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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劍橋

羅素傳:孤獨的精神1872-1921 作者:[英] 瑞·蒙克 著


第二章 劍橋

華玆華斯在著名的《不朽的征兆》中,對這個事實悲嘆不已:隨著歲月的流逝,“美妙無比的靈視”——讓每個平常的場景獲得“天堂之光”的世界觀一一變得越來越難以維持,直到:

人最后感到它慢慢減弱,

消失在日常光線之中。

到達劍橋幾個月之后,羅素在日記中引用了這些詩句,以說明他當時的心境?!拔野l(fā)現(xiàn),自己變得越來越庸俗,越來越墨守成規(guī),”他寫道,“我不閱讀詩歌,不閱讀其他任何種類的文學作品,我也不思考,[而且]我對自然之美持相對說來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實際上,他在很大程度上露出墮落的跡象,“甚至不可知論對我來說也不是什么令人不快的想法”。

導致那種墮落的原因是,他以前很少出現(xiàn)那種悶悶不樂的心理狀態(tài),所以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適應。他身邊全是聰明過人并且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他們迫切希望成為他的朋友,他喜歡和他們待在一起,可以充分享受以前在生活中曾被剝奪的最大樂趣:談話。他發(fā)現(xiàn),“我可以說自己所想的事情,得到的回答既不帶恐嚇的語氣,也沒有嘲笑的意味,好像我說得很有道理”。這種情況讓他“如癡如醉”,但是同時也相當困惑不解。生活太愉快了。他擔心,他自己是“通過粗暴手段獲得快樂的”。誠然,他覺得,在普通的意義上,他比以前“快樂了一千倍”,但是一種不斷引起苦惱的感覺揮之不去:那種心理狀態(tài)顯示,就在那平平常常的生活中,某種重要的東西已經不復存在。生活變得如此正常,他終于可以非常容易地融入周圍的人群之中,這讓他腦海里出現(xiàn)某種心理狀態(tài),令他感到擔心。他不禁覺得,快樂“對道德狀態(tài),或許對思想狀態(tài)不利。我尚未找到解藥來改變這些不健康的情況”。

不過,羅素后來放棄了尋找針對快樂生活的“解藥”的努力,開始毫無顧忌地投入其中。他并不懷疑,他這樣做是在——用她祖母最喜歡的圣經經文來說——從眾作惡。于是,在長達兩年時間里,他接受了出現(xiàn)在身邊的機會,擴展友誼、廣交朋友,沒有在日記中寫下任何文字。

羅素結交的第一位關系密切的朋友是查爾斯·桑格。他和羅素的情況類似,也獲得了輔修獎學金,在三一學院學習數學。桑格的房間也在休厄爾大院,離羅素的房間很近。根據羅素的說法,經過半個小時的談話,兩人成為“終生朋友”。他們的話題包括數學、形而上學、神學、政治和歷史。在大多數問題上,兩人見解一致,但是對羅素來說,這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這一事實:他們促膝交談,都在對方的話語中發(fā)現(xiàn)了愉悅。

羅素是送講座筆記到桑格的房間時見到桑格的。除了桑格之外,他1890—1891年間在劍橋結交的大多數朋友是主動找上門來的。他們這樣做的原因是,他們的數學指導教師,艾爾弗雷德·諾思·懷特海曾是羅素的考官,羅素的才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他經常建議學生和他攀談。因此,從到達劍橋之日開始,羅素就是學生們希望結識的重要人物。

除了桑格之外,羅素在頭幾個月中結交的另外兩個關系密切的朋友分別是克朗普頓·盧埃林·戴維斯和西奧多·盧埃林·戴維斯,兩個出身同一名門的青年。盧埃林·戴維斯一家有六弟兄,他們的父親是激進的教會人士約翰·盧埃林·戴維斯牧師。戴維斯牧師因為公開批評帝國主義廣為人知。幾個兒子除了一人之外,全都獲得了獎學金,分別考上了牛津或者劍橋。弗蘭克在貝列爾學院時認識了其中一個——莫里斯·盧埃林·戴維斯。弗蘭克和其他人一樣,也對莫里斯的聰明和睿智印象深刻,當然更深刻的還是莫里斯拒絕賭咒罵人的堅決態(tài)度?!拔矣浀?,有一次有人把一杯滾燙的茶水濺在他的腿上,他猛地站立起來,只不過說了一句:‘哎呀,太難受了?!绷硗庖粋€弟弟名叫阿瑟,和家里的其他幾個人一樣,成了著名律師,但是更多人記得的是,他是J.M.巴里的《彼得·潘》中的“達令先生”。他們的姐姐瑪格特是知名政治活動人物,通過共同參與爭取婦女選舉權的工作,后來成為伯特蘭·羅素的關系密切的朋友。

