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擂臺
小時候看多了《七俠五義》、《三門街》、《宏碧緣》一類的小說。尤其是看《宏碧緣》里朱彪正在擂臺上耀武揚威,被花碧蓮上得臺來,用銅底尖繡花鞋挑瞎了雙眼一段,對于打擂臺可以說心向往之。只是去古已遠,欲看無從罷了。
民國十八年在杭州開西湖博覽會。為了提倡國術(shù),吸引游客,于是舉辦全國性國術(shù)比賽來號召。大會是由劍術(shù)名家李景林、武當權(quán)威孫祿堂兩位共同主持,所以全國各地有頭有臉的武術(shù)界聞人,有百十多位,全部應(yīng)約出席觀禮。新疆潭腿泰斗恩澤臣特地到北平約了北平國術(shù)館館長許禹生,一塊南下出席??上ЧP者正準備學期大考,不能追隨二老前往開開眼界。等許恩二老會后,從杭州回來對大家說:“國術(shù)是一種極為深奧的武學,其目的首重防身自衛(wèi),不得已時才能用拳腳傷人,可是要出手就得一擊而中,使對方或傷或死,不能抵抗。由于出手就能傷人,而武術(shù)門派五花八門,各有專長,歷代相傳,難免恩恩怨怨,所以無論哪一門派,都告誡弟子們,習武首先要修心養(yǎng)性,恪遵武德,收徒必須嚴格揀練,不得其人不傳,最忌驕縱狂妄,以武炫人。所以這次雖然有七八十人上臺比賽,可是大家上場一過招,三兩回合,一方面自知不是人家對手,立刻自認失敗,鞠躬下臺。起初一般不諳武術(shù)的大眾,總以為龍騰虎躍,拳腳交加,一定是一場既刺激又緊張的場面,結(jié)果差不多都是一發(fā)即止,看起來并不過癮。你們幸虧都沒去,否則一定也會感到失望。實在說有幾場外家拳腳,內(nèi)家氣功,還是真有幾位功力深厚的高手,不過一般人看不懂而已。”
民國二十年我到漢口工作,寄宿漢口青年會,會里總干事當時是宋如海。這位老兄是標準武術(shù)迷,一肚子武林掌故,打趟太極拳也有幾成火候。他知道我對武術(shù)也有濃厚興趣,晚上沒事,就常找我聊天。他說湖南省主席何蕓樵文治武功都有一套,省府文職官員固然賢俊輩出,就是他大力開創(chuàng)的湖南國術(shù)館,也是濟濟多士,高手云集。民國十九年曾經(jīng)由湖南國術(shù)館主持,在長沙辦了一場擂臺比賽,所有大江南北各路英雄好漢,全都趕來觀摩,一時群賢畢集,真是盛況空前。比武結(jié)果,冠、亞軍由長沙人譚輝典、譚有光叔侄二人奪去,聽說譚輝典練的是銅頭鐵臂功,用極結(jié)實的棗木棍打他,他用胳膊一搪,能把對方震得棍斷人摔。他的侄兒譚有光更是外家好手,功夫還在乃叔之上。將來如果舉行第二屆擂臺比賽,千萬不可坐失良機,一定要去瞻仰瞻仰。
到了民國二十二年,湖南省果然又在長沙舉行第二屆國術(shù)擂臺比賽。同事陸林蓀對于看打擂臺熱度極高,彼此既然道同志合,于是聯(lián)袂赴湘。哪知這次擂臺比武,轟動全國。幸虧事前托朋友訂好了下榻地方,預(yù)先買好了擂臺門票,否則買票固然困難,就是住所也成極大問題。因為賽前四十天,長沙大小旅館,早就住滿三山五岳的英雄豪杰啦。
河北滄州名武師李七柳,碰巧跟我們都住在湖南第一面粉廠的招待所。他對于江湖恩怨,武林秘辛,不但知道得非常詳細,就是來龍去脈,也無不了如指掌。他說:“這次擂臺比武,表面上說是提倡武學,骨子里是北派鐵砂掌顧汝章,跟峨眉山清風道人的徒弟柳森嚴的一場決斗。因為何主席擅長武術(shù)而且功力深邃,上有好者,所以湖南國術(shù)館也就網(wǎng)羅了不少武林高手。像以輕功著稱的李麗久、寫《江湖奇?zhèn)b傳》的向愷然、鐵掌開碑顧汝章、太極推手名家鄭曼青,以及以武術(shù)匯宗馳名南北的萬籟聲,第一屆擂臺比賽的冠亞軍譚輝典、譚有光,都在湖南國術(shù),或是長沙分館擔任重要職務(wù)。其中的顧汝章門戶之見最深,自以為技藝高人一等,鐵掌無敵,不但出語浮夸,而且一舉一動也囂張逼人,得罪了若干武林同道不說,連新聞界的朋友也全得罪啦。有一次為點小事,把長沙的《大公報》都搗毀得落花流水,因此大家對顧都有點不滿,可是敢怒而不敢言,都希望能有武林高手挺身而出,殺殺他的氣焰,給大家出出氣。
