綠松石。是誰得意得像個公主,在放肆大笑?
啊呀呀,一定是你醉了。我們喝著小酒,唱著歌。天上怎下凡了一個李白,一夜飛度鏡湖月呀!既有李白來助興,我們唱得越發(fā)歡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作起詩來也是疏狂有致、千古氣秀,哈哈哈,一笑就笑到了天亮。
良宵
嗑瓜子
夜晚本是最閑適的時光,家家戶戶卻又最怕閑,于是走家串戶嗑瓜子。想要吃其他零食,可真不多,但是,瓜子,誰家沒有?不僅有,至少有三種。黑色的是西瓜子,白色的是南瓜子,尖頭肚大的是葵花籽,有些家還藏了些灰色的吊瓜子。雖是鄉(xiāng)下,瓜子的口味也不少,五香的、奶油的、原味的、抹茶的。打牌時嗑,喝茶時嗑,數星星時也嗑。牙齒上下一闔,舌尖一掂一勾,肉色的瓜子仁順勢入口,連瓜子殼上那點五香味也不放過,隨著唾液翻飛,一粒一粒,進進出出,像南方人嚼檳榔,越嗑越停不下來。地上的瓜子殼堆了一攤,踩著像躲在谷倉的老鼠,咯吱咯吱響。
我抓一把瓜子在面前,將瓜子仁一粒一粒剝出,小山似的堆一摞,攢得足夠多了,收入掌心,滿滿一口噼里啪啦大嚼,頗有豪邁之感。
真是小孩子的行徑!直到現在依舊樂在其中。
在這過程中,誰若和我搶,我便橫眉豎眼跟誰急??赏ǔN矣謸尣贿^那些毛孩,最后變成一位耐心的好阿姨,妥帖地服務著一圈虎視眈眈等著搶食瓜子仁的孩子。
人去了,散吧散吧,墻邊拾起一把掃帚,大筆兩三下,一陣灰,門前空地又落了一片干凈。
背古詩
女兒坐在我腿上,過去還能顛著腿像蹺蹺板般將她抬起、落下,這時只能撐起她的倆胳肢窩,將她拉到我的大腿上。數了一圈星星后,又等了幾架飛機。夏天呀,荷花都開了,我們來背一首詩吧。
有時是王安石的《春夜》,有時是杜牧的《山行》,有時是楊萬里的《小池》?!叭蹮o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蔽夷钜粌杀?,第三遍時留著每句的最后一個字給她接,第四遍每句留兩個字,第五遍留三字,她記得生疏,邊記邊給予提醒。不需多久,一首詩便背了下來。
念詩便如唱歌,無須多講解。我們在夜晚輕輕搖晃著身體,我輕嗅她的發(fā)香,她突然高聲喊了起來:“媽媽,快看,飛機!”
花露水
梔子花開過,這個夏夜最好聞的就是花露水了。一個穿碎花燈籠褲的中年婦女搖著扇子在門前站了會兒,她一會兒扇扇胳膊,一會兒用扇子輕拍著腿,她走后,一團花露水的香味停留在桂花樹下。
這種香味真讓人振奮,它在一瞬之間,喚醒了記憶。白棉裙。塑料涼鞋。白糖冰棍。一漬粘在手臂上的蚊子血。一個愛幻想的姑娘。
每年夏天柜子里都少不了一瓶花露水。皮膚上并沒被蚊子叮咬,只是多了一個小紅點,也忍不住擦上一些,這樣遠遠不夠,于是故意打翻它,綠色的玻璃瓶在柜子里滾動,流出幾滴淡綠色的液體,在柜面上留下一小片液漬,真是香啊,可以保留好幾天。睡前,用手指沾一點花露水,往手腕的動脈處抹抹,耳后根抹抹,比香水更顯姿色。
真是香。
正如沒有飄雪的冬天是不完整的冬天,沒有花露水的夏天是不完整的夏天。
馬爾克斯
連續(xù)多日在讀馬爾克斯:《愛情和其他魔鬼》《世上最美的溺水者》《苦妓回憶錄》《番石榴飄香》《百年孤獨》。喜歡馬爾克斯的比喻,天馬行空,順手拈來,詼諧有趣,可比村上春樹什么“易拉罐的拉環(huán)像美人魚的鱗片”高明許多。
孤獨且沉默不語的巨翅老人,海上飄來讓人無限愛慕的美男子的尸體,被外祖母逼迫做妓女的女孩,被一陣颶風卷走的馬孔多……他的故事帶給人意想不到的新鮮,連平靜的夜晚都充滿了魔幻色彩。
