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在數(shù)千年間,巨人般的巴西一直沉睡著。它,連同它之上蜿蜒墨綠的森林,連同那里的高山、河流以及激蕩回響的大海,都不為人所知。1500年4月22日下午,遠方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xiàn)了幾艘滿載的帆船。在那些白帆之上,畫有葡萄牙的紅色十字。這些帆船靠近海岸,第二天,幾艘小艇率先登上了未知的沙灘。
這是一支葡萄牙艦隊,由佩德羅·阿爾瓦雷斯·卡布拉爾擔任指揮。他們于1500年3月在特茹河口起航,希望能重復(fù)瓦斯科·達·伽馬的傳世之旅,越過好望角、找到印度,就像卡蒙斯《葡國魂》
中傳唱的那樣。據(jù)說由于風向相反,船只偏離了達·伽馬的航道,漂向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人們對海岸的遼闊一無所知,故將此地命名為圣十字島。盡管阿隆索·平松幾乎到達了亞馬孫河口,韋斯普奇也許已經(jīng)到達過巴西大陸,可葡萄牙與卡布拉爾才是公認的巴西發(fā)現(xiàn)者。而這一切,似乎只是風浪的合謀。對此,許多歷史學(xué)家心存疑慮。因為卡布拉爾的隨行者中,有一位是達·伽馬的指揮員,他完全知道準確的航線。而根據(jù)貝羅·瓦斯·德·卡米尼亞的證言,風向之說也失去了價值。作為當時船上的一員,卡米尼亞聲稱船隊偏離佛得角時,并未出現(xiàn)極端天氣或強風干擾。既然船隊偏離好望角向西航行并非受到風暴影響,那么便是卡布拉爾有意為之,或者是國王秘密授意,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也就是說,早在正式發(fā)現(xiàn)巴西之前,葡萄牙王室已對巴西的地理位置有所了解。里斯本大地震摧毀了相關(guān)檔案,能夠揭開這一謎題的證據(jù)也不復(fù)存在,人們將再也無法得知巴西發(fā)現(xiàn)者的真實姓名?;蛟S在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之后,葡萄牙曾派艦隊勘探這塊區(qū)域,并在返航之時帶回了新的消息;又或者早在哥倫布之前,葡萄牙宮廷已經(jīng)知道在遙遠的西方有這樣一塊土地。這些假說也并非毫無根據(jù)??墒菬o論得知怎樣的消息,葡萄牙都會避免驚擾自己善妒的鄰國;在航海大發(fā)現(xiàn)時代,葡萄牙王室將一切有關(guān)航海擴張的消息視為國家機密,對于走漏風聲到其他強國的人處以極刑。地圖、司南、航海日志和旅行報告,都同金銀一樣視若珍寶,封存在里斯本藏寶庫中。而發(fā)現(xiàn)巴西的消息,尤其不能提前泄露。因為按照教皇詔書,佛得角西面100里格
以外的地方均歸西班牙所有,而巴西恰在這個區(qū)域之內(nèi)。若在那時將巴西公之于世,增加的只是鄰國的疆土,葡萄牙則一無所獲。為此,在取得這片區(qū)域的統(tǒng)治權(quán)之前,葡萄牙不會公開發(fā)現(xiàn)巴西的消息。葡萄牙王室需要通過合法手段,將這塊新土地從西班牙手中奪走,納入自己的統(tǒng)治之下。而在發(fā)現(xiàn)美洲之后,西葡兩國于1494年6月7日簽訂的《托德西利亞斯條約》則提供了這一保證。該條約大大擴展了葡萄牙的領(lǐng)地范圍,將其從佛得角以西100里格擴展到了370里格,這一區(qū)域恰好包含了尚未發(fā)現(xiàn)的巴西海岸。倘若這次擴展只是巧合,卡布拉爾又怎么會恰巧偏離航道來到這里,而不是偏向其他地方,根本就無法解釋。
部分歷史學(xué)家認為葡萄牙早就知道巴西存在,是葡萄牙國王秘密指揮卡布拉爾向西偏移,并在寫給西班牙國王的信中,將這一發(fā)現(xiàn)稱為“神跡般的奇妙巧合”。同樣有其他證據(jù)支持這一論斷,其中之一便是艦隊記錄員貝羅·瓦斯·德·卡米尼亞給國王的匯報。他們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新大陸,卻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欣喜或振奮,只是平淡地陳述事實,仿佛是一件平常的小事。另一位記錄員沒有留下姓名,記錄方式卻完全一樣,對這件事只說是“令人開心的發(fā)現(xiàn)”。沒有一點得勝的喜悅,沒有任何其他的猜想。同哥倫布及其后繼者不同,沒有人猜測可能到達了亞洲。這種冷冰冰的報告,與其說是有了新發(fā)現(xiàn),倒更像是確認已知的事實。而如果能夠證實平松到達了亞馬孫河北部,那么卡布拉爾或?qū)⒂肋h失去巴西發(fā)現(xiàn)者的榮耀。不過既然尚未找到相關(guān)文件,我們便依舊認為是在1500年4月22日這一天,巴西踏入了世界歷史的舞臺。