“恰巧這時候長沙出現(xiàn)一位二十歲身材修長的小伙子,叫柳森嚴,是當時長沙參議員的堂弟。他因為從小身體孱弱,拜在常寧縣清風道人門下,跟師傅去峨眉練了十多年武術(shù)才回長沙來。柳森嚴人長得雄姿英發(fā),言談謙抑隨和,既好吃又好玩,所以三教九流不管大人小孩子,都樂意跟他交朋友。在他高興的時候,就是求他教幾招散手防身,都能辦得到。因此他在長沙開的專治跌打損傷的森濟外科醫(yī)院,天天都高朋滿座,醫(yī)務(wù)也特別興隆。
“后來有人說,《江湖奇?zhèn)b傳》里的柳遲,向愷然寫的就是柳森嚴。這一傳說不要緊,不久就傳到何主席的耳朵里了,何有黃金市骨求才若渴的癖好,尤其是本省少年武術(shù)精英,焉能放過。于是在省府設(shè)筵,折節(jié)款待柳森嚴,當時陪客也都是武術(shù)界名流。中國有句俗話‘一山難容二虎’,顧汝章向來目無余子,驕縱慣了?,F(xiàn)在眼前這個毛頭小伙子,既是懂得點三腳貓、四門斗的武功,要不乘此機會折辱他一番,豈不是減了自己的威風。
“酒席散后就在花園子里,表演了一手搓石成灰??墒侨思伊瓏酪膊皇救?,立刻在金魚池邊,露了一手吹氣成潭,把四五尺深的水,吹現(xiàn)碗口大小深洞,雖然未見高低,可是由此就種下這次比武的動機。這回擂臺比武,是全武行真刀真槍,可熱鬧啦,咱們明天仔細去瞧吧?!甭犃死钇呃线@番談話,才知道這次打擂臺還有偌大內(nèi)幕。這回來長沙看打擂臺,可能不虛此行。
比武擂臺設(shè)在長沙大操場,地方廣闊,可以容納一兩萬人。會場四周,布滿了帆布篷帳,正中坐北朝南搭了一座主臺,臺高約有兩丈,長寬約有八丈見方,是比武場所。臺板是三寸多厚松木,上下場門,也分出將入相。正面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排列得繞眼晶光,正中長條案上擺滿銀盾銀匾錦旗鏡框。左右各設(shè)副臺一座,比主中略矮略小,左首臺是貴賓長官席,右首臺是裁判醫(yī)療大隊席,擂臺四周有六層看臺是買票入場的觀眾席。場內(nèi)觀眾,還沒開擂,場子里已經(jīng)是人山人海,最令人扎眼的是場內(nèi)和尚尼姑道士傷殘乞丐特別的多。也不知道他們是江湖奇?zhèn)b啊,還是故意前來蒙事的。
第一天揭幕,由何主席做了極短的開場白,名震全國武林前輩杜星五說了幾句話,就宣布擂臺開始。開場先由萬籟聲上臺表演,他把六尺長茶杯粗的鐵棍在胳膊上繞了三匝,擲在臺上,吭哧一響,外行人也看得出,這是一場真正氣功表演。第二場好像等了半天,沒人上臺,于是墊了一場武術(shù)館的徒手對打,倒也一招一式,虎虎生風,讓人看得一清二白。接著是太極劍表演、梢子棒破單刀、空手入白刃,也都看得出個個身懷絕技,功力不凡。
下午一開場少林劈掌對嶺南白鶴掌,以雄渾對輕靈,結(jié)果劈掌落敗。接著上來一位又胖又矮的漢子跟一位壯年武士對打,腳拳兼施,指掌并用之下,壯年一掌打在胖子肚腹,只見胖子大口一張,一匹白練,直射壯年胸臉,壯年人立即倒在臺上。有些觀眾愣說胖子練有劍丸,所以壯年被擊昏倒,于是宣布暫停。經(jīng)過詢問化驗結(jié)果,胖子所練的是水箭,比賽之前喝足涼水,打在肚內(nèi),緊急關(guān)頭,可以徑射傷人。水系涼水,并沒毒質(zhì),臺上臺下大家都受了一場虛驚。
