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霧籠罩著整個天空,厚不可測,像歐洲一樣遼闊,紋絲不動。今天是七月十三日。法國運動員將參加莫斯科的奧林匹克運動會。直到最后一刻,人們希望某些人不去參加,但是不然,消息得到了證實。在今早長長的一段時間里,一縷陽光悄悄出現(xiàn)在暴風(fēng)雨和風(fēng)之間。兩個小時。隨即天空又被遮住。人們又見到莫里拉里彼埃爾先生。即使有人鼓動我去謀殺,即使有人向我指出莫里拉里彼埃爾躲在他的工人懷中哭泣,我也讓他活著。我不殺任何人,甚至包括施萊爾,甚至包括那些殺人者,我決不殺人。我看到政治罪惡總是法西斯式的,當(dāng)左派殺人時它與法西斯主義對話,而從來不與任何別人對話,絕對不與任何別人對話。我看到消滅生命是一種法西斯游戲,就好比是泥鴿射擊,而這發(fā)生在他們之間,殺人者之間。我看到無論什么罪惡都出自世界最根本的愚昧,對強力、對武器的愚昧,而大多數(shù)民族將這種愚昧視作權(quán)力本身,既害怕又崇拜。這就是恥辱。那個沉默不語的孩子一直注視著周圍,澎湃的大海,空空的海灘。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像是風(fēng)暴、石頭、大海,物質(zhì)內(nèi)在的智慧,生命內(nèi)在的智慧?;疑疑难劬?,仿佛是目光給神奇的力量涂上的表層色彩。人們?nèi)嗡叱鰩づ?,他是不會逃跑的。有人問他,你一直在想什么?他說,什么也不想。帳篷內(nèi)別的孩子還在唱《月桂樹被砍了》。在城里有人將行李重新放進汽車的后備廂里。家長們將怒氣發(fā)泄在行李、女人、孩子、貓和狗身上。在所有的社會階層中,頭目們在裝行李時大喊大叫,有時吼叫得跌倒,犯了心臟病,而女人們唇上掛著驚恐的淺笑,抱歉自己活著并生了孩子,還有這雨、風(fēng)和這整個糟糕的夏天。昨天下了一天雨。但是有些人冒著風(fēng)雨出了門,他們最終是下了決心。他們找到什么就披上什么,雨衣啦,毛毯啦,購物袋啦,篷布啦,于是人們看到一群群烏合之眾在街上走,這些外來者在風(fēng)雨中低著頭,其態(tài)度與形狀卻驚人的一致。我們看上去都很潦倒,像墻壁、樹木、咖啡館一樣淌著水。我們不再是丑的或美的,老的或少的,我們是特魯維爾—多維爾雙城里被棄置于夏雨之下的三十萬人,其中百分之九十是全家出動。問題在于去哪里,拿汽車怎么辦,自己又何處安身??Х瑞^是理想的地方,花三個法郎喝杯濃咖啡,還可以在這個避雨的地方待上兩個小時,這比停車場便宜。于是飲料托拉斯的老板們?nèi)∠丝Х取5教?,在大咖啡機上掛著一個牌子:機器故障。營業(yè)依舊,但卻是燒酒。你中午到餐館:一份覆盆子?一份梨?三十萬人,比里爾城、比布雷斯特城的人口還多。人們在希望什么?這并不簡單。問題不在于能稱作好的或壞的天氣,而在于尚未被分類的、神秘的、目前無法定性但也許正逐漸明朗起來的天氣,對,這是可能的。你們明白點什么嗎?我哩,我模糊意識到:這個定性詞一旦被找到也不會有任何普遍意義,天氣本身決定自己,它完全我行我素。一家又一家人在野餐,有的人在德戈歇息棚里,有的人在載重汽車的車房里,在翁弗勒爾老港被轟炸過的庫棚里,在鐵銹和蕁麻中間,在煤氣罐倉庫里,洗浴間里,工地里。變得無聊而緩慢的夏天晚上一直延續(xù)到最后一絲光,一直延續(xù)到愛的眩暈、愛的嗚咽與眼淚。這些被描寫過的晚上,在描寫中香氣撲鼻的晚上此后成為冗長的、沒有內(nèi)容的讀物。它們的名字是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1]。他已經(jīng)重病不起,卻看著在他面前跳舞的女人,他瞧著她們,他在她們面前,衰弱不堪,心痛欲裂,他已經(jīng)寫出了關(guān)于他們的過去和相遇的故事,寫出了他們什么再也看不見的呆滯的眼光,寫出了他們什么再也不說的分離的嘴唇,寫出了他們充滿欲火的身體,這天晚上在卡堡讀這本愛情小說。此時黑夜突然來臨。那些死去的娛樂場及其空蕩蕩的巨大舞廳仍然在那里。仍然有人在花錢。賭廳里人滿為患,廳里掛著厚厚的簾子,伴著基思·賈勒特[2]的鋼琴音樂和吊燈的耀眼燈光。石油美金最搶手。人們在這里,在黃金的聲音后面,既聽不見海聲也聽不見雨聲。會說阿拉伯語是必不可少的。沒有合法的女人,有的是巴黎著名的情婦,擅長鞭責(zé)的女人,崇尚淫蕩的死亡游戲的女祭司??仆氐闹苣﹥r是兩百萬。除了這一切之外還有這一天。那就是一九八〇年七月十四號[3]。大海不那么白了,海浪變得更短更沉。