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史鐵生評傳 作者:葉立文 著


一、插隊前夕

(一)

1967年,史鐵生拿到了清華附中64級的畢業(yè)證書。此時國內(nèi)的革命形勢可謂是“一片大好”,全國性的串聯(lián)運動正開展得如火如荼。就在前一年,史鐵生懷揣著母親給他的十五塊錢,和幾位出身不太好的同學結(jié)伴而行,也在南京、上海和杭州等地串聯(lián)了一番。等到畢業(yè)之后,因為被排除出了革命隊伍,史鐵生就只能和一群清華園的孩子待在一起打發(fā)時光。不過,同樣是游玩,此時史鐵生的心境與之前相比卻已大不相同。如果說當年與孫立哲等人游歷清華園的時候,他還有一種青春飛揚的得意之感,那么此時被革命隊伍拋棄的史鐵生,就只剩下了無所事事的空虛。

在《插隊的故事》里,史鐵生回憶了這段閑散的時光。那時他們幾個整天在清華園里閑逛。因為“文革”的緣故,學校里的伙食質(zhì)量也下降了,史鐵生和幾個住宿生組建了一支“補養(yǎng)大軍”,經(jīng)常去清華園里的食品店掃蕩一番。不過,說是掃蕩,其實也就無非是每人一包江米條,或者一包炸排叉,放在嘴里嘎吱嘎吱響亮地嚼著。

這幾個游手好閑之徒,在清華園里“瞧見大字報就看大字報,碰上批斗會也聽一會兒批斗會。有時正趕上哪位首長來清華下指示,就擠上去拼命看個明白。事后金濤就吹噓,那位首長跟他握了手或者差點要跟他握手,大伙兒就說:‘牛!’金濤就粗著脖子講當時的細節(jié),大伙兒還是說:‘牛!’因為每一回首長都差點要跟他握手。嘴里的東西嚼完了,一伙人依然晃晃悠悠地走,有人把包裝紙揉成團,隨便別在路邊哪輛自行車的輻條上”。

此時“文革”已經(jīng)進行得如火如荼了。史鐵生和幾個朋友都是逍遙派。因為他們既非“紅五類”子弟又非“黑五類”出身,因而不是敵人,也不想找麻煩去與人為敵。這種不上不下的階級地位,只能讓他們在火熱的革命大潮中袖手旁觀。但心里的慚愧卻是避免不了的,于是為了不至于那么愧疚,唯一的方法就是加強學習。

史鐵生在這段時間里認認真真地讀了一些馬列經(jīng)典,一有機會就跟人辯論。不過慷慨激烈的言辭,似乎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沒白讀那些書而已。其實對于書里面的大道理,史鐵生也是似懂非懂,總之只要在政治覺悟上表現(xiàn)得不那么無知就成。好在當時還有其他的一些書籍可以閱讀,這大概是史鐵生最感興趣的事了。盡管要想讀點有意思的書,就得打出批判反動思想的旗號來,但趁機搜羅一些“毒草”看卻實屬生平快事。實際上,史鐵生看這些“毒草”的歷史已經(jīng)不算短了。在附中讀書的時候,他就和孫立哲跑到清華教授莫宗江的家中,拿著本《世界美術(shù)全集》看得津津有味。書中有不少女性的裸體畫像,兩人當時就看得面紅耳赤,彼此卻心照不宣,絕口不提。大概從那時起,史鐵生就知道“毒草”一類的東西可比政治讀物有看頭多了。

除了讀書,史鐵生還同樣熱衷于到圓明園的小河溝里去摸魚。他經(jīng)常和幾個朋友,“在小河最窄的地方筑起兩道壩,小河很淺且水流速度很慢,用臉盆把兩壩之間的水掏干,可以摸到鯽魚、黑魚、小白鰱、泥鰍,有時還能抓到黃鱔。魚都不大,主要為了玩”。不過這般閑散的日子沒過多久,就傳來了每個人都要去插隊的消息。

這是1968年的秋天,正當史鐵生和小伙伴們摸魚摸得興致盎然之際,突然有消息說每個人都得去插隊,“誰也別做夢想留在北京當工人了”。這讓史鐵生有點失望,因為他一直盼著自己能當上工人,攢點錢買一雙“回力”牌球鞋。現(xiàn)在看來,這個夢想怕是要幻滅了。朋友們說有幾個高中同學自愿去東北農(nóng)村插隊,戶口也遷過去,將城市戶口換成農(nóng)村戶口,一輩子掙工分。這對于城里人來說自然是將信將疑。

到了年末的某一天,清華附中專門從外校請來了一位工宣隊長,為學生們作插隊的動員報告,據(jù)說這位工宣隊長在“上山下鄉(xiāng)的動員工作”上很有成就。他一上臺便說:“誰要搗亂,我們拿他有辦法?!迸_下便很安靜了。然后又說:“現(xiàn)在就看我們對毛主席忠還是不忠了?!迸_下差不多就連呼吸聲都快沒有了,隨后有人帶頭喊起了口號。隊長的最后一句話尤其令人印象深刻,他說:“你報名去,我們不一定叫你去,不報名的呢,我們非叫你去不可。”當時,工宣隊為了號召學生插隊,特意把該去的地方都夸得像天堂一般,史鐵生也將信將疑。母親可沒這么幼稚,她深知農(nóng)村的苦處,于是找到學校工宣隊,說孩子患有先天性脊椎裂的毛病,不能長期勞動,但史鐵生不知是信了工宣隊的話呢,還是當真有一番革命理想,竟不聽母親的勸阻,執(zhí)意報了名也要去插隊。母親知道后憂心忡忡,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直到確定史鐵生去的地方是延安之后,她的心里才略微踏實了一些,畢竟那里是老區(qū),生活條件總不至于比邊疆還差吧。尤其是延安所具有的革命象征意義,更是讓史鐵生感到激動。

遠行的日子快到了,母親慷慨地給了史鐵生不少錢。得此良機,史鐵生終于買了一雙夢寐以求的回力鞋,加上一只箱子,幾身衣服,一頂皮帽子。守著這堆財產(chǎn),他也對插隊生活向往了起來:“我醉心于整理行裝,醉心于把我的財產(chǎn)一樣一樣碼在箱子里,反復地碼來碼去。有機會我就對人說:‘我要走了,插隊去,八成近不了?!笔疯F生的母親經(jīng)常落淚,大人也都嘆氣。但少年老成的史鐵生為了迎合,也做出一副嘆氣般的表情,心卻早就飛向了遠方?!芭沃?,盼著‘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盼著‘在那春光明媚的早晨,列車奔向遠方’……以后呢?管那么多跟老娘兒們似的!我總覺得好運氣在等著我,總覺得有什么新鮮、美妙的事向我走近了。”

(二)

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永遠都少不了全民性的社會運動,此時無所事事的史鐵生根本無須擔心未來,因為上至國家領(lǐng)導人,下到普通老百姓,都已經(jīng)被身不由己地裹挾進了歷史的滾滾洪流中。而這一回,就是影響了一代人命運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

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最早可以追溯到1955年,當時有六十名北京青年組成了志愿者隊伍,遠赴關(guān)東的北大荒去開展墾荒事業(yè)。為支持這一活動,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中央還在8月30日為他們舉行了盛大的歡送會。時任團中央書記的胡耀邦,在歡送會上為這支隊伍鄭重授予了“北京市青年志愿墾荒隊”的光榮稱號。政府也借此鼓勵當時的知識青年們“上山下鄉(xiāng)”,號召大家“自愿到條件艱苦的農(nóng)村去鍛煉自己”,并以邢燕子等人為榜樣進行了大力宣傳。不過,知青運動的高潮真正始于“文革”后期。此時由于席卷全國的紅衛(wèi)兵運動已給國民經(jīng)濟和社會秩序帶來了極大的破壞,因此上級決定給紅衛(wèi)兵運動降溫。

1968年12月,領(lǐng)袖下達了“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認為“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就此大規(guī)模展開。參與者中,1968年在校的初中和高中生(1966、1967、1968年三屆學生,后來被稱為“老三屆”)人數(shù)最多。

據(jù)統(tǒng)計,“文革”中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總?cè)藬?shù)達到了1600多萬人,幾乎占據(jù)了城市人口的十分之一。這是人類現(xiàn)代歷史上極為罕見的大遷移,而且從城市到農(nóng)村的人口流動,也與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社會的城市化進程背道而馳。

作為一個嚴肅的歷史命題,知青運動的緣起、過程、結(jié)果和影響等,近年來屢屢成為學界的爭論熱點。但如果褪去知青運動那些“血色浪漫”的魅人外衣,卻可發(fā)現(xiàn)隱含其中的現(xiàn)實問題的確沉重。知青個人及其整個家庭命運的改變,城鄉(xiāng)人口逆向流動對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的影響,以及道德倫理體系和文化價值的變遷,等等,都與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影響密不可分。

從農(nóng)村角度看,知青群體的上山下鄉(xiāng),雖然在農(nóng)業(yè)建設(shè)上帶來了新的勞動力,但他們卻成了農(nóng)民階層的一種沉重負擔。多數(shù)知青滿懷理想地來到農(nóng)村,卻又不安于貧窮落后的農(nóng)村現(xiàn)狀,畢竟真正融入農(nóng)村的只是少數(shù)人。一旦有了返城的機會,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又都會選擇離開。甚至為了達到返城的目的,很多知青都在利益爭奪中上演了無數(shù)人性傾軋的好戲,由此也足證“文革”給當代中國帶來了何等的道德失范。要而言之,知青有限的貢獻遠不及他們給農(nóng)村社會帶來的各種損失。

從知青本身的情況來看,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給他們帶來的其實是一種幻滅感。當初所秉持的“壯士一去不復返”的衛(wèi)國信念、敢于揮灑青春和汗水的理想主義、崇尚底層人民品格的道德主義,甚至是由此所衍生出來的民粹主義等各色思想情懷,都抵擋不住嚴酷現(xiàn)實的日漸消磨。等有幸返城,很多知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城市生活的局外人,住房、工作、婚姻等各種現(xiàn)實阻力,都令他們身心俱疲,由此滋生出來的叛逆傾向,也導致了更為復雜的社會問題。

不過在20世紀80年代的知青文學中,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卻常以另一番面目出現(xiàn)。張承志的《黑駿馬》《北方的河》,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以及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等作,不論是壯懷激烈般的慷慨悲歌,還是沖淡平和式的淺吟低唱,都能以理想主義和道德主義為名,彰顯他們借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去實現(xiàn)自我認同的創(chuàng)作初衷,如此自會在一定程度上詩化知青群體的插隊生活。而這種詩化歷史的傾向可謂是其來有自。

在知青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啟蒙敘事無疑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敘事話語,他們對自己這一代人上山下鄉(xiāng)經(jīng)歷的集體敘述,由于建構(gòu)在作家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與生命體驗之上,故而就常常出現(xiàn)歷史記憶的多樣性問題。在他們看來,歷史真實從來都不是此前文學所講述出來的以國家烏托邦主義為夢想的集體記憶,而是一個僅僅與自我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相關(guān)的個人記憶。換言之,有什么樣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生命感悟,就會有什么樣的歷史記憶,所謂普遍客觀的歷史真實并不存在。這一具有新歷史主義特質(zhì)的歷史記憶方式,顯然是啟蒙敘事顛覆既往歷史理性主義的思想產(chǎn)物。但知青小說的啟蒙敘事,卻在憑借個人記憶講述出歷史多樣性的同時,并未完全脫困于神話敘事的話語模式。譬如在梁曉聲的《今夜有暴風雪》和《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等作中,知青為北大荒獻身的悲壯故事,就被作家敘述成了知青群體對于道德理想主義的傾心歸順。在此敘述方式下,造成小說人物裴曉蕓壯烈犧牲的客觀原因,也不再是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這一歷史悲劇本身,而是酷烈殘暴的自然之力。由是觀之,當梁曉聲將知青運動這一悲劇肇因(歷史決定)轉(zhuǎn)換為北大荒的暴風烈雪(自然法則)之時,作家也就放棄了啟蒙敘事所獨有的歷史批判精神,轉(zhuǎn)而構(gòu)筑起一種將歷史決定表述為自然法則的神話敘事模式。這當然是對歷史真實的某種背離。