克朗普頓和西奧多形影不離,在學院中住在一起。羅素后來回憶說,兩兄弟“智力超群,充滿激情”,但是和他成為好友的是克朗普頓。羅素(使用許多描述自己的語言)說,克朗普頓“是我認識的最睿智的人之一,對人類懷有巨大愛意,對大多數男人持不屑一顧的討厭態(tài)度”。那時,克朗普頓狂熱地支持亨利·喬治的經濟理論,支持推行所有地租應該直接交給政府這一制度。在《自傳》中,羅素嘲笑克朗普頓追隨亨利·喬治的做法——克朗普頓竟然相信,該制度可以獲得社會主義的好處,同時可以避免其弊端。羅素認為,這是克朗普頓惹人喜歡的怪異之舉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但是,正如他在《自傳》前面章節(jié)中所說,他本人受到阿加莎姑姑的影響,那時正是由于相同原因相信了同一理論。

在懷特海的推薦之下,還有另外一個人到羅素的房間來探訪,他就是約翰·麥克塔格特。麥克塔格特已在劍橋大學待了5年,當時是研究生,很快將會成為該學院的院士。羅素認識他時,他是學聯(lián)主席。那時,他尚未出版《黑格爾辯證法研究》一書,但是已被視為年輕一代哲學家中的翹楚,尤其以其精妙的形而上學思考而廣為人知。他拋棄了英國經驗主義的傳統(tǒng),轉而支持黑格爾和偉大的牛津哲學家F. H.布萊德雷提出的絕對觀念論。開始時,羅素知道麥克塔格特的名聲,因而心存“敬畏”,但是對方的談話讓他深感興趣,知道自己原來熟知的經驗主義傳統(tǒng)已被打入老派之列,幾乎到了令人發(fā)笑的地步。而且,他還發(fā)現(xiàn),麥克塔格特不信上帝,然而卻相信永生,相信人和宇宙之間的某種和諧狀態(tài),這讓他感到大為驚訝。麥克塔格特還相信空間和時間的非真實性,并且進而宣稱,所有這些信念均可被嚴格的學術證明演示出來。當然,“麥克塔格特承認,這樣的證明過程是漫長而困難的”。對羅素來說,所有這一切都相當奇特,相當有趣。盡管他并未立刻成為麥克塔格特的信徒,但在他作為數學本科生的歲月中,那些觀念一直是一種具有吸引力的預期,給他展示了哲學可能提供的前景。

在那一年中,開始了另外一段持久的友誼,它就是與羅伯特·特里維廉——特里維廉三兄弟中的老二——的關系。兄弟三人都在三一學院讀書,老大查爾斯已在劍橋大學攻讀3年,與羅素只是一面之交。后來,查爾斯當了議員之后,成為對羅素很有用處的一個聯(lián)系人。三兄弟之中年齡最小的喬治可能名氣最大,后來成為著名的歷史學家,擔任了三一學院院長。當然,那是1894年的事情了。羅伯特——羅素叫他“鮑勃”——公眾幾乎全然不知,僅僅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詩人。羅素非常喜歡他,常常前往薩里拜訪,成為他家里的常客。在羅素一生之中的幾個時期里,“西福爾芝莊園”提供了他需要的寧靜的休養(yǎng)場所。

羅素發(fā)現(xiàn),自己希望與良友為伴,喜歡他們給自己帶來的變化,這一點讓他稍感驚訝?!艾F(xiàn)在,我不像原來那樣顯得靦腆了,比較喜歡與賞心悅目的朋友交往”,他如是寫道,字里行間流露出難以置信的意味。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那種狀態(tài)實際上近乎完美。“我的友人正是我希望結交的,圈子不太大,然而一個個幾乎全都能力不凡?!?/p>