對于剛剛登陸的航海者而言,這塊新大陸的第一印象非常美好:土地肥沃,氣候溫和,水源潔凈,果實豐碩,居民友善。在卡布拉爾發(fā)現(xiàn)巴西的一年之后,亞美利哥·韋斯普奇來到這里,贊美道:“如果塵世中真有天國,那一定離這里不遠!”之后無論誰來到巴西,都會發(fā)出同樣的感嘆。大發(fā)現(xiàn)者受到了原始居民的熱情招待。他們渾身赤裸、毫不掩飾,裸露的身體直面世人,“如臉龐一般天真無邪”。尤其是這里的女人,不僅身材曼妙、十分順從,而且不問對象(這一點也受到后來殖民者的贊揚)。是她們讓船員忘記數(shù)周的壓抑。那時,他們并未對內(nèi)陸地區(qū)進行真正意義上的開發(fā)或占領(lǐng),因為卡布拉爾在完成了這個秘密使命之后,還要繼續(xù)履行他的官方目標,盡快到達印度。他們在巴西一共停留了十天,于5月2日啟程向非洲進發(fā)。在此之前,卡布拉爾指派賈斯帕爾·德·賴默斯率領(lǐng)一艘帆船沿巴西海岸向北探查,然后返回里斯本報告大發(fā)現(xiàn)的消息,并帶回了一些新大陸上動植物的標本。
不管是秘密指派還是出于偶然,卡布拉爾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消息傳到了葡萄牙。宮廷愉快地接納了這一消息,但卻沒有特別興奮。葡萄牙正式告知西班牙君主,以確立葡萄牙對巴西的所有權(quán)。然而,這塊“沒有金銀,甚至連金屬都沒有”的土地起初并沒有受到重視。在之前的幾十年里,葡萄牙發(fā)現(xiàn)了太多土地,占有了世界上太多地方,已經(jīng)窮盡了這個小國的能力。通往印度的新航道又確立了它對香料的壟斷,僅此一項就是無比巨大的財富。里斯本人知道,在卡利卡特和馬六甲,有無數(shù)的奇珍異石、綾羅綢緞、珠寶香料,這些幾個世紀以來的傳說,正等著他們?nèi)ヂ訆Z。而將東方文明古國豐饒的財富掠為己用的野心,則給葡萄牙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與勇氣,在世界歷史上鮮有比擬。連《葡國魂》也無法使我們理解這次遠征,就像亞歷山大大帝一樣,葡萄牙期望用幾個人、幾艘船同時征服三塊大陸及所有大洋。這個小國,兩百年前才從摩爾人手中取得獨立,國庫毫無儲蓄可言;它的國王,每準備一支艦隊,都不得不向銀行家與商人請求借貸。葡萄牙也沒有足夠的士兵,無法同時向阿拉伯人、印度人、馬來西亞人、非洲人、土著人開戰(zhàn),不能在三大洲的所有地方建立殖民地和防御工事。然而,如奇跡般,葡萄牙釋放出了全部力量,無論是騎兵還是農(nóng)民。哥倫布曾經(jīng)氣憤地聲稱:在葡萄牙,連裁縫都離開作坊,告別家人,投入到遠征的隊伍之中。全國各地的人們,無論是何職業(yè),都奔赴港口。盡管按照若昂·德·巴胡斯的名言,“海洋已經(jīng)成為葡國人最大的墳?zāi)埂?,他們卻無所畏懼,因為“印度”一詞擁有更加神奇的力量。對國王來說,一艘從寶庫返航的帆船能夠彌補十艘沉船的損失;對個人而言,與風暴斗爭、與死神較量能夠為自己取得財產(chǎn),更能為子孫謀得富貴。既然世界寶庫的大門已被強行打開,自然沒人愿意繼續(xù)留在祖國的“小房子里”。這種舉國一心的愿望給了葡萄牙狂熱的力量與巨大的勇氣,使他們在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完成了不能完成的任務(wù),創(chuàng)造了不可思議的成就。
在這番激情與狂熱之中,“發(fā)現(xiàn)巴西”這一重要事件竟被忽略了。卡蒙斯的史詩便是最典型的例證。在千萬行詩句之中,巴西的存在與發(fā)現(xiàn)只占了寥寥數(shù)語。瓦斯科·達·伽馬的水手不僅為葡萄牙帶回了綾羅珍寶、奇石香料,還帶回了一個重要消息:當?shù)厥最I(lǐng)與酋長的財富,比這更要多千百倍。與此相比,賈斯帕爾·德·賴默斯帶回的東西是多么無足輕重!五顏六色的鸚鵡,幾樣木材標本,一些干果和令人沮喪的消息——別想從這些赤裸的人身上得到任何東西!他沒有帶回哪怕一粒金子、一塊寶石、一袋香料;而這些東西,只要一點點,就抵得上整片的巴西木林。奇珍異寶只靠槍炮就能輕易取得,而巴西木的樹干,卻需要經(jīng)過砍伐、刨鋸、運輸、販賣。即使“圣十字島”(或者“圣十字地”)藏有潛在的寶藏,也需要常年的勘探、發(fā)掘??蓪ζ咸蜒绹醵?,為了歸還之前的借貸,財富必須馬上兌現(xiàn)。他必須將船派往印度、非洲,派往東印度群島,派往遙遠的東方。因此,在非洲、亞洲、美洲三姐妹中,“圣十字地”便成了李爾王的考狄利婭。盡管在父親面前飽受歧視,在災(zāi)難面前,卻只有她能保持忠誠。
葡萄牙沉醉于輝煌的成就之中,起初并沒有注意巴西。這是當時情形下的必然結(jié)果。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地方,自然不能燃起民眾的熱望。德國和意大利的地理學(xué)家們在地圖上隨意勾勒,在海岸線旁寫上“巴西”或者“鸚鵡之國”;畢竟“圣十字地”上的荒蕪與翠綠,根本無法吸引航海者和冒險家的注意。然而,盡管曼努埃爾國王沒有時間與財力開發(fā)這片土地,也決不會讓其他國家占去分毫。因為巴西守護著通往印度的航線,更因為沉醉于冒險與征服的葡萄牙帝國,希望將整個世界攬入懷中。通過不懈努力和非凡手段,葡萄牙說服西班牙承認其對這塊土地的所有權(quán),因為根據(jù)《托德西利亞斯條約》,這一區(qū)域歸葡萄牙所有。盡管它們并不需要這塊土地——它們需要的只是鉆石、黃金——可兩個國家卻差點為此大動干戈。不過,它們馬上意識到這樣做非?;闹?,因為雙方都需要人手去開辟從天而降的新土地。1506年,西葡兩國達成一致,葡萄牙對巴西的所有權(quán)終于不再是一紙空文。
