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紅衣
繡被春寒,秋燈雨夕。藥煙縈碧。怯上層樓,新來漸無力??蔗τ?,聽四面、悲笳聲急。凄寂。三兩冷螢,映輕紗窗。初鴻遠驛。雪嶺冰河,依稀夢中歷。書成諱病,淚濕數(shù)行墨。幾日薄羅嫌重,莫問帶圍寬窄。但枕函沉炷,猶解勸人將息。
此詞當作于1939年秋天。1936年8月,27歲的沈祖棻先生自金陵大學研究所畢業(yè)后,到南京《朝報》的《婦女與家庭周刊》做編輯。1937年9月,日寇頻繁轟炸國民黨首都南京,沈先生與程千帆先生開始了顛沛流離的西行避難生活。1939年,程千帆先生在西康建設廳任科員,居康定,沈先生任教蒙藏學校,居巴縣界石場,夫妻客中又分居兩地,再加上沈先生從這年春天起一直臥病,此即《霜葉飛》詞序所云:“歲次己卯,余臥疾巴縣界石場(今巴縣界石鎮(zhèn)),由春歷秋?!?/p>
詞自春寒臥病寫起,故首言“繡被春寒”,次及“秋燈雨夕”,以見“自春及秋” 。“藥煙縈碧”,用因煎藥而產(chǎn)生的爐煙藥霧繚繞不斷,以見疾病之綿長?!扒由蠈訕恰?,很容易讓人想起辛棄疾的“怕上層樓”,然而與辛棄疾“十日九風雨”(《祝英臺近》)不同,這是“怯上層樓”,不僅因傷春悲秋,更是由于久病的虛弱。下句“新來漸無力”,令人想起李清照“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鳳凰臺上憶吹簫》),是對“久病”之況的進一步訴說。因病而無法登樓望遠,因而又轉(zhuǎn)寫室中。“空帷”寫床帳,以見臥病,同時表達了夫妻分離的生活狀態(tài);“對影”是寫夫婦分離后的孤獨寂寞。然而耳邊是無所不在的急促而又悲涼的號角聲,“四面”將聲音空間化,居處仿佛被急促的悲笳聲包裹,點明了詞人身處無可逃避的戰(zhàn)亂當中。如此,久病無力之軀,孤居客中之況,復處于戰(zhàn)亂危亡之境,詞人之心理感受只能用“凄寂”二字形容。然后轉(zhuǎn)入寫景:窗外兩三流螢的凄冷的微光,映射在窗槅輕紗上,畫面堪稱凄絕。此處景中含情,對詞人心境作了又一重描繪。
過片三句,應是詞人夢中所歷,但至第三句時,讀者方始得知。前兩句,詞人在早秋與初雁一起飛向遠驛,經(jīng)過了雪嶺和冰河。盧綸《塞上》詩云:“雪嶺無人跡,冰河足雁聲?!绷詈稄能娦小吩疲骸皡s望冰河闊,前登雪嶺高?!薄把X”、“冰河”,在文學傳統(tǒng)中,是塞上、邊塞、從軍常用的意象,因為程千帆先生此時任職西康,西康東界四川,西界西藏,在沈祖棻先生詞中常以“邊塞”來指代之。所以過片三句,是詞人夢中追隨丈夫“于役西陲”(《霜葉飛》詞序)的路程,因而一反之前的“怯上層樓”,寫出了詞中最輕快的句子,以見思念之情。然而午夜夢回,夢中之景依稀,而柔情難遣,故作書寄遠。為了免于親人牽掛,故書中又諱言己病,只是久病無依的思親之淚打濕了書箋,透露出隱秘的感情。全篇至此,回腸千轉(zhuǎn),思致極其細膩。
羅衣本以輕、薄、柔著稱,因病骨瘦弱無力,以至于“薄羅”衣都承受不起,所以也就不用再問“帶圍寬窄”,一定是腰圍清減,帶圍寬盡了?;蛟S因為寫信的釋放作用,或許是沉香的助眠,又或者是詞人溫婉堅韌的性情在起作用,詞人最后還是稍許平復了心緒。柳永《思歸樂》贊美杜宇,能“解再三、勸人歸去”,詞人也從床上的枕函和燃燒的沉香中,感受到了一些溫暖的憐惜和勸解。氤氳的沉香之煙與繚繞的“藥煙”呼應,“將息”與“繡被”呼應,一切歸于安謐。
在這首詞中,作者將身體、心情、自我處境、家國之事等打并在一處,久病的詞人始終幽閉在室內(nèi),與藥煙、沉炷相伴,然通過怯上層樓、耳聽悲笳、夢歷關河等寫出國家多難、親人遠行以及自己的憂國思親與自憐之情。全詞情感深郁,似近秦觀,心緒婉轉(zhuǎn),不輸易安,所幸最后又終能自寬?!读凶印吩瓶鬃淤潣s啟期“善乎!能自寬者也”,可以用來移評沈先生此詞。
/俞士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