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家胡喬木
胡喬木,原名胡鼎新,1912年生,江蘇鹽城人,1930年考入清華歷史系。他和季羨林雖不在一個系,但當(dāng)年清華的新生不足200人,他們很快就相識了。胡喬木當(dāng)時還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但他已經(jīng)積極參加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革命活動了。他創(chuàng)辦了一個工友子弟夜校,約季羨林去教課。季羨林答應(yīng)了,每周到那一座門外嵌著“清華學(xué)堂”的高大的樓房內(nèi)去為工友子弟講課,即使在胡喬木離開清華以后都沒有停止?!熬乓话恕笔伦兒?,季羨林和同學(xué)們臥軌攔車去南京請愿,呼吁抗戰(zhàn)。季羨林出身貧苦,為人正直,憎惡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有一顆熾熱的愛國心。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表現(xiàn)是中間偏左的。這些胡喬木都看在眼里。于是他就成了這位青年革命家動員的對象。有一天夜里,胡喬木摸黑坐在季羨林床頭,勸他參加革命活動。無奈季羨林雖然痛惡國民黨,但主要精力在求學(xué),又考慮到自己有家室之累,怕?lián)L(fēng)險。所以,盡管胡喬木苦口婆心,反復(fù)勸說,季羨林愣是不點頭。最后,胡喬木只好嘆了一口氣,悻悻地離開。
早晨,在盥洗室中同學(xué)們的臉盆里常常出現(xiàn)革命傳單,是手抄油印的。大家心里都明白這是從哪里來的。但是沒有一個人向?qū)W校當(dāng)局告發(fā)。然而胡喬木的活動還是引起了當(dāng)局的注意,他在清華只讀了一年書,就被迫離開了。新中國成立前后,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的胡喬木主動找季羨林聯(lián)系,兩位老同學(xué)恢復(fù)交往。1951年初,兼任新聞總署署長的胡喬木到翠花胡同看望季羨林,一見面便說:“東語系馬堅教授寫的兩篇文章《穆罕默德的寶劍》和《回教徒為什么不吃豬肉》,毛先生很喜歡,請轉(zhuǎn)告馬教授?!焙鷨棠鞠?,季羨林當(dāng)時可能還不習(xí)慣說“毛主席”,因此用了“毛先生”這個詞兒。說者有意,聽者也有心,季羨林對此深受感動和鼓舞,感覺到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袖和高官確實能體察民情,對知識分子十分關(guān)心和體貼。然而,季羨林是個“敬官而遠之”的人,對胡喬木也不例外。他從來不主動與胡喬木聯(lián)系。胡喬木曾邀他同游敦煌,他謝絕了。因為他一想到下面接待中央大員的那種排場,心里就反感。胡喬木送他一些土特產(chǎn),他只是回贈幾本自己寫的書。
1986年冬季那次運動的發(fā)源地雖然不在北京,但北京的學(xué)生,特別是北大的學(xué)生是不甘人后的?!拔母铩敝杏芯湓捳f,上海的工人、北京的學(xué)生歷來是“革命先鋒”。這次也不例外。季羨林雖然退出了一線領(lǐng)導(dǎo)崗位,但他對十年動亂記憶猶新,面對學(xué)生的行動,他一方面肯定學(xué)生的愛國熱情,一方面又憂心忡忡,擔(dān)心局面弄得不可收拾,希望上面對學(xué)潮有個正確的估計,進行強有力的教育和恰當(dāng)?shù)囊龑?dǎo)。胡喬木當(dāng)時在黨中央擔(dān)任要職,要找他了解情況,給了他一個向上面反映意見的機會。而胡喬木是他清華學(xué)生時代的好友,不同于別的領(lǐng)導(dǎo),談話也并非正式的工作或思想?yún)R報,完全可以敞開心扉。關(guān)于那次談話,季羨林在胡喬木逝世之后寫了《懷念喬木》一文。