地平線也出現(xiàn)了,還有昂蒂費港前那長長一排油輪。在灰色的天空上有一只風(fēng)箏,也許像中國做的風(fēng)箏。它有一個紅色的寬寬的三角頭,像蛇頭,身子很長、很寬,藍色棉布在空中展開。和每天一樣,度假者們都擁到沙灘上散開,五顏六色,你呼我叫。今天他們瞧著那只風(fēng)箏和操縱風(fēng)箏的那位先生。孤獨的孩子也在那里,他也瞧著風(fēng)箏,離別人稍遠,他多半不是故意這樣的。當(dāng)別人朝稀奇的事走出第一步時,他仿佛總是慢半步,但也許正相反,他完全被吸引住了,全身癱瘓,動彈不了。他不知道在這個海灘上有人看著他。他轉(zhuǎn)過身,朝后看,風(fēng)向似乎改變了。接著,突然,瞬息之間,風(fēng)箏猛然在追逐什么東西,它朝前沖,向下?lián)?,在空氣中四處探尋,扯直了引繩,它在尋找,尋找。孩子朝風(fēng)箏走去,又站住了。我頭一次看到孩子的身體離我這么近。他又瘦又高。大概六歲。我的心在怦怦跳。我害怕。風(fēng)箏在盡力越過障礙,越過那個拉著風(fēng)箏繩的人,從他身邊逃走。孩子的眼睛里露出了痛苦。這時那人突然讓步了,他喊叫一聲,松了繩圈。風(fēng)箏發(fā)瘋似的朝大海飛去,接著它陷入風(fēng)的種種圈套里,掉下來死了。在幾秒鐘里,孩子們驚得一動不動,然后他們又開始玩耍,將海灘、整個時間、空間、世界都吵翻了。在無法抗拒的沖動下,有些孩子脫去衣服下水,還有些孩子連衣服也不脫就下水。輔導(dǎo)員們大叫:集合。沒有反應(yīng)。輔導(dǎo)員們四處敲打他們,但孩子們比什么都迅速,比輔導(dǎo)員迅速,比光迅速。輔導(dǎo)員們跌到了水里。然后,大家都笑了,孩子們、輔導(dǎo)員們,那個孤獨的孩子,還有瞧著他的我。在這以后,孩子們就不那么叫人煩了,他們玩“崗哨”游戲,裝作警察、匪徒,相互廝打,相互猛烈開槍,吼叫著死亡的威脅,而這一切既無借口又無解釋。太陽出現(xiàn)了一個小時,一股暖氣裹住了城市,風(fēng)突然熄滅了,輔導(dǎo)員們對孩子們說可以下水了。那個孤獨的孩子穿著白色游泳褲。是的,很瘦??梢郧迩宄乜匆娝纳眢w,他個子太高了,他仿佛是玻璃做的,我已經(jīng)看到他未來的樣子,完美的比例、關(guān)節(jié)和肌肉長度,神奇而脆弱的全部傳導(dǎo)點,彎曲自如的頸部、大腿和雙手,還有頭部,它伸出在那里仿佛是結(jié)晶,仿佛是燈塔,仿佛是一朵花的最高境界。風(fēng)又刮起來了,天空再次暗了下來。人們舉著火把撐著傘向后撤退,煙火仍然令人不快,它們比書中的煙火更凄慘也更美。小孩子們唱起了《我穿著木鞋穿過洛林》。而在北緯六十度,在一片湖泊與花崗石中間,五萬居民在薩翁林納[4]節(jié)上以永世長存的莫扎特的《魔笛》來結(jié)束慶典。我們經(jīng)浮橋出來,已是午夜,太陽正落山,廣袤的藍色黃昏像地球初始時一樣清澈。在巴黎,雨點打在游行隊伍上,打在法國軍隊上、新型的防空坦克上,傾盆大雨也澆在共和國總統(tǒng)身上。勃列日涅夫致德法兩國總統(tǒng)的電報也如雪片飛來,他祝賀他們終于明白歐洲國家所面臨的最大危險在于美國控制蘇維埃歐洲。此時勃列日涅夫正經(jīng)歷一個奇異的階段:充滿神秘主義和溢美之詞的祝賀。阿富汗正在從世界地圖上消失。我們和歡快的馬歇[5]一同在莫斯科。七月十九日。電視上播出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勃列日涅夫也出席了,死灰色的臉,眼睛閉著,被人攙扶著站了起來,從他蠟黃色的嘴中吐出了演說詞,聲音有氣無力。被指定的十萬名蘇聯(lián)代表也聚集在那里,有時我覺得在鼓掌、啟動的信號和預(yù)定的掌聲之間是有區(qū)別的。我感到害怕,面對我看到的情景我害怕得全身冰涼。這個民族受到一個無以名之的東西的控制,人類的噩運,人類歷史的噩運,而這個人是無法估量的衰弱,他使自己蒙受恥辱。這是七月二十號。在夜里連續(xù)下了八個小時的雨,雨點最初是小小的,輕輕的,幾乎是羞怯的,但后來就待住了,執(zhí)拗而老到。接著,太陽疲乏不堪地從雨中露了出來。這天晚上來了一場白色風(fēng)暴的巨大慶典,它在強光中突然來臨。大海成為暴雨一望無際的舞臺。那個孩子站在一所被廢棄的房子的屋檐下。他瞧著它,大海。他玩弄著從海灘上拾來的小石子。他穿著一件紅衣服。他的眼睛比往常更明亮,也更令人害怕,因為他將看到的是盲目的大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