相形之下,反倒是阿城的小說《棋王》,或許更能揭示知青運動的歷史本質(zhì)。這部作品表面描寫知青王一生的插隊經(jīng)歷,但小說主題卻有“吃”與“棋”兩層含義。前者以王一生對吃飯的癡迷,揭示了知青運動的本質(zhì)實與城市人口的就業(yè)問題有關(guān)。政府號召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參與農(nóng)業(yè)建設(shè),無疑具有經(jīng)濟和政治層面上的雙重考量。而后者通過對主人公沉溺于圍棋所代表的精神世界的描寫,表達了人物試圖超越動物本能,進而活出自我價值的生命主題。這部小說顯然代表了一部分知青作家對于歷史限制性規(guī)定的某種敘事反抗。從這個角度看,不少知青作家都以制造理想主義幻覺的方式,遮蔽了知青運動本身所具有的苦難因素。當然,得出這一判斷的前提是將文學作品當成了社會學和歷史學文本,盡管前述作品皆在文學性方面各擅勝場,但考慮到80年代中國文學的炫目盛景,以及它對于國人歷史記憶的塑形作用,則不得不說知青文學的確具有一種制造歷史幻覺的敘事功能——那副理想主義和道德主義的思想假面,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阻礙了國人對于知青運動的深入反思。

(三)

作為這段歷史的親歷者,史鐵生與大多數(shù)知識青年一樣,在遠赴農(nóng)村插隊之前,對于上山下鄉(xiāng)生活充滿了一種美好的浪漫想象。其實,少年愛遠游本乃人之天性,哪個青年人不向往遠方?對于那些尚未涉足廣闊世界的青年來說,“遠方”不僅僅是一個抽象的地理位置,更代表著一種可堪追慕的價值空間。尤其是在身處時代的大變革之際,當舊的傳統(tǒng)價值已死,新的價值體系尚未建成之前,青年人出現(xiàn)精神的迷茫實屬尋常。別看那些紅衛(wèi)兵意志堅定、理想遠大,但政治信念這種社會學層面的價值認同,畢竟難以完全替代與自我存在問題相關(guān)的生存價值。換言之,作為一個具有社會屬性的人,盡管為革命理想奉獻一生堪稱偉大,但在面對日常庸碌的現(xiàn)實生活時,很難有信心說自己完全找到了精神的歸屬。

說到底,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僅僅是一種體系化的對于實然世界的應(yīng)然性吁求,它并不能夠?qū)θ说木唧w生活狀況予以“勘察”和“理解”。就此而言,只有“生活在別處”,依靠對未來生活價值圖景的想象與憧憬,人才有可能突破這日常生活的包圍,進而努力去滿足生命本能的心魂要求。因此對很多知識青年來說,遙遠的農(nóng)村實際上就代表了他們新的精神家園。

更重要的是,較之紅衛(wèi)兵運動,上山下鄉(xiāng)可不在階級成分問題上有那么多的嚴格要求。況且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投身農(nóng)村的廣闊天地,不就是以另一種形式融入了偉大的革命洪流?至少對史鐵生來說,下鄉(xiāng)插隊無疑可以彌補自己之前被排除出革命隊伍的某些遺憾。從這點來看,曾因出身問題始終處在歷史邊緣的史鐵生,終于有了一個機會去證明自己。那些童年時代留下的陰影,也已隨著他的少年壯志而煙消云散。不過,人生本就是無邊苦海,憂思難忘的生命困惑,對于史鐵生來說,總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1969年1月13日,已經(jīng)年滿十八歲的史鐵生,踏上了從北京出發(fā)的列車。此次出行,可稱得上是史鐵生的又一個生日。自此以后,他才真正走進了自己多災(zāi)多難和波瀾壯闊的人生。

在《插隊的故事》中,史鐵生生動記敘了當時離京前的一些場景。首先就是關(guān)于插隊的分組問題。按照每一個村子一個知青小組的分配方法,每個小組都是按男女生名額各半分配的。這個分配原則引起了知青們的強烈反對。原因說起來也頗有幾分可笑,原來本著男女有別的念頭,男知青們都反對女生加入。這自然是青春期少年們欲蓋彌彰的伎倆。在那個年代,這些十六七歲的男子漢都想在姑娘面前顯顯能,又不愿承認異性對自己的吸引力,于是就有了這般激烈的反對聲音。同齡的女孩子們自然看不透這些舉動背后的復雜心理,只能氣得又喊又跳。史鐵生回憶起青春期男女之間這種極其微妙的吸引力時,估計自己也是忍俊不禁:“也許是因為那個時代,也許是那個年齡,我們以對女性不感興趣來顯示‘男子漢’的革命精神。平時,我們看見她們就裝沒看見,扭著頭走過去。不過總是心神不安定,走過去之后要活動活動脖子。她們迎面碰上我們多半是低下頭?!苍S這對脖子要好一些?!?sup>不過也有一位大膽的男青年袁小彬,為了能和心儀的女同學一起去插隊,寧可放棄參軍的機會。當他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史鐵生和一干朋友時,雖然大家還不懂什么是愛情,卻像個男子漢一般約定替他保密。

離京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史鐵生和幾位朋友又去了圓明園摸魚。時間已至深秋,“小河上漂著金黃的落葉,像一條條小魚悄然游去。四個人興致都不高,都說水太涼,光是坐在岸上把搪瓷臉盆敲得叮當響”。而史鐵生面對未知的前程,心里也頗有些黯淡。即將成年的他,禁不住“感到了一點人生的嚴肅”。在這樣的心情下摸魚,原本嬉笑胡鬧的舉動,也不免有了那么一點離別的滋味。

終于到了這一天。1969年1月13日的北京站。當列車尚未駛離站臺之前,車上車下就有不少人在抹眼淚。黯然銷魂者,別而已矣。這些北京的知識青年,估計大多都沒有真正離開過父母,此次一別,自是具有告別過往的象征意義。所謂別離苦、苦別離,彌漫于人群中的這種感傷氣氛,不知消解了多少知青運動本身所具有的嚴肅政治內(nèi)涵。確乎如此,在這些整裝待發(fā)的少男少女心中,革命理想和未知前程固然誘人,但真正要離開父母,去直面這個廣闊的世界之時,心中也難免會有一絲忐忑與恐懼。

離別的場景總是大同小異。著名知青詩人食指,曾在寫于1968年12月20日的名作《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中,描繪了知識青年背井離鄉(xiāng)時的動人瞬間。詩中的離愁別緒,至今讀來仍是讓人唏噓不已: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陣劇烈的抖動

我吃驚地望著窗外

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

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我的心胸

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箏

風箏的線繩就在媽手中

線繩繃得太緊了,就要扯斷了

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欞

直到這時,直到這時候

我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一陣陣告別的聲浪

就要卷走車站

北京就在我的腳下

已經(jīng)緩緩地移動

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領(lǐng)

然后對她大聲地叫喊

永遠記著我,媽媽啊,北京

終于抓住了什么東西

管他是誰的手,不能松

因為這是我的北京

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食指的這首詩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與史鐵生離京時十分接近,不過此時的史鐵生卻是另一番心情:“那會兒我和李卓勾肩搭背在站臺上瞎溜達,一邊吃果脯;李卓帶了一盒果脯,說不如這會兒給吃完就算了。他不時地捅捅我,說:‘快瞧,那兒又有倆哭的。’‘快瞧快瞧,又一個?!覀冊谌巳褐写﹣泶┤?,希望那些抹眼淚的人能注意到我們泰然自若的神態(tài),同時希望抹眼淚的人不妨再多點,再邪乎點。所謂唯恐天下不亂。我暗自慶幸沒有讓母親來車站送我,否則她非也得跟著瞎哭不可?!笔疯F生的這個年紀仍有些童心未泯,他和伙伴的幸災(zāi)樂禍,自有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理。更有趣的是,為表現(xiàn)自己不甘泯然于眾人的那份特立獨行,史鐵生還不忘湊趣打鬧,將離家的憂愁完全掩蓋了起來。

在友人的回憶中,老實本分的史鐵生很喜歡湊熱鬧,總是熱衷于攛掇點好玩的事出來,屬于北京人說的那種“蔫淘”的主兒。有這類性格的人,溫暾平和、見好就收,做事稱不上決絕果敢,但也絕不拖泥帶水,基本上可以和大多數(shù)人打成一片。加上他從前曾有過被人排斥的經(jīng)歷,故而和一群朋友出門遠游,實在是一件開心愜意的事情。即便要離開生活了多年的北京,他也仍然覺得“不過像是去什么地方玩一趟,跟下鄉(xiāng)去麥收差不多”。這樣輕松的心情和1966年大串聯(lián)的時候相比并沒什么不同。那時他“起哄似的跟著人家跑了幾個城市,又抄大字報又印傳單,什么也不懂”。現(xiàn)如今雖然長大了幾歲,但史鐵生的政治覺悟和革命水平恐怕也并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提高。他最樂意做的事情,就是“這么大家在一塊熱熱鬧鬧的,有男的有女的,都差不多大,一起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干一點什么事”。這便是史鐵生對于“遠方”的想象。

老實說,遠方所代表的價值空間對他來說還并不清晰,即便在延川站穩(wěn)腳跟后,清平灣作為史鐵生一個精神家園的屬性也不會馬上顯現(xiàn)出來,直到他后來纏綿于病榻之上,史鐵生方才意識到遠方所代表的激情與自由對于自己的生命是何等重要。不過此刻的他,對未來的命運還是一無所知,除了開開心心、熱熱鬧鬧地和朋友們聊著天,史鐵生也不清楚去“遠方”到底會做些什么?;疖嚻椒€(wěn)地起動了,史鐵生一點都不悲傷,反倒有些興奮。但他哪里知道,神秘莫測的命運就宛如一個惡魔,早已為他的去路設(shè)下了重重阻礙,而單純的史鐵生正毫無來由地亦步亦趨,即將掉入那一度吞噬了自己全部生命的存在深淵。

二、遙遠的清平灣

(一)

從北京到西安,再到銅川,沿途用了一天一夜?;疖囋谄皆虾魢[前行,車里的知青們說說笑笑,并不覺得旅途辛勞。這大概與他們即將插隊的地點有關(guān)。延安是革命老區(qū),論艱苦程度自然比不上新疆、北大荒或內(nèi)蒙古等邊疆地區(qū)。史鐵生插隊的村子叫關(guān)家莊,隸屬陜西北部的延川縣關(guān)莊鎮(zhèn),距離北京有將近兩千公里的路程,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可謂遙遠。此地位于黃土高原,植被稀少、土地貧瘠,農(nóng)業(yè)發(fā)展水平也一直較為落后。