1986年冬天,北大的學(xué)生有一些愛國活動,有一點“不穩(wěn)”。喬木大概有點著急。有一天他讓我的兒子告訴我,他想找我談一談,了解一下真實的情況。但他不敢到北大來,怕學(xué)生們對他有什么行動,甚至包圍他的汽車,問我愿不愿意到他那里去,我答應(yīng)了。于是他把自己的車派來,接我和兒子、孫女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外面剛下過雪,天寒地凍。他住的房子極高極大,里面溫暖如春。他全家都出來作陪。他請他們和我的兒子、孫女到另外的屋子去玩。只留我們兩人,促膝而坐。開宗明義,他先聲明:“今天我們是老朋友會面。你跟前不是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而是六十年來的老朋友?!蔽耶?dāng)然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把我對青年學(xué)生的看法,竹筒倒豆子,和盤倒出,毫不隱諱。我們談了一個上午,只是我一個人說話。我說的要旨其實非常簡明:青年學(xué)生是愛國的。在上者和年長者惟一正確的態(tài)度是理解與愛護,誘導(dǎo)與教育。個別人過激的言行可以置之不理。最后,喬木說話了: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說是要把我的意見帶到政治局去。能得到喬木的同意,我心里非常痛快,他請我吃午飯。他們?nèi)乙苑蛉斯扔晖緸槭缀臀覀冏鎸O三代圍坐在一張非常大的圓桌旁。讓我吃驚的是,他們吃的竟是這樣菲薄,與一般人想象的什么山珍海味、燕窩、魚翅毫不沾邊兒。喬木是個什么樣的官兒,也就一清二楚了。
1991年9月,季羨林到聊城參加紀念傅斯年的一個會議,會后與代表們一道參觀臨清的名勝古跡。副市長馬景瑞告訴他,臨清的舍利古塔年久失修,雖努力爭取多年,仍無結(jié)果,希望他能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季羨林讓他們準備一點材料。10月,馬景瑞到季羨林家送材料,季老告訴他:我已經(jīng)給胡喬木寫了信,告訴他,我這次回臨清,當(dāng)?shù)攸h政負責(zé)同志提出舍利古塔維修事宜。我一介書生,兩袖清風(fēng),心有余而力不足,沒有辦法,只好求你幫忙了。此事在胡喬木過問下,得到了圓滿解決。為了家鄉(xiāng)的古跡,從不求人的季羨林破例求了一次人。而胡喬木沒有讓他失望。
1992年9月28日,胡喬木因病去世。1993年11月28日凌晨,一向早起的季羨林在萬籟俱寂中看到窗外皚皚的白雪,想起了自己的老朋友胡喬木,想起1986年冬天的那次推心置腹的談話,往事一件件涌上心頭。他鋪開稿紙?zhí)崞鸸P來寫文章紀念自己的老朋友。他寫道:
我同喬木相交六十年。在他生前,對他我有意回避,絕少主動同他接近。這是我的生性使然,無法改變。他逝世后這一年多以來,不知道為什么,我倒常常想到他。我像老牛反芻一樣,回味我們六十年交往的過程,頓生知己之感。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感到過的?,F(xiàn)在我越來越覺得,喬木是了解我的。有知己之感是件好事,然而它卻加濃了我的懷念和悲哀。這就難說是好是壞了。
胡喬木是一位職業(yè)革命家、政治家,他由“士”而“仕”,接近權(quán)力的核心。毛澤東認為他是“思想改造得最好”的知識分子典型,鄧小平說“喬木是我們黨內(nèi)的第一筆桿”,而胡喬木對自己的評價是:“我這個人說實在的,只會為政治服務(wù),我一輩子就是為政治服務(wù)。”對于他的評價,蓋棺而難以論定,盡管他去世已20余年,爭論依然不斷。政治這玩意兒,季羨林搞不懂。季羨林對胡喬木的評論,我們不妨姑妄聽之。他說:“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面上很嚴肅,不茍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边@樣的評價,胡喬木泉下有知,不知以為然否?