他的學業(yè)并不十分符合他的情趣。在上劍橋大學之前的補習期間,他曾經愿意接觸數學,解難題,找答案,學技巧。但是,他進了大學之后,希望學習某種更為深奧的東西。他對數學的興趣一直受到這一希望的鼓勵:數學看來可以提供確定的知識,首先是在數學領域之內,然后擴展到自然界。因此,他的興趣在于以更嚴謹的態(tài)度提出這個問題:“我們怎么知道這是正確的?”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一旦掌握了堅實的數學基礎,可能希望使用這個基礎,在它上面構筑自然科學,然后構筑關于人類行為的科學。這是羅素的夢想,也是他對數學感興趣的第一個原因。它首先要求人愿意把傳統(tǒng)數學本身置于懷疑論者的追問之下。

就對數學的邏輯嚴密性的關注而言,羅素的思維是與時代同步的。在當時歐洲的學術圈子中,出現(xiàn)了迅速發(fā)展的研究興趣,學者們紛紛嘗試用更嚴格的邏輯證明來取代“直覺式”證明,從而在更可靠的基礎上構筑數學這個學科。然而,不幸的是,那個潮流尚未波及劍橋大學。假如羅素當時在德國的哈雷大學.耶拿大學或者哥廷根大學求學,他可能有機會研究他感興趣的這些問題,可能受到鼓勵,研讀康托、魏爾施特拉斯和戴德金的著作。他們的研究討論了這些問題。但是,對這方面的進展,劍橋大學的數學家們幾乎一無所知。而且,即便他們有所了解,也不會開設相關課程。正如許多人那時所指出的,在19世紀90年代,數學在劍橋大學類似處于回水狀態(tài)。一方面,該學科整體上(這就是說,在德國)變得更具分析性;另一方面,劍橋大學的數學優(yōu)等考試仍舊與牛頓時代留下的傳統(tǒng)觀念綁在一起。該觀念強調數學在物理方面的應用,認為數學不是一個由不可否認的真理組成的獨立體系,而是一種訓練模式,旨在掌握一系列有用技巧。這樣一來,盡管羅素上劍橋大學之前曾經夢想就數學知識的有效性,提出并且回答根本問題,他到了那里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學習的內容包括幾何光學和球面天文學方面的解題技巧。“這兩個學科非??菰?,我當時不得不面對”,他后來如是說。

劍橋大學實行的考試和評價方式加劇了教學大綱造成的問題。劍橋大學的習慣做法是,給予數學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在排名中一個準確位置。被授予一等學位的學生的稱號是“數學榮譽學位考試優(yōu)勝者”,所有的優(yōu)勝者依次排列,比如,數學榮譽學位考試優(yōu)勝者第四名,等等。任何希望獲得在劍橋大學從事數學教學或者研究職位的人都知道,自己必須進入數學榮譽學位考試優(yōu)勝者的前十名。所以,至關重要的一點是,該制度必須擁有某種方式,對獲勝者進行準確排序。校方采用的方式包括:在試卷上列出大量試題,任何學生在考試時都無法全部完成;列出的試題具有不同的復雜程度和難度,并且設計一些陷阱,讓不小心的學生出錯,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羅素后來說,那樣做的結果是,“整個數學科目被弄成一套需要小聰明的花招,學生借此累積優(yōu)等考試的分數。所有這一切讓我覺得數學令人惡心?!?/p>

他經常見到的數學學生們也幾乎不會讓他改變這個觀點。在最優(yōu)秀的數學學生中,有一個人名叫玻西·科里·戈爾,他后來成為三一學院的數學指導教師。羅素在提到他時說:“他是一位非常不錯的數學學生,但是在其他各個方面都俗不可耐,幼稚可笑,追求物質,自私自利。應考制度使那樣的學生處于顯要地位,看到這一點真令人感到遺憾?!绷_素傾向于認為,應該讓數學學生參加基礎考試。如果他們沒有達到某個分數標準,就不能讓他們繼續(xù)學業(yè)。“這就可以防止沒有文化修養(yǎng)基礎的無知的專業(yè)學生像現(xiàn)在這樣,取得優(yōu)秀學位,而且還可以……學生提高總體的智性。在我看來,這一點非常有用,超過了完全局限于一門課程的大量知識?!?/p>