史鐵生所在的這支知青隊伍差不多有二十個人,大的剛滿十八歲,小的還不到十七歲。年輕人湊在一起哪會感到寂寞?他們從北京乘火車到西安、到銅川,再換汽車到延安,一路上熱鬧非凡。不過路上初始尚能見到很多開闊的塬地,可是越走地形就越是復雜。忽然之間,“汽車仿佛開到了大地的盡頭,平平的塬地斧砍刀劈般塌下去一大片深谷,往下看頭暈?zāi)垦?。深谷中也有人間,炊煙裊裊,犬吠雞鳴,牲靈和趕牲靈的人小得如螞蟻在爬。越往北走這樣的深谷越多,越大,漸漸不見了平地,全是起伏不斷的山梁”。等到了延安之后,知青們才發(fā)現(xiàn)傳說中的寶塔山并不巍峨高聳,延河也因為是冬天的緣故水流很小,于是乎對革命圣地的印象瞬間就打了折扣。尤其是沿途還見到了不少乞討的人,睹此境況,史鐵生內(nèi)心的那番豪情壯志和詩情畫意全都受了挫折。等到了鎮(zhèn)上之后,他們就只能步行前往關(guān)家莊了。在幾個干部的帶領(lǐng)下,史鐵生和同伴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行走在黃土高原上,一路翻山越嶺,苦不堪言:“山都又高又陡,一樣的光禿,羊腸小道盤在上面。半天才走下一道山梁,半天才又爬上一座山峁,四下望去,仍是不盡的山梁、山峁、深溝大壑,莽莽與天相連。”由于洪水侵蝕,平坦的塬地就總是在塌方,水流帶著黃土,順著溝渠小河,最終都流進了黃河。因此延川一帶的地形地貌也就變得如此奇崛詭異了。舉目所及,處處都是山峁或山梁,綿延不絕,起伏不定,樹木更是少得可憐,“少到哪座山上有幾棵什么樹,老鄉(xiāng)們都記得清清楚楚;只有打新窯或是做棺木的時候,才放倒一兩棵。碗口粗的柏樹就稀罕得不得了。要是誰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棺材,大伙兒就都佩服,方圓幾十里內(nèi)都會傳開”。

1969年1月17日,史鐵生和同行的知青們終于到達了關(guān)家莊。這個村子距離延安市區(qū)差不多有將近兩百里地,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窮鄉(xiāng)僻壤了。在關(guān)家莊的村前有一條清平河,河水沖流淤積出了清平川,大大小小的幾十個村子就星羅棋布地散落在清平川里。陜北的生活十分艱辛,“糠菜半年糧”就差不多是夢想了。農(nóng)民的家里一眼窯,進門一條炕,炕頭連著鍋臺,對面一張條案,條案上放兩只木箱和幾個瓦罐,窯掌里架起一只存糧的囤,便是全部家當。好在那兒離油礦近,從廢棄的油井邊掏一點黑黑的原油拿回家點燈,能省下幾個錢。

在關(guān)家莊附近村子里插隊的知青,差不多都是史鐵生在清華附中的同學。這時屬于知青自己的窯洞還沒有,史鐵生就和幾位同伴先住在了當?shù)乩相l(xiāng)明娃家的一眼舊石窯中。石窯在村頭的一面土崖上,離崖邊二三十米,能聽見清平河的水聲。雖然清平灣一帶也有煤礦資源,但當?shù)剞r(nóng)民卻以燒柴為主。煤價不貴,但總還要自己花錢去買,燒柴看的可就是自己的力氣了。大隊和公社讓老鄉(xiāng)們?yōu)橹嗫澈昧瞬?,不過只能管一個冬天,余下的可就要知青自己去想辦法了。因此砍柴取暖,就成了插隊知青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wù)。

等到山上的積雪融化,史鐵生便和同伴們?nèi)ド缴峡巢?。一群人?jīng)常是提著頭,背上書包,牽著老鄉(xiāng)的狗出發(fā)。幾位知青想得倒是挺美,砍砍柴看看書,也不失為人生的一種別樣情調(diào)。雪化之時,山野間總有股清新的生氣。河水開始解凍,水流夾雜著融化的冰塊,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尤其是登高遠望,只見山下的清平河,宛如一條閃閃發(fā)亮的珍珠項鏈,在崎嶇起伏的黃土高原中蜿蜒前行。清平灣則常?;\罩在一層輕如煙云的薄霧中,不僅隱約可見家家窯檐下紅辣椒的耀眼光芒,而且也能時常聽聞灣子里充滿煙火氣的雞鳴狗吠之聲。藍天純凈、黃土鮮明、溝渠捭闔、山茆輝煌,此等良辰美景,較之北京的故鄉(xiāng)風物自是別有一番風味,想必在史鐵生的胸中,偶爾也會橫生出一股念天地之悠悠的遼闊之感吧。他有時會忍不住地想:“或許在這兒待一輩子也湊合吧?”

不過,史鐵生的這種浪漫情懷很快就受到了現(xiàn)實的打擊。首先就是砍柴的問題,本以為帶著幾本書,牽著一條狗,趁砍柴間隙聊聊天、吹吹口琴什么的十分愜意,但樹木的匱乏,很快就讓史鐵生們無柴可砍了。再加上沒有經(jīng)驗,因此知青們第一次砍的柴火實際上是一大捆黃蒿。它雖然一點就著,卻不經(jīng)燒,只能做引火之用。和知青們一道去山上砍柴的那群娃娃,每人背著一大捆柴,盡管已經(jīng)被壓得彎下了腰,可是一看見知青們的黃蒿,便都要扭起臉來,學著大人的腔調(diào)“咳呀咳呀”地嘲笑一通。到了晚上,柴火果然不夠用,知青們只是燒了一大鍋熱水洗臉洗腳,就把那捆黃蒿用得精光了。出師不利也還罷了,但幾個大老爺兒們砍柴還比不上十二歲的男娃娃,卻成了村子里婆姨們嘲笑的談資。雖然史鐵生哥兒幾個多少都有點錢,可以買煤來燒,但引火還是需要硬柴。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打老鄉(xiāng)的主意。老鄉(xiāng)們一般會在山洪暴發(fā)的時候去河里撈樹木,百密難免一疏,應(yīng)該總會在河灘上撿到一些老鄉(xiāng)落下的柴火。于是這些漢子便守株待兔,等撿到樹木時就與老鄉(xiāng)們辯論一番樹木的歸屬問題。沒念過書的老鄉(xiāng)哪是他們的對手,結(jié)果只能妥協(xié),樹干歸老鄉(xiāng),樹根歸知青,靠著這般投機取巧換回來的柴火,知青們終于又勉力維持了一段時間。

在清平灣生活,砍柴還算不上最辛苦的事,無非就是使點死力氣罷了。要知道這幫知青個個年輕力壯、精力旺盛,渾身上下自是有股用不完的勁兒,只可惜柴火難找以至于英雄無用武之地。遙想此史當年,雖家境平常,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不敢說日子快活瀟灑,但至少是過得好整以暇,不必成日里為做飯這等形而下之事操心憂愁。現(xiàn)在倒好,二十口人的吃飯問題實在是過于麻煩,一是工作量大,二是柴火難以伺候。常常是天不亮就得爬起來生火,直到太陽高升,“仍然是滿窯濃煙不見人,光聽見風箱拉得發(fā)瘋似的響。風箱聲忽然停歇,濃煙中便趔趔趄趄地跳出兩個人來,抹眼淚,喘粗氣,坐在磨盤上,蹲在院當心,于朝陽光中和雞鳴聲里相對無言想一陣,又鉆回煙中去”。根據(jù)經(jīng)驗,最好燒的柴火是那種有油性的狼牙刺,燒起來火勢兇猛。只是好柴難覓,又不能總是找老鄉(xiāng)借,或者是順手偷一些。費盡思量之下,史鐵生終于將目光盯上了山上的小廟。

小廟久經(jīng)風雨,早已殘破不堪。史鐵生和李子壯有一次到那兒去,發(fā)現(xiàn)了腐朽的門檻、干裂的窗欞和門框,都是上好的柴火。因為能源有限,兩人就趁自己做飯時偷偷摸摸地去砍一塊好柴。在廟里的時候,他兀自有閑心去研究一番那些泥塑究竟是何方神圣,李子壯卻爬到廟頂上去砍樹,無奈樹濕斧鈍,只砍下來一個樹杈。老鄉(xiāng)得知此事痛罵說“敢在神腦上砍,你‘狗’的要腦疼呢”,聽者有心,李子壯雖然嘴硬,卻也不敢再與這棵樹糾纏了。

關(guān)家莊民風淳樸,鄉(xiāng)親多是厚道之人,對于這群從北京來的娃兒一直十分高看。因為貧窮,鄉(xiāng)親們自己經(jīng)常要吃些麩子和糠,若吃到干凈玉米干糧時便如過節(jié)般喜慶。相比之下,知青的伙食就好多了。尤其是插隊的頭一年,史鐵生他們吃的是國庫糧,每人每月有四十五斤,包括玉米、麥子和谷,甚至還有幾兩青油。老鄉(xiāng)們艷羨之余,自會穿鑿附會地自我安慰一番,說這些知青也都是“公家兒的”“這些窯里有辦法”“這些的老子都是中央的干部咧”,說的聽的都點頭,言下之意,人有高低貴賤之分,知青們吃好糧無可厚非,自己吃糠咽菜也是農(nóng)民的身份使然。

村子里的婆姨們,會時常聚到知青們的灶前,一邊納著鞋底,一邊贊嘆:“這些吃的好干糧?!薄氨本┦降母C頭引得他們笑,說‘這看糟踐成了甚’,玉米面還是要發(fā)了蒸‘黃兒’才是正道。菜要煮爛,否則豈不是生吃了?白面不如摻了豆面搟成雜面條條,切得細細的,調(diào)上醬和辣子,光吃白面能吃幾回?我們二十個人,輪流每兩個人做一天飯,都叫苦連天,手藝本來不濟,被眾婆姨一指點就更亂了套路,昏天黑地。這時就有見義勇為者,麻線繞在鞋底子上,挽了袖子下手幫我們做;做一頓好飯比做不上千頓好飯當然多了樂趣。另一個婆姨又幫著燒火,說灶火該整頓了,不然柴就費得厲害,等她家掌柜的山里回來給整頓一下,她家掌柜的整頓灶火有方法。她們都很稱贊北京帶來的粉絲,比她們漏的粉又白又細。飯做熟了,我們壯著膽子請她們也嘗嘗,她們都退卻,開始罵腿底下的娃不聽話;依舊拿起鞋底來納。我們給幾個娃掰一點白饃吃,娃的媽眼里亮起光彩,才想起讓娃管我們都叫一遍叔叔。女生們沒法叫,那兒沒有相當于阿姨的叫法?!?sup>

(二)

砍柴做飯固然麻煩,更麻煩的還是知青男女之間的相處之道。插隊前大部分人都是清華附中64-3班的同學,不過因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男女之間來往并不算多。史鐵生、曹博和李子壯都是四隊的,女生有陳小敏、楊志、楊柳青等。史鐵生就是這個班里年紀最大的(后有人糾正,陳繩祖就比他大。但陳外號叫“老太太”,可以不算)。此次背井離鄉(xiāng),一起插隊落戶到關(guān)家莊,自然是少不了要互相照應(yīng)。由于知青大多數(shù)人都愿意上山革命,不肯下灶煮飯,因此為了這些生活小事就經(jīng)常會鬧些矛盾。尤其是有的知青有“紅衛(wèi)兵病”,喜歡動不動就用大批評開路,通過給對方上綱上線來掩飾自己的缺點。至于分灶的導火索,則是因為仲偉首先做了一頓生飯,等輪到沈夢蘋做飯時,就做了一鍋摻了麩子的窩頭,而男知青們又趁她們?nèi)w去趕集之機,大吃了一頓白面糖包,走漏風聲后,女生便以吃白面蔥花餅的方法以示報復。一來二去,自是積怨?jié)u深。分灶的時候,為了灶具的事,男女知青各派了兩名代表到灶房去,在隊干部的公證下進行談判。史鐵生和金濤去了,女生也派了兩個伶牙俐齒的角色——徐悅悅和沈夢蘋。四個代表龍爭虎斗一番,只恨水缸不能鋸成兩半。這事辦下來,飯是不能同灶吃了,男女之間更是形同陌路。