所有故事中,我最愛一切與愛情有關的故事。所有與愛情有關的故事,最迷人的不是愛的甜蜜,而是受情愛折磨到想要殺人的焦灼,是為“魔鬼”。
馬爾克斯說:“推動世界前進的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不是那些幸福的愛情,而是那些讓人痛苦的愛戀?!?/p>
一段刻骨真摯的愛,一定少不了痛苦的戀。這種痛苦情緒,才是一本書、一個人,最好看、最令人心旌蕩漾、最欲罷不能的一段吧。
寫日記
夜里盤著腿坐在被窩里寫日記,字跡潦草,因為思緒太快,更加有種逃匿的快感。日記也不過有時寫,有時不寫,就如一對異地戀人,不見亦可,但長久不見,相思積郁太多,就會膨脹,想要緊緊糾纏住對方不放。
有時在想為何要保持記錄的習慣,是珍重那些文字還是把生活當作一場歷練。是害怕遺憾,不愿錯過任何一個瞬間?只是記住了如何,不記得又如何?無非尋?,嵤滦跣踹哆?,反反復復制訂一些總是實現不了的計劃。
我把成就感留到老去。某個午后,窩著陽光,一本一本回味??茨?,那些依然溫熱的讓人面紅耳赤的情話,那些小鹿亂撞的暗戀往事,那顆被人一把摟進懷里神魂顛倒的心,那些停留在唇上的鼻尖的汗珠,看哪,心旌蕩漾、自溺深重,原來過去的每個日子都過得那么牛。
某種意義上,日記更像一碗熬給自己的雞湯,或者一個可供宣泄的出口:痛苦和歡喜,理智與情感,自卑與偏見。一到夜晚,自說自話,兩個不同的我,無數個不同的我,在相互對峙,相互安慰,衣冠楚楚地自我鼓勵,迷戀一些自傷的情緒,或不斷地為自己創(chuàng)造美夢。
無論如何,現實的我和不現實的我,都是值得自己喜歡的我。
二三事
打獵
我只是好奇,用手拉了拉尿素袋的邊緣,手指上的腥味一個星期難去。喬木大伯拿著手電往袋子里照,袋底盤著三條蝮蛇,紋絲不動。每條蝮蛇可賣上百元,喬木大伯自己留了條,取出蛇膽給我,說:“讓囡囡吞了吃,眼睛亮,不長痱?!?/p>
喬木大伯年輕時在外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辦了木門廠,是村里第一個開上私家小車的人。少年住深山,跟隨父親,懂草藥,識野物,會狩獵。因為眷戀大山,重又回來。他撐著一把雨傘,臂上掛著“安全巡邏”的袖章。村里的老媽子笑他:“大太陽打傘,臭美!”
喬木大伯打獵多在夜晚,騎著摩托,穿著筒靴,頭戴探照燈,電瓶系在腰間?!坝幸淮?,”他說,“半夜進山找野貨,迷路了,越走越遠,像鉆入一個夢里,四周一模一樣的樹木一圈圈圍攏過來,怎么也走不出。這是一生中最危險的一次。我想,這次走不出,怕是再也走不出了。正當絕望之時,想起我爸曾對我說,山林迷路,要找根樹樁撒泡尿。你說奇不奇?熱尿一撒,路就出來了。更奇的是,走出迷路沒多久,竟聽到一女聲在喊救命。我一慌,只敢小小心心湊前看,原來是一老媽子上山采草藥被野豬夾夾住了腳,困了大半天。在我們村,野豬啊,麂啊,早就不準打了,不知哪個竟還放了野豬夾,氣不氣人?老媽子對我千恩萬謝,沒想到我還救了人,心里一高興,迷路的驚慌也就忘了?!?/p>
“你害怕一個人進山嗎?”我問。
“不怕。從小就在山里長大,我和大山是一體的。”喬木大伯說著,笑了,撐著他的雨傘,走在被夏日驕陽曬得發(fā)燙的水泥地上。
上梁
在鄉(xiāng)下,造一幢鄉(xiāng)村別墅是一家最重要的事,有了房子,娶妻生子便有了底氣,先生新家建成,便邀請我參加他們家的“上梁”儀式。
上梁指的是安裝屋頂最高一根中梁的過程。儀式選在凌晨兩點。天下著雨,親戚朋友各自從被窩中爬起,零星的手電光游蕩在泥濘的碎石路上,從四面八方飄忽而來。