在那些年代中,給本科生開設的數學講座很少,大多數教學工作采取的形式是,私人聘請“教練”,幫助準備優(yōu)等考試。羅素的教練是圣約翰學院的羅伯特·魯姆齊·韋布,羅素對他沒有什么深刻印象。數學優(yōu)等考試備考學習為期3年,羅素肯定和韋布一起度過了很多時間,但是在他的自傳材料中,僅在《回憶中的畫像》中提到過韋布一次。在該書中,羅素描繪了一位明顯精神失常的指導教師,但是“沒有誰想到應該對他……進行約束”。接著,他直截了當地說:“我的數學教練沒有那么幸運。他瘋了,但是沒有哪個學生注意到這一點。后來,不得不把他關起來?!?/p>

盡管羅素對數學抱有強烈興趣,但是在與專業(yè)數學研究者打交道時從來沒有自在的感覺,覺得他們的知識面過于狹窄,行為舉止缺乏文化修養(yǎng)。在劍橋大學的數學指導教師中,他唯一表示尊敬的是懷特海。羅素選了懷特海講授的靜力學,認為懷特?!白鳛槔蠋熆胺Q完美”,但是對他的佩服之情主要——如果說不是完全——是由于他的通識,而不是由于他的數學知識。他回憶說,懷特海“興趣非常廣泛,在歷史方面的知識常常讓我深感驚訝”。懷特海比羅素年長11歲,在許多方面堪稱維多利亞時代學者和紳士的完美范例:對國家有獻身精神,對權威有忠實情感,對傳統(tǒng)持遵從態(tài)度。懷特海的父親曾是中學校長,后來在肯特郡擔任神職人員。懷特海先在家里接受教育,后來進入名校舍伯恩讀書。舍伯恩位于多塞特,具有悠久的傳統(tǒng),他在那里養(yǎng)成了對古典文學和競技體育的愛好(他曾任板球隊和足球隊隊長,而且還是學生領袖)。從事競技體育是維多利亞時代公立學校男童的特點。在劍橋大學,當時的師生都知道,懷特海是一個“獨行者”,完全專注于數學學習,在社交方面不太自信。這樣說可能完全沒錯:盡管他終生喜愛三一學院,他更加喜愛肯特郡海灘,喜愛他曾經就讀的中學,但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也是羅素覺得他身上最引人注目、最值得佩服的地方是:“他任何時候都深知宗教具有的重要性?!?/p>

正是在懷特海的鼓吹下,羅素和桑格在大學二年級時入選使徒協(xié)會——“劍橋大學談話協(xié)會”。該協(xié)會的成員全是學生精英,對羅素和大多數成員來說,協(xié)會活動是本科生時期最重要的生活經歷。在任何時候,“協(xié)會”(成員們是這樣稱呼它的)成員的數量上限為六至七人。它的歷史悠久,可以追溯到丁尼生和哈勒姆在劍橋讀書的年代,入選該協(xié)會被視為一種殊榮。羅素對協(xié)會贊不絕口:“它早在1820年成立,從那時起,大多數成員均是劍橋大學的思想精英?!睂嶋H上,協(xié)會成員的檔次并不像羅素所說那么高,我們肯定不難發(fā)現(xiàn),許多思想精英并非一一名列其中(查爾斯·達爾文和托馬斯·麥考利就是兩個現(xiàn)成例子)。但是,我覺得羅素的這一番話說明了協(xié)會成員的自我評價。

在羅素第一年結交的朋友中,大多數來自該協(xié)會(不過他當時并不知道這一點):西奧多和克朗普頓·盧埃林·戴維斯都是成員,麥克塔格特也不例外,鮑勃·特里維在羅素之后一年加入。這種情況并非偶然,正是為了評估他是否具有使徒潛質,他們幾個才與他交了朋友。評估需要一些時間,經過嚴格的詳盡研討,其原因在于,對協(xié)會來說重要的問題有兩個:其一,每個成員都有能力對重要問題互相闡述個人觀點;其二,換言之,他們都應該成為關系密切的朋友。“討論遵循的一個原則是,不能使用視為禁忌的語言,沒有限制,沒有駭人聽聞的東西,沒有妨礙絕對自由推測的障礙?!眳f(xié)會成員每周星期六晚上見面,根據羅素的回憶,“討論一般在凌晨1點時結束”。不過,即使散會之后,“我還要和一兩名成員一起,在內維爾大院的回廊里一邊踱步,一邊討論,長達幾個小時”。