分灶之后,男生請了個婆姨做飯,女生則自己動手。某天收工后,女生灶房里飄著飯香,大家還沒動筷子時,一回頭竟發(fā)現(xiàn)史鐵生正貼著門外墻根兒,躡手躡腳地往女生們的灶房里張望。樊玲玲大喊一聲:“好哇!男生!史鐵生!嘿!偷看我們吃飯來啦!”嚇得史鐵生像兔子似的撒腿就跑,身后傳來了女生的一片奚落之聲。

史鐵生偷看女生吃飯,不知是男生們的授意,還是他自己忍不住饞嘴的毛病。不過經(jīng)此一役,本就嚴肅老成的史鐵生,就愈發(fā)注意以身作則了,比如從不輕易評論女生。不過有一次當樊玲玲在勞動時當場暈倒后,史鐵生居然在筆記本里悄悄寫下了贊美她堅強的句子,不幸被男知青們發(fā)現(xiàn),孫立哲更是當眾朗誦了起來,史鐵生也因此大怒。一個十八歲男人的朦朧愛戀被當眾揭穿,其尷尬可想而知。

后來在《黃土地情歌》里,史鐵生說:“二十歲上下的人,不談戀愛尚可做到,不向往愛情則不可能,除非心理有毛病。”對異性的向往,雖然不一定就等于愛情,但那份隱約迷離的情感,卻困擾著這群男子漢。比如抽煙,辛勞一天后回到窯洞,肚子餓嘴巴饞,只想花“兩毛錢買包煙,夠幾個人享受兩晚上,聊補嘴上的欲望。這是最經(jīng)濟的辦法了”。不過抽煙可不能讓女生看見,“否則讓她們看不起。這就有些微妙,既然立志獨身,何苦又那么在意異性的評價呢?”再有就是唱“黃歌”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紅河谷》等,旋律優(yōu)美,歌詞尤其能撩動人心?!捌┤纾骸粭l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隨我的愛人上戰(zhàn)場……’譬如:‘有位年輕的姑娘,送戰(zhàn)士去打仗。他們黑夜里告別,在那臺階前。透過淡淡的薄霧,青年看見,在那姑娘的窗前,還閃爍著燈光?!嗝赖母柙~。大家都說好,說一點都不黃,說不僅不黃而且很革命。于是學唱。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認真地學唱,認真的程度不亞于學《毛選》。推開窯門,坐在崖畔,對面是月色中的群山,腳下就是那條清平河,嘩嘩啦啦日夜不歇?!斃婊ㄩ_遍了天涯,河上飄蕩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杪曉诖笊缴献财鸹芈?,順著清平川漫散得很遠。唱一陣,歇下來,大家都感動了,默不作聲。感動于什么呢?至少大家唱到‘姑娘’‘愛人’時都不那么自然。意猶未盡,再唱:‘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要記住紅河谷你的故鄉(xiāng),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y道這歌也很革命嗎?管他的!這歌更讓人心動。那一刻,要是真有一位姑娘對我們之中的不管誰,表示與那歌詞相似的意思,誰都會走過去坐在她的身旁?!?sup>

從歌曲本身來說,這些“黃歌”仍然屬于革命歌曲,只不過因其對兩性情感的描繪而被視為黃色與反動。若從革命的歷史淵源來看,革命與兩性話題實在是互為表里。很多青年人投身革命,未必就見得有多么堅定的政治信仰,皆因在革命的意志試煉場上,常有青年男女以投身革命的方式,在血與火的洗禮中嘗盡愛欲本能的情意繾綣,此即為革命的浪漫蒂克。對于這群知青而言,雖然未曾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年代里的那種革命與愛情,但這些“黃色歌曲”所傳遞出來的浪漫情懷,哪一曲不是代表了他們對于革命的玫瑰想象?說到底,史鐵生們對“黃色歌曲”的癡迷,實際上就是以革命的名義去感受愛欲與自由,彌補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企及的人性之渴慕。而且,囿于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和生活狀況,這似乎也只能是他們想象愛情的唯一方式了。

不過,男知青們唱“黃歌”的心理可是十分的微妙,一方面要躲著女知青唱,怕丟了男生的面子;另一方面又暗暗希望她們聽到——那份曖昧含混的情愫,不就是要唱給心愛的人兒聽嗎?對于年輕的史鐵生來說,“愛是根本的希望,愛,這才需要訴說”。此時他對愛情的理解還是朦朦朧朧,男女之間的異性相吸所帶來的微妙的情感體驗,或讓人心如鹿跳、情思綿綿,又或讓人憂心忡忡、寢食難安,也只有在愛情萌動的心理沖擊下,史鐵生方才更為深入地沉進了精神之維。雖然平日里他也讀些馬列經(jīng)典一類的著作,但恐怕唯有愛情,才能讓史鐵生體驗到辛苦勞作之外的另一種生活。從這個角度說,哲學、歷史和文學類書籍,只是在理性上熏陶了史鐵生那種漸趨深邃的思想方式,而對于愛情的情感體驗,卻讓那顆棲居于史鐵生處的永恒行魂越發(fā)覺醒。史鐵生后來在《我的丁一之旅》中所講述的亞當與夏娃的故事,不就是喻示了人的精神歷程,實在是經(jīng)由愛情發(fā)端,進而浸潤心魂、日漸成長的嗎?因為愛情,人才可以去張望夏娃的可能居所,也因為愛情,人才有可能在尋找到自己靈魂伴侶的前提下,重新拼湊起那個早已被無常時空所碾碎的真正自我。從這個角度看,愛情之所以能夠成為史鐵生思想及其創(chuàng)作的一個關(guān)鍵詞,主因并不完全在于人對愛情的本能渴望,而是作為亞當化身的每一個男性,都只能依靠愛情這個媒介,去觸碰夏娃那縹緲的芳蹤。由于亞當和夏娃早已立下了神圣的伊甸盟約,因此愛情就是尋找夏娃的最佳途徑,也是人尋找另一半自我的真正橋梁。尋找夏娃,實際上就是人的一個自我認識過程。由此可見,在史鐵生漫長的心靈史中,愛情意識的覺醒無疑至關(guān)重要。

受分灶的影響,史鐵生當然不會主動和女生們打交道。那種朦朧的情感,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是愛情呢,還是對于女性的天然向往。曾有一次,當史鐵生唱著《外國民歌二百首》里的“黃歌”時,不慎遇到了女生,雖然他立刻就閉上了嘴巴,但仍招致了女生的反感。樊玲玲就曾“痛心疾首”地說:“史鐵生學壞了?!?sup>后來這話傳到了史鐵生那里,他聽后沉吟不語。這等細節(jié)當然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為如果只是一般的異性相吸,男知青們恐怕也不會以唱“黃歌”為恥,反倒會以在女生面前出風頭為榮。但唯有情愫暗生之際,才會像史鐵生這般沉默無言,想必內(nèi)心的懊悔、痛惜、委屈和不甘等萬千滋味,定如翻江倒海一般,攪亂著他那顆情竇初開的心靈。

插隊的男女知青分灶吃飯,顯然不是節(jié)約糧食的好辦法。男生盤點庫內(nèi)存糧,已很難堅持到秋收以后了,于是便打起了合灶的主意。男女生各派出一名談判代表,男方是孫立哲,女方是陳小敏,談判達成的協(xié)議是雇一個老鄉(xiāng)給知青做飯,男生負責挑水,女生負責推磨,然后給老鄉(xiāng)“過工分”。這種“地主老財”的做法顯然有悖于“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的插隊初衷??墒怯钟惺裁崔k法呢?對于這些知青來說,“把五谷雜糧變成可吃的飯菜,實在是比考清華附中難多了!”知青們后來戲稱這是一種“財主加共產(chǎn)主義”的體制。

不過灶雖然是合了,但男女之間卻如無必須就絕不講話。同鍋吃飯又老死不相往來,這場面自然是有些尷尬。好在事情后來發(fā)生了一些轉(zhuǎn)機,公社曾派一位干部來蹲點,此人囂張跋扈,不僅借成分問題對知青進行盤問,而且其間還夾雜有辱罵之詞。由于男生的出身大都不好,因此只能隱忍不發(fā)。不料這時竟有幾位巾幗英雄動了俠義之心,樊玲玲等人據(jù)理力爭,以大批評的姿態(tài)強硬回擊了這位干部。仗義之舉也博得了老鄉(xiāng)們的稱贊,說:“一家子到底是(向著)一家子!”經(jīng)歷了這件事之后,男女雙方的關(guān)系也開始逐漸緩和。

(三)

關(guān)家莊一般很少有什么娛樂活動,最令老鄉(xiāng)和知青們興奮的就是看電影了。電影隊通常幾年才來一次,知青們運氣好,正好趕上了電影隊下鄉(xiāng)。史鐵生在北京就非常喜歡看電影,這大概與他習慣耽于幻想的性格有關(guān)。如果比照現(xiàn)實社會,光影世界里的人生傳奇和愛恨情仇,恰好彌補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尤其是對于史鐵生來說,看電影可遠不止娛樂這般簡單。因為在觀看影片時,他可以完全沉浸于光怪陸離、搖曳多姿的影像世界中,通過情感的代入,獲得極大的心理滿足。那些未曾到過的地方、那份未曾品嘗的情愫,以及那種只可能存在于幻想世界里的夢幻烏托邦,都能借助科學的影視技術(shù),圓滿人心的向往與祈求。這等觀影心理,其實和史鐵生熱愛繪畫與寫作并無本質(zhì)不同,它們不僅是勾連史鐵生和這個廣闊世界的技術(shù)媒介,更是他日后反觀自我、尋覓那顆永恒行魂的心靈通道。人生如戲,史鐵生從電影中所窺見的廣闊世界和幽緲人心,不就重復出現(xiàn)在了他自己的人生哲思中嗎?史鐵生鐘愛電影和戲劇,甚至親自捉刀去編寫電影劇本,應(yīng)該就是和他的這種心理特質(zhì)有關(guān)。尤其是在清平灣插隊的時候,由于客觀條件限制,史鐵生不能像在北京那樣經(jīng)常去看電影了,因此聽聞電影隊要來,自然是非常高興。

電影隊離清平灣還隔著兩個村子的時候,老鄉(xiāng)們就按捺不住地跑去看了。走上二十幾里路,看電影里地雷亂炸,宛如看焰火一般開心。電影隊走到哪里,哪個村子就成了歡樂的海洋。婆姨女子們精心打扮,后生們也奢侈地買包紙煙享受一番?;氖牵捎谇迤酱]有電,電影隊都自帶一部腳踏式人力發(fā)電機,“樣子像自行車,兩個壯勞力輪流騎在上面拼力蹬。有時蹬機器的人光顧了看電影,看得入了迷,腳下的速度就放慢,于是電影的速度也放慢,銀幕上的光變暗,人物的對話走腔走調(diào),地雷的爆炸聲也不同凡響。娃娃們又喝彩,大家都笑,覺得愈發(fā)有了看頭”。等電影散場,在回家的路上一群人吵吵嚷嚷,回味著各式各樣的情節(jié),盡可能地延續(xù)著電影帶來的快樂。此情此景中,平日里生活的困苦、精神的磨難似乎都已被忘卻,人們只傾心于電影制造的狂歡氣氛,壓根無暇理會電影本身所具有的意識形態(tài)力量。

