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和龍
林默涵
我對弟弟發(fā)了一連串的問題,從人物到風俗,以至于家門前的那株石榴樹是否還活著?我都問到了。十幾年沒有回家,我是如何貪婪地想知道家鄉(xiāng)的許多事情。我還問到:“現(xiàn)在過新年,是否還像過去那般熱鬧?”
弟弟的回答是:“不行,一年比一年差,最近幾年,連耍龍燈,耍獅子的都很少了!”
提起龍燈,獅子,我就想起:當我還是童年的時候,新年是怎樣的熱鬧和有趣。除了有新衣穿,有好東西吃,大人們都一改平時的嚴厲,變得特別的和顏悅色之外,最使孩子們高興的,是從元初三到元宵節(jié)這一段時間,幾乎每天的白天都有耍獅子的,夜里有耍燈的,到我們鄉(xiāng)間,向那些祠堂或比較有錢的人家拜年,表演。這不但孩子們愛看,也是鄉(xiāng)間的人們一年僅有的娛樂。過了元宵,他們就又要忙起來了。
燈有馬燈、龍燈和船燈。最受人歡迎的自然是船燈。這是用各種彩色的花紙扎成的旱船,上面裝置了許多燈火,一個梢公在船頭,一個少年扮的梢婆在船尾,一邊搖船一邊唱,還有一個叫做“十班”的樂隊,吹簫拉琴的來配和。他們所唱的,自然不是什么高貴的名歌妙曲,但它樸素,詼諧,也間或帶點對于世態(tài)的嘲諷,在鄉(xiāng)下人聽來就覺得是蠻有味道了。
馬燈是屬于“中間”的一類,它沒有像船燈那樣受人歡迎,卻又比龍燈的號召力要大一點。龍燈也是用彩色的花紙扎成的,一個龍頭,一個龍尾,中間的身子照例是分為五節(jié)或七節(jié),用花布連接起來,就成了一條龍。耍法是由七人或九人各持一節(jié),作游龍飛舞之狀。這其實也很要一點本領的,因為每一節(jié)上面都點了火,一不小心,就會使紙扎的龍身化為灰燼,而且,各人的動作必須劃一,跟著龍頭走一條路,假如有誰想另走一條路線,就勢必使龍身扯成幾段。但它既無歌唱,又沒有什么特別的武藝,在鄉(xiāng)下人看來,總覺得不夠味道,除了愛熱鬧的孩子們之外,大人們是不大來看的,他們說:“有什么好看?那么舞幾下,和我們用鋤頭挖地差不多!”
這就大有瞧不起的意味了。耍龍燈所得的報酬也是特別少,那時照例是十幾個銅板就可以打發(fā)了。
耍獅子的是在白天來的。找一個廣場,在四周圍觀的人叢中,留出一片空地,就在那里表演起來。一陣鑼鼓敲過,出來一個戴著大紅臉面具的人和一個戴著猴子面具的人,大紅臉是滿面滑稽的笑容,猴子是一臉的俏皮相,他們輪流著戲弄那只獅子,打它,騎它,用好吃的東西逗它,卻又不讓它吃到,……那獅子好像是十分的和善溫良,一任他們擺布;然而,忽然間,它跳了起來,發(fā)怒的向大紅臉和猴子追逐,那兩個欺軟怕硬的家伙,就驚惶的四竄奔逃,走投無路了,最后只好跪在獅子面前,向它叩頭求饒。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在他的一首《詠檻獅》的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哈,你們能不能仍是這么大膽!
假如它竟毀壞了它的囚檻。
它就狂怒地撕碎你們的肢體,
也不讓你們的靈魂到地獄里!