“官家”子弟章用
章用,字俊之,是章士釗的次子,是季羨林青年時代的摯友。章士釗有三個兒子:章可、章用和章因。
季羨林與章用交往是在哥廷根大學(xué)。1935年深秋,季羨林來到哥廷根。走在一個陌生城市里長長的街道上,頭頂著白花花的陽光,見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季羨林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善解人意的學(xué)長樂森看出了季羨林的心思,特意帶他拜訪了一位“老”留學(xué)生章用。以下是季羨林1935年11月3日記錄的部分內(nèi)容:
同樂先生去訪章士釗的兒子,見到他的母親,老太婆因為愛兒子,不遠萬里來陪兒子同住。我想到自己的母親!章人非常好,說話非常痛快,他把哲學(xué)院的情況告訴我,他勸我只讀希臘文,因為再讀拉丁文,時間來不及,他又把《希臘文法》同《古代學(xué)者簡史》借給我。(轉(zhuǎn)引自季羨林《季羨林日記》第1卷,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頁。)
章用和母親租住一棟小樓的頂層,四周全是花園。此時秋風(fēng)勁吹,小路上鋪滿了落葉。章用到這里七八年時間了,正在攻讀數(shù)學(xué)博士學(xué)位。初次見面,章用沒有說幾句話,季羨林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老是從眼鏡片邊上流出,神秘地注視著虛空的某個地方。倒是章用的母親吳若男老太太,可能是因為寂寞得太久,話匣子打開就關(guān)不住。吳若男堪稱舊民主革命時期的巾幗英雄,是李大釗先生的好友。年輕時在日本待過四年,又留學(xué)英國三年,當(dāng)過孫中山先生的秘書,英文很好,可是一句德語都不會,又不愿學(xué)。她一個人拋家舍業(yè)來德國陪兒子讀書,照顧他的穿衣吃飯,令過早失去母愛又多愁善感的季羨林感動不已。見到章伯母,他自然而然想起自己長眠在故鄉(xiāng)荒草下的母親,他到章家串門的次數(shù)就多了起來。根據(jù)季羨林的留德日記,他們每周見面有三五次之多。
吳若男老太太說話頗有意思,張口是“我們官家”,閉口“你們民家”。不過,這毫不影響草根出身的季羨林與“官家”子弟章用成為知心朋友。章用陪季羨林辦理入學(xué)手續(xù),在林間小路散步,欣賞哥廷根秋日的美景;冬天,他們在壁爐邊天南海北地閑聊。季羨林把國內(nèi)朋友寄來的《吳宓詩選》和《文學(xué)時代》送給章用,章用送給他德文版的《浮士德》。季羨林選學(xué)什么課程,也樂意征求章用的意見,季羨林原想同時學(xué)習(xí)兩門古代語言,章用幫他分析說,兩年時間太短,應(yīng)當(dāng)集中力量,攻下一門。章用雖是官宦子弟,性情孤高,卻不持門戶之見。他學(xué)的雖是數(shù)學(xué)和哲學(xué),可他酷愛中國的舊文學(xué),作詩也經(jīng)過名家指導(dǎo),舊體詩寫得頗具功力。所以季羨林與他談詩論文,談得十分契合,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章用說,到這里幾年時間,已經(jīng)很少寫詩。遇到季羨林,算是找到了知音,他為季羨林寫了幾首詩,有兩句季羨林印象深刻:
頻夢春池添秀句,
每聞夜雨憶聯(lián)床。
還有一首詩是工整地抄在一張硬紙片上的,季羨林一直保存著:
空谷足音一識君
相期詩伯苦相熏
體裁新舊同嘗試
胎息中西沐見聞
胸宿賦才徠物與
氣噓史筆發(fā)清芬
千金敝帚孰輕重
后世憑猜定小文
一年以后,由于國內(nèi)經(jīng)濟來源發(fā)生困難,章用又不愿接受德國友人資助,遂決定回國,在回國途中,還不斷有信和詩作寄給季羨林,得知他在學(xué)習(xí)梵文,還寄來了相關(guān)資料的剪報。章用回國后,先是在山東大學(xué)教數(shù)學(xué),后來到浙江大學(xué)。杭州淪陷,又隨大學(xué)遷至江西。不久,因病去香港就醫(yī),年紀輕輕不幸病逝于香港。章用生病期間,抱病抄好自己的詩作,寄給好友季羨林保存。這兩位志趣相投的好友,共同相處不足一年,臨別時還相互稱“先生”。不經(jīng)意間,季羨林失去了一位難得的知己。章用走了,他感到格外的孤凄與空虛。
