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是書香能致遠

魯迅談人生 作者:李異鳴 編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1)

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xiàn)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2)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里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里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里用功,晚間,在院子里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著,四面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墻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只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像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面便什么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里。后來呢?后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

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墻上,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但直到現(xiàn)在,總還是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來捕鳥。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面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3),性子很躁,養(yǎng)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4)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么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只。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只,裝在叉袋里叫著撞著的。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只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為什么家里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里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墻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了下來罷,……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5),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須發(fā)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不知從那里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但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F(xiàn)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只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于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說。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

我就只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6)。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后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于到七言。

三味書屋后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里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xù)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guī)矩,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于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后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p>

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里,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后面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于我們是很相宜的。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7)上一個個描下來,像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斷的是《蕩寇志》(8)和《西游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后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xiàn)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九月十八日。

注釋:

(1)本篇最早刊于1926年10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九期。

(2)朱文公:朱熹。作者紹興的老屋賣給了一個姓朱的人家,這里戲稱那戶人家為“朱文公”的子孫。

(3)“張飛鳥”:白鹡鸰。因形狀有點像舞臺上張飛的臉譜,因此得名“張飛鳥”,性子很躁。吃昆蟲和小魚等。

(4)閏土:作者《故鄉(xiāng)》中的人物。原型為作者家短工的孩子章運水。⑤Ade:再見。

(6)對課:舊時私塾的先生教授學生練習對仗的一種功課,虛實平仄相對。

(7)繡像:明清時期開始附在通俗小說卷首的人物白描畫像。

(8)《蕩寇志》:清俞萬春著,接續(xù)金圣嘆評本之七十回《水滸傳》而作。

藤野先生(1)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jié),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2),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shù)脤W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fā)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

中國留學生會館的門房里有幾本書買,有時還值得去一轉;倘在上午,里面的幾間洋房里倒也還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房煙塵斗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p>

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臺的醫(yī)學專門學校去。從東京出發(fā),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3)先生客死的地方。仙臺是一個市鎮(zhèn),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還沒有中國的學生。

大概是物以希為貴罷。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福建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我到仙臺也頗受了這樣的優(yōu)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監(jiān)獄旁邊一個客店里的,初冬已經頗冷,蚊子卻還多,后來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在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無從插嘴,居然睡安穩(wěn)了。飯食也不壞。但一位先生卻以為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飯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說。我雖然覺得客店兼辦囚人的飯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難卻,也只得別尋相宜的住處了。于是搬到別一家,離監(jiān)獄也很遠,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咽的芋梗湯。

從此就看見許多陌生的先生,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解剖學是兩個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學。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著眼鏡,挾著一疊大大小小的書。一將書放在講臺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4)……?!?/p>

后面有幾個人笑起來了。他接著便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fā)達的歷史,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xiàn)今關于這一門學問的著作。起初有幾本是線裝的;還有翻刻中國譯本的,他們的翻譯和研究新的醫(yī)學,并不比中國早。

那坐在后面發(fā)笑的是上學年不及格的留級學生,在校已經一年,掌故頗為熟悉的了。他們便給新生講演每個教授的歷史。這藤野先生,據(jù)說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時竟會忘記帶領結;冬天是一件舊外套,寒顫顫的,有一回上火車去,致使管車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車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們的話大概是真的,我就親見他有一次上講堂沒有帶領結。

過了一星期,大約是星期六,他使助手來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見他坐在人骨和許多單獨的頭骨中間,——他其時正在研究著頭骨,后來有一篇論文在本校的雜志上發(fā)表出來。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么?”他問。“可以抄一點。”

“拿來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并且說,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xù)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

可惜我那時太不用功,有時也很任性。還記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將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講義上的一個圖來,是下臂的血管,指著,向我和藹的說道:

“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匀唬@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么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F(xiàn)在我給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著黑板上那樣的畫。”

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著,心里卻想道:

“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于實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記得的?!?/p>

學年試驗完畢之后,我便到東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學校,成績早已發(fā)表了,同學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間,不過是沒有落第。這回藤野先生所擔任的功課,是解剖實習和局部解剖學。

解剖實習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興地,仍用了極有抑揚的聲調對我說道:

“我因為聽說中國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擔心,怕你不肯解剖尸體。現(xiàn)在總算放心了,沒有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為難的時候。他聽說中國的女人是裹腳的,但不知道詳細,所以要問我怎么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還嘆息道,“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級的學生會干事到我寓里來了,要借我的講義看。我檢出來交給他們,卻只翻檢了一通,并沒有帶走。但他們一走,郵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開看時,第一句是:

“你改悔罷!”

這是《新約》(5)上的句子罷,但經托爾斯泰新近引用過的。其時正值日俄戰(zhàn)爭,托老先生便寫了一封給俄國和日本的皇帝的信,開首便是這一句。日本報紙上很斥責他的不遜,愛國青年也憤然,然而暗地里卻早受了他的影響了。其次的話,大略是說上年解剖學試驗的題目,是藤野先生在講義上做了記號,我預先知道的,所以能有這樣的成績。末尾是匿名。

我這才回憶到前幾天的一件事。因為要開同級會,干事便在黑板上寫廣告,末一句是“請全數(shù)到會勿漏為要”,而且在“漏”字旁邊加了一個圈。我當時雖然覺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譏刺我了,猶言我得了教員漏泄出來的題目。

我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干事托辭檢查的無禮,并且要求他們將檢查的結果,發(fā)表出來。終于這流言消滅了,干事卻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結末是我便將這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了他們。

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shù)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但我接著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命運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學,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zhàn)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里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里的還有一個我。

“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

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閑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嘗不酒醉似的喝彩,——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藤野先生,告訴他我將不學醫(yī)學,并且離開這仙臺。他的臉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

“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其實我并沒有決意要學生物學,因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說了一個慰安他的謊話。

“為醫(yī)學而教的解剖學之類,怕于生物學也沒有什么大幫助?!彼麌@息說。

將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給我一張照相,后面寫著兩個字道:“惜別”,還說希望將我的也送他。但我這時適值沒有照相了;他便叮囑我將來照了寄給他,并且時時通信告訴他此后的狀況。

我離開仙臺之后,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xiàn)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面看起來,是一去之后,杳無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guī)煹闹?,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y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y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并不為許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講義,我曾經訂成三厚本,收藏著的,將作為永久的紀念。不幸七年前遷居(6)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半箱書,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了。責成運送局去找尋,寂無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北京寓居的東墻上,書桌對面。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fā)現(xiàn),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xù)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26年12月10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三期。

(2)速成班:這里指東京弘文學院速成班,當時我國的留學生去日本留學一般都是先在這里學習日語。

(3)朱舜水:(1600~1682),名之瑜,字楚嶼,號舜水,浙江余姚人,明末貢生,明清之際的學者、教育家。明朝滅亡后參與反清復明斗爭,后逃亡日本,客死水戶。

(4)藤野嚴九郎:(1874~1945),日本的醫(yī)生、教師,生于日本福井縣,家中世代為醫(yī)。藤野先生是家中的第六代醫(yī)生。

(5)《新約》:即《新約全書》,基督教《圣經》的后半部分,前半部分為《舊約》,主要記錄的是耶穌及其門徒的言行。

(6)七年前遷居:這次遷居即1919年12月魯迅全家由紹興搬往北京的那次遷居。

書籍和財色(1)

今年在上海所見,專以小孩子為對手的糖擔,十有九帶了賭博性了,用一個銅元,經一種手續(xù),可有得到一個銅元以上的糖的希望。但專以學生為對手的書店,所給的希望卻更其大,更其多——因為那對手是學生的緣故。

書籍用實價,廢去“碼洋”的陋習,是始于北京的新潮社——北新書局的,后來上海也多仿行,蓋那時改革潮流正盛,以為買賣兩方面,都是志在改進的人(書店之以介紹文化者自居,至今還時見于廣告上),正不必先定虛價,再打折扣,玩些互相欺騙的把戲。然而將麻雀牌送給世界,且以此自豪的人民,對于這樣簡捷了當,沒有意外之利的辦法,是終于耐不下去的。于是老病出現(xiàn)了,先是小試其技:送畫片。繼而打折扣,自九折以至對折,但自然又不是舊法,因為總有一個定期和原因,或者因為學校開學,或者因為本店開張一年半的紀念之類。花色一點的還有贈絲襪,請吃冰淇淋,附送一只錦盒,內藏十件寶貝,價值不資。更加見得切實,然而確是驚人的,是定一年報或買幾本書,便有得到“勸學獎金”一百元或“留學經費”二千元的希望。洋場上的“輪盤賭”,付給贏家的錢,最多也不過每一元付了三十六元,真不如買書,那“希望”之大,遠甚遠甚。

我們的古人有言,“書中自有黃金屋”,現(xiàn)在漸在實現(xiàn)了。但后一句,“書中自有顏如玉”(2)呢?