通常,協(xié)會每年挑選兩名二年級學生,那年由于懷特海的干預,出現(xiàn)了例外情況:兩位入選者均是學數學的。從總體情況看,協(xié)會成員往往是學古典文學的(盧埃林兄弟就是這樣的學生)、學歷史或者哲學的。在羅素參加活動的年代,兩位最具影響力的人物可能是麥克塔格特和戈茲沃西·洛斯·狄金森(人稱“戈迪”)。狄金森是來自國王學院的古典文學學生,羅素和他建立了密切的關系。不過,羅素發(fā)現(xiàn),在談話中“我使用直截了當的方式,陳述不太中聽的真理,常常讓他受到傷害”。

協(xié)會的“使徒”們究竟討論什么樣的問題呢?在她撰寫的羅杰·弗萊的傳記中,弗吉尼亞·伍爾夫也許恰如其分地進行了總結:“政治和哲學是他們的主要興趣。對他們來說,藝術只限于文學;文學帶有半預言性質。閱讀雪萊和沃爾特·惠特曼的作品是為了獲得寓意,而不是欣賞富于音樂性的語言。羅素提交給協(xié)會的首篇文章肯定符合這一模式?!蔽恼骂}為《我們可以成為政治家嗎?》,試圖尋找一個完全的理性主義的基礎,以便為政治問題提供解決方案。文章以遺憾的口吻得出結論說,尚無實現(xiàn)這種基礎的可能性。

在牛津大學,一個類似的精英團體與此同時在討論尼采、奧斯卡·王爾德、唯美主義和“高級雞奸”問題;如果從使徒們討論的話題看,劍橋大學的人在19世紀90年代似乎明顯擺脫了對那類世紀末問題的關注。10年之后,利頓·斯特雷奇和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占據主導地位,該協(xié)會似乎有所改進。然而,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羅素失去了對它的尊敬。羅素在談到協(xié)會在斯特雷奇主導時期的表現(xiàn)時說:“那時,成員之間的同性戀關系司空見慣;我當會員時,這樣的事情聞所未聞?!彼挠^點有點言過其實:例如,洛斯·狄金森是拒不懺悔、毫不掩飾的同性戀者,對羅杰·弗萊抱有發(fā)自內心的、即便只是單相思的愛慕之情。在羅素人選之前幾年,麥克塔格特曾經宣讀了一篇文章,標題是《紫羅蘭還是橙花?》,為同性戀進行了辯護。實際上,一位撰寫協(xié)會歷史的作者認為,“使徒同性戀的浪漫理念”出自麥克塔格特和洛斯·狄金森,而不是出自斯特雷奇和凱恩斯。不過,實際情況是,在羅素參與活動期間,協(xié)會進行的討論對政治改良表現(xiàn)出嚴肅態(tài)度和持續(xù)關注,而后來的使徒們放棄了那一做法。羅素后來表示:“那時,我們依然受到維多利亞時代觀念的影響;他們受到愛德華時代觀點的影響?!?/p>

大學二年級末,羅素在羅洛叔叔家里過暑假。那時,羅洛已和牛津大學的哲學家哈洛德·約阿希姆的妹妹格特魯德·約阿希姆結婚。在那段時間里,羅素進一步了解了皮爾索爾·史密斯一家——每個星期天,他都要步行4英里,到那里和他們一起共進午餐和晚餐。不過,看來沒有人發(fā)覺羅素愛上了艾麗絲。他們一家人對他表示熱情歡迎;他畢竟是約翰勛爵的孫子。在艾麗絲的父親給其他客人透露的相關情況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一點。羅素非常喜歡那里無拘無束的自由氛圍。他寫道,“我的看法與歌德類似,美國看來是一個浪漫、自由的國度,在他們一家人身上,我沒有看到彌漫在我家里的那種偏見”:

晚餐之后,他們在樹林里燃起篝火,圍坐起來,吟唱黑人圣歌。在那些年代,英國人還不知道那樣的音樂

正是在探訪星期五山丘的過程中,羅素對以前弗蘭克在倫敦介紹的美籍西班牙哲學家喬治·桑塔亞那有了深入了解。羅素回憶說:“隨著對他的深入了解,我發(fā)現(xiàn),他對我,對其他來自北方的哲學學者……持贊同態(tài)度,當然也表現(xiàn)出許多異議。他覺得,他提出的觀點對我們來說過于高深,所以表現(xiàn)出文雅的遺憾之情。”桑塔亞那的風格平和、細膩,不僅見于他的著作中,而且還表現(xiàn)在他的衣著和談吐中。羅素對此表示欣賞,但是覺得“并不十分令人滿意。與他的漂亮皮靴類似,他的風格露出過分修飾的痕跡”。有一次,桑塔亞那動身前往西班牙,臨行前對羅素說:“我希望生活在人們并不抑止自己激情的地方?!绷_素后來評論說:“我覺得,在一個沒有多少激情可以抑止的人身上,我看到這一態(tài)度并不令人驚訝。”