對于強大的鄰國西班牙,如今已經(jīng)無須畏懼??煞▏捎谠谖髌戏指钍澜鐣r未能嘗到甜頭,便開始明目張膽地染指這片廣闊的土地。在尚未有人居住的海岸旁,有越來越多來自迪耶普或勒阿弗爾的船只。它們來此砍伐巴西木。那時,巴西港口還沒有葡萄牙的駐軍,也就無法制止這種盜竊行徑。葡萄牙的合法權(quán)益僅停留在理論層面。而法國只需三五船只、少許裝備,就能征服整個巴西。保衛(wèi)廣闊海岸的最佳方式就是殖民。葡萄牙國王要想將巴西歸入囊中,就必須派葡萄牙人去那里居住。在那里,廣袤的國土尚未開發(fā),諸多可能性都等待著雙手去創(chuàng)造、去探索。而每一個到達那里的人都會向葡萄牙呼喚,請求派來更多的人。這種呼喚由始至終,貫穿了整個巴西歷史,“人,人!”就像是渴望成長的自然之聲,為了完成真正的目的,為了成為偉大的國家,最不可或缺的條件便是:人。
可在這個人丁稀少的小國,如何找到那么多的殖民者呢?葡萄牙在擴張之初,至多擁有三十萬成年男子;其中最勇敢的十分之一,早已登上甲板揚帆起航;而這些人中,十有八九已經(jīng)犧牲,或葬身大海,或身染重疾。村莊已經(jīng)廢棄,田野已經(jīng)荒蕪,想要找到水手士兵更是難上加難。即便是冒險家也不愿意去巴西。而整個國家的中堅力量——貴族、軍人、騎士——也拒絕前往。因為他們知道,在“圣十字地”沒有黃金、象牙、瑪瑙,也沒有令人向往的榮耀。原始叢林同人類文明相隔絕,文人學(xué)者又能有什么作為?而商人面對赤裸的食人部落,又如何做得成生意?一艘前往東印度的船只足以彌補上千倍的風險,可往返巴西一次,能帶回怎樣的貨物呢?那些最貧窮的農(nóng)夫,寧可種原有的農(nóng)田,也不想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承擔被食人族吞掉的風險。在所有的貴族、富商、文人、政客中,沒有一個愿意到這個荒蕪的海岸。因此,最早在巴西定居的人,不過是滯留的水手或是叛逃的士兵。出于偶然或懶惰,這些人為殖民做出的最大貢獻,就是生育了無數(shù)的混血兒,無數(shù)的“瑪麥魯古”。據(jù)說他們每人都有三百個后代。可最終,這里只留下了幾百個歐洲人,盡管當時已經(jīng)探明的土地已經(jīng)同歐洲差不多大小。
因此,葡萄牙帝國不得不采用西班牙試行過的流放制度,強制推動巴西移民。地方法院接到通知:倘若罪犯愿意前往巴西,則可以免除刑罰。何苦要讓監(jiān)獄人滿為患,還要用國家的錢供養(yǎng)他們?最好將他們流放出去,讓他們在新大陸度過余生。畢竟在那兒,他們還能有些用處。就好像高效的肥料,自身雖不干凈,卻能夠最有效地滋潤土壤,促進豐收。
真正自愿來到巴西的只有剛剛受洗的猶太人。他們不帶手銬腳鐐,不為污名所累,沒有刑罰在身。但他們的自愿也不純粹,還夾雜著恐懼與逃避。在葡萄牙,接受洗禮并不意味著虔誠,更是為了逃避火刑。即便如此,他們也不能完全擺脫宗教裁判所的陰影。那么,趁著宗教法庭的毒手還未延伸到大西洋的另一端,最好及時抽身逃往新大陸。受洗或者仍未受洗的猶太群體在港口定居,他們才是這里最初的殖民者。在巴伊亞和伯南布哥,新的基督教徒不僅最早組建家庭,而且率先開展商業(yè)活動。憑著對全球市場的了解,負責對巴西紅木的砍伐、裝運。這是巴西當時唯一的出口活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特許經(jīng)營權(quán)由國王授予其中的一名殖民者——費爾南·德·諾隆亞——所有。無論葡萄牙還是外國船只,都常常來購買這種特殊商品。自伯南布哥到桑托斯一帶,漸漸形成了許多小型的沿海村落,也即未來城市的雛形。此時大大小小的艦隊經(jīng)過多次探索,已經(jīng)到達拉普拉塔河并繪制了海岸線圖。然而,在狹長的海岸背后,巴西那無邊無際的國土,依然是一片未知的領(lǐng)地。
最初的三十年間,巴西發(fā)展緩慢,而且慢得危險。為了得到木材,新港口的外國船只越來越多,卻沒有經(jīng)過葡萄牙的許可。1530年,葡萄牙國王終于下令,向巴西派遣一支小型艦隊,由馬丁·阿方索·德·索薩擔任指揮。艦隊剛剛抵達,便當場擒獲三艘法國貨船,并在第一時間向君主匯報那已聽說了無數(shù)次的觀點:倘若不想失去巴西,就必須進行殖民。然而,自大航海時代開始,葡萄牙國庫一直是空的。印度的駐軍、非洲的要塞、必要的軍事供給,都在不斷消耗著葡萄牙帝國的財富與能力。若想殖民巴西,只能采取另一種方式,這種方式已在亞速爾群島和佛得角取得了良好效果,即以個人的進取精神,促進殖民進程。既然巴西國土尚未有人居住,便將它分為十二個長條,每一條贈予一位公民。受贈者需要在其領(lǐng)地上種植開墾,吸引更多的人居??;而一切收益都歸受贈者所有,且其后代享有完全繼承權(quán)。獲贈的每一塊領(lǐng)地都是一個真正的王國——都比葡萄牙國土還大,有些甚至抵得上法國和西班牙。在葡萄牙本國已經(jīng)一無所有的貴族,在印度戰(zhàn)爭中功勛卓著而要求獎賞的將軍,抑或是像若昂·德·巴胡斯一樣讓國王對他心存感激的史官,所有這些人都在分封的行列。每一塊巨大的領(lǐng)地都包含著一個美好的愿望,希望他們能夠帶領(lǐng)更多的人開墾土地,間接地為祖國捍衛(wèi)領(lǐng)土。