日報所附送的畫報上,不知為了什么緣故而登載的什么“女校高材生”和什么“女士在樹下讀書”的照相之類,且作別論,則買書一元,贈送裸體畫片的勾當,是應該舉為帶著“顏如玉”氣味的一例的了。在醫(yī)學上,“婦人科”雖然設有專科,但在文藝上,“女作家”分為一類卻未免濫用了體質的差別,令人覺得有些特別的。但最露骨的是張競生(3)博士所開的“美的書店”,曾經對面呆站著兩個年青臉白的女店員,給買主可以問她“《第三種水》出了沒有?”等類,一舉兩得,有玉有書。可惜“美的書店”竟遭禁止。張博士也改弦易轍,去譯《盧騷懺悔錄》,此道遂有中衰之嘆了。

書籍的銷路如果再消沉下去,我想,最好是用女店員賣女作家的作品及照片,仍然抽彩,給買主又有得到“勸學”,“留學”的款子的希望。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0年2月1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二期,后收入《三閑集》。

(2)“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相傳出自宋真宗趙桓。但原文有兩個出處,一是《勸學文》:“讀,讀,讀!書中自有黃金屋;讀,讀,讀!書中自有千鐘粟;讀,讀,讀!書中自有顏如玉?!倍恰秳顚W篇》:“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p>

(3)張競生:廣東饒平人,法國巴黎大學哲學博士,曾任北京大學教授。哲學家、美學家、性學家、文學家和教育家。代表作有《性史》、《美的人生觀》、《美的社會組織法》等。1927年開設“美的書店”,因宣傳性文化被封閉。

(4)《盧騷懺悔錄》:法國思想家盧梭的自傳體小說《懺悔錄》。張競生在“美的書店”封閉后,翻譯了《懺悔錄》的第一、第二部分。

作文秘訣(1)

現(xiàn)在竟還有人寫信來問我作文的秘訣。

我們常常聽到:拳師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學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讓他稱雄。在實際上,這樣的事情也并非全沒有,逢蒙殺羿(2)就是一個前例。逢蒙遠了,而這種古氣是沒有消盡的,還加上了后來的“狀元癮”,科舉雖然久廢,至今總還要爭“唯一”,爭“最先”。遇到有“狀元癮”的人們,做教師就危險,拳棒教完,往往免不了被打倒,而這位新拳師來教徒弟時,卻以他的先生和自己為前車之鑒,就一定留一手,甚而至于三四手,于是拳術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還有,做醫(yī)生的有秘方,做廚子的有秘法,開點心鋪子的有秘傳,為了保全自家的衣食,聽說這還只授兒婦,不教女兒,以免流傳到別人家里去,“秘”是中國非常普遍的東西,連關于國家大事的會議,也總是“內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但是,作文卻好像偏偏并無秘訣,假使有,每個作家一定是傳給子孫的了,然而祖?zhèn)鞯淖骷液苌僖?。自然,作家的孩子們,從小看慣書籍紙筆,眼格也許比較的可以大一點罷,不過不見得就會做。目下的刊物上,雖然常見什么“父子作家”“夫婦作家”的名稱,仿佛真能從遺囑或情書中,密授一些什么秘訣一樣,其實乃是肉麻當有趣,妄將做官的關系,用到作文上去了。

那么,作文真就毫無秘訣么?卻也并不。我曾經講過幾句做古文的秘訣,是要通篇都有來歷,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個人其實并沒有說什么;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無實據(jù)”。到這樣,便“庶幾乎免于大過也矣”了。簡而言之,實不過要做得“今天天氣,哈哈哈……”而已。

這是說內容。至于修辭,也有一點秘訣:一要蒙朧,二要難懂。那方法,是:縮短句子,多用難字。譬如罷,作文論秦朝事,寫一句“秦始皇乃始燒書”,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須翻譯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這時就用得著《爾雅》(3),《文選》了,其實是只要不給別人知道,查查《康熙字典》也不妨的。動手來改,成為“始皇始焚書”,就有些“古”起來,到得改成“政俶燔典”,那就簡直有了班馬氣(4),雖然跟著也令人不大看得懂。但是這樣的做成一篇以至一部,是可以被稱為“學者”的,我想了半天,只做得一句,所以只配在雜志上投稿。

我們的古之文學大師,就常常玩著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聲,余分閏位”(5),就將四句長句,縮成八字的;揚雄先生的“蠢迪檢柙”(6),就將“動由規(guī)矩”這四個平常字,翻成難字的。《綠野仙蹤》記塾師詠“花”(7),有句云:“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弊哉f意思,是兒婦折花為釵,雖然俏麗,但恐兒子因而廢讀;下聯(lián)較費解,是他的哥哥折了花來,沒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為防微杜漸起見,竟用棒子連花和罐一起打壞了。這算是對于冬烘先生的嘲笑。然而他的作法,其實是和揚班并無不合的,錯只在他不用古典而用新典。這一個所謂“錯”,就使《文選》之類在遺老遺少們的心眼里保住了威靈。

做得蒙朧,這便是所謂“好”么?答曰:也不盡然,其實是不過掩了丑。但是,“知恥近乎勇”(8),掩了丑,也就仿佛近乎好了。摩登女郎披下頭發(fā),中年婦人罩上面紗,就都是蒙朧術。人類學家解釋衣服的起源有三說:一說是因為男女知道了性的羞恥心,用這來遮羞;一說卻以為倒是用這來刺激;還有一種是說因為老弱男女,身體衰瘦,露著不好看,蓋上一些東西,借此掩掩丑的。從修辭學的立場上看起來,我贊成后一說?,F(xiàn)在還常有駢四儷六(9)典麗堂皇的祭文,挽聯(lián),宣言,通電,我們倘去查字典,翻類書,剝去它外面的裝飾,翻成白話文,試看那剩下的是怎樣的東西呵???