2008年,季羨林住院期間,護工岳愛英在季羨林床下的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年章用回國途中寫給季羨林的信件和兩首詩。
其一:
八年未見海,一見心開悟,
連波何處止,極目沒飛鷺,
昔我從所來,今作彼岸渡,
一帆自往還,往還人非故。
呼吸謝新陳,陰陽伴哀娛,
區(qū)區(qū)方寸間,紛紛勝敗數(shù),
勝敗亦何常,人生有奇遇,
未夸歷世深,已覺頻散聚。
苦憶竹馬年,萊衣同孺慕,
時失方為得,自新且自訃。
弟章用未是草23日
其二:
越鳥南枝劇自傷,
未能反哺累萱堂。
巢傾鎩羽歸飛日,
客樹回看成故鄉(xiāng)。
羨林吾兄呈正,弟用未是草
章用回國后,季羨林仍然常去看望章伯母。得知她手頭拮據(jù),立刻送去200馬克,而自己則一連數(shù)月一天兩頓啃黑面包度日。后來他與別的留學(xué)生一道,幫助章伯母回國。
關(guān)于章士釗的兒女,今人皆知章含之,有幾人記得英年早逝的章用呢?近查相關(guān)資料,竺可楨先生日記有如下記載:
行嚴兄二公子(章用,字俊之)曾在浙大教代數(shù),于民國二十七年患肺病死于香港。死后其用書捐與浙大。其人淵博、精深兩者有之。去世年僅28歲??赏匆病?/p>
依此推斷,章用與季羨林是同齡人。2008年7月,孫女季清回國探親,季羨林從醫(yī)院回家接待,他在書房尋找章用詩集未果,囑咐身邊人一定要找出來送到醫(yī)院。這位97歲的老人,依然惦記著朋友所托。
“特異功能”張?zhí)祺?/p>
張?zhí)祺氡久麖執(zhí)毂?,字虎文,濟南人,比季羨林大四歲,是他在正誼中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他最早的朋友之一。在班上,他年齡最大,腦瓜最靈,會走上層,善于取巧。那時候,山東軍閥發(fā)行一種軍用票,價值極不穩(wěn)定。張?zhí)祺刖陀眠@種軍用票兌換外地同學(xué)手里的現(xiàn)大洋,撈了一筆。這種本領(lǐng)伴隨了他的一生。季羨林稱之為“特異功能”。
初中畢業(yè)以后,張?zhí)祺肴ツ戏絽⒓訃窀锩?929年日軍撤出濟南,國民黨軍隊回來,張?zhí)祺胍不貋砹?,此時已經(jīng)成為一名低級軍官,季羨林感覺這位老同學(xué)已經(jīng)有了一些官架子。季羨林在清華上學(xué)的時候,發(fā)現(xiàn)張?zhí)祺胍苍诒逼?,在北大德語系學(xué)習(xí),頗受楊丙辰先生賞識。楊丙辰一度擔(dān)任河南大學(xué)校長,他是主要幕僚之一。張?zhí)祺脒€張羅籌辦了一個中德學(xué)會,大約是通過這條路徑去德國留學(xué)的。他在圖賓根念了幾年書,拿到博士學(xué)位,又在駐德使館武官處謀了一個職位,好像是副武官之類,把老婆牛西園和孩子也接到了柏林。季羨林1941年拿到博士學(xué)位后想回國,到柏林找過張?zhí)祺?,就住在他家里。由于世界大?zhàn)爆發(fā),回國無望,只好返回哥廷根。不久,張?zhí)祺霂Ъ胰说礁缤⒏赐玖w林,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兩周快樂的時光。1942年,德國與汪精衛(wèi)偽政府建交,國民黨政府的使館撤到瑞士,張?zhí)祺胍患乙驳饺鹗咳チ恕?/p>
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季羨林、張維、劉先志一行來到德瑞邊境,打算取道瑞士回國,瑞士方面不許入境。還是打電話給張?zhí)祺耄?jīng)他以外交官身份出面交涉,瑞士方面才允許放行。張?zhí)祺脍s到邊境迎接他們。1946年春天,季羨林與張?zhí)祺胍患?、劉先志一家,一道乘船回國?/p>