這種方式既無組織也無計劃,但作為最初的殖民嘗試,卻極其慷慨。受贈者們擁有巨大的優(yōu)勢,他們只需承擔很少的義務(wù),便可以自由鑄造貨幣,擁有完全的領(lǐng)主權(quán)利。如果能夠成功吸引大批人口居住,他們子孫的財富將堪比任何一個歐洲君主??墒?,這些受贈者大多已不再年輕,為了替國王效命,他們耗盡了自己的青春。如今接受這塊贈予的土地,只當是留作子孫的遺產(chǎn),并沒有精力進行殖民。因此,在最初的幾十年里,只有圣文森特和伯南布哥(原名為新盧濟塔尼亞)兩塊領(lǐng)地得到發(fā)展,這要歸功于種植甘蔗的明智選擇。而在其他地方,由于領(lǐng)主的無所作為,勞動力的缺乏,土著人的仇視以及陸地與海洋上的各種災(zāi)難,很快便陷入混亂。整個海岸面臨著分裂的威脅。他們彼此隔絕,意見不一。既沒有統(tǒng)一的法律,也沒有防御能力,更沒有要塞與士兵。在領(lǐng)地之上,無論是兇猛的敵人還是狂妄的海盜,都肆無忌憚、隨意劫掠。1548年5月12日,絕望的路易斯·德·高雅斯寫信給國王:“……若陛下不盡快救助巴西海岸與各處領(lǐng)地,不僅我們會失去生命與莊園,陛下也將失去自己的土地……”只有葡萄牙向巴西提供統(tǒng)一的組織力量,才能避免這種情況發(fā)生。只有國王派一個全權(quán)代表作為巴西的最高長官,并配備足夠的軍事力量,才能及時恢復(fù)秩序,將正在四分五裂的巴西統(tǒng)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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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巴西歷史上的決定性事件。葡萄牙國王及時聽到巴西的呼救,并于1549年指派多梅·德·索薩為最高長官,在巴西設(shè)立首都,建立中央政府,掌管巴西全境。首都地點不限,但最好在巴伊亞。
多梅·德·索薩早在印度與非洲就已展現(xiàn)過非凡的才能。除了必要的隨從之外,他還帶去了六百名士兵和四百名流囚。他們將成為城墻內(nèi)外最早的居民。建造城市的必要材料一到港,每個人立即投入到建設(shè)之中。只用了四個月時間,便修起了城墻及防御工事,拆掉了破敗的泥草房,代之以教堂別苑。他們在臨時政府大樓里設(shè)立了兩個行政處,分別用以管理首都與殖民地。為了司法的公正及實際的需要,他們還建起了一棟監(jiān)獄。這也是一個警告,預(yù)示著從此之后,一切法令都必須嚴格執(zhí)行。在每個人心中,他們再也不是被祖國遺忘拋棄的流人了,他們也有了相應(yīng)的權(quán)利與義務(wù),需要遵守國家法律,能夠受到軍隊保護。有了首都和中央政府,巴西終于獲得了頭腦與靈魂,結(jié)束了一盤散沙的狀態(tài)。
多梅·德·索薩帶去了六百名士兵和四百名囚犯。他們或舉起武器捍衛(wèi)領(lǐng)土,或操持工具建設(shè)家園。然而,這一千個人的價值卻僅僅體現(xiàn)在身體與力量之上。對于巴西的命運而言,他們的重要性還不及六個衣著樸素、身穿黑袍的人。國王派他們隨多梅·德·索薩一起,在巴西提供精神勸解及導(dǎo)引。這六個人帶來了最珍貴的,也是這片土地和人民最需要的東西:他們傳遞了一個思想,并借此創(chuàng)造了真正的巴西。這六個耶穌會士懷著尚未偃息的最初活力;因為他們的教派是如此之新,正飽含著熱切的心愿,期許證明神圣的教義。他的創(chuàng)建者依納爵·羅耀拉尚且在世,憑借鋼鐵般的意志、熾烈真摯的激情和與目標相契合的熱望,成了自治自律的表率。同所有的宗教運動一樣,在還未取得成就的最初階段,耶穌會士克己清修、嚴謹自律,其程度之高、要求之嚴為后世所不及。在1550年,無論在精神還是世俗層面,在政治還是經(jīng)濟領(lǐng)域,耶穌教會都還未能像之后幾個世紀中那樣取得權(quán)威。而一切形式的權(quán)威都將降低人類精神的純潔,正如某個黨派的獨裁一樣。一無所有的耶穌會,無論個人還是整個教派,其思想都是精神性的,絲毫未受世俗沾染。最好的時刻來臨了。因為他們最大的目標,便是通過思想爭戰(zhàn),在世界范圍內(nèi)重新建立統(tǒng)一的宗教團體。而一塊新大陸,便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財富。1519年,在沃木斯議會上,狂熱的德國人點燃了宗教改革的戰(zhàn)火,近一半的歐洲大陸背離了天主教會?;浇蹋@一從前的“世界教派”,幾乎只剩下防守的氣力。倘若能夠征服這突然出現(xiàn)的新世界,令它皈依真正的古老信仰,就能建立起一個全新的陣地,這將是多么巨大的優(yōu)勢啊!鑒于耶穌會士對金錢特權(quán)一無所求,葡萄牙國王若昂三世同意他們在新大陸傳教,并允許六個基督戰(zhàn)士隨軍前往巴西。但事實證明他們并非隨從,而是真正的主導(dǎo)者。