寫的就正是這種情形吧。詩人的思想和我們鄉(xiāng)下粗人的思想原來是相通的。
耍過獅子,便是武藝的表演了,有拳斗,有真刀真槍的比武,還有,把十幾張桌子一層一層的高疊起來,一個年青小伙子在上面表演各種倒立或翻筋斗等等驚人的姿態(tài)。這是鄉(xiāng)下人特別是孩子們最愛看的??磥硭麄円彩恰俺绨菸淞Α?,而并不怎么喜歡“和平路線”呢,真是沒有法子想。
在中國,龍和獅是被普遍的用來做裝飾或耍兒的。玩龍燈,耍獅子,幾乎隨處都有。但我總覺得,龍和獅似乎象征著兩種不同的東西。龍是高貴的,它象征的是權勢,是威嚴,是“唯我獨尊”的神氣。所以,屬于皇帝的一切,都要冠上一個“龍”字,住的是龍庭,穿的是龍袍,坐的是龍位,連皇帝的臉孔也叫龍顏。而做官叫做“登龍門”,那就“身價十倍”了。有些富翁的廳堂里,也往往掛著一幅龍圖,在迷蒙的煙霧中露出一個龍頭或龍腳,使人感到神秘而又縹緲。這是一般的粗人們絕對不能欣賞的。所以,盡管有許多關于龍的傳說散布民間,盡管隨處可以見到刻的或畫的龍,在一般鄉(xiāng)下人看來,龍總不是他們自己的東西,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物。他們也許不敢得罪龍,但決不從心里去愛龍,它是那樣的高貴而又那樣的縹緲,只合到權門貴戶或衙門廟堂中去做點綴,和窮苦的粗人是格格不入的。有誰在自己的茅棚或泥壁上面塑上或畫上一條龍的呢?決沒有的,龍是不到這種地方來的。
獅子卻不同。它象征的是一種雄厚的力量,一種不屈的精神。這正是屬于人民自己的東西。我常常想,中國老百姓為什么那樣喜歡獅子,這不會沒有原因的。他們正是從獅子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又借獅子來凝煉的體現(xiàn)了他們自己的精神??春?,人們以為它和善可欺,捉弄它,擺布它,騎它,打它,等到惹怒了它,它就會“狂怒地撕碎你們的肢體,不讓你們的靈魂到地獄里”了!自然,那些權門貴戶也想把獅子變成他們的東西,但他們只敢把它放在門口,而且獅子和他們決不同流合污,當焦大把賈府一家的丑事都翻出來的時候,也不能不說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是干凈的。
假若說龍是象征封建統(tǒng)治者的威嚴,那末,獅子便是象征人民的力量。然而,龍是縹緲的,而獅子卻是實在的。以實在的力量來抗擊縹緲的威嚴,勝利誰屬,是不言可知了。
寫到這里,原已可以結束。但我又想起了前年在重慶,看到抗戰(zhàn)勝利大游行,參加的除了軍警和極少數(shù)的學生,所謂“民眾團體”,實際上是那些代表豪紳勢力的什么社什么堂,作為他們的標記的都是一條龍。我當時就想:當這些龍的勢力還這么猖狂的時候,勝利是不會真正屬于人民的。事實果然如此,為了爭取勝利的果實,全國人民又不能不繼續(xù)進行一個更艱苦的斗爭。不過,這是獅子和龍的最后決斗,而勝利屬于獅子,是已經決定的了。
選自1949年人間書屋《獅與龍》初版本
【人物介紹】
林默涵(1913—2008),文藝理論家。原名林烈。福建武平人。1928年在福州高中師范科求學時受革命思想影響,隨后在福州、廈門、上海等地從事革命活動。1935年到日本學習。次年回國,先后在進步報刊《生活日報》、《讀書與出版》、《世界知識》和《國民周刊》任編輯,并開始用筆名“默涵”撰文。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曾在上海青年救國服務團和第八集團軍戰(zhàn)地服務隊作抗日宣傳工作,后到武漢任《全民抗戰(zhàn)》編輯。1938年到延安馬列學院學習。1940年參加編輯《中國文化》。1941年主持華北書店編輯工作。1943年調《解放日報》編輯副刊,在該報上發(fā)表不少短論和雜文。1944年冬調重慶《新華日報》??谷諔?zhàn)爭勝利后到上海,后赴香港參與編輯國統(tǒng)區(qū)出版的共產黨機關刊物《群眾》和共產黨領導的文學刊物《大眾文藝叢刊》。這期間的政論、雜文和文藝論文結集出版的有《在激變中》、《浪花》和《獅和龍》。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文化部副部長、中國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副主席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