不懂當然也好的。好在那里呢?即好在“不懂”中。但所慮的是好到令人不能說好丑,所以還不如做得它“難懂”:有一點懂,而下一番苦功之后,所懂的也比較的多起來。我們是向來很有崇拜“難”的脾氣的,每餐吃三碗飯,誰也不以為奇,有人每餐要吃十八碗,就鄭重其事的寫在筆記上;用手穿針沒有人看,用腳穿針就可以搭帳篷賣錢;一幅畫片,平淡無奇,裝在匣子里,挖一個洞,化為西洋鏡,人們就張著嘴熱心的要看了。況且同是一事,費了苦功而達到的,也比并不費力而達到的可貴。譬如到什么廟里去燒香罷,到山上的,比到平地上的可貴;三步一拜才到廟里的廟,和坐了轎子一徑抬到的廟,即使同是這廟,在到達者的心里的可貴的程度是大有高下的。作文之貴乎難懂,就是要使讀者三步一拜,這才能夠達到一點目的的妙法。

寫到這里,成了所講的不但只是做古文的秘訣,而且是做騙人的古文的秘訣了。但我想,做白話文也沒有什么大兩樣,因為它也可以夾些僻字,加上蒙朧或難懂,來施展那變戲法的障眼的手巾的。倘要反一調,就是“白描”。

“白描”卻并沒有秘訣。如果要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調: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而已。

十一月十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3年12月15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十二號,署名洛文,后收入《南腔北調集》。

(2)逢蒙殺羿:出自《孟子·離婁》。原文說:“逢蒙學射于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于是殺羿?!敝饕侵v逢蒙跟羿學射箭,學得了弄的技巧后,他便想,天下只有羿的箭術比自己強了,于是便殺死了羿。

(3)《爾雅》:我國最早的一部解釋詞義的書,是中國古代的詞典,我國第一部按義類編排的綜合性辭書,作者說法不一。

(4)班馬:指的是班固、司馬遷,漢代史學家、文學家。

(5)“紫色鼃聲,余分閏位”:是《漢書·王莽傳》對王莽篡位一事的評論。意思是說:王莽那個皇帝位置就像雜色邪音,來路不正,又像歲月所余之后的閏月,不是個正統(tǒng)的地位。紫色:古人認為是間色,不純的顏色;鼃音:淫邪之音;閏位:不正之位。

(6)“蠢迪檢柙”:出自揚雄《法言·序》。揚雄,即楊雄,字子云,西漢蜀郡成都(今四川)人,文學家、語言文字學家。明人輯有《楊子云集》。

(7)《綠野仙蹤》:清乾隆年間李百川寫的一部神魔小說,在文學史上有卓越的成就。這里所說塾師詠“花”的故事,出自該書第六回《評詩賦大失腐儒心》。

(8)“知恥近乎勇”:出自《禮記·中庸》,是儒家的一個觀點,意思是要人知道羞恥并勇于改過是一種值得推崇的品質。

(9)駢四儷六:指作駢文時,以四字和六字式對偶形成排比,講究聲律和辭藻。駢:并列,對偶;儷:成雙,成對。出自唐代柳宗元《乞巧文》:“駢四儷六,錦心繡口?!?/p>

看書瑣記(1)

高爾基很驚服巴爾札克(2)小說里寫對話的巧妙,以為并不描寫人物的模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八月份《文學》內《我的文學修養(yǎng)》)

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但《水滸》和《紅樓夢》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其實,這也并非什么奇特的事情,在上海的弄堂里,租一間小房子住著的人,就時時可以體驗到。他和周圍的住戶,是不一定見過面的,但只隔一層薄板壁,所以有些人家的眷屬和客人的談話,尤其是高聲的談話,都大略可以聽到,久而久之,就知道那里有那些人,而且仿佛覺得那些人是怎樣的人了。

如果刪除了不必要之點,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談話來,我想,就可以使別人從談話里推見每個說話的人物。但我并不是說,這就成了中國的巴爾札克。

作者用對話表現(xiàn)人物的時候,恐怕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是存在著這人物的模樣的,于是傳給讀者,使讀者的心目中也形成了這人物的模樣。但讀者所推見的人物,卻并不一定和作者所設想的相同,巴爾札克的小胡須的清瘦老人,到了高爾基的頭里,也許變了粗蠻壯大的絡腮胡子。不過那性格,言動,一定有些類似,大致不差,恰如將法文翻成了俄文一樣。要不然,文學這東西便沒有普遍性了。

文學雖然有普遍性,但因讀者的體驗的不同而有變化,讀者倘沒有類似的體驗,它也就失去了效力。譬如我們看《紅樓夢》,從文字上推見了林黛玉這一個人,但須排除了梅博士(3)的“黛玉葬花”照相的先入之見,另外想一個,那么,恐怕會想到剪頭發(fā),穿印度綢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別的什么模樣,我不能斷定。但試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紅樓夢圖詠》(4)之類里面的畫像比一比罷,一定是截然兩樣的,那上面所畫的,是那時的讀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

文學有普遍性,但有界限;也有較為永久的,但因讀者的社會體驗而生變化。北極的遏斯吉摩人(5)和菲洲腹地的黑人,我以為是不會懂得“林黛玉型”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會中人,也將不能懂得,他們大約要比我們的聽講始皇焚書,黃巢殺人更其隔膜。一有變化,即非永久,說文學獨有仙骨,是做夢的人們的夢話。

八月六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8月8日的《申報·自由談》,后收入《花邊文學》。

(2)巴爾札克:法國作家,19世紀偉大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的《人間喜劇》被稱為法國社會的“百科全書。

(3)梅博士:即梅蘭芳。梅蘭芳早年曾根據(jù)《紅樓夢》第二十三回演出京劇《黛玉葬花》。

(4)《紅樓夢圖詠》:由清代改琦畫的《紅樓夢》人物像,這本木版畫集共繪制了通靈寶玉、絳珠仙草、警幻仙子、黛玉、寶釵、元春、探春、惜春、史湘云、妙玉、王熙鳳、迎春等50幅畫。后又有清代王墀畫的《增刻紅樓夢圖詠》。改琦:字伯蘊,一字香白,號七薌,玉壺山人,擅畫人物畫、山水、花卉。

(5)遏斯吉摩人:今稱為愛斯基摩人,北極地區(qū)的土著民族,自稱因紐特人。

看書瑣記(二)(1)

就在同時代,同國度里,說話也會彼此說不通的。

巴比塞有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說,叫作《本國話和外國話》(2),記的是法國的一個闊人家里招待了歐戰(zhàn)中出死入生的三個兵,小姐出來招呼了,但無話可說,勉勉強強的說了幾句,他們也無話可答,倒只覺坐在闊房間里,小心得骨頭疼。直到溜回自己的“豬窠”里,他們這才遍身舒齊,有說有笑,并且在德國俘虜里,由手勢發(fā)見了說他們的“我們的話”的人。

因了這經驗,有一個兵便模模胡胡的想:“這世間有兩個世界。一個是戰(zhàn)爭的世界。別一個是有著保險箱門一般的門,禮拜堂一般干凈的廚房,漂亮的房子的世界。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國度。那里面,住著古怪想頭的外國人?!?/p>

那小姐后來就對一位紳士說的是:“和他們是連話都談不來的。好像他們和我們之間,是有著跳不過的深淵似的。”

其實,這也無須小姐和兵們是這樣。就是我們——算作“封建余孽”(3)或“買辦”或別的什么而論都可以——和幾乎同類的人,只要什么地方有些不同,又得心口如一,就往往免不了彼此無話可說。不過我們中國人是聰明的,有些人早已發(fā)明了一種萬應靈藥,就是“今天天氣……哈哈哈!”倘是宴會,就只猜拳,不發(fā)議論。

這樣看來,文學要普遍而且永久,恐怕實在有些艱難?!敖裉焯鞖狻?!”雖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卻很可疑,而且也不大像文學。于是高超的文學家便自己定了一條規(guī)則,將不懂他的“文學”的人們,都推出“人類”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4)。文學還有別的性,他是不肯說破的,因此也只好用這手段。然而這么一來,“文學”存在,“人”卻不多了。

于是而據(jù)說文學愈高超,懂得的人就愈少,高超之極,那普遍性和永久性便只匯集于作者一個人。然而文學家卻又悲哀起來,說是吐血了,這真是沒有法子想。

八月六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8月9日《申報·自由談》,后收入《花邊文學》。

(2)巴比塞的《外國話和本國話》:夏衍曾將此文譯成中文,發(fā)表在1934年10月的《社會月報》第一卷第五期。

(3)“封建余孽”:在1928年關于“革命文學”問題的論爭中,創(chuàng)造社提出了“打倒小資產階級的學士和老爺們的文學”的口號,郭沫若以杜荃為筆名在《創(chuàng)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上發(fā)表《文藝戰(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一文,將魯迅稱為“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個封建余孽”。

(4)“高超的文學家”:指梁實秋等人。他們宣揚文學只能為少數(shù)人所享有,稱“好的作品永遠是少數(shù)人的專利品。大多數(shù)永遠是蠢的,永遠是與文學無緣的”。

看書瑣記(三)(1)

創(chuàng)作家大抵憎惡批評家的七嘴八舌。

記得有一位詩人說過這樣的話:詩人要做詩,就如植物要開花,因為他非開不可的緣故。如果你摘去吃了,即使中了毒,也是你自己錯。

這比喻很美,也仿佛很有道理的。但再一想,卻也有錯誤。錯的是詩人究竟不是一株草,還是社會里的一個人;況且詩集是賣錢的,何嘗可以白摘。一賣錢,這就是商品,買主也有了說好說歹的權利了。

即使真是花罷,倘不是開在深山幽谷,人跡不到之處,如果有毒,那是園丁之流就要想法的。花的事實,也并不如詩人的空想。

現(xiàn)在可是換了一個說法了,連并非作者,也憎惡了批評家,他們里有的說道:你這么會說,那么,你倒來做一篇試試看!