我第一次參加鄉(xiāng)下的上梁儀式,倒是充滿好奇。先從舊宅出發(fā),每人手拿一件用紅紙包起的器物,逶迤一條長龍,緩步走往新房。先生一手拿財神一手提電腦;我手捧兩個花瓶,瓶里插著紅色塑料花;大伯、小舅、大姨、大媽,有的負責拿鏟子、勺子、菜刀,有的負責拿萬年青、大桿秤、木算盤,有的負責給財神爺端供品:稻谷兩擔、大公雞整只、米飯數碗、黃酒、肥腸、燭臺等,東西倒是琳瑯滿目。
到新樓后,把所有供品陳列好,兩點十八分,鳴鞭炮,夜里的寒氣有些逼人,但每個人看起來都喜氣洋洋,一絲困倦也無。
儀式結束,大家也不急著走,坐在八仙桌旁喝茶。大哥在廚房里煮面條,灶肚里柴火燒得噼啪響,面條在熱水中一燙一撈,用豬油煸炒青菜,不一會兒二十多碗青菜掛面端上了八仙桌。
此時已是近凌晨三點。不曉得他們是眷戀主人家的熱茶還是眷戀凌晨三點的夜晚,喝了茶,吃了面,還是沒人走。一年能有幾個夜晚像這樣,精神振奮地聚在一塊兒?即便是過年,也過不了凌晨一點就該睡。雨絲清涼的鄉(xiāng)野,新房的大門敞開著,只有我們一家,燈火通明地籠著一群不愿回家的大人老人和滿桌零亂的一次性塑料杯。
喝彩
我坐在鋪著紅緞被的新床上,就像坐在一座開滿紅苜蓿的海中小島,島的四周都是人,床底下還鉆著兩個皮孩子,衣柜里也躲進兩個。
他們笑意融融地望著我,孩子們盯著我身前竹匾里花花綠綠的喜糖和被染成紅色的喜蛋,大人們呢,則用手指著竹匾里的紅雙喜香煙,在鬧哄哄的人群中,小叔唱了起來:
“一腳走進新娘房,新娘房中鬧洋洋?!?/p>
眾人喊:“好??!”
“左邊擺起油漆箱,右邊擺起龍鳳床,龍鳳床上一對好鴛鴦?!?/p>
眾人喊:“好?。 ?/p>
“好鴛鴦,好鴛鴦,生出一對狀元郎!”
眾人喊:“好??!”
“紅雞蛋來一雙!喜糖喜煙來一雙!”
眾人和:“來一雙!”
在“好啊,好啊”的附和聲中,大家笑著,鬧著,臉上的紅暈浮上來,像七八月地里剛收的紅番薯。
先生抓起喜糖往人群拋,大家歡天喜地地爭搶,仿佛抓住的并不是一塊幾毛錢的糖果,而是一年里的無限幸運。
他們多么喜歡熱鬧,好似長久平靜的池塘,終于等來了一只長腳鷺鷥,踩出了湖面漣漪,小小池塘整顆心都激蕩起來,越蕩越高,恨不得從池底飛出一條騰龍。
這讓我想起秋天參加的稻田收割儀式,也是那天知道了“喝彩”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產。喝彩者曾令兵,是常山喝彩歌謠傳承人,他身穿麻布衫,手托酒壺,洪亮的聲音一起,便引來陣陣叫好。
民間的喝彩歌謠,原來寫得那么好:
天地開場日月同光今日黃道割禾收倉
稻谷兩頭尖天天在嘴邊粒粒入肚皮頂過活神仙
每喝一句,我們便跟著呼“好?。 ?。
我站在人群中,興高采烈地,只為等著和大伙一起從肺腑中喊出那一個個“好!”。
這一個個“好!”喊得又暢快又激昂,像參加一場特別的游戲,好似所有春種秋收的喜悅,好似鐮刀鋸斷稻莖的清香,好似鞋底踩在打稻機上的劇烈顫動,好似稻谷堅硬外殼在皮膚上擦下的紅印,都能通過這一聲聲“好啊”迸裂出來。
一個姑娘站在稻田中央,手捧稻稈,好似捧著一束玫瑰花。
原來,我們都喜歡熱鬧啊。
小店
姨媽的小店在村子正中心,門前有一棵大樟樹,小店沒有招牌,一個透明玻璃貨柜、幾箱飲料和餅干地上一攤,便是一爿店了。
我沒從見過這么亂的商店。柜臺里的香煙歪歪扭扭地擺放,老虎鉗、牙膏和火腿腸湊在一塊兒。一個大爺來買麝香止痛貼膏,姨媽踮著腳跨過兩箱未啟封的禮花盒子,走到柜臺后,用手伸進柜臺的最下層,掀開一沓勞工手套,拿走幾盒夏季沒賣完的蚊蟲香片,找到了麝香止痛貼膏,遞給大爺,邊找零邊和站在一旁的大媽熱火朝天地聊天。