當代名作家韓少功曾在長篇小說《暗示》中,生動描繪了這種自發(fā)性的民間狂歡。比如在革命樣板戲的演出現(xiàn)場,臺上演員盡力表演,臺下觀眾卻在一片嬉笑打鬧中自娛自樂,他們不僅對劇情和臺詞毫不在意,而且還與臺上的演員合力制造了一場嘉年華會。說到底,他們“只是把看戲作為一個借口,紛紛扛著椅子來過一個民間節(jié)日,來參與這么熱鬧的一次大社交,緩解一下自己聲色感覺的饑渴”。關(guān)家莊里的老鄉(xiāng)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在孩子的喧鬧、后生和婦女們的打情罵俏中,誰還理會電影本身所承載的政治宣傳功能:“在這樣一個亂哄哄熱騰騰的戲場里,什么樣的意識形態(tài)不可接受而且什么樣的意識形態(tài)不可消解?”更火上添油的就是知青了。因為價格問題,一般老鄉(xiāng)們都要求放映《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等便宜的影片,稍貴一點的《列寧在十月》便無人點映。

知青們提出要看《列寧在十月》,大隊領(lǐng)導很是為難,因為電影是進口的,所以要比《地雷戰(zhàn)》等國產(chǎn)片貴五塊錢。這可不是小數(shù)目,隊里干部紛紛表示:“還是看個便宜的就對球了,隊里的架子車的輪胎爛了,好幾條還沒有錢換?!薄爸鄠儎t趕緊說:‘不在這五塊錢上?!读袑幵谑隆防厦罋??!??’‘有男的女的親嘴兒!’其中一個知青說。這一計策果然妙,在場的人都說:‘咳呀——那就看上一回。窮死不在這五塊錢上?!戳T《列寧在十月》,老鄉(xiāng)們都稱贊瓦西里:‘瓦西里好身體,個子怕比袁小彬還高?!呶骼锬苄校闹伊?!一疙瘩干糧還給婆姨撂下?!茨峭呶骼锏钠乓蹋脡蛘γ?!’大家公認這片子的確是比《地雷戰(zhàn)》好看。議論要延續(xù)好多天,延續(xù)到窯里、場院里、山里。有些見識的人說:‘外國人親口和咱這搭兒握手一樣樣兒?!鄶?shù)人不信:‘球——你和你婆姨倒常握手來?’于是有人說出不宜見諸文字的話來。又有人唱了,‘抓住胳膊端起手,搬轉(zhuǎn)肩肩親上一個口。’有人又和:‘把住情人親個嘴,心里的疙瘩化成水?!薄?sup>老鄉(xiāng)們道法自然、誠實樸素,看著電影中的愛情故事,自會真情流露,可見《列寧在十月》這部電影就和那些陜北民歌一樣,寄寓了人性中最為本真的憂愁與愛戀、希冀與憧憬。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無論現(xiàn)實生活如何艱難困苦,都阻擋不了這些底層人民蓬勃自在的生命訴求。

(四)

史鐵生自幼便有繪畫天賦,曾得到過清華附中美術(shù)老師的夸獎,此次下鄉(xiāng)插隊,這一天賦也沒有浪費。按陜北民俗,新婚夫婦的一些箱柜常常需要繪畫。一些鄉(xiāng)下的畫匠也以此為生,不過在史鐵生看來,畫匠們的繪畫水平委實不敢恭維。他在這邊廂大肆批評,那邊廂的老鄉(xiāng)自然是將信將疑,于是慫恿他作畫,并誘之以雜面條和香煙。史鐵生聽聞食指大動,為了騙吃騙喝,遂橫下心來拿藝術(shù)作此稻粱謀。他給會計王生榮家的箱子繪的畫,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從此威震關(guān)家莊,一時間成了村子里遠近聞名的畫師。史鐵生的作畫水平有多高?據(jù)說富農(nóng)劉世發(fā)竟然挑著他畫的箱子拿到集市上賣了。不過繪畫歸繪畫,拿去換錢就有了資本主義的嫌疑,干部也因此找上門來談話。結(jié)局自然是可想而知,史鐵生以藝術(shù)換取更好生活的行動,最終就此令人遺憾地戛然而止。史鐵生后來雙腿殘疾,在北京的一個街道工廠里終日靠給家具繪畫為生,不能不令人感嘆造化弄人:昔日因一句玩笑話而開始的繪畫生涯,雖時日短暫,卻未承想竟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成了史鐵生謀生的手段。如果說他走上寫作之路,是因為寫作可以排遣內(nèi)心苦悶,不至于讓自己自殺,因而具有一種護其生命、伴其心魂的作用的話,那么繪畫就是史鐵生真正直面這個殘酷的世界后,唯一可以依賴的生存技藝。雖然他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畫師,但就是這樣的一個草根藝術(shù)家,卻能讓繪畫在解決溫飽問題的同時,也慰藉了自己孤獨的靈魂。就此而言,繪畫之于史鐵生,至少在他生命中最為艱難的時刻,具有幾乎和寫作同等重要的價值。

與史鐵生齊名的當代作家殘雪,曾生動地講述過生活的藝術(shù)化問題。在隨筆集《把生活變成藝術(shù)》中,殘雪區(qū)分了生活藝術(shù)化的雙重含義:其一自然是因為人不堪忍受現(xiàn)實生活的逼迫,從而拿起藝術(shù)的武器去對抗現(xiàn)實并慰藉自我,這是一種被動應(yīng)戰(zhàn)的姿態(tài);其二是主動以藝術(shù)為媒介,通過強大的自我力量去重塑世俗生活的內(nèi)在價值。因此在這種意義上把生活變成藝術(shù),就是一種逆向的藝術(shù)行為。這一藝術(shù)行為的策源地,不再是逼仄的世俗生活,而是強大的自我意識。它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將生活審美化,而是通過對世俗生活的精神化去重塑現(xiàn)實人生的存在價值。對于史鐵生來說,繪畫的價值也許并不完全體現(xiàn)于后者之中,但拋卻繪畫的謀生作用,它的確是一種將生活藝術(shù)化的方式??梢韵胍姡斒疯F生雙腿殘疾,枯坐在街道工廠狹小的房間內(nèi)鎮(zhèn)日作畫時,終有很多瞬間會拋開雜念,以凝神貫注于繪畫本身的藝術(shù)行為,暫且忘卻了人生的苦難與殘缺,這何嘗不是一種生活的藝術(shù)化?當然,對于一個因殘疾而無法融入主流社會的人來說,生活如此艱難卻侈談藝術(shù)的話題確實過于殘忍,但以史鐵生豐富且敏感的內(nèi)心而言,即便繪畫是為了謀生,也剝奪不了他在形而下的殘酷世界里去尋求美麗人生的生命權(quán)利。若非如此,那么就很難解釋史鐵生后來為何如此渴望尋找到自己繪畫作品的微妙動機。

據(jù)史鐵生的插友李子壯回憶,2004年10月,史鐵生曾托他尋訪當年作畫的箱子并謀求回購。在經(jīng)歷了一番調(diào)查之后,那位曾經(jīng)賣過箱子的劉世發(fā)的兒媳婦劉碧蓮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原來當年劉世發(fā)在集市上,以五十元的價格把箱子賣給了一位即將結(jié)婚的民辦教師。“這位老師興奮之余,請劉吃了一頓飯,燴菜(帶肉片)和炒雞蛋;劉也慷慨地便宜了兩塊錢。”不過令人意外的是,即便李子壯將價格漲到了一千二百元,教師的婆姨也堅決不賣。因為按照陜北的風俗,“結(jié)婚的家具窮死也不賣,賣了夫妻過不到頭!”無奈之下,李子壯只好打電話請示史鐵生,君子不奪人所愛,史鐵生便讓李子壯給箱子拍了照片以留念。對這一處理結(jié)果,史鐵生和陳希米夫婦都表示滿意。另有一次,史鐵生在某處賓館見到了一對帶有繪畫的屏風,竟以為是自己當年在街道工廠所作,雖然事后證明是場誤會,但分明可見史鐵生是如何懷念自己的畫師生涯。在這當中,史鐵生回首青春的懷舊情緒固然重要,但這些繪畫作品所承載的生命印記,卻無一不標識了他當年如何以藝術(shù)去對抗現(xiàn)實生活的精神苦斗。從某種程度上看,繪畫其實就是史鐵生對于自我生命的一種完成:通過繪畫,史鐵生在藝術(shù)世界中活出了生命的可能性價值,并在這一繪畫行為中,將自己托付給了藝術(shù)。唯有藝術(shù)才能讓史鐵生忘卻生之煩惱與死之苦悶,它和寫作一道,喚醒了棲居于史鐵生處的那顆永恒行魂。繪畫在左,寫作在右,抑或兩者合二為一,在傾聽內(nèi)心聲音的同時,讓史鐵生那顆善感靈魂的無盡沉思,最終都匯聚成了一股蔓延于天地之間的獨特心流。

清平灣的日子辛勞卻又靜謐,史鐵生和同伴們起早貪黑地每天勞作,像當?shù)氐睦相l(xiāng)一樣掙著工分,此時喧鬧的政治運動似乎離他們已經(jīng)有些遙遠了,雖然政治學習仍是必修的功課,但對于這些知青和老鄉(xiāng)來說,日子還不就是由那些庸常瑣碎的小事積攢而成?可就在這個時候,史鐵生的身體狀況開始出現(xiàn)了問題,主要是腰腿疼得厲害。一開始以為是坐骨神經(jīng)疼或是腰肌勞損,但到了清明節(jié)的時候,史鐵生終于病倒了。陜北的這個時節(jié)多風,大風夾雜著黃土,漫天遍野地吹過,就連天也是黃的。史鐵生躺在窯洞的炕上,聽著窗紙被風沙打得直響,心情可謂是十分低落。好在老鄉(xiāng)和知青們都很關(guān)心史鐵生,隊長不僅給他端來了白饃,還在隊里開會時提議讓他喂牛。社員們紛紛贊同,史鐵生心里感動,嘴上卻說不出來什么。

喂牛確實是個好差事,史鐵生不僅有了時間看書,“掙的還是旱澇保收的工分,更免去了日曬雨淋之苦”。晌午時分,他會把牛趕到山里,趁著放牛的時候看看書,吆喝幾嗓子陜北民歌,日子倒也安穩(wěn)。不過,夏天攔??刹惠p閑,由于好草都長在田邊,離莊稼很近,因此就得時時防范著牛把莊稼吃了。史鐵生和另一位放牛的老漢,東奔西跑,嘴里吆喝著牛,累得可是不輕。喂牛倒是沒什么難度,只要勤謹,肯操心就行。不過這活兒也特別熬人?!耙估锏闷饋砗脦滋耍荒甑筋^睡不成個囫圇覺。冬天,半夜從熱被窩里爬出來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尤其五更天給牛拌料,牛埋下頭吃得香,我坐在牛槽邊的青石板上能睡好幾覺?!迸錾嫌暄┨?,史鐵生和老漢就躲進牛棚。“牛棚里盡是糞尿,連打個盹的地方也沒有。那時候我的腿和腰就總酸疼。”睡不了囫圇覺,導致腰腿疾患進一步加重,到1969年4月份左右,史鐵生就不得不在孫立哲的陪同下回京看病了。

(五)