這真要使批評家抱頭鼠竄。因為批評家兼能創(chuàng)作的人,向來是很少的。

我想,作家和批評家的關系,頗有些像廚司和食客。廚司做出一味食品來,食客就要說話,或是好,或是歹。廚司如果覺得不公平,可以看看他是否神經病,是否厚舌苔,是否挾夙嫌,是否想賴賬?;蛘咚欠駨V東人,想吃蛇肉;是否四川人,還要辣椒。于是提出解說或抗議來——自然,一聲不響也可以。但是,倘若他對著客人大叫道:“那么,你去做一碗來給我吃吃看!”那卻未免有些可笑了。

誠然,四五年前,用筆的人以為一做批評家,便可以高踞文壇,所以速成和亂評的也不少,但要矯正這風氣,是須用批評的批評的,只在批評家這名目上,涂上爛泥,并不是好辦法。不過我們的讀書界,是愛平和的多,一見筆戰(zhàn),便是什么“文壇的悲觀”呀,“文人相輕”呀,甚至于不問是非,統(tǒng)謂之“互罵”,指為“漆黑一團糟”。果然,現(xiàn)在是聽不見說誰是批評家了。但文壇呢,依然如故,不過它不再露出來。

文藝必須有批評;批評如果不對了,就得用批評來抗爭,這才能夠使文藝和批評一同前進,如果一律掩住嘴,算是文壇已經干凈,那所得的結果倒是要相反的。

八月二十二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8月23日的《申報·自由談》,原題為《批評家與創(chuàng)作家》,后收入《花邊文學》。

做文章(1)

沈括(2)的《夢溪筆談》里,有云:“往歲士人,多尚對偶為文,穆修(3)張景(4)輩始為平文,當時謂之‘古文’。穆張嘗同造朝,待旦于東華門外,方論文次,適見有奔馬,踐死一犬,二人各記其事以較工拙。穆修曰:‘馬逸,有黃犬,遇蹄而斃?!瘡埦叭眨骸腥?,死奔馬之下?!瘯r文體新變,二人之語皆拙澀,當時已謂之工,傳之至今?!?/p>

駢文后起,唐虞三代是不駢的,稱“平文”為“古文”便是這意思。由此推開去,如果古者言文真是不分(5),則稱“白話文”為“古文”,似乎也無所不可,但和林語堂先生的指為“白話的文言”的意思又不同。兩人的大作,不但拙澀,主旨先就不一,穆說的是馬踏死了犬,張說的是犬給馬踏死了,究竟是著重在馬,還是在犬呢?較明白穩(wěn)當?shù)倪€是沈括的毫不經意的文章:“有奔馬,踐死一犬?!?/p>

因為要推倒舊東西,就要著力,太著力,就要“做”,太“做”,便不但“生澀”,有時簡直是“格格不吐”了,比早經古人“做”得圓熟了的舊東西還要壞。而字數(shù)論旨,都有些限制的“花邊文學”之類,尤其容易生這生澀病。

太做不行,但不做,卻又不行。用一段大樹和四枝小樹做一只凳,在現(xiàn)在,未免太毛糙,總得刨光它一下才好。但如全體雕花,中間挖空,卻又坐不來,也不成其為凳子了。高爾基說,大眾語是毛胚,加了工的是文學。我想,這該是很中肯的指示了。

七月二十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7月24日《申報·自由談》,后收入《花邊文學》。

(2)沈括:字存中,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科學家,精通天文、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地質學、氣象學等,非常博學。撰有《夢溪筆談》、《長興集》等巨著。文中所摘為《夢溪筆談》第十四卷中的內容。

(3)穆修:字伯長,鄆州(今山東東平)人,北宋散文家。

(4)張景:字晦之,公安(今湖北公安)人,北宋著名學者。

(5)胡適在1928年出版的《白話文學史》中論說,戰(zhàn)國以前是言文不分的,即文體與語體是合一的,魯迅對此有不同意見。他在《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中說:“我的臆測,是以為中國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難寫,只好節(jié)省些?!?/p>

讀書忌(1)

記得中國的醫(yī)書中,常常記載著“食忌”,就是說,某兩種食物同食,是于人有害,或者足以殺人的,例如蔥與蜜,蟹與柿子,落花生與王瓜之類。但是否真實,卻無從知道,因為我從未聽見有人實驗過。

讀書也有“忌”,不過與“食忌”稍不同。這就是某一類書決不能和某一類書同看,否則兩者中之一必被克殺,或者至少使讀者反而發(fā)生憤怒。例如現(xiàn)在正在盛行提倡的明人小品,有些篇的確是空靈的。枕邊廁上,車里舟中,這真是一種極好的消遣品。然而先要讀者的心里空空洞洞,混混茫茫。假如曾經看過《明季稗史》(2),《痛史》(3),或者明末遺民的著作,那結果可就不同了。這兩者一定要打起仗來,非打殺其一不止。我自以為因此很了解了那些憎惡明人小品的論者的心情。

這幾天偶然看見一部屈大均的《翁山文外》(4),其中有一篇戊申(即清康熙七年)八月做的《自代北(5)入京記》。他的文筆,豈在中郎之下呢?可是很有些地方是極有重量的,抄幾句在這里——

……沿河行,或渡或否。往往見西夷氈帳,高低不一,所謂穹廬連屬,如岡如阜者。男婦皆蒙古語;有賣干濕酪者,羊馬者,牦皮者,臥兩駱駝中者,坐奚車者,不鞍而騎者,三兩而行,被戒衣,或紅或黃,持小鐵輪,念《金剛穢咒》者。其首頂一柳筐,以盛馬糞及木炭者,則皆中華女子。皆盤頭跣足,垢面,反被毛襖。人與牛羊相枕藉,腥躁之氣,百余里不絕?!?/p>

我想,如果看過這樣的文章,想象過這樣的情景,又沒有完全忘記,那么,雖是中郎的《廣莊》或《瓶史》(6),也斷不能洗清積憤的,而且還要增加憤怒。因為這實在比中郎時代的他們互相標榜還要壞,他們還沒有經歷過揚州十日(7),嘉定三屠(8)!