這六個人創(chuàng)造了歷史。在他們之前,所有來到巴西的人,或是為了完成使命,或是為了躲避災(zāi)禍;每一個登陸巴西海岸的人,無論他們的目標是木材干果還是飛禽走獸,又或是人類礦石,都對這里所圖謀。從沒有人想過要回饋這片土地。只有耶穌會士無欲無求、全心全意地為新世界服務(wù)。他們帶來了作物牲畜,用以耕作土壤;帶來了常用藥品,用以治療病痛;帶來了書籍工具,用以教化他人;帶來了信仰戒律,用以傳播教義、移風易俗??傊?,他們帶來了新的思想,這是殖民地歷史上最重要的思想。對于歷史早期的蠻族和他們鄰旁的西班牙而言,殖民就意味著屠殺,或者將土著人當作牲畜;對于十六世紀的征服者來說,大發(fā)現(xiàn)就意味著統(tǒng)治、征服、剝削、奴役。而耶穌會士們卻完全不同。按照尤克里德斯·達·庫尼亞的說法,“在那個時代,這些唯一守著原則底線的人”超越了搶掠的殖民思維,希望能用道德力量改造社會、教化后人。從這一刻起,他們在這片新大陸上,在所有人之間,樹立起了互相平等的精神信念。正因為土著人的生活落后,才不能使他們更加落后,墮落成為牲畜或者奴隸。而應(yīng)該提高他們的生存條件,借助基督之手將他們引導(dǎo)到西方文明之中;應(yīng)當通過宗教、教育,使這片土地發(fā)展成為新的國度。這個卓有成效的思想,最終將巴西由分離的元素變成了有機的整體,從互斥的散沙變成了統(tǒng)一的國家。
耶穌會士顯然知道,如此重要的任務(wù)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完成。他們并非混沌不清的空想家,領(lǐng)袖依納爵·羅耀拉也不像圣方濟各一樣輕信人類之間的手足情誼。他們是真正的實干者。依靠每日的修行,他們知道如何蓄積能量,以克服人性弱點的巨大阻力。他們明白世事艱難,任重道遠。然而,正因為有著長遠的目標和永恒的追求,才使得他們能夠自始至終區(qū)別于那些只顧眼前、用槍炮權(quán)力迅速牟利的人。耶穌會士清楚地知道,若想完成“巴西化”的過程,勢必要靠幾代人的不懈努力;他們每一個人更要不惜一切代價,用自己的生命健康以及全部力量來冒險。而作為這項事業(yè)的先驅(qū)者,他們也許無法看到任何成就。萬事開頭難,更遑論這番事業(yè)本身的艱辛無望??擅鎸χ煌麩o際而未加開采的土地,面對著未受教養(yǎng)的居民,他們的斗志非但沒有消減,反而越發(fā)激昂。耶穌會士的到來對于巴西是一件幸事,巴西對于他們亦是天賜的寶藏,是他們傳教的理想之地。在巴西,他們的活動不僅史無前例,而且無人比肩。僅憑這一點,就足以奠定他們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精神連同物質(zhì),本質(zhì)合并形式,毫無秩序的荒野加上前所未有的組織方法,便形成了嶄新的世界與鮮活的生命。
一項偉大的事業(yè),必須由更加強大的力量加以完成。這兩者相遇之時最特別的驚喜,便是出現(xiàn)一位真正的領(lǐng)導(dǎo)者。馬努埃爾·達·諾布萊加精力充沛,在得到教區(qū)長委托之后,立即啟程奔赴巴西,甚至沒有留出時間前往羅馬親自接受會長羅耀拉的指示。他那時三十二歲,在加入耶穌會之前,曾在科英布拉大學(xué)學(xué)習。然而,諾布萊加之所以能為歷史銘記,并非因為其突出的理論修養(yǎng),而是因為他旺盛的精力和高尚的道德力量。由于語言缺陷,諾布萊加無法成為維埃拉一樣的偉大布道者,也不是安謝塔
一般的偉大作家。在羅耀拉眼中,他是一名戰(zhàn)士。在解放里約熱內(nèi)盧的遠征軍中,他是整個部隊的推動力量,也是最高長官的策略顧問。處理行政事務(wù)時,他展現(xiàn)出了一名天才指揮的完美才能。在他的信件中有明顯的英雄義氣,證明他從不懼怕任何形式的自我犧牲。在那些歲月里,僅僅為了勘查探索,他們從南到北又由北向南,橫跨了整個大陸,在憂慮與危險之中度過了上百個夜晚。在那些歲月里,他成了長官身邊的長官,大師之中的大師。他建造了城市,平息了騷亂。在那個時代,巴西歷史上的每一件大事,都與他的名字緊緊相連。收復(fù)里約港口,建立桑托斯與圣保羅,征服敵對部落,成立大學(xué),普及教育,解放土著居民,這一切的一切,都有他的功勞。諾布萊加開創(chuàng)了一切。他的學(xué)生與繼任者,維埃拉與安謝塔,在巴西的名聲雖然更大,卻不過繼續(xù)發(fā)揚了他的思想。他們建造的一切,無不在諾布萊加的基石之上。在巴西歷史這“獨一無二的歷史”中,諾布萊加寫下了第一頁。這雙堅定有力的雙手所勾勒的筆觸,直到今天仍留有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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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達巴西之初,耶穌會士致力于了解當?shù)厍闆r。