史鐵生這次回京,并未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危機重重。在京治療了一段時間后,待到腰疾有所緩解,史鐵生便與孫立哲、陳沖、李寧等幾位好友結(jié)伴西行,準備先到西安史鐵生的三叔家寄宿,游覽華山之后,再返回延川。行程已定,四男二女的隊伍便一路歡歌。陳沖和李寧二人票也不買,坐在火車車廂內(nèi)聊天吹牛,煞是開心。其間陳沖無腦,被史鐵生瞎起哄攛掇了一番,便山南海北地胡吹起來,話題不是“知識青年改造農(nóng)村面貌”,就是“與貧下中農(nóng)相結(jié)合”,真真假假,云山霧罩,忽悠得周圍乘客瞠目結(jié)舌。乘務(wù)員聽得興起,便將此事報告給了列車長。列車長聞訊趕來,不僅稱贊這幾位知青是偉大領(lǐng)袖的好青年,而且還邀請陳沖去廣播室,對著麥克風宣講了一通。史鐵生后來憶及此事,特作打油詩調(diào)侃曰:“未曾落座先吹牛,圣地扎根修地球。繼之講用‘老三篇’,有志青年美名傳?!辈贿^有志青年卻坐車不買票,待到查票之時,陳沖和李寧便都傻了眼。幸好列車長念在知青們宣傳有功,就免了他們的車票,一行人終于平安抵達西安。

在史鐵生三叔家寄宿了幾日后,大伙兒便去游華山。華山之險,天下聞名。雖然游客寥寥,不過幾位年輕人的興致卻是很高。尤其到了險要之處,只見懸崖絕壁如刀削斧砍一般,膽小的史鐵生看得“哎呦呦”直叫。途中忽遇大雨,知青們躲進一座道觀避雨,衣單無食,冷得瑟瑟發(fā)抖。史鐵生瘦弱,更是可憐。幸有李寧照顧,脫下自己的襟襖給了史鐵生。饑寒交迫之下,陳沖無奈,只好去氣象站乞討。好在工作人員心地善良,見這幾位有志青年如落湯雞般狼狽不堪,便給了幾塊雜面饅頭。久旱逢甘霖,即使是又冷又硬的雜面饅頭,史鐵生和孫立哲也吃得分外帶勁。好不容易熬到了東方既白,一行人強打精神,爬到山頂去看日出。只見紅紅的旭日一躍而出,光芒萬丈,天地萬物都被映射得熠熠生輝。史鐵生獨坐巖石之上,望著遠方凝神沉思。不知是陶醉于華山之巔的美妙風景,還是神游物外,念念不忘于生命的韶華易逝。雖然此時的史鐵生還全然不知自己到底身患何疾,但腰腿痛的毛病,卻屢屢折磨得他心灰意冷。此刻獨坐山巔,想必內(nèi)心定是感受到了自然的偉力與個人的渺小。“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史鐵生可不就像是個孤單落寞的遠行客嗎?他少小辭家,獨闖世界,壯志未酬便已身心俱損,面對著未知的神秘命運,史鐵生撫今追昔,焉能不獨自悵然、若有所思?

從華山回來之后,幾位知青在西安小住一日便起程了。他們?nèi)〉楞~川,深夜才抵達延安。適逢北京市委派出的一個知青慰問團正在此地,一想到慰問知青的人住招待所,被慰問的知青卻食宿無著時,史鐵生等人便怒火中燒,一干人等殺氣重重地直奔慰問團而去。塊頭大的陳沖兇神惡煞,掄起扁擔就砸起了招待所的大門,史鐵生與孫立哲在旁狐假虎威地搖旗吶喊,氣勢驚人。慰問團的人不明就里,趕忙安撫詢問,最終給這幾位刺兒頭安排了暖暖和和的兩間石窯住下。既已蹭吃蹭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連交通費也想法省了。第二天,幾位知青便乘坐慰問團的公車順利回鄉(xiāng)。對于這一路來的種種趣事,史鐵生有詩為證:

“當年工字廳前亂,陳沖怒目驚一片。嚇得某史奪路逃,自此相識繼相念。明年結(jié)伴西行道,四男二女花正俏。有吃有喝沒車票,哥們兒玩的是心跳。未曾落座先吹牛,圣地扎根修地球。繼之講用‘老三篇’,有志青年美名傳。車長聞之忙免票,革命安能沒座位?青春小子正刁頑,逛罷西安逛華山。古剎夜來雨兼風,腹內(nèi)無食盼天明。陣陣松濤寒氣襲,一堆篝火相偎依。南風頂上天文站,乞得殘羹度饑寒。下山沐浴華清池,貴妃久去無歸日。弱冠之年不言娶,寧哥夢夢思美女。阿美矜持心不詳,動情女子叫阿良。銅川巧遇慰問團,披衣拄杖扮窮酸。言稱兜里凈光凈,如何回鄉(xiāng)干革命?夜闖圣城招待所,探得明晨有包車。一路公費下延川,包吃包喝包旅館。關(guān)家莊上土崖前,徹夜神聊不知眠。壯志未酬待何時,暢想未來無限事。訊哥琴聲信天游,轉(zhuǎn)年孫子震神州。土窯木床柳葉刀,妙手丹心野狐神。唱罷今昔兩茫茫,荒歌野調(diào)不登堂。清平河水日夜流,青絲成雪不言愁。生生相繼無窮在,阿彌陀佛有如來。”

不過對于史鐵生來說,快樂的時光總是匆匆易逝。自回到關(guān)家莊后,困擾他的腰腿疼毛病就愈發(fā)加重。而這時的孫立哲,也突然間暴得大名,成了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中央欽點的“大有作為”的典型人物。作為一名赤腳醫(yī)生,孫立哲在極其艱苦的客觀環(huán)境下,創(chuàng)造出了令很多專家都嘆為觀止的醫(yī)學奇跡。他自己上山采藥、置辦醫(yī)療器械(不過后來孫立哲自己承認,其實很多手術(shù)器械都是在醫(yī)院學習時偷的)、在窯洞里建簡易手術(shù)室、成立醫(yī)療站,手術(shù)范圍從簡單到復雜,像闌尾、腸胃、心肺、癌癥以及大腦的手術(shù)都能獨立完成。其間救人無數(shù),神醫(yī)之名也是不脛而走。鼎盛之際,就連北京的醫(yī)學專家也組團前來觀摩。

有意思的是,孫立哲之所以走上行醫(yī)的道路,起源于史鐵生的一句玩笑話。據(jù)孫立哲回憶,“1969年1月。就在下鄉(xiāng)的那一天,老鄉(xiāng)幫我們背行李,木箱子里的書有七八十斤重。在我們翻山快到村口的時候,史鐵生指著我跟老鄉(xiāng)說:這是個大夫。巧到什么程度,到了村里頭,正碰上一個發(fā)燒病號找大夫。一個老太太,發(fā)燒,臉上長了一個紅色的大包。我們對著赤腳醫(yī)生手冊左翻右查,最后得到一個共同的結(jié)論:丹毒。我們知青把阿司匹林、抗生素、紅糖水全都拿出來。兩天就退燒下地了”。史鐵生其實也略懂醫(yī)術(shù),下鄉(xiāng)之前他就在一個醫(yī)院學習班學會了針灸,下鄉(xiāng)時也帶了醫(yī)書買了藥。不過史鐵生臉皮薄,不像孫立哲有股“不要臉精神”,什么病都敢治?!白屛抑挝揖椭?,拿著書開始比畫,治著治著就什么病都治了。”要是這么說來的話,史鐵生留給清平灣的最寶貴的財富,就是這位拯救無數(shù)病人的當代華佗了。只可惜他的腰腿疼毛病,就連孫立哲也束手無策。

史鐵生的病情每況愈下,腰疼得基本上無法安眠。躺在床上的時候,“朝這邊躺一會兒,又翻向另一邊,不時起來用手撐著炕沿坐會兒,或者抱著被子垛跪著,最沒轍時只好雙手摽著門框,兩腿不吃勁兒地懸一會兒”。史鐵生戲稱這一姿勢為“上吊”。到了1971年,病況加重,行走都有些困難了,史鐵生只能回京治病,從此結(jié)束了這段充滿著無數(shù)青春記憶的插隊生涯。

三、命運的拐點

(一)

1971年9月,史鐵生因腰腿疼痛加劇,行走困難,便從陜北回京治病。而此前一直在云南麗江下放的父親,也帶著史鐵生的妹妹史嵐,提前兩天輾轉(zhuǎn)先行回到了北京。這時,史家的狀況已愈發(fā)糟糕了,奶奶年紀已大,體力不夠,只能由史鐵生的父親從麗江返京照顧鐵生。為了家庭,父親調(diào)換了工作,由中央部委(林業(yè)部)的干部,變成了一個北京小廠的職員,而母親則只能在麗江和北京之間來回奔波。接史鐵生時,父親和史鐵生的堂弟史鐵橋以為他行動不便,自會留在車廂里等待,不料等二人上車查看時,卻發(fā)現(xiàn)史鐵生早已下車,站在了站臺上。倔強的史鐵生自尊心極強,即使在家人面前,他也不愿流露出被病痛折磨的模樣。甚至在回京后的一段時間每逢看病,史鐵生都拒絕父親陪同,堅持自己去。父親無奈,又放心不下,只好叮囑史鐵橋遠遠跟在后面。妹妹史嵐至今仍清楚記得她回京后哥哥從延安回來的情景,當時史鐵生就連走路都要一只手扶著墻,雖然還能走,但“走得艱難,走得讓人傷心就是了”。

病況不明,史鐵生的內(nèi)心愈發(fā)焦躁起來,日漸沉重的雙腿令他脾氣越來越壞,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仇恨一切聲音,脾氣變得暴怒無常。譬如他會把雞蛋羹一下扔向屋頂,把床單撕成一條一條,妹妹史嵐嚇得已經(jīng)不會哭了,只是大氣不出地看著他,心里盼著這一天趕緊過去。史嵐曾親眼看見他把一整瓶藥一口吞下,然后疼得在床上打滾,也看見他一把摸向電源,全院電燈瞬間熄滅。沒人能體會到史鐵生內(nèi)心的恐懼和絕望。但也有輕松的時候,也許暫時忘記了病痛,史鐵生會高興地和妹妹玩兒,使勁地捏她、撓她胳肢窩,講鬼故事嚇她。當他們倆一起在床上打滾,妹妹夸張地叫喚的時候,父親和奶奶才會露出笑臉。

史嵐已經(jīng)到了上學的年齡,于是父親一邊帶著史鐵生四處求醫(yī)問藥,一邊給史嵐聯(lián)系學校。大概是因為史嵐之前在麗江的學習不正規(guī),戶口也沒落實,學校領(lǐng)導并沒有馬上同意史嵐插班。無奈之下,父親只好提起哥哥史鐵生,校領(lǐng)導和老師們覺得既然是史鐵生的妹妹,想必學習應(yīng)該也不會太差,于是史嵐借著哥哥當年上學積累下的良好聲譽,插班上了二年級。

不過在史家,這段時期幾乎全都是令人壓抑的氣氛。曾有友人去看望他時,只見“鐵生的奶奶懷里攬著史嵐,父親站在門口,全家人好像雕塑一樣僵著,史鐵生坐在飯桌邊的床上,臉色鐵青,飯菜撒了一地,且有幾只摔破了的盤子和碗”。因為病患,史鐵生家?guī)缀鹾茈y享受到正常的家庭生活和天倫之樂。除此之外,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也十分困頓。不過即便如此,史鐵生依舊保持著極度的自尊,他幾乎拒絕了朋友的一切物質(zhì)幫助。比如和史鐵生同莊插隊的女生陳小敏,想讓自己的母親給他買一個半導體用以排遣煩惱,但史鐵生卻寫了首打油詩謝絕,起始兩句便是“我已半倒體,無須君相贈”,自嘲的話語之中,包含著無奈的悲涼。然而更可怕的是,對于這個不幸的家庭來說,深重的苦難還只是剛剛開始。

1972年1月5日,史鐵生住進了友誼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前一天他剛剛過完了自己的二十一歲生日。這所醫(yī)院由蘇聯(lián)援助,于50年代建立而成,具有典型的蘇式風格,十分寬敞明亮。醫(yī)院里有一座小花園,種滿了各式花草。史鐵生怎么都沒有想到,他會一住就是一年,在四季更迭中看遍了桃紅柳綠、花落花開。那個時候的醫(yī)療技術(shù)和設(shè)備都十分有限,檢查只能憑借X光。一開始,醫(yī)生說史鐵生的病有兩種可能,一是脊椎上長了瘤子,二是脊柱出了問題。前者通過手術(shù)可以治愈,而后者則可能導致終生癱瘓。由于對醫(yī)學和命運都不了解,史鐵生在剛剛?cè)朐旱臅r候還很樂觀,甚至詼諧地對朋友說就盼著長個瘤子,“十天,一個月,好吧,就算是三個月,然后我就又能是原來的樣子了”??蓹z查結(jié)果卻是脊椎上根本沒長瘤子,看起來老天爺是鐵了心要跟史鐵生過不去了。因為他壓根不知道,問題出在脊椎上,“將是一件多么麻煩的事”。醫(yī)生最后的檢查結(jié)果是“多發(fā)性脊髓硬化癥”,這是一種很難康復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進展性疾病,主要損害脊髓、大腦以及視神經(jīng),易發(fā)于十五歲—四十歲青壯年人群,常見的癥狀有視力模糊、身體麻木、四肢異常疲勞等,嚴重時還會造成突然失明或是癱瘓。真是天可憐見!如此嚴重的疾病,竟然找上了這樣一個熱愛田徑和足球,始終激情滿懷的大好青年!想必居于史鐵生處的那顆永恒行魂,縱是再見多識廣,恐怕也承受不了如此傷痕累累、搖搖欲墜的人形之器!