明人小品,好的;語錄體也不壞,但我看《明季稗史》之類和明末遺民的作品卻實在還要好,現(xiàn)在也正到了標點,翻印的時候了:給大家來清醒一下。

十一月二十五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11月29日《中華日報·動向》,后收入《花邊文學》。②《明季稗史》:即《明季稗史匯編》,清代留云居士輯,所記都是明末遺事。

(3)《痛史》:樂天居士編,匯印明末清初野史二十余種,寫南宋滅亡,元軍入主中原,權奸賈似道賣國求榮,文天祥等忠臣義士奮勇抗元的故事。

(4)屈大均:字翁山、介子,廣東番禺人。明末清初著名學者、詩人,與陳恭尹、梁佩蘭并稱“嶺南三大家”,有“廣東徐霞客”的美稱。著有《翁山詩外》、《翁山文外》、《翁山易外》、《廣東新語》等書。

(5)代北:古地區(qū)名,今指山西北部、河北西北部一帶。

(6)《廣莊》:是袁中郎模仿《莊子》文體談道家思想的作品?!镀渴贰罚菏窃欣蓪⒒ɑú莶輭瘔薰薜淖髌?。兩書都收入《袁中郎全集》。

(7)揚州十日:指發(fā)生在清順治二年(1645年)4月,南明弘光朝兵部尚書史可法率領揚州軍民抵抗清軍圍攻的守衛(wèi)戰(zhàn)失敗以后,滿清軍隊對揚州城內的百姓展開的慘無人道的大屠殺,史稱“揚州十日”。

(8)嘉定三屠:清順治二年(1645年)6月,清軍再下剃發(fā)令,令十天之內,全國百姓一律剃頭,“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漢族百姓感到民族自尊心被嚴重傷害,紛紛起而抗清。其中,嘉定人的斗爭尤為頑強激烈。清兵分別于同年6月13日、14日、16日三次屠城。史稱“嘉定三屠”。

忽然想到(一至四)(1)

做《內經》(2)的不知道究竟是誰。對于人的肌肉,他確是看過,但似乎單是剝了皮略略一觀,沒有細考校,所以亂成一片,說是凡有肌肉都發(fā)源于手指和足趾。宋的《洗冤錄》(3)說人骨,竟至于謂男女骨數(shù)不同;老仵作之談,也有不少胡說。然而直到現(xiàn)在,前者還是醫(yī)家的寶典,后者還是檢驗的南針:這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一。

牙痛在中國不知發(fā)端于何人?相傳古人壯健,堯舜時代蓋未必有;現(xiàn)在假定為起于二千年前罷。我幼時曾經牙痛,歷試諸方,只有用細辛者(4)稍有效,但也不過麻痹片刻,不是對癥藥。至于拔牙的所謂“離骨散”,乃是理想之談,實際上并沒有。西法的牙醫(yī)一到,這才根本解決了;但在中國人手里一再傳,又每每只學得鑲補而忘了去腐殺菌,仍復漸漸地靠不住起來。牙痛了二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個好方法,別人想出來了,卻又不肯好好地學:這大約也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二罷。

康圣人(5)主張跪拜,以為“否則要此膝何用”。走時的腿的動作,固然不易于看得分明,但忘記了坐在椅上時候的膝的曲直,則不可謂非圣人之疏于格物(6)也。身中間脖頸最細,古人則于此斫之,臀肉最肥,古人則于此打之,其格物都比康圣人精到,后人之愛不忍釋,實非無因。所以僻縣尚打小板子,去年北京戒嚴時亦嘗恢復殺頭,雖延國粹于一脈乎,而亦不可謂非天下奇事之三也!

一月十五日。

校著《苦悶的象征》(7)的排印樣本時,想到一些瑣事——

我于書的形式上有一種偏見,就是在書的開頭和每個題目前后,總喜歡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時候,一定明白地注明。但待排出寄來,卻大抵一篇一篇擠得很緊,并不依所注的辦。查看別的書,也一樣,多是行行擠得極緊的。

較好的中國書和西洋書,每本前后總有一兩張空白的副頁,上下的天地頭也很寬。而近來中國的排印的新書則大抵沒有副頁,天地頭又都很短,想要寫上一點意見或別的什么,也無地可容,翻開書來,滿本是密密層層的黑字;加以油臭撲鼻,使人發(fā)生一種壓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讀書之樂”,且覺得仿佛人生已沒有“余?!?,“不留余地”了。

或者也許以這樣的為質樸罷。但質樸是開始的“陋”,精力彌滿,不惜物力的?,F(xiàn)在的卻是復歸于陋,而質樸的精神已失,所以只能算窳敗,算墮落,也就是常談之所謂“因陋就簡”。在這樣“不留余地”空氣的圍繞里,人們的精神大抵要被擠小的。

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國的有些譯本,卻將這些刪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語,使他復近于教科書。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人們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余地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上述的那兩樣,固然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事,但究竟是時代精神表現(xiàn)之一端,所以也可以類推到別樣。例如現(xiàn)在器具之輕薄草率(世間誤以為靈便),建筑之偷工減料,辦事之敷衍一時,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于同一病源的。即再用這來類推更大的事,我以為也行。

一月十七日。

我想,我的神經也許有些瞀亂了。否則,那就可怕。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國里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

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我覺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

退一萬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

二月十二日。

先前,聽到二十四史不過是“相斫書”,是“獨夫的家譜”(8)一類的話,便以為誠然。后來自己看起來,明白了:何嘗如此。

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只因為涂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秦漢遠了,和現(xiàn)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于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xiàn)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xiàn)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xiàn)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現(xiàn)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兇酷,更殘虐,現(xiàn)在還不算達到極點。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李自成張獻忠(9)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兇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滿洲兵進來了。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于改變的么?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

伶俐人實在伶俐,所以,決不攻難古人,搖動古例的。古人做過的事,無論什么,今人也都會做出來。而辯護古人,也就是辯護自己。況且我們是神州華胄,敢不“繩其祖武”(10)么?

幸而誰也不敢十分決定說:國民性是決不會改變的。在這“不可知”中,雖可有破例——即其情形為從來所未有——的滅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復生的希望,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點慰藉罷。

但這一點慰藉,也會勾消在許多自詡古文明者流的筆上,淹死在許多誣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撲滅在許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動上,因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實這些人是一類,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國雖完,自己的精神是不會苦的,——因為都能變出合式的態(tài)度來。倘有不信,請看清朝的漢人所做的頌揚武功的文章去,開口“大兵”,閉口“我軍”,你能料得到被這“大兵”“我軍”所敗的就是漢人的么?你將以為漢人帶了兵將別的一種什么野蠻腐敗民族殲滅了。

然而這一流人是永遠勝利的,大約也將永久存在。在中國,惟他們最適于生存,而他們生存著的時候,中國便永遠免不掉反復著先前的運命。

“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回把戲而已么?

二月十六日。

注釋:

(1)本篇分四次發(fā)表于1925年1月17日、20日、2月14日、20日《京報副刊》,后收入《華蓋集》。

(2)《內經》:即《皇帝內經》,我國現(xiàn)存的最早的一部醫(yī)學著作。

(3)《洗冤錄》:又稱《洗冤集錄》,宋朝法官宋慈所著,是世界上第一部系統(tǒng)的法醫(yī)學著作?!澳信菙?shù)不同”出自本書《驗骨》。

(4)細辛:中藥名,草本植物,有鎮(zhèn)痛散寒功效,味微辛。

(5)康圣人:即康有為,字廣廈,號長素,維新運動的領導者,曾領導“公車上書”。⑥格物:窮究事物的道理或者糾正人的行為。

(7)《苦悶的象征》:日本作家廚川白村著。曾由魯迅翻譯,于1924年12月北京新潮社出版。

(8)二十四史:乾隆時代欽定從《史記》到《明史》等二十四部史書為“正史”?!蔼毞虻募易V”:指記載帝王一姓世系的書。

(9)張獻忠:(1606~1647),字秉忠,號敬軒,明末農民起義領袖,曾建立大西政權,與李自成齊名。

(10)“繩其祖武”:出自《詩經.大雅》。繩:繼續(xù)。武:步伐,足跡。

忽然想到(五至六)(1)

我生得太早一點,連康有為們“公車上書”(2)的時候,已經頗有些年紀了。政變之后,有族中的所謂長輩也者教誨我,說:康有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為;有者,“富有天下”,為者,“貴為天子”也。非圖謀不軌而何?我想:誠然??蓯旱煤?!