到那時為止,羅素已經作出決定,一旦完成數學專業(yè)優(yōu)等考試的第一部分,他將放棄數學,轉而攻讀哲學,為倫理專業(yè)優(yōu)等考試的第二部分進行準備。離他鄙視的數學優(yōu)等考試只剩下一年時間,但是他迫切希望開始攻讀哲學。那年夏季末,他聽從了羅洛的姻弟哈洛德·約阿希姆提出的建議。哈洛德住在附近,偶然和羅素一起打網球。(很難想象伯特蘭.羅素打網球的樣子,但是他那段時間的信函中常常提到他打網球的事情。)顯然’羅素在那之前曾就如何學習哲學的問題,請求約阿希姆提供意見。約阿希姆在回信中開了一張長長的書單,上面包括柏拉圖、笛卡爾·萊布尼茲、斯賓諾莎、休謨、洛克、貝克萊和康德。約阿希姆補充說:“到了讀完這些著作之后,你對哲學的了解就會超過我?!迸c麥克塔格特一樣,約阿希姆也是新黑格爾學派的追隨者,他的派別之見在邏輯學讀書目錄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他以忌妒的口吻承認,J. S.密爾的《邏輯體系》盡管“錯誤百出”,不過依然是必須閱讀的著作。另一方面,布萊德雷的《邏輯原則》“名列一流,不過難以理解”,鮑??摹哆壿媽W》“寫得不錯,不過更顯艱澀”。

返回劍橋之后,羅素決定從柏拉圖開始,逐一閱讀約阿希姆書單上的著作。他買了一本喬伊特翻譯的柏拉圖著作的二手書,首先閱讀了《饗宴篇》和《泰阿泰德篇》?!鞍乩瓐D以如此輕松、調侃的談話形式,展現(xiàn)哲學理念,讀后的感覺不像閱讀大多數法國著作那樣,有論證膚淺之感。而且,柏拉圖開門見山,與德國人節(jié)奏緩慢的風格形成鮮明對比?!彼诮o羅洛的信中寫道,“這真的非常愉快?!贝卧?,他開始接著閱讀休謨的《人性論》;給人的感覺是,他打算讀完書單上的全部著作。然而,眾所周知,優(yōu)等考試要求學生做大量練習,在最后一年中,羅素覺得功課壓力明顯陸增。那不是閱讀全部哲學經典的最佳時機。有人說,羅素在數學方面的功課開始受到影響;盡管他當初信誓旦旦,最后可能無法如愿以償,獲得優(yōu)等學位。哲學指導教師詹姆斯·沃爾德告訴他,“榮譽學位考試優(yōu)勝者稱號不是什么輕而易舉的事情”:

他從那個同一律的例子推知,我最好暫停哲學著作的閱讀,等到數學優(yōu)等考試之后再想辦法。

于是,他接受了沃爾德的建議,暫時放棄課外時間進行的哲學著作研讀,克服自己日益增強的自然本性,將注意力重新轉向數學。

1892年12月5日,那個學期已經接近尾聲,羅素突然重新開始寫日記。在整本日記中,有一則單獨的文字讓人覺得匪夷所思,是他向已經不再信奉的上帝發(fā)出的絕望祈禱,希望獲得寬恕:

凌晨1點。我犯下令人悲痛的罪孽;噢,上帝,請您寬恕我吧。別人做的事情,我也做了,我唯恐自己的名次在他們前面,唯恐我給人自命不凡的印象……現(xiàn)在我覺得,那些可鄙的動機多么懦弱,多么愚蠢。我曾經徒勞無益地嘗試,誤將那些卑鄙的擔心視為擺脫偏見的心胸開闊之舉……啊,我的上帝,憐憫我吧……給予我力量吧,讓我從今以后擁有力量,抗拒那些誘人上當的愚蠢之舉,分清無害搞笑與邪惡嘲笑的界線。讓我不再為了贏得那些人的可鄙的短暫好感,做自己內心厭惡的事情。我騙取了他們的尊敬,我采取的方式結果讓我順從了他們……噢,上帝,請您給我力量,讓我遠離朋友們的愚蠢行為,就像遠離我的對手的罪惡一樣,讓我抵御歡笑的陶醉狀態(tài),在悲傷中,在愉悅之中保持心智健全的頭腦。