接著一位少林跟一位交手,兩人在臺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誰也不敢先出手,后來偶或出拳,也是你閃我躲,誰都沒有直接命中過。耗了將近二十分鐘,裁判宣布平手,據(jù)說兩人再打下去,二人一定不死即傷。第一天就此收場,雖沒看到什么精彩節(jié)目,但是總算看過打擂臺了。
第二天一開場顧汝章就登臺叫陣,柳森嚴果然不負眾望跟著上了擂臺。柳當天穿的是翠藍色長袍,雖然屬于中上體型,可是跟肌充肉緊的顧鐵掌一比,就顯得渺乎其小啦。我們距離擂臺,有二三十丈遠,當時又沒有擴音器設(shè)備,只見顧柳倆,話沒說兩句,顧出其不意,驟發(fā)一掌,柳就像被擊倒地,跟著貼地橫掃一腿,一霎眼人影一晃,柳已跳下擂臺鉆入人群,飄然而去。有人說柳的一腿,雖把顧汝章掃到臺下,柳森嚴一伸手,又把顧拉回臺上,彼此還說了幾句場面話,才草草終場??上ЧP者未曾看到。我們回到住所,李七老說顧汝章一掌,不能把柳制住,再打下去,顧汝章一定兇多吉少,非當場落敗不可,不過擂臺四周早有部署,柳就是獲勝,也出不了會場。柳森嚴不但招式犀利,頭腦也特別敏捷,這次打擂臺的目的,也不過是顯顯威風,露一手給大家看看而已?;怂奈逄斓臅r間,從漢口跑到長沙看打擂臺,柳顧交手不到一分鐘,說起來實在令人掃興。
回到漢口后,不幾天宋如海來說,柳森嚴現(xiàn)在也到了漢口。果然有一天看見柳森嚴在去中山公園的路上,一襲藍衫,帶了好幾位北里名花,坐著敞篷馬車,謔浪遨游。據(jù)說當天柳去中山公園,就是應(yīng)上海武林前輩之約的,后來比畫起來,柳用四兩撥千斤的巧招,勝了那位武林前輩。此事被清風道人知道,立刻親自到漢口,把柳帶回峨眉,從此就沒有再聽到柳森嚴的消息了。
這次臺南舉行世界性國術(shù)觀摩擂臺邀請賽,聽說有三百多位中外武術(shù)高手參加,一共比賽五天。我想這個消息,不單是我這個擂臺迷,就是一班愛好武術(shù)的朋友,聽了也會異常興奮。本想頭一天就趕到臺南,去做現(xiàn)場觀眾,繼而一想,還是先看看電視的實況錄像再說吧。這次參加的選手,是按體重分成九級,把外國人的拳擊,照方抓藥,全給抄過來了。
咱們先談這個擂臺吧,四面不挨不靠,倒是得瞧得看。以高度來說,大概怕選手掉下來摔傷,安全第一,所以看起來不太威武壯觀。臺上鋪的是榻榻米,榻榻米底下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四面就用榻榻米的布邊分為內(nèi)外場。說是為了保護選手的安全起見,頭上要戴特制的頭盔,選手一戴上,不用說眼觀六路,反而變成大丈夫只能向前,至于耳聽八方,能聽見裁判吹哨子就算不錯。手上又要戴四指駢,拇指伸外的新型手套。什么擒拿點穴、一指經(jīng)、鷹爪功,多么有真功夫的高手,在指掌方面,就是有功夫誰也沒法施展。前胸綁著一塊塑料海綿做的護胸,等于把身體固定,所謂縮小綿軟巧的功夫,一律用不上。聽說還有一塊護陰,咱沒看過,是不是跟打籃球的護襠一樣,因為沒看見過,所以不敢亂說。如果說選手專踢下陰,都是下三濫的玩意兒,也就品斯下矣,不配當選手啦。要說怕受傷,膝部以下的迎面骨,最經(jīng)不起摔碰,反而沒有保護器具。腳上大家都穿系帶子的膠底鞋,在榻榻米上穿膠鞋廝殺,既滑又不著力,請想是什么滋味?所以選手時常會莫名其妙地摔倒,所穿膠鞋,一用勁后跟就禿嚕下來叫停,還得請判系鞋帶穿鞋子,您說滑稽不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