長輩的訓誨于我是這樣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從讀書人家的家教。屏息低頭,毫不敢輕舉妄動。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我自然以為極應該的,但有時心里也發(fā)生一點反抗。心的反抗,那時還不算什么犯罪,似乎誅心之律,倒不及現(xiàn)在之嚴。

但這心的反抗,也還是大人們引壞的,因為他們自己就常常隨便大說大笑,而單是禁止孩子。黔首(3)們看見秦始皇那么闊氣,搗亂的項羽道:“彼可取而代也!”沒出息的劉邦卻說:“大丈夫不當如是耶?”我是沒出息的一流,因為羨慕他們的隨意說笑,就很希望趕忙變成大人,——雖然此外也還有別種的原因。

大丈夫不當如是耶,在我,無非只想不再裝死而已,欲望也并不甚奢。

現(xiàn)在,可喜我已經大了,這大概是誰也不能否認的罷,無論用了怎樣古怪的“邏輯”。

我于是就拋了死相,放心說笑起來,而不意立刻又碰了正經人的釘子:說是使他們“失望”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先前是老人們的世界,現(xiàn)在是少年們的世界了;但竟不料治世的人們雖異,而其禁止說笑也則同。那么,我的死相也還得裝下去,裝下去,“死而后已”,豈不痛哉!

我于是又恨我生得太遲一點。何不早二十年,趕上那大人還準說笑的時候?真是“我生不辰”,正當可詛咒的時候,活在可詛咒的地方了。

約翰彌耳(4)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我們卻天下太平,連冷嘲也沒有。我想: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制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wèi)道有效,這才漸近于正經的活人。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四月十四日。

外國的考古學者們聯(lián)翩而至了。

久矣夫,中國的學者們也早已口口聲聲的叫著“保古!保古!保古!……”

但是不能革新的人種,也不能保古的。

所以,外國的考古學者們便聯(lián)翩而至了。

長城久成廢物,弱水也似乎不過是理想上的東西。老大的國民盡鉆在僵硬的傳統(tǒng)里,不肯變革,衰朽到毫無精力了,還要自相殘殺。于是外面的生力軍很容易地進來了,真是“匪今斯今,振古如茲”(5)。至于他們的歷史,那自然都沒我們的那么古。

可是我們的古也就難保,因為土地先已危險而不安全。土地給了別人,則“國寶”雖多,我覺得實在也無處陳列。

但保古家還在痛罵革新,力保舊物地干:用玻璃板印些宋版書,每部定價幾十幾百元;“涅槃!涅槃!涅槃!”佛自漢時已入中國,其古色古香為何如哉!買集些舊書和金石,是劬古(6)愛國之士,略作考證,趕印目錄,就升為學者或高人。而外國人所得的古董,卻每從高人的高尚的袖底里共清風一同流出。即不然,歸安陸氏的皕宋(7),濰縣陳氏的十鐘(8),其子孫尚能世守否?

現(xiàn)在,外國的考古學者們便聯(lián)翩而至了。

他們活有余力,則以考古,但考古尚可,幫同保古就更可怕了。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國永是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這雖然可惡,卻還不奇,因為他們究竟是外人。而中國竟也有自己還不夠,并且要率領了少年,赤子,共成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者,則真不知是生著怎樣的心肝。

中國廢止讀經了,教會學校不是還請腐儒做先生,教學生讀“四書”么?民國廢去跪拜了,猶太學校不是偏請遺老做先生,要學生磕頭拜壽么?外國人辦給中國人看的報紙,不是最反對五四以來的小改革么?而外國總主筆治下的中國小主筆,則倒是崇拜道學,保存國粹的!

但是,無論如何,不革新,是生存也為難的,而況保古。現(xiàn)狀就是鐵證,比保古家的萬言書有力得多。

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9),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p>

保古家大概總讀過古書,“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該不能說是禽獸行為罷。那么,棄赤子而抱千金之璧的是什么?

四月十八日。

注釋:

(1)本篇分二次發(fā)表于1925年4月18日、22日《京報副刊》,后收入《華蓋集》。

(2)“公車上書”: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清政府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康有為等組織聯(lián)名上書光緒帝,要求:拒和,遷都,變法。史稱“公車上書”。

(3)黔首:秦朝時對百姓的稱呼。

(4)約翰彌耳:即約翰·穆勒。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著有《論自由》、《邏輯體系》。⑤“匪今斯今,振古如茲”:即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直都是如此。

(6)劬古:辛勤地研究古代文化。

(7)歸安陸氏:陸心源,浙江歸安人,清末藏書家。有藏書樓,名為皕宋樓。傳給兒子,但后來賣給了日本人。

(8)濰縣陳氏:陳介祺,山東濰縣人,清代古文物收藏家。藏有樂器鐘十口,遂將書齋取名為十鐘山房,但后來這些鐘被后輩賣給了日本人。

(9)《三墳》《五典》:古書名,傳說是三皇五帝時遺留下來的。百宋千元:指清代藏書家黃丕烈(藏有宋版書百余部)和吳騫(藏有元版書一千部)的藏書。天球:古雍州一帶所產的一種美玉。河圖:傳說是伏羲時龍馬從河中載出來的圖。

這個與那個(1)

一 讀經與讀史

一個闊人說要讀經(2),嗡的一陣一群狹人也說要讀經。豈但“讀”而已矣哉,據(jù)說還可以“救國”哩。“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那也許是確鑿的罷,然而甲午戰(zhàn)敗了,——為什么獨獨要說“甲午”呢,是因為其時還在開學校,廢讀經以前(3)。

我以為伏案還未功深的朋友,現(xiàn)在正不必埋頭來哼線裝書。倘其咿唔日久,對于舊書有些上癮了,那么,倒不如去讀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須是野史;或者看雜說。

現(xiàn)在中西的學者們,幾乎一聽到“欽定四庫全書”(4)這名目就魂不附體,膝彎總要軟下來似的。其實呢,書的原式是改變了,錯字是加添了,甚至于連文章都刪改了,最便當?shù)氖恰读宅樏厥覅矔分械膬煞N《茅亭客話》(5),一是宋本,一是四庫本,一比較就知道?!肮傩蕖倍右浴皻J定”的正史也一樣,不但本紀咧,列傳咧,要擺“史架子”;里面也不敢說什么。據(jù)說,字里行間是也含著什么褒貶的,但誰有這么多的心眼兒來猜悶壺盧。至今還道“將平生事跡宣付國史館立傳”,還是算了罷。

野史和雜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挾恩怨,但看往事卻可以較分明,因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此问拢度泵藚R編》(6)已經變成古董,太貴了,新排印的《宋人說部叢書》(7)卻還便宜。明事呢,《野獲編》(8)原也好,但也化為古董了,每部數(shù)十元;易于入手的是《明季南北略》(9),《明季稗史匯編》(10),以及新近集印的《痛史》(1)。

史書本來是過去的陳帳簿,和急進的猛士不相干。但先前說過,倘若還不能忘情于咿唔,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們現(xiàn)在的情形,和那時的何其神似,而現(xiàn)在的昏妄舉動,胡涂思想,那時也早已有過,并且都鬧糟了。

試到中央公園去,大概總可以遇見祖母帶著她孫女兒在玩的。這位祖母的模樣,就預示著那娃兒的將來。所以倘有誰要預知令夫人后日的豐姿,也只要看丈母。不同是當然要有些不同的,但總歸相去不遠。我們查帳的用處就在此。

但我并不說古來如此,現(xiàn)在遂無可為,勸人們對于“過去”生敬畏心,以為它已經鑄定了我們的運命。Le Bon1(2)先生說,死人之力比生人大,誠然也有一理的,然而人類究竟進化著。又據(jù)章士釗總長說,則美國的什么地方已在禁講進化論了,這實在是嚇死我也,然而禁只管禁,進卻總要進的。

總之:讀史,就愈可以覺悟中國改革之不可緩了。雖是國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否則,雜史雜說上所寫的就是前車。一改革,就無須怕孫女兒總要像點祖母那些事,譬如祖母的腳是三角形,步履維艱的,小姑娘的卻是天足,能飛跑;丈母老太太出過天花,臉上有些缺點的,令夫人卻種的是牛痘,所以細皮白肉:這也就大差其遠了。