季羨林回國后到北大教書,而張?zhí)祺胗忠淮伟l(fā)揮其“特異功能”,在國民黨政府的教育部弄了個什么司的“幫辦”,也就是副司長。
解放了,張?zhí)祺氲摹肮佟币伯?dāng)?shù)筋^了。解放后,政治運動一浪接著一浪,已到北京師范大學(xué)的張?zhí)祺氩豢赡芊€(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教書匠。他在國民黨官場上混的時間長,成了老資格的“運動員”。劃右派,關(guān)牛棚,挨批斗,還有留職降薪,只準搞資料,不許登講臺。后來,張?zhí)祺氲昧艘环N怪病,全身抽搐,痛得整夜哀嚎。季羨林惦記著老朋友,帶上東西、帶上錢去看望他,然而無法把他留住。
季羨林覺得,張?zhí)祺脒@個人愛國、重義氣,有是非之辨,為人并不壞??上斆鳎珒A心政治,以致長才未展,也沒能享上壽。
異國戀情伊姆加德
講到季羨林青年時代的友人,不能不提伊姆加德。季羨林在他的回憶錄《留德十年》中有“邁耶一家”一節(jié),透露過他與德國姑娘伊姆加德的一段沒有結(jié)果的異國戀情。使這兩個異國青年走到一起的是人之本性,而將他們分開的則是季羨林對家庭的責(zé)任感和舊道德。季承在《我和父親季羨林》一書中說:
這恐怕是父親的第一次真正的戀愛,也可以說是初戀。可結(jié)果如何呢?伊姆加德一邊替父親打字,一邊勸父親留下來。父親怎么不想留下來與她共組家庭,共度幸福生活呢?當(dāng)時,父親還有可能就聘去英國教書,可以把伊姆加德帶去在那里定居??墒墙?jīng)過慎重的考慮,父親還是決定把這扇已經(jīng)打開的愛情之門關(guān)起來……
其實,季羨林與伊姆加德之間,發(fā)生的僅僅是擦肩而過的凄美之戀,他們從來沒有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只是將那份真情悄悄地藏在心底。就連他們的相識也沒有什么戲劇性,此事與清華老同學(xué)田德望有些關(guān)系,時間大約在1938年。田德望在意大利佛羅倫薩大學(xué)獲得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后,來到哥廷根大學(xué)進修。田德望的房東邁耶先生是一個老實巴交、不茍言笑的人,他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大女兒伊姆加德修長的身材秀美多姿,白皙的肌膚細膩柔嫩,金黃色的頭發(fā)輕盈如云,碧藍的眼睛晶瑩似水。而季羨林呢?雖然他那身“土氣”不可能完全散去,但他畢竟受過西方文化的熏陶,接觸的是洋人學(xué)者;他來德國也已3年,風(fēng)華正茂,倜儻灑脫,滿腹經(jīng)綸。季羨林聽說老同學(xué)田德望來了—在清華讀書時他倆就很要好,田德望出國時,季羨林還親自為他送行—便鬼使神差地去看他。誰知,一條愛情的紅線便將季羨林與伊姆加德牽了起來。
那年月,季羨林一方面飽受思鄉(xiāng)之苦,一方面又被繁重的學(xué)業(yè)壓得透不過氣來,加諸章用已經(jīng)回國,如果說有一點兒消閑的話,那就是和田德望等幾位中國同學(xué)在一起度過歡樂時光。不久,田德望離開哥廷根,季羨林仍能從伊姆加德那里獲得些許關(guān)懷和溫存。時間一久,季羨林每次來到伊姆加德家,就感到這里仿佛是避風(fēng)的港灣,難得的清靜和溫馨。邁耶先生憨厚樸實,總是默默地坐在那里聽他談話,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邁耶太太性格開朗,熱情大方,總是對他問寒問暖,體貼入微,就像母親一樣。那對千金小姐呢,當(dāng)然喜歡這個既說得一口流利的德語,又具有東方人魅力的異域青年,那高挑的個頭兒,英俊的臉龐,斯文的舉止,優(yōu)雅的談吐,令她們覺得這便是自己心目中的“帥哥兒”。