小店門口擺有兩輛喜羊羊搖搖車,柜臺前的空地擺放著蔬菜和魚盆,靠墻邊還有兩臺老虎機,小店里屋有三張桌麻,小店從來沒閑過。
兩個小男孩風火輪般跑進來,從貨架上拿了兩把塑料手槍、三小盒摔響炮,把十元紙幣丟到錢盒里,又自己取了找零的錢。
他們拿著紅綠兩把手槍,相互射擊。這種劣質玩具手槍也就一元一把。他們張大嘴巴,手槍里射出兩股淡紅色液體,原來是糖水手槍啊,我大笑起來,小家伙們把手槍瞄準我,我佯裝逃跑。
吃完“手槍”,他們又玩起摔響炮,白棉紙包裹著火石末,擰成一個蝌蚪狀,往地上用力一甩,或用鞋底一踏,便發(fā)出“啪”的聲響。他們像驕傲的大公雞舉著手中的響炮給我看,驕傲的神情讓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我還是個和他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個臉蛋圓圓的小男孩,從我面前走過,驕傲地用手拍打著自己的口袋,他的口袋鼓鼓的,好似藏了無盡寶藏。猛然間,啪啪啪,他的口袋爆炸起來,像兜了一口袋的玉米粒,瘋狂地想要變成爆米花,小男孩的手炸傷了,黑乎乎的,他的哭聲像飛至頂端轟然迸發(fā)的煙火,把膽小的我一直逼迫到門后。
長久以來,我都為這事感到內疚與惶恐,要是我的目光沒有和他相遇,這個陌生小男孩也不會怕打自己的口袋,而他的口袋到底藏了多少響炮,能在那個新年剛過的冬日,脆生生地將恐懼寫進兩個孩子的心里?
看電視
因為回家時日少,干脆斷了家里網絡和電視線路,打開電視,滿屏雪花飄。想看電視怎么辦?婆婆說:“出門左轉,最后一排中間那家去看?!?/p>
出門左轉,最后一排,紅的、藍的、米黃的、灰的,各色房子連在一起,共有六戶人家。中間有戶門開著,我信步走進,喊一聲:“我看電視了?!崩镂葑叱鲆焕先?,小嬰孩在學步車里胡沖亂撞,學步車上的塑料搖鈴唱著兒歌。
“看,看?!崩蠇寢屨泻粑易?,泡上一杯茶。我一會兒逗逗小孩,一會兒剝著茶幾上的花生,一會兒從這個娛樂頻道調到另一個娛樂頻道。屋外有蟬鳴,空蕩蕩的風四處游蕩,孩子握在手中的勺子掉到了地上。娛樂頻道中的世界與我所處的鄉(xiāng)下從無交集。
看了一個多小時,我起身告別,老媽媽用含糊不清的方言說:“下次再來?!?/p>
我和婆婆說:“他們家孩子快會走路了?!逼牌乓汇叮骸八麄兗覂鹤硬皇浅鲩T當兵了嗎?”追問細節(jié),婆婆笑道:“啊呀,你走錯屋子了吧,怕是走到了隔壁家??伤麄儾⒉徽J識你呀。”
“雖然不認識,可是很熱情?!蔽艺f。
熱情無須相識,我家大門常打開,大概只能在鄉(xiāng)下如此吧。我握了握手心里剝了一半的花生殼,還是溫熱的。
手作
鄉(xiāng)居時日越久,越能體會人與植物的密不可分。物資獲取的不便,更發(fā)揮了我們的手作技能。是的,歲歲年年,我們都在進行一場場與植物相關的手作。農夫砍來老松木溫暖了爐灶,是手作;往濕軟的泥土上撒下果蔬的種子,是手作;用天然的植物和寬匹棉布做草木染,是手作;將采來的未名野花插入青花瓷瓶,也是手作……
身邊的朋友一到暑假便羨慕,有鄉(xiāng)村可去的孩子是幸福的孩子,城里的孩子進入假期便開啟瘋狂補習模式,一來無處好去,二來即便找同學玩,大多也各自有的忙,只好送去培訓班,徒當充電。
能有鄉(xiāng)村可去的孩子,認識了地里的花生、玉米、芋頭、紅薯、土豆、苦瓜、紫蘇和蒜苗,也認識了山腳邊、蔬菜地甚至是古墳頭上的彼岸花、蒲公英、洗澡花、毛茛、蓬虆、車軸草、土人參,還有橋頭溪水邊的杉樹、櫟樹、柏樹、香樟樹、枇杷樹。