在傳道授業(yè)之前,他們愿意先學(xué)習。立即有人提出要盡快學(xué)會土著語言。只需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這些人還生活在極其落后的游牧社會。他們一絲不掛,不知道勞作,也沒有武器,甚至連最原始的工具都沒有。如果餓了,就直接從樹上摘,到河里捉;一個地方的東西吃光了,再換另一個地方。他們天性善良,溫順純樸;之所以互相爭斗,也只是為了抓到幾個俘虜,在隆重的場合將他們吃掉。即便這種食人風俗也并非由于他們性格殘忍;這些野蠻人甚至會把自己的女兒送給囚徒,對他們?nèi)缯煞蛞话闶谭钫樟?,直到將他們殺死的那天。當圣徒們勸說他們放棄食人,他們的驚異多于真正的反抗。因為這些土著居民遠離文明社會,沒有一點道德觀念,在他們眼里,吞掉俘虜就如喝酒跳舞做愛睡覺一樣,是一種單純的快樂。
這種低下的生活方式,乍看起來是耶穌會士不可逾越的障礙,事實上卻簡化了他們的任務(wù)。既然這些赤裸的人們毫無道德與宗教觀念,便更容易說服他們。其他地方的人,或有固定的文化成見,或者受到巫師、圣徒、薩滿控制,對傳教士心存怨恨;而巴西的土著居民則恰恰相反。按照諾布萊加的話說,他們溫和順從得就像一張“白紙”,接受一切教化,服從新的指示。土著居民熱情地接待了這些白人傳教士,對他們沒有絲毫懷疑:“無論我們到哪兒,都會受到友好接待?!彼麄兒敛华q豫地接受了洗禮,心甘情愿、滿懷感激地(為什么不呢?)追隨傳教士們,讓這些“好白人”保護他們免受“壞白人”的迫害。作為專注的實踐者,耶穌會士們自然明白,這些食人者天真的盲從,他們的祈禱、跪拜,并不代表真正的基督教精神。即便在最成功的傳教區(qū)域,在圣保羅和第比利薩,有時仍能見到食人主義的復(fù)興。耶穌會士從不浪費時間統(tǒng)計征服了多少靈魂,他們明白真正的使命尚未完成。首先要讓這些游牧部落定居下來,他們的子女才能得到撫養(yǎng)教育。要使食人部落的這一代人文明開化,已經(jīng)不可能了。但若教育他們的孩子,使下一代人遵守文明禮儀,或許并非一件難事。
對于耶穌會士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建立學(xué)校。他們謹慎地采用了種族融合的辦學(xué)方法,以便使巴西融合為一個整體,并且永遠保持下去。他們有意識地聚集起茅草房中的印第安兒童,讓他們同許許多多的混血小孩一起;并且不斷請求送來更多的白人小孩兒,盡管他們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一切嶄新的事物,只要有利于種族融合,他們都極力歡迎,即便是“在葡萄牙被稱作惡棍的迷途浪子與流氓土匪”。他們有意在人民群眾中培養(yǎng)大眾領(lǐng)袖,因為土著人在宗教學(xué)習中,更愿意相信他們的兄弟而不是外國人,更愿意相信膚色相近的人而不是白人。與其他人不同,耶穌會士更關(guān)心下一代。這些現(xiàn)實主義者目標明確,只有他們能夠看清巴西的未來。早在所有的地理學(xué)家之前,他們已然了解巴西的廣袤,并對自己的任務(wù)進行了嚴格規(guī)劃。這是一份長期的作戰(zhàn)綱領(lǐng),永遠不得變更。其目的就是要在這片新大陸上,建立起統(tǒng)一的宗教、統(tǒng)一的語言和統(tǒng)一的思想。巴西完成了這些目標,更應(yīng)當向這些傳教士報以永恒的感激,因為正是他們,使它成了真正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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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偉大的殖民計劃中,耶穌會士所遇到的真正阻礙,并不像預(yù)想的那樣來自土著人和野蠻的食人部落,而是來自歐洲人,來自基督徒和殖民者。直到那時,對于叛逃的士兵、落魄的水手或是囚犯來說,巴西還是一個異域天堂。在這里沒有法律,沒有約束,沒有義務(wù),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他們不受司法或行政的嚴格管束,可以放任自流,隨意妄為。那些在葡萄牙必須受到嚴懲的罪行,在巴西只是無傷大雅的玩笑?!俺嗟懒硪粋?cè)不存在罪責”,這是征服者的慣例。他們侵占土地,不論地點也不限數(shù)量;他們隨意捕捉土著人,用皮鞭強迫他們干活;他們強占遇到的每一個女人,擴大一夫多妻的范圍,生下眾多的混血后代。這些人身上還留有勞教所的印記,在這里卻像帕夏一樣,可以無視宗教律法,甚至再也不用動手勞作。這些最初的殖民者非但未給這里帶來文明,連自己也變得更加野蠻。