說來算是緣分,1940年秋,季羨林把用心血寫成的論文拿來請伊姆加德打字,這更為他們之間的頻頻接觸提供了寶貴的機緣。他天天晚上到她家來。在她的臥室里,他就緊挨著她坐著。每當(dāng)她把那些必須穿靴戴帽、點畫分明的字母弄錯的時候,他就手把手地教她改過來。這篇論文篇幅很長,季羨林在上面改了又改,因此伊姆加德打字并非那么容易,但她卻樂在其中。直到夜深了,萬籟俱寂,伊姆加德才稍微挪動一下身子,停下手中的活兒,柔聲地說:“你該回去了?!奔玖w林摸黑走在路上,那顆激動的心久久難以平靜……偶爾,季羨林也會使出男人的性子來,指手畫腳地挑毛病。這時,伊姆加德總是微微一笑,小聲嘀咕幾句,便又干起活兒來。就這樣,整整一個秋天過去了,伊姆加德交到季羨林手中的,不僅僅是工工整整、清清楚楚的論文稿,還有那顆熾烈純真的少女心,或者說,季羨林不僅收獲了一張博士學(xué)位證書,還收獲了一份沉甸甸的異國戀情。
事情不止于此。從這時起,一直到1945年10月季羨林離開哥廷根,整整5年,季羨林進入博士后研究階段,陸續(xù)寫了幾篇重要的論文,也都需要伊姆加德打字。每次她都高高興興地把活兒接過去,認認真真地完成。季羨林很懂得感情,他深知伊姆加德絕非簡單地幫他打字,而是真心地愛他,只是沒有明確地表達出來而已。
5年中,邁耶夫婦也把季羨林當(dāng)作家人一樣,每逢喜事臨門,總是請他來一起慶賀,熱鬧一番。伊姆加德每年過生日,季羨林都是座上客,邁耶夫人還特意安排他倆坐在一起。此時他儼然成了一位“騎士”,與心愛的人共度甜蜜時光。伊姆加德參加社交活動,邁耶夫人也總是讓季羨林陪著,就像尋到了一位護花使者,生怕女兒受到半點兒傷害。在那“二戰(zhàn)”正酣,飛機轟炸,饑腸轆轆的日子里,他們一起蹲過防空洞,吃過魚腥味兒的劣質(zhì)面包;在那“二戰(zhàn)”結(jié)束的日子里,他們都松了一口氣,一起高高興興地欣賞貝多芬的交響曲。
1945年9月季羨林做回國的準備。他就要離開邁耶一家,離開心愛的伊姆加德,心里是一種什么滋味呢?他是有家室的人,那些萬里之外同樣飽受離別之苦的親人正在向他招手呢!當(dāng)季羨林把決定回國的消息告訴伊姆加德的時候,出乎意料,她并沒有感到多么驚奇,只是平靜地勸他不要離開德國。伊姆加德越是這樣沉穩(wěn),季羨林越是不安。9月24日他在日記中寫道:“吃過晚飯,7點半到Meyer(邁耶)家去,同Irmgard(伊姆加德)打字。她勸我不要離開德國。她今天晚上特別活潑可愛,我真有點舍不得離開她。但又有什么辦法?像我這樣一個人不配愛她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子?!?/p>
10月2日,在離開哥廷根的前四天,季羨林又來到伊姆加德家,與她告別。伊姆加德沒有說過多的話,只是依依不舍,囑咐他回國后多加保重。季羨林在這天的日記中寫道:“回到家來,吃過午飯,校閱稿子。3點到Meyer(邁耶)家,把稿子打完。Irmgard(伊姆加德)只是依依不舍,令我不知怎樣好。”
季承說:
他克制了自己的感情,理智地處理了“留下來”還是“回家(國)去”的難題。雖然“祖國”“家庭”使他戰(zhàn)勝了“留下來”的念頭,但是可以想見做這個決定是多么不容易呀!“祖國”是個偉大的概念,當(dāng)時在祖國執(zhí)政的是國民黨。父親對國民黨不感興趣;對自己的那個家也感到索然無味?;厝?,就好像跳進了兩個籠子??墒?,最終他還是選擇了這兩個籠子。父親的這一決定當(dāng)然可以說是“仁”的勝利,而且是“至仁至義”??墒沁@個“仁”卻成了我們這一家繼續(xù)上演悲劇的種子。他的這種選擇,也給伊姆加德制造了終生的悲劇—據(jù)說她因此而終生未嫁……而伊姆加德為了愛情就注定要孤獨一生嗎?(季承《兒子眼中的父親》)
季羨林雖然選擇了離開,但從未忘記伊姆加德。1979年,他率團訪問西德,曾到老地方尋訪,但沒能找到她。2001年他九十歲生日的時候,意外地收到了一份來自萬里之外的珍貴禮物—伊姆加德的賀卡和她80歲時的照片。伊姆加德在來信中遺憾地告訴季羨林,她因年事已高,已不能漂洋過海來看望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