這個假期帶著孩子收集植物標本,炎熱天氣,一人一頂草帽,出門是山,摘下櫟樹和水杉的樹葉,采來蕨草和波斯菊,放進有吸水紙的塑料夾袋。
回到家,用粗厚的草紙將植物標本一層層鋪疊起來,再壓上幾本書,放在通風處,也可置直射日光下,水分迅速蒸發(fā),可以防止過度變色或發(fā)霉。這些脆弱植物有著迷人色澤,我們期望用壓花的方式讓它們容顏不老。
一周后進行壓花書簽制作。女兒小心地將干燥的花材平鋪在備好的書簽上,小腦袋左歪右歪,設計并實驗著多種擺放圖案,直至自己滿意為止。最后用冷覆膜固定,串一根小麻繩,小小壓花書簽便完成。開學后,送給朋友幾個,心中甚是自喜。
不過就是一張書簽,文具店里可以買到各式各樣印刷精美的書簽,可手中的這一張,花色越來越暗,葉子也泛出褪色的黃,卻被我保管得最好,也許是想起了女兒一本正經手作的樣子,也許是那時剛摘下的植物在袋中深深呼吸,袋壁上的水汽讓我感受到了植物的生命。
我們生活在便捷的時代,我們又生活在忙碌的時代,我們將一日絕大部分時間用在工作和社交上,高效是我們追逐的目標,而與高效相對的閑緩,則被視為慵懶、虛度與荒廢。原本我們可以用兩三個小時準備一餐晚飯,結果手機上點了個外賣草草了事;原本可以親手種植玫瑰和雛菊,最終還是選擇了鮮花店組配好的一期一會……更別提自制葡萄酒、甜酒釀、草莓醬、手工皂、簡易家具了。
工業(yè)化的進步,讓術業(yè)有專攻,即便是一些人人會的簡單手藝,如今都交與機器,交與專業(yè)人士,我們只須從貨架上取下,并付出相應的價錢。這確實解放了我們的時間,讓人們有更多精力用于科研、商業(yè)洽談、瀏覽手機資訊,但同一張書簽,購買的與手作的相比,總是缺些什么,我想,一定是缺那種在制作過程中相互對視的情感交流。
植物和人一樣,哪怕一張壓花書簽,也是有感情的。
舊物
還沒嫁給先生前,他第一次帶我見家長,就是在這個村子。那天天氣寒冷,鄉(xiāng)下房子大,不保暖,一整天我都圍著一個炭火盆瑟縮發(fā)抖,炭火星子忽明忽暗,上面覆了一層燃盡的炭灰。
我把雙手縮進袖管,整個人一動不動,和我一樣冷的還有一只小臟貓,貼著我的褲管使勁摩挲,吸取著我本來就少得可憐的熱量。
鄉(xiāng)村的冷,第一次照面我就領略了,毫不留情的一個下馬威。
第二次見家長,婆婆笑嘻嘻地遞給我一件禮物。是一件厚絲綿襖,紅底白點,圓形的領口在脖頸處收緊,略有些長,可以裹住大半個屁股。
她記著我怕冷。
棉襖又輕又軟,里面填充的不是棉花,不是云絲,而是蠶寶寶吐出來的蠶絲,所以才能有這種手感。衣服里層細密的針腳,看得出是婆婆親手用她的縫紉機縫制的。
我滿是感謝地收下,這是婆婆送我的第一份禮物。
上一次穿絲綿襖還是小學,因嫌棄它的臃腫和土氣,上了初中就再沒穿過。無論多冷的冬天,我都保持著衣不過三的原則:一件保暖內衣、一件毛衣、一件羽絨服,足矣。再多,就不好看了。
婆婆的絲綿襖,像包粽子一樣包裹著我寒冷的身軀,可是,這樣的大棉襖我如何穿著去上班?無奈,只能讓它一直壓箱底。如今已是八年。每回換季,我都會把它拿出比畫比畫,然后又疊得齊齊整整地放回去。想到婆婆當初腳踏縫紉機想著我穿了絲綿襖會有多歡喜,心里便一陣內疚,同時也有一股暖意,我非常喜歡這種質樸的善,是一種比穿著絲綿襖還要暖的暖意。
20世紀70、80年代,手表、自行車、縫紉機是我們父母結婚的“三大件”。鄉(xiāng)下結婚,雖要簡陋許多,但縫紉機依然是每個姑娘心心念念的夢想,婆婆如愿以償,在結婚幾年后也有了屬于自己的縫紉機。
簇新的縫紉機剛搬進家門,就好似縫紉機第一次從西洋來到中國,讓人驚嘆!