十二月八日。

二 捧與挖

中國的人們,遇見帶有會使自己不安的朕兆的人物,向來就用兩樣法:將他壓下去,或者將他捧起來。

壓下去就用舊習慣和舊道德,或者憑官力,所以孤獨的精神的戰(zhàn)士,雖然為民眾戰(zhàn)斗,卻往往反為這“所為”而滅亡。到這樣,他們這才安心了。壓不下時,則于是乎捧,以為抬之使高,饜之使足,便可以于己稍稍無害,得以安心。

伶俐的人們,自然也有謀利而捧的,如捧闊老,捧戲子,捧總長之類;但在一般粗人,——就是未嘗“讀經”的,則凡有捧的行為的“動機”,大概是不過想免害。即以所奉祀的神道而論,也大抵是兇惡的,火神瘟神不待言,連財神也是蛇呀刺蝟呀似的駭人的畜類;觀音菩薩倒還可愛,然而那是從印度輸入的,并非我們的“國粹”。要而言之:凡有被捧者,十之九不是好東西。

既然十之九不是好東西,則被捧而后,那結果便自然和捧者的希望適得其反了。不但能使不安,還能使他們很不安,因為人心本來不易饜足。然而人們終于至今沒有悟,還以捧為茍安之一道。

記得有一部講笑話的書,名目忘記了,也許是《笑林廣記》1(3)罷,說,當一個知縣的壽辰,因為他是子年生,屬鼠的,屬員們便集資鑄了一個金老鼠去作賀禮。知縣收受之后,另尋了機會對大眾說道:明年又恰巧是賤內的整壽;她比我小一歲,是屬牛的。其實,如果大家先不送金老鼠,他決不敢想金牛。一送開手,可就難于收拾了,無論金牛無力致送,即使送了,怕他的姨太太也會屬象。象不在十二生肖之內,似乎不近情理罷,但這是我替他設想的法子罷了,知縣當然別有我們所莫測高深的妙法在。

民元革命時候,我在S城1(4),來了一個都督。他雖然也出身綠林大學,未嘗“讀經”(?),但倒是還算顧大局,聽輿論的,可是自紳士以至于庶民,又用了祖?zhèn)鞯呐醴ㄈ浩鸲踔?。這個拜會,那個恭維,今天送衣料,明天送翅席,捧得他連自己也忘其所以,結果是漸漸變成老官僚一樣,動手刮地皮。

最奇怪的是北幾省的河道,竟捧得河身比屋頂高得多了。當初自然是防其潰決,所以壅上一點土;殊不料愈壅愈高,一旦潰決,那禍害就更大。于是就“搶堤”咧,“護堤”咧,“嚴防決堤”咧,花色繁多,大家吃苦。如果當初見河水泛濫,不去增堤,卻去挖底,我以為決不至于這樣。

有貪圖金牛者,不但金老鼠,便是死老鼠也不給。那么,此輩也就連生日都未必做了。單是省卻拜壽,已經是一件大快事。

中國人的自討苦吃的根苗在于捧,“自求多福”之道卻在于挖。其實,勞力之量是差不多的,但從惰性太多的人們看來,卻以為還是捧省力。

十二月十日。

三 最先與最后

《韓非子》說賽馬的妙法,在于“不為最先,不恥最后”1(5)。這雖是從我們這樣外行的人看起來,也覺得很有理。因為假若一開首便拼命奔馳,則馬力易竭。但那第一句是只適用于賽馬的,不幸中國人卻奉為人的處世金了。

中國人不但“不為戎首”,“不為禍始”,甚至于“不為福先”1(6)。所以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革;前驅和闖將,大抵是誰也怕得做。然而人性豈真能如道家所說的那樣恬淡;欲得的卻多。既然不敢徑取,就只好用陰謀和手段。以此,人們也就日見其卑怯了,既是“不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恥最后”,所以雖是一大堆群眾,略見危機,便“紛紛作鳥獸散”了。如果偶有幾個不肯退轉,因而受害的,公論家便異口同聲,稱之曰傻子。對于“鍥而不舍”的人們也一樣。

我有時也偶爾去看看學校的運動會。這種競爭,本來不像兩敵國的開戰(zhàn),挾有仇隙的,然而也會因了競爭而罵,或者竟打起來。但這些事又作別論。競走的時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個人一到決勝點,其余的便松懈了,有幾個還至于失了跑完豫定的圈數(shù)的勇氣,中途擠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為跌倒,使紅十字隊用擔架將他抬走。假若偶有雖然落后,卻盡跑,盡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為他太不聰明,“不恥最后”的緣故罷。

所以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zhàn)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戰(zhàn)具比我們精利的歐美人,戰(zhàn)具未必比我們精利的匈奴蒙古滿洲人,都如入無人之境。“土崩瓦解”這四個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

多有“不恥最后”的人的民族,無論什么事,怕總不會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運動會時,常常這樣想:優(yōu)勝者固然可敬,但那雖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將來的脊梁。

四 流產與斷種

近來對于青年的創(chuàng)作,忽然降下一個“流產”的惡謚,哄然應和的就有一大群。我現(xiàn)在相信,發(fā)明這話的是沒有什么惡意的,不過偶爾說一說;應和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世事本來大概就這樣。

我獨不解中國人何以于舊狀況那么心平氣和,于較新的機運就這么疾首蹙額;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興之事就這么求全責備?

智識高超而眼光遠大的先生們開導我們:生下來的倘不是圣賢,豪杰,天才,就不要生;寫出來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寫;改革的事倘不是一下子就變成極樂世界,或者,至少能給我(?。┯懈嗟暮锰?,就萬萬不要動!……

那么,他是保守派么?據(jù)說:并不然的。他正是革命家。惟獨他有公平,正當,穩(wěn)健,圓滿,平和,毫無流弊的改革法;現(xiàn)下正在研究室里研究著哩,——只是還沒有研究好。

什么時候研究好呢?答曰:沒有準兒。

孩子初學步的第一步,在成人看來,的確是幼稚,危險,不成樣子,或者簡直是可笑的。但無論怎樣的愚婦人,卻總以懇切的希望的心,看他跨出這第一步去,決不會因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礙闊人的路線而“逼死”他;也決不至于將他禁在床上,使他躺著研究到能夠飛跑時再下地。因為她知道:假如這么辦,即使長到一百歲也還是不會走路的。

古來就這樣,所謂讀書人,對于后起者卻反而專用彰明較著的或改頭換面的禁錮。近來自然客氣些,有誰出來,大抵會遇見學士文人們擋駕:且住,請坐。接著是談道理了:調查,研究,推敲,修養(yǎng),……結果是老死在原地方。否則,便得到“搗亂”的稱號。我也曾有如現(xiàn)在的青年一樣,向已死和未死的導師們問過應走的路。他們都說:不可向東,或西,或南,或北。但不說應該向東,或西,或南,或北。我終于發(fā)見他們心底里的蘊蓄了:不過是一個“不走”而已。

坐著而等待平安,等待前進,倘能,那自然是很好的,但可慮的是老死而所等待的卻終于不至;不生育,不流產而等待一個英偉的寧馨兒1(7),那自然也很可喜的,但可慮的是終于什么也沒有。

倘以為與其所得的不是出類拔萃的嬰兒,不如斷種,那就無話可說。但如果我們永遠要聽見人類的足音,則我以為流產究竟比不生產還有望,因為這已經明明白白地證明著能夠生產的了。

十二月二十日。

注釋:

(1)本篇初次分三次發(fā)表于1925年12月10日、12日、22日北京《國民新報副刊》,后收入《華蓋集》。

(2)一個闊人:指章士釗,湖南長沙人,字行嚴,筆名黃中黃、爛柯山人、孤桐、秋桐等。學者、作家、教育家和政治活動家,曾任當時教育總長。有“讀經可以救國”的論調。

(3)開學校,廢讀經:清政府在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采取了一些改良的政策,如改書院為學堂,廢止八股等。