當父親攙扶著他走進病房時,史鐵生暗暗下了一個決心:“要么好,要么死,一定不再這樣走出來。”只可惜人存在的有限性之一,就是命運永遠不會如你所料。它如同一只躲在暗處的惡魔,時刻窺伺著史鐵生年輕的生命。是讓他生,還是讓他死?在強大的命運面前,史鐵生的想法、情緒,甚至信念都毫無用處,因為答案早已被命運寫就。但讓他難以承受的是,“要么好,要么死”這兩種情況最終都沒有發(fā)生,命運像是跟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住院的結(jié)果竟然是雙腿癱瘓。難以想象,在一個青春飛揚、無數(shù)夢想和祈盼都未曾實現(xiàn)的年齡,史鐵生居然不得不坐上輪椅,并從此畫地為牢,舉步維艱——這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對他來說,雙腿癱瘓的實質(zhì)就在于,它首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生,由于行動受限,史鐵生唯有扶輪問路,在逼仄狹小的生存空間里,獨自承受著所有夢想幻滅之后的痛苦。因為生,至少要體驗、感受、經(jīng)歷種種不一樣的人生吧?可他現(xiàn)在卻只能枯坐于輪椅之上,無助地張望這個離他越來越遠的世界。但它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且看日常生活里的衣食住行與精神思想,哪一樣不印證著史鐵生這一人形之器的存在?而命運的殘酷就在于,史鐵生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狀況,只能說是一種非正常的存在形式,它給史鐵生帶來的,無疑是一種瀕于生死之間的臨界體驗。在史鐵生處,很多時候“生”的存在證明,似乎只是為了提醒“死”的無處不在,“生”也因此成了史鐵生去看待“死”的一種方式。

史鐵生后來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談生論死之時,正是基于這樣一種臨界的存在體驗,才會將生存與死亡合二為一,看成了一個生命自由成長的完整過程。他筆下那些由生到死、死而復生、生生不息的生命輪回,以及他向死而在、為死而生的生存態(tài)度,都與雙腿癱瘓所帶來的這種臨界式的生命體驗密切相關(guān)。甚至可以這樣說,若無癱瘓后的生死追問,史鐵生就斷然不會有那種死中求活的人生態(tài)度——疾病不僅改變了史鐵生曾有的人生,也重塑了他未來的道路。

(二)

在住院治療期間,史鐵生深深地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與無力。雖然他的雙腿此時尚未完全癱瘓,但病情的加重只能讓他把治愈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醫(yī)生身上。所謂境由心生,大概正是因為懷抱著這樣的一股信念,史鐵生才會漸漸生發(fā)出某些虔誠的宗教情緒。每當他百無聊賴、萬念俱寂之時,舉目所及,總能憑借著自己的想象力,尋求出一些哪怕是毫無用處的精神寄托之所。比如那滿目潔白的病房,不就像是一座神圣的廟宇嗎?即便是陽光里飄浮著藥水味的空氣,但那位溫柔優(yōu)雅的女大夫,不正是史鐵生安置自己渺茫信心的精神圖騰嗎?信仰的初生正是如此,因為感受到了自己的有限,人才會去憧憬未知的事物,希冀在神靈的護佑下求得救贖。雖然對前路一無所知,但有了這就算是盲目的執(zhí)信,人生的道路也不至于走得那么崎嶇坎坷?;谶@樣的一種信念,史鐵生偏執(zhí)地將那位女大夫當成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他以為,“女人是最應(yīng)該當大夫的,白大褂是她們最優(yōu)雅的服裝”

住院的生活漫長而難耐。史鐵生所在的十號病房共有六個床位,其中一位是天天盼著出院的農(nóng)民,他對治療費用的焦慮也深深地影響了史鐵生的心情。以經(jīng)濟狀況而言,家里其實根本負擔不起如此昂貴的住院費用,為了治病,史鐵生的父母已經(jīng)負債累累了。每每想到這一點,史鐵生就深覺自己連發(fā)脾氣的資格都沒有。不是嗎?要是砸壞了醫(yī)院的東西,還不是得要父母去賠?經(jīng)濟的窘迫,疾病的折磨,以及無處發(fā)泄的苦悶,都讓史鐵生的心情灰暗到了極點。在這種局面下,看來可以解憂的也唯有讀書了。史鐵生默默地埋進書里,沒來由地給自己設(shè)定了三個月的期限。按他所想,頂多三個月,自己的病總該能好吧?

可是三個月后,史鐵生不僅沒能出院,病反而更重了,他也從十號病房搬到了七號。這是普通病房中唯一只住兩個病人的病房。按級別來說,是由最接近十級的人才能住的,再往上就能進高干病房了。史鐵生一介知青,無權(quán)無勢,卻能享如此待遇,完全是因為受到了醫(yī)院里大夫和護士們的特殊照顧。在他們眼里,年紀輕輕的史鐵生還是個孩子,雖然受盡了疾病的折磨,卻能埋首書堆,實在是罕見。更令人擔憂的是,甚至連醫(yī)生都對治愈失去了信心,他們鼓勵史鐵生讀書,無非是希望他能在書中尋找到人生的寄托??墒?,前途的渺茫和希望的幻滅,逐漸讓史鐵生對讀書也覺得索然寡味。他只是躺在床上,“聽各種腳步從門外走過,希望他們停下來,推門進來,又希望他們千萬別停,走過去,走你們的路去,別來煩我”。

史鐵生這種矛盾糾結(jié)的心態(tài),無疑是出于對孤獨的一種本能逃避。在行走不便,生活空間日益狹小的情況下,他唯一可以盼望的,實際上也只有朋友們的探視了。每當大伙兒一來,史鐵生的精神就會好很多,一起說說笑笑,幾乎都要忘了病痛的折磨。只可惜友情與親情雖然彌足珍貴,但在肆虐的病魔面前卻毫無用處。其實,來看望史鐵生的朋友,又何嘗沒有意識到他病情的嚴重呢?只不過為了照顧史鐵生的情緒,每一個人在探視時都故作輕松。而史鐵生當然明白,這種裝出來的輕松只是善意的謊言和笨拙的安慰,但他也只能盡力地去迎合。表面上的談笑風生和喧囂熱鬧,絲毫都消除不了史鐵生內(nèi)心深處那片無盡的荒涼。這是一種怎樣痛徹心扉的生存體驗?它是無望之后孤獨內(nèi)心的空白,也是絕望之中無枝可依的恓惶——較之此前對于自己病情的焦慮,這時的史鐵生雖然已經(jīng)平靜了許多,但心中涌動的那股暗潮,卻讓他孤苦無告的靈魂趨于撕裂:一方面,生性喜歡熱鬧的史鐵生,怎么都難以適應(yīng)孤獨寂寞的病榻生活,因此本著內(nèi)心里那個世俗之我的生活欲望,他急切地盼望著朋友們前來;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這種渴望只不過是飲鴆止渴,絲毫無助于對現(xiàn)狀的改變——他越是在朋友的談笑間享受溫暖繁華,就越是難耐人去樓空之后的萬般寂寞。與其如此,倒不如獨自承受病痛的折磨和孤獨的痛苦來得省心一些。因此“別來煩我”的內(nèi)心祈求,也就成了史鐵生矛盾心態(tài)的一個真實寫照。

不過,疾病帶給史鐵生的影響卻并不全是痛苦。在中國人的生存智慧中,禍福相依歷來就是萬物的生長之道。如果回顧他完整的生命歷程,就會發(fā)現(xiàn)疾病之于史鐵生,實在是具有一種別樣的成長功能。如果說得病之前的史鐵生雖然天資聰穎、勤奮好學,但無論他的行為方式還是心理狀況,都始終局限在世俗社會的主流價值之內(nèi)。這當中固然有質(zhì)疑時代變局的思想銳氣,也有揮灑青春、恣意生命的年少輕狂,但從總體上來看,史鐵生就像他那個時代的大多數(shù)青年人一樣,始終都被裹挾在社會生活的浪潮中隨波逐流:他遵從黨的號召上山下鄉(xiāng),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一直在努力踐行著一個社會青年的歷史使命。但患病之后,一切都開始改變,那些熱熱鬧鬧的社會生活正逐步遠去,史鐵生也開始在孤獨和寂寞中,重新打量起了自己的生命價值與存在意義。比如說世間的不幸之人千千萬萬,為何獨獨要“我”去承受癱瘓這樣的生命苦難?“我”不服輸,想以行走的方式去對抗上帝的意旨,卻又為何不得不接受宿命般的冰冷結(jié)局?如若殘疾是上帝為了錘煉生命而設(shè)下的殘酷謎局,那為何必定要以“我”的無盡痛苦為媒介?凡此種種,皆寓示了史鐵生的生命歷程,正逐步發(fā)生著一個由外向內(nèi)的重大轉(zhuǎn)折。在此過程中,此前一直蟄伏于他內(nèi)心深處的那顆永恒行魂,雖然曾一度在史鐵生這一人形之器的操勞忙碌中沉默不語,但此刻卻不得不在生命的艱難困苦中驀然驚醒,開始凝神尋找那些能讓他繼續(xù)活下去的生命理由——此即為疾病所帶來的精神成長。因此可以說,疾病之于史鐵生,實在是具有一種生命界碑的意味。