要讓這群殘忍的烏合之眾遵紀守法,改變懶散暴虐的習慣,真是一件艱難的任務(wù)。這些憐憫的傳教士最無法接受的便是一夫多妻的淫亂行為。但換個角度來講,既然不可能在這里合法結(jié)婚、組建家庭,又如何能怪罪這些姘居的人呢?在這個根本沒有白人女性的社會里,又如何能組建家庭呢?為此,諾布萊加請求國王送來婦女:“懇請陛下將無家可歸的女子送來這里,所有人都可以結(jié)婚?!辟F族階級顯然不會將女兒送到這么遠的地方,讓地痞流氓當她們的丈夫。諾布萊加,憑借他高尚的精神勇氣,甚至請求國王將墮落的女子、里斯本的妓女也一并送來。在巴西,她們都能找到丈夫。一段時間之后,宗教組織與世俗機構(gòu)建立起了一些秩序。但在奴隸問題上,他們遭到了整個殖民地的瘋狂抵抗。從十四世紀到十九世紀,奴隸制度一直是巴西最灼痛的話題。土地要靠雙手耕作,可卻沒有足夠的勞力。要想種植甘蔗、加工蔗糖,僅靠幾個殖民者是遠遠不夠的。更何況這些征服者冒險來到這里,可不是為了跟鋤頭鐮刀打交道。他們要當主人,就得解決這個難題——他們像獵人追野兔一樣抓捕土著居民,用皮鞭強迫他們工作,直到這些可憐的人們精疲力竭倒下為止。這些冒險者辯解說,土地是他們的,地上地下的一切就都是他們的,這些兩只腳的深色動物也不例外。他們才不在乎這些工人的死活;如果死了一個,他們可以找來幾十個來代替。而抓捕本身就是有趣的體育活動。
這種如意算盤遭到了耶穌會士的強烈反對,因為奴隸制度會使居民減少,直接妨礙他們的偉大計劃。他們不能任憑殖民者將土著人貶低為動物,因為作為羅耀拉的使徒,他們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令這些野蠻人皈依信仰,令他們成為土地和未來的主人。為了使這里人丁興旺、文明開化,就必須解放每一個土著人。殖民者們不斷挑撥各個部落彼此爭斗,以加快它們的滅絕速度。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還可以用很低的代價購買戰(zhàn)俘。耶穌會士則盡力安撫每個部落,用廣袤的土地將他們分隔開來,讓他們能夠安心定居。這些土著居民就是未來的巴西人,就是潛在的基督教徒。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財富,比蔗糖、巴西木、煙草還要重要。但為了這些東西,他們卻要淪為奴隸,遭到屠殺。傳教士們將這些一無所知的人看作上天眷顧的種子,像對待從歐洲帶來的作物果實一樣,將他們安頓在肥沃的土壤中悉心培養(yǎng),不允許他們墮落或者消失。他們明確要求國王保障土著人的自由。在傳道士的計劃中,巴西不應(yīng)當只由白人統(tǒng)治,有色人種不應(yīng)當淪為奴隸;他們應(yīng)當團結(jié)一致,在這片自由的國土上共同生活。
即使是國王的命令,在三千英里之外也會喪失效力。而在這十幾個耶穌會士中,有一半人每天都跋涉?zhèn)鹘蹋貌坏浇z毫休息。他們又怎么能斗得過那些自私自利的殖民者呢?為了拯救這些土著,雖然只能救一部分,耶穌會士也不得不在奴隸問題上讓步。他們必須同意讓“正當”戰(zhàn)爭中的戰(zhàn)俘做殖民者的奴隸,而所謂“正當”戰(zhàn)爭指的就是土著人之間的戰(zhàn)爭。這一條款自然遭到了最具彈性的解讀。不僅如此,為了能夠盡快發(fā)展殖民地,他們還想到了從非洲進口黑人。在那個年代,黑人奴隸一貫被當作商品,如同木材、棉花一樣,即使這些道德高尚、最具人道精神的人也不能免俗。既然在首都里斯本,黑人奴隸已經(jīng)達到了一萬人,殖民地為什么不能引進?就連耶穌會士們也覺得有必要進口黑人奴隸;諾布萊加冷漠地宣稱,在第一所學(xué)校里有三個奴隸和幾頭奶牛。不過耶穌會士始終堅持這一原則,即任何冒險者都不能隨意捕獵土著人。他們?yōu)槊恳粋€新入教的教徒辯護,堅定地為巴西有色人種爭取權(quán)利。但這種堅持對他們自己來說,卻意味著災(zāi)難。為了將巴西建成一個真正的國家,為了使巴西人民擁有統(tǒng)一的民族身份,他們?yōu)榫用竦淖杂啥鴳?zhàn),卻使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艱難境地。一名耶穌會士悲痛地認識到這一點,寫下了這樣的活:“如果我們一直待在學(xué)校,單純地履行宗教職責,會比現(xiàn)在生活得平靜得多?!比欢?,對于這個教派的創(chuàng)建者而言,參軍的經(jīng)歷并非毫無用處——他教會了使徒們?yōu)樾拍疃鴳?zhàn)。令他們奔赴新大陸的正是這個信念:要將巴西建設(shè)成為真正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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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造未來帝國的計劃中,諾布萊加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通向未來的橋梁,展示出一名戰(zhàn)略家的才智與謀略。到達巴伊亞之后,他立即開辦了第一所學(xué)校,并同之后到來的神父一起馬不停蹄到沿海地區(qū)視察。從伯南布哥到桑托斯,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最終,他決定在圣文森特定居,但在哪里建造主學(xué)院,還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他希望將主學(xué)院作為宗教與精神的中心,慢慢覆蓋到整個國家。