1875年王韜寫鄰居美國人家的縫紉機:“西國縫衣奇器,運針之妙,巧捷罕倫。上有銅盤一,銜雙翅,針下置鐵輪,以足蹴木板,輪自旋轉,手持絹盈丈,細針密縷,頃刻而長。”
婆婆的這臺縫紉機,隨著她的腳在踏板上波浪似的上下起伏,銀白色的金屬細針在彩色的布匹上上下跳躍,就像一頭幼年的藏羚羊,飛奔在大地,一往無前。
在她手下,大到被套,小到手袋,舊衣翻新,不斷創(chuàng)造著藝術。
記得生女兒那天,小家伙猴急,提早一個月要出來,待產包什么的都沒準備,我一人在家,束手無策,干脆哇哇大哭起來。先生趕忙提早下班,將我送至醫(yī)院。一夜的宮縮,第二天一早便被推進產房。
當時婆婆和公公也急急忙忙趕來,我在產房待了足足五個小時,婆婆和公公在門口候了五個小時。他們從鄉(xiāng)下過來,一路風塵仆仆,因為不識路,第一次從城西打了出租車來到城東,為此花費了人生最為昂貴的一筆路費。他們提著兩個白色尿素袋:一個袋子裝著大公雞,另一個袋子裝著婆婆早就給寶寶做好的尿布片和各種嬰兒小開襟。
公雞興奮啼叫,從長長的甬道一直傳到病房。
“大公雞燒了味道一定不錯吧?”隔壁床的一個待產孕婦問。
“我給寶寶做了很多尿布,都在鍋里高溫煮過,又在太陽下曬好了?!逼牌耪f。
正當她準備將那些用舊布頭裁剪出的尿布拿出時,朋友們提來一袋袋紙尿褲。紙尿褲干凈方便,吸水性好,用過了即可丟棄。
婆婆默默將尿布重新塞回尿素袋,之后,她再也沒有拿出來,只是偶有感慨:“現在的媽媽可真幸福,我們那時候,夜里起來好幾次換尿布,每天還要到河里洗,冬天的水冷啊,凍得手指全開裂?!?/p>
婆婆很會舊衣改造,腳踏板帶動轉輪轉動的機械聲,像秋收的割稻機,讓人聽了甚感充實。
不知她從哪里弄來那么多碎布頭,裁剪得大小相等,濃淡相間的紅白條紋,一塊塊拼縫在一起,綠葉中一朵大紅牡丹,白底上一抹艾草綠,胭脂紅中央拼了一塊冷秋香,緊挨著蜜桃粉的,是一塊繡著鴛鴦的湖水藍……
每一塊色彩都不一樣,每一塊圖案都不一樣,拼湊在一起,成了一條繽紛絢麗的大被套,喜氣洋洋的,曬在陽臺上,是鄉(xiāng)村一抹時尚亮彩。
我的腳下是婆婆用舊西服布料改縫的棉拖鞋,洗滌多次的舊布料使皮膚感到天然的親切感。一切使用長久的衣物,因了年歲的供養(yǎng),就易與身體產生情感。這些在腳踏板中、在老花鏡下誕生的手作,價格雖不昂貴,情感卻很樸實。新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們更應珍惜舊物的美好。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有了年歲和情感的衣物,物質就不單純?yōu)槲镔|,生活的質感,大概就源自這里。
我喜歡這樣的舊,一種壓在箱底也難以割舍的舊。
我只想做冬日檐頭的一只麻雀
“小時候養(yǎng)過一只受傷的麻雀,小小的,握在手上,身子溫熱,能感受到這小東西的呼吸,它的羽毛特別舒服,柔柔軟軟如天鵝絨。剛撿到這只麻雀時,它在手中扭動不停,腦袋轉得像撥浪鼓,大張著嘴巴拼命啼叫。我在它腳上拴一根細繩,另一頭綁在桌角,每天給它喂米喂清水,想著等它好了,就像放風箏一樣牽著它飛??墒?,還沒等到那一天,小麻雀就被該死的狗給吃了。我狠狠揍了小狗一頓,還生了它一個禮拜的氣?!?/p>