(4)“欽定四庫全書”:乾隆皇帝設立四庫館,命館臣對宮中藏書和民間獻書加以選擇、鈔錄,組成集子,分經、史、子、集四部,即所謂“欽定四庫全書”。

(5)《琳瑯秘室叢書》:清代胡珽???,共五集,計三十六種。所收主要是掌故、說部、釋道方面的書?!睹┩た驮挕罚核未S休復著,共十卷。記錄的是從五代到宋代真宗時的蜀中雜事。

(6)《三朝北盟匯編》:宋代徐夢莘編,共二百五十卷。書中主要收錄的是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到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間宋金和戰(zhàn)的資料。

(7)《宋人說部叢書》:夏敬觀編校,商務印書館刊印的宋朝都市筆記小說。

(8)《野獲編》:即《萬歷野獲編》,明代沈德符著,主要內容為明代開國至神宗萬歷間的典章制度和街談巷語。

(9)《明季南北略》:《明季北略》和《明季南略》的合稱?!侗甭浴分饕涊d萬歷四十四年至崇禎十七年間的事;《南略》與《北略》相銜接,一直記載到清康熙元年南明永歷帝被害止。

(10)《明季稗史匯編》:清代留云居士編,所記為明末的遺事。

(11)《痛史》:樂天居士編,共三集,收明末清初野史二十余種。

(12)Le Bon:勒朋(1841~1931),法國社會心理學家。他在《民族進化的心理定律》一書中說:“欲了解種族之真義必將之同時伸長于過去與將來,死者較之生者是無限的更眾多,也是較之他們更強有力?!?/p>

(13)《笑林廣記》:此書編者署名為“游戲主人”,多取自明清笑話集,或編者自行撰稿??胺Q笑話的集大成者。

(14)民元革命:即辛亥革命。S城:紹興。

(15)“不為最先,不恥最后”:不做第一名,也不因為得最后一名而感到可恥。比喻做事情不當出頭鳥,只要堅持到底,就能勝利。

(16)“不為戎首”、“不為禍始”、“不為福先”:不做攻打別人的帶頭人,不做禍害人類的創(chuàng)始者,也不做為人民造福的先驅者。

(17)寧馨兒:指這樣的孩子。

小品文的危機(1)

仿佛記得一兩月之前,曾在一種日報上見到記載著一個人的死去的文章,說他是收集“小擺設”的名人,臨末還有依稀的感喟,以為此人一死,“小擺設”的收集者在中國怕要絕跡了。

但可惜我那時不很留心,竟忘記了那日報和那收集家的名字。

現(xiàn)在的新的青年恐怕也大抵不知道什么是“小擺設”了。但如果他出身舊家,先前曾有玩弄翰墨的人,則只要不很破落,未將覺得沒用的東西賣給舊貨擔,就也許還能在塵封的廢物之中,尋出一個小小的鏡屏,玲瓏剔透的石塊,竹根刻成的人像,古玉雕出的動物,銹得發(fā)綠的銅鑄的三腳癩蝦?。哼@就是所謂“小擺設”。先前,它們陳列在書房里的時候,是各有其雅號的,譬如那三腳癩蝦蟆,應該稱為“蟾蜍硯滴”之類,最末的收集家一定都知道,現(xiàn)在呢,可要和它的光榮一同消失了。

那些物品,自然決不是窮人的東西,但也不是達官富翁家的陳設,他們所要的,是珠玉扎成的盆景,五彩繪畫的磁瓶。那只是所謂士大夫的“清玩”。在外,至少必須有幾十畝膏腴的田地,在家,必須有幾間幽雅的書齋;就是流寓上海,也一定得生活較為安閑,在客棧里有一間長包的房子,書桌一頂,煙榻一張,癮足心閑,摩挲賞鑒。然而這境地,現(xiàn)在卻已經被世界的險惡的潮流沖得七顛八倒,像狂濤中的小船似的了。

然而就是在所謂“太平盛世”罷,這“小擺設”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在方寸的象牙版上刻一篇《蘭亭序》(2),至今還有“藝術品”之稱,但倘將這掛在萬里長城的墻頭,或供在云岡(3)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見了,即使熱心者竭力指點,也不過令觀者生一種滑稽之感。何況在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候,誰還有這許多閑工夫,來賞玩琥珀扇墜,翡翠戒指呢。他們即使要悅目,所要的也是聳立于風沙中的大建筑,要堅固而偉大,不必怎樣精;即使要滿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槍,要鋒利而切實,用不著什么雅。

美術上的“小擺設”的要求,這幻夢是已經破掉了,那日報上的文章的作者,就直覺地知道。然而對于文學上的“小擺設”——“小品文”的要求,卻正在越加旺盛起來,要求者以為可以靠著低訴或微吟,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的平滑。這就是想別人一心看著《六朝文絮》(4),而忘記了自己是抱在黃河決口之后,淹得僅僅露出水面的樹梢頭。

但這時卻只用得著掙扎和戰(zhàn)斗。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著掙扎和戰(zhàn)斗的。晉朝的清言(5),早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唐末詩風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輝。但羅隱(6)的《讒書》,幾乎全部是抗爭和憤激之談;皮日休(7)和陸龜蒙(8)自以為隱士,別人也稱之為隱士,而看他們在《皮子文藪》和《笠澤叢書》中的小品文,并沒有忘記天下,正是一榻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铓。明末的小品雖然比較的頹放,卻并非全是吟風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諷刺,有攻擊,有破壞。這種作風,也觸著了滿洲君臣的心病,費去許多助虐的武將的刀鋒,幫閑的文臣的筆鋒,直到乾隆年間,這才壓制下去了。以后呢,就來了“小擺設”。

“小擺設”當然不會有大發(fā)展。到五四運動的時候,才又來了一個展開,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這之中,自然含著掙扎和戰(zhàn)斗,但因為常常取法于英國的隨筆(Essay),所以也帶一點幽默和雍容;寫法也有漂亮和縝密的,這是為了對于舊文學的示威,在表示舊文學之自以為特長者,白話文學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來明明是更分明的掙扎和戰(zhàn)斗,因為這原是萌芽于“文學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現(xiàn)在的趨勢,卻在特別提倡那和舊文章相合之點,雍容,漂亮,縝密,就是要它成為“小擺設”,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這“小擺設”,由粗暴而變?yōu)轱L雅了。

然而現(xiàn)在已經更沒有書桌;雅片雖然已經公賣,煙具是禁止的,吸起來還是十分不容易。想在戰(zhàn)地或災區(qū)里的人們來鑒賞罷——誰都知道是更奇怪的幻夢。這種小品,上海雖正在盛行,茶話酒談,遍滿小報的攤子上,但其實是正如煙花女子,已經不能在弄堂里拉扯她的生意,只好涂脂抹粉,在夜里躄到馬路上來了。

小品文就這樣的走到了危機。但我所謂危機,也如醫(yī)學上的所謂“極期”(Krisis)一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亡,也能由此至于恢復。麻醉性的作品,是將與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歸于盡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但自然,它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然而這并不是“小擺設”,更不是撫慰和麻痹,它給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養(yǎng),是勞作和戰(zhàn)斗之前的準備。

八月二十七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3年10月1日《現(xiàn)代》第三卷第六期,后收入《南腔北調集》。

(2)《蘭亭序》:又名《蘭亭集序》,是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撰寫,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

(3)云岡:指云岡石窟,位于山西大同。創(chuàng)建于北魏中期,現(xiàn)存主要洞窟53個,石佛雕像51000多尊。

(4)《六朝文絮》:六朝駢體文選集,清代許梿編選。

(5)清言:也稱“清談”或“玄言”,魏晉時期崇尚老莊思想,尚虛無,棄世務,專談玄理,形成一種社會風氣。

(6)羅隱:字昭諫,余杭(今屬浙江)人,晚唐詩人、文學家。有詩集《甲乙集》,文集《饞書》、《兩同書》等。

(7)皮日休:字襲美,又字逸少,