乍看起來,這種對落腳點的悉心選擇簡直不可理解。諾布萊加為什么不將他的總部設(shè)在巴伊亞,設(shè)在首都,同政府與主教一起呢?這是人們第一次察覺到一種隱蔽的對抗,這種對抗在后來將愈發(fā)明顯,直到演變成激烈的沖突。耶穌會士不愿意在政府與教皇的監(jiān)管之下開展這項事業(yè)。他們不愿屈從于宮廷與教會,不愿受制于教書與輔政,不愿充當殖民者手中的工具。在巴西問題上,他們懷有更崇高的目標。巴西對于他們而言,是一個決定性的試驗對象,是耶穌會組織與實踐能力的第一次嘗試。諾布萊加直言不諱:“這片土地是我們的事業(yè)?!边@也就是說:在上帝與人民面前,我們要為這里負責。這些強大的人想要將這一責任一肩擔起。也正是因為如此,對耶穌會的懷疑從他們登陸巴西的那天起就如影隨形,人們懷疑他們來巴西是別有用心。無論出于有意還是無意,他們所奮斗的目標并非為了葡萄牙某個殖民地的發(fā)展,而是要建造一個神權(quán)國家,一個不屈從于金錢權(quán)勢的新的團體,就像他們后來在巴拉圭所嘗試的那樣。他們一直希望將巴西建設(shè)成獨一無二的國家,使它成為世界上新的典范?;蛟缁蛲恚@種觀念必然會同葡萄牙宮廷的商業(yè)主義與封建思想產(chǎn)生沖突。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耶穌會士絕對沒有——像他們的敵人所說的那樣——想過要占領(lǐng)、剝削、統(tǒng)治巴西。
他們來到巴西,并不僅僅為了傳授福音,而是要做一番不同于其他教派的成就。葡萄牙政府馬上意識到這一點,對他們的服務(wù)表示感謝,卻又十分謹慎地監(jiān)視著他們;教會意識到了這一點,絲毫不愿意將精神領(lǐng)域的特權(quán)與他人分享;殖民者們也意識到這一點,在他們自私自利的殖民計劃中,耶穌會士無疑是巨大的障礙。他們追求的不是具體的成就,而是精神準則的實現(xiàn)。正因為如此,他們的理想主義不能為時代潮流所理解。持續(xù)不斷的反抗力量想要戰(zhàn)勝他們,將他們從這片土地上驅(qū)逐出去。但那時,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播下了希望的種子。為了能將這場沖突盡量推遲,諾布萊加經(jīng)過深思熟慮,決定將他的羅馬——這里的宗教中心——建立在遠離政府與主教的地方。在巴西推行基督教,雖然大有可為,卻是一個緩慢且艱辛的過程。若要成功,只有在不受監(jiān)管、沒有約束的地方進行。將宗教中心由沿海轉(zhuǎn)向內(nèi)陸,無論在地理位置還是教義傳播方面,都具有極大的優(yōu)勢。內(nèi)陸地區(qū)有群山遮蔽,可以防止海盜襲擊;更能夠靠近土著部落,使他們皈依宗教,開始定居生活。只要內(nèi)陸的一個交叉路口,就能成為一個理想的發(fā)展基地。
諾布萊加最終選擇了比拉提寧加,也就是今天的圣保羅。歷史的發(fā)展證明了這個決定有多么英明。因為直到幾百年后的今天,這里仍是工商業(yè)及宗教中心。1554年1月25日,就在這里,諾布萊加和他的助手們建起了“低矮逼仄的小房子”。如今這里已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車水馬龍,高樓林立。諾布萊加做出了最好的選擇。巴西高原氣候溫和,土壤肥沃;附近有一個港口,河水流量很大,能夠連通巴拉那州與巴拉圭,并與拉普拉塔河交匯;比拉提寧加四通八達,傳教士們可以到達各個部落,使耶穌會的教義在那里生根發(fā)芽。不僅如此,在這個小居民點附近,沒有一個道德敗壞的殖民者。耶穌會士善待土著居民,通過贈送小禮物贏得了他們的友誼。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土著居民便按照傳道士的要求組成了小村落,這些團體的發(fā)展方向類似于蘇聯(lián)的集體農(nóng)莊。一段時間之后,諾布萊加已經(jīng)可以說:“居民點正在繁榮發(fā)展。”那時的耶穌會還未擁有土地資源,由于經(jīng)濟條件拮據(jù),諾布萊加無法大力發(fā)展神學(xué)院。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依然培養(yǎng)出了一批神職人員,既有白人也有印第安人。他們一旦學(xué)會土著語言,便會到一個個部落輪番傳教,目的是讓當?shù)鼐用穹艞売文辽睿б阑浇虝?。他們建立起了一個聯(lián)盟,第一個“屬于全體印第安人的團體”;很快的,傳教士與土著部落之間也都團結(jié)一致、忠誠相待。游牧部落第一次來襲,正是這些剛剛受洗的教徒,他們在首領(lǐng)第比利薩的帶領(lǐng)下,懷著虔誠的犧牲精神,挫敗了敵人的攻擊。一項偉大的試驗開始了:他們希望建立一個以宗教精神為指導(dǎo)的新國家。正是得益于這次嘗試,巴拉圭才能建起舉世無雙的“耶穌會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