以此為界,之前的史鐵生和那個時代的很多人一樣,都是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他們信奉人定勝天的主觀能動性,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救世主,因而在面對人生困境時,也往往更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力量。從哲學上來說,這種無神論思想可謂是其來有自。譬如自近現(xiàn)代以來,啟蒙運動高度確認了人作為萬物之首的神圣地位,而對人理性力量的尊崇,也最終形成了一種以人類中心主義為標志的自圣哲學。在這一觀念中,人相信自己的主體性至高無上,完全可以憑借自身的主體意識去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受此影響,誰還會去指望那些虛無縹緲的幽冥諸神?更遑論隨著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有神論愈發(fā)難有容身之地。尤其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無神論思想更是以新的形式滲入了國人的人生哲學。時代的主人翁精神、集體主義的組織紀律性等,都要求人消滅“小我”、實現(xiàn)“大我”。從表面上看,社會歷史對人的這種規(guī)定雖然更像是一種世界觀,但它要求人自失于宏大歷史進程的應(yīng)然性規(guī)定,卻成了新中國一代青年的人生哲學。比如當青年男女在遭遇個人的生存困境時,解決之道就往往是寄情于社會主義的建設(shè)事業(yè),也只有投身于這種至大無外的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時,人才能通過把自身的有限性投入歷史的無限過程來獲得自我超越,進而實現(xiàn)生命的不朽。換言之,以政治目標取代人生價值,不僅混同了世界觀與人生觀這兩種性質(zhì)不同的哲學體系,而且也在更大程度上祛除了有神論的思想余燼。更具體地說,出于對生存價值和生命意義的渴求,人唯有將“我”置身于永恒之歷史,才能獲得自我價值的超越。這就是一種自失的人生哲學。不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盡管自失哲學發(fā)端于人對生命無意義的反抗,但其后果卻是對現(xiàn)有價值秩序的肯定與維護,因為在自失的生命進程中,“我”投身于浩瀚無垠的歷史,“我”以及他人皆成為實現(xiàn)歷史進程的工具。由是觀之,以無神論為核心的人生哲學,已經(jīng)越來越難以解決人現(xiàn)世的存在難題了。

“久臥病榻,難有無神論者”,之所以說疾病是史鐵生人生旅程的一個生命界碑,蓋因自此之后,“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自然會忽略著科學,向虛冥之中寄托一份虔敬的祈盼。正如迄今人類最美好的向往也都沒有實際的驗證,但那向往并不因此消滅”。其實,在祈盼神靈之前,史鐵生不也把科學當成過自己的救命稻草嗎?他心懷理想,渴望自己像所有的熱血青年一樣,能以健康之軀報效祖國。為此史鐵生還曾以詩明志:“幾夢昆侖跨鐵騎,醉酣血酒啖殘敵。何時復我男兒骨,扯去囚衣試鐵衣?!?sup>但家國情懷也好,事功之心也罷,那些凌云壯志對于身患殘疾的史鐵生而言,只不過是黃粱一夢!醫(yī)生的束手無策,最終讓他將希望寄托在了那不可言喻的虛冥之中。

史鐵生所說的虛冥,看似概念模糊、語義含混,但這一抽象之詞卻最適合描繪那晦暗未明、亟待敞開的彼岸世界。在虛冥之處,既有理想和信念、祈盼與訴求,也有超越了人之主體性力量的信仰與虔誠,它既是生命的終點,也是世人承領(lǐng)福音的諸神之地。在史鐵生的精神世界中,他對生命的疑慮與審視,本就起源于對存在有限性問題的深切關(guān)注,即便是在宏大的社會歷史潮流中縱橫捭闔,苦苦尋覓著生命的現(xiàn)實依據(jù)時,史鐵生到最后也總是會在虛冥的彼岸世界中,看到存在的終極價值,繼之反觀自身,重新點燃思想乃至生命的熱情,便成了史鐵生扶輪問路的基本思想路徑。就此而言,當他因疾病陷入虛無、貪生念死之際,正是對彼岸世界那些未知事物的信仰,支撐起了他死中求活的生存勇氣。因此可以說,疾病之于史鐵生,就如同精神成長的催化劑一般,讓他能夠淡然應(yīng)對這多災(zāi)多難的現(xiàn)實人生,進而在彼岸的精神世界里,去重新安置自己那顆漸趨破碎的心魂。(三)

對于自己的這段住院生活,史鐵生曾說自己沒有死,全靠著友誼:“還在鄉(xiāng)下插隊的同學不斷寫信來,軟硬兼施勸罵并舉,以期激起我活下去的勇氣;已轉(zhuǎn)回北京的同學每逢探視日必來看我,甚至非探視日他們也能進來?!?sup>曾有一回,史鐵生情緒不錯,看到瓶子里泡的蓮子發(fā)芽了,還專門為此寫了首詩,并用鉛筆作畫送給了朋友。還有一次,史鐵生對朋友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要是有孩子就取名叫史詩?!?sup>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朋友們聞之無不心酸。

這時的史鐵生已搬到了加號病房。嚴格來說,這里只是一個棄置不用的小樓梯間,地方狹窄,只能放得下一張病床,但畢竟是單間,而且窗口朝著大街。朋友來時大家就一起說說笑笑,獨自一人時便讀書思考,偶爾也會望望街上的風景,期盼著朋友們何時再來。有那么一陣子,史鐵生也漸漸忽略了死神的威脅。

在史鐵生的眾多朋友中,友誼醫(yī)院的護士柏曉利,正是在史鐵生住院期間,和他結(jié)下了真摯的友誼。柏曉利1969年4月去內(nèi)蒙古兵團插隊,1973年回到北京,進入友誼醫(yī)院時正趕上史鐵生即將出院。兩人年齡相當,又同為知青,因此見面后自然是十分投緣。史鐵生在文章中曾如此描繪過柏曉利:“十九年前的深秋,病房里新來了個衛(wèi)生員,梳著短辮兒,戴一條長圍巾,穿一雙黑燈芯絨鞋,雖是一口地道的北京城里話,卻滿身滿臉的鄉(xiāng)土氣尚未退盡?!?sup>這位性格質(zhì)樸的北京姑娘,在醫(yī)院每天的工作就是做衛(wèi)生。“從擦地、擦玻璃、消毒便器到所有能想到的與衛(wèi)生相關(guān)的工作?!?sup>在她的眼里,史鐵生是一個人緣不錯的人,因為總有很多同學前來探視他。由于經(jīng)常去史鐵生的病房做衛(wèi)生,一來二去,兩人也開始熟絡(luò)了起來。

這時的史鐵生,已從加號的單人病房搬進了6號病房的3號床位,是病房套間的里間,十分安靜。柏曉利從做衛(wèi)生開始,到后來逐漸學習打針和靜脈注射,史鐵生則成了她練習注射的對象。每逢柏曉利拿著注射器進入6號病房時,史鐵生“總要找些話語讓我放松,最常說的是‘甭怕,你就放心地扎,我沒有感覺’”。待到更熟悉的時候,史鐵生也會笑稱自己就是塊豬肉,讓柏曉利隨便練習。說這些玩笑話的時候,史鐵生就像是一個愛耍貧嘴的老北京,但幽默滑稽的言語后面,卻不知掩藏著他多少的辛酸與無奈。柏曉利自然是熟知史鐵生的病情,有時為了寬慰他,或者就是為了單純地聊聊天,她也總會和史鐵生談起自己插隊和兵團的生活。當她成為神經(jīng)科團支部書記和醫(yī)院團委委員后,因為要負責黑板報的緣故,就經(jīng)常把黑板搬到史鐵生的床前,請他連寫帶畫。這些小事自然難不倒繪畫天賦極高的史鐵生,他制作的黑板報,總會在院里的評比中獲得名次。而每逢此刻,史鐵生都會非常高興,有時評比完,他還會主動問柏曉利結(jié)果怎么樣。這一切都讓史鐵生感覺到了自己活著的價值。當朋友來看望他的時候,史鐵生也要拉著朋友對版面設(shè)計和書法插圖做出一番評價。甚至在有的時候,史鐵生還會為了醫(yī)生們的業(yè)務(wù)需要,坐在病床上一筆一畫地刻醫(yī)學資料的蠟版,以便油印出來供診療之用。這一切,都讓史鐵生有了一點成就感。

對柏曉利等醫(yī)務(wù)人員來說,請史鐵生幫這些小忙似乎微不足道,但對于深陷痛苦深淵的史鐵生而言則意義非凡,能取得名次至少就意味著自己殘而不廢。上帝雖然對史鐵生不公,但想必他也聽到了史鐵生謙卑虔敬的暗夜禱告,若非如此,他怎會在辦黑板報這等瑣事中,傾注了自己的仁慈與垂憐?不過若想承領(lǐng)上帝的永恒之愛仍然需要時日,因為此時年僅二十一歲的史鐵生,首先需要學會理解的一件事,就是如何去接納苦難。

從心理狀況來說,年輕的史鐵生在面對自己雙腿癱瘓的人生苦難時,內(nèi)心深處實際上有著兩種截然相反的認知與體驗:一方面,他渴望健全、向往行走,并因此痛恨上帝的不公;另一方面,由于他的心魂早已在苦難中屢屢向往著虛冥之界,因此史鐵生也能隱隱約約、似有若無地感覺到上帝的力量。對他而言,雙腿癱瘓可能只是一個童話的結(jié)尾,繼而“上帝為了錘煉生命,將布設(shè)下一個殘酷的謎語”。這就意味著如果換個角度看,苦難也許只是上帝幫助人實現(xiàn)自我認識,乃至追求精神永生時所必須賜予我們的一種財富。唯有如此,人才能在苦難中不斷地經(jīng)受歷練,進而在擁有了非凡的生命體驗后,方有可能猜中上帝所設(shè)下的命運謎局。史鐵生說:“童話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而在于它必要走進一個更為紛繁而且嚴酷的世界,那時只怕它太嬌嫩?!?sup>他這番話隱含的意思,其實就是對自己生命階段的一種認識:以雙腿癱瘓為界,之前的青春激揚只不過是一個嬌嫩的童話,而之后的人生道路,就必將是一個更為嚴酷的世界。或許只有將苦難視為歷練,自己才能在上帝所布設(shè)下的命運謎局里去死中求活。事實也果真如此,自史鐵生出院之后,上帝對他的試練也就變得更為殘酷了。

  1.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2.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3.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4.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5.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6.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7.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8. 食指:《食指的詩》,第47—4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
  9.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10.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11. 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記憶與印象》第156—157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12.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13.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14.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15. 史鐵生:《黃土地情歌》,《北大荒文學》,2009年第5期。
  16. 史鐵生:《黃土地情歌》,《北大荒文學》,2009年第5期。
  17. 史鐵生:《黃土地情歌》,《北大荒文學》,2009年第5期。
  18. 史鐵生:《黃土地情歌》,《北大荒文學》,2009年第5期。
  19. 李子壯:《絕地自拔》,《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98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20. 李子壯:《絕地自拔》,《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97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21.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22. 韓少功:《暗示》第6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
  23. 史鐵生:《插隊的故事》,《鐘山》,1986年第1期。
  24. 參見殘雪:《把生活變成藝術(shù)》,時代文藝出版社,2007年。
  25. 李子壯:《絕地自拔》,《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99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26. 李子壯:《絕地自拔》,《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95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27. 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記憶與印象》第16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28. 陳沖:《青春小子》,《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87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29. 閆陽生:《孫立哲——一個赤腳醫(yī)生的傳奇》,《中外文摘》,2012年第1期。
  30. 張鐵良:《此生足矣》,《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231—232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31. 史鐵生:《我二十一歲那年》,《記憶與印象》第17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32. 張鐵良:《此生足矣》,《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232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33. 史鐵生:《我二十一歲那年》,《記憶與印象》第176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34. 史鐵生:《我二十一歲那年》,《記憶與印象》第17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35. 史鐵生:《我二十一歲那年》,《記憶與印象》第17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36. 史鐵生:《我二十一歲那年》,《記憶與印象》第178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37. 史鐵生:《我二十一歲那年》,《記憶與印象》第178—179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38. 柏曉利:《友誼從二十一歲開始》,《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199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39. 史鐵生:《我二十一歲那年》,《記憶與印象》第181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40. 柏曉利:《友誼從二十一歲開始》,《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199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41. 史鐵生:《我二十一歲那年》,《記憶與印象》第183—184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42. 柏曉利:《友誼從二十一歲開始》,《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192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43. 柏曉利:《友誼從二十一歲開始》,《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193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44. 史鐵生:《我二十一歲那年》,《記憶與印象》第18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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