那天是星期日,羅素按照那時對學生的要求,大概剛從學院的禮拜堂返回房間。也許,他在禮拜堂里受到了布道的提示,對自己的情況產生了某種看法,再次從虔誠而嚴厲的道德觀的角度審視自己。但是,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呢?這一段祈禱雖然語焉不詳,但是提供了些許蛛絲馬跡:它與“歡笑的陶醉狀態(tài)”有關,與將嘲笑視為“無害搞笑”最終變?yōu)樾皭旱男袨橛嘘P,與他朋友所做的并且從中獲得快樂的某件事情有關。這段祈禱表明,那是一件并不嚴重的違規(guī)行為。羅素內心感覺到的前所未有的極大自責暗示了另外的情況,但是,羅素敏銳的罪孽感偶然發(fā)現(xiàn)了它,讓它被視為“令人悲痛的罪孽”。

一個更愉快的事件——盡管在歷史記載中沒有留下細節(jié)——是他與G.E.摩爾的首次見面。那年,摩爾是新生,剛從達利奇學院畢業(yè),進入三一學院,參加古典文學優(yōu)等考試第一部分課程的學習。摩爾出生一個大家庭中,最初住在黑斯廷斯,后來遷居倫敦郊區(qū)的上諾伍德,離達利奇學院很近,步行就可到達。他的父親繼承了祖業(yè),是一名醫(yī)生,事業(yè)非常成功,遷居倫敦之后便告退休,但是依然可以給自己的八個孩子提供優(yōu)裕的生活。長兄托馬斯·斯特奇·摩爾后來成為著名的詩人和木雕藝術家;在八個孩子中,摩爾與湯姆的關系最為密切。摩爾年輕時是著名的美男子,很有人格魅力。與懷特海挑選羅素的情況類似,他的學術考官指定他為具有潛質的使徒候選人。那位考官名叫A.W.維羅爾,專攻古典文學,告訴年輕的使徒們密切關注摩爾。摩爾結交的第一個精英朋友是鮑勃·特里維廉,并且最終——盡管摩爾花費的時間比羅素長一些——得到協(xié)會大多數本科生成員的認可。幾乎可以肯定的是,羅素通過特里維廉認識了摩爾,從一開始便被摩爾所吸引,覺得摩爾“思維清晰,充滿激情,真誠待人,非常熱情,讓我深感羨慕”。摩爾那時對哲學沒有什么興趣;羅素幾乎與大多數見到摩爾的人一樣,羨慕的主要是摩爾的個性,甚至從某種程度說,是他的堂堂儀表。在羅素的描述中,摩爾“模樣英俊,身材修長,五官幾乎可以給人靈感”,而且擁有“一種近乎完美的純潔”。

1893年5月,羅素參加了數學專業(yè)優(yōu)等考試的第一部分考試,位列數學榮譽學位考試優(yōu)勝者第七(桑格高居第二,排在他的前面)。這個結果比羅素擔心的好了許多,讓他頗有如釋重負之感,結束這門課程讓他感到非常高興。他后來寫道:“我結束優(yōu)等考試之后,賣掉了數學書本,并且發(fā)誓再也不看數學書籍了?!?/p>

  1. 參見第46頁,“我的姑姑阿加莎給我介紹了亨利·喬治的著作,并且對該書贊不絕口。我相信,土地國有化將會獲得社會主義者希望從社會主義制度得到的所有益處,這個觀點在1914至1918年戰(zhàn)爭期間才出現(xiàn)改變?!痹谒劦娇死势疹D·盧埃林·戴維斯的情況時,羅素顯然忘記了他自己在這段文字中表達的意思。

  2. 康托、魏爾施特拉斯和戴德金.三人均為著名的德國數學家?!g注

  3. 無論羅素出現(xiàn)在什么地方,他都被人視為“約翰勛爵的孫子”;羅素至少可能在某些場合,對此表現(xiàn)出某種不滿。但是,如果真的如此,在幸存下來的信件屮,在他一生中撰寫的大量自傳性文章中,我們沒有看到任何跡象。

  4. 英國著名的私立寄宿男校,創(chuàng)立于1619年?!g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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