我特別喜歡聽先生講他小時候的事情,他的童年和我的很不一樣,我的童年,沒有寵物,也很少玩伴,沒有可供我自由奔跑的大地,也沒有潛伏在稻田的泥鰍和青蛙,只有梅雨季節(jié)里下不完的雨,滴滴答答,在玻璃窗上劃出一道道雨痕。
我的沉默寡言正如這梅雨一樣沒完沒了。每天我趴在窗前看樓下粉紅色的月季花還有雨中的美人蕉,或是在黃昏,盯著漫天飛舞的蝙蝠盤旋在一片青磚黛瓦之上,再就是對面屋檐上的兩只麻雀,整天你貼貼我,我推推你,好不親熱。
城里真是無趣,上個廁所都得向家人匯報,跳皮筋回家晚了,頭頂少說得挨好幾個板栗子,晚飯一過,大家只能各在各家看電視。這大概也是我如此喜愛鄉(xiāng)村的原因吧。
曾經有想,如果有來世,最想做什么?
一棵樹,長在綠色山坡上的樹?一座山,屹立在白云生處的高山?還是一朵花,一朵開在心愛人窗口嬌艷的花?
不,這些都很無趣。不如做一只麻雀,一只整個冬天都在曬太陽的麻雀!
我就這樣成了一只麻雀。一只熱愛山川、河流,熱愛藍天、白云,熱愛碎石、田野,熱愛清晨微涼,熱愛優(yōu)美詩句的麻雀,最重要的,是一只有思想的麻雀。
一只不會思考的麻雀,和一株蘆葦又有何異?
村里的麻雀真是多,聒噪不停,我一會兒獨自吟詩一段,一會兒在灌木叢中小憩一陣,一會兒飛入麻雀堆,和大伙兒聊聊東邊日出西邊雨的事。冬天漸冷的寒風,把肚子上的絨毛吹得豎了起來,那些嬌氣的燕子,早就飛到南方去度假,此時正在紅色的鳳凰花中歡度良宵。
但所有這些那些都抵不過江南冬日的陽光讓人銷魂,瓦片做成我的沙灘椅,吹來的風是可以握住的,如母親溫熱的手。無論是飛揚跋扈地活還是茍且偷生地活,一切都可以隨心所欲,就像伸手撕一片天上的棉花糖一樣容易。只要你安穩(wěn)停在枝頭或屋檐,沒有一條狗能干涉你的生活。
曾經有詩人罵過我們,哼哼,不知為何,我把他們的批評當作贊賞。我們只是一群醉心旖旎風光的鳥,一群留戀家鄉(xiāng)不愿遠去的麻雀。
好好,你愿做大海中搏激風浪的海燕,我就是一只貪圖安逸的麻雀;你的廝殺中滿是華麗的盛宴,我的鼠目寸光中卻盛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
今天早晨,我照舊在屋頂曬太陽,我用我清麗的嗓音朗誦了一首道格拉斯·馬拉赫的詩,叫《做一個最好的你》:
如果你不能成為山頂上的高松,那就當棵山谷里的小樹吧,
但要當棵溪邊最好的小樹。
如果你不能成為一棵大樹,
那就當叢小灌木;
如果你不能成為一叢小灌木,那就當一片小草地。
如果你不能是一只香獐,
那就當尾小鱸魚,
但要當湖里最活潑的小鱸魚。
我們不能全是船長,必須有人也是水手。
這里有許多事讓我們去做,
有大事,有小事,
但最重要的是我們身旁的事。
如果你不能成為大道,那就當一條小路;
如果你不能成為太陽,那就當一顆星星。
嘿,我想說的是,如果你不能成為一顆星星,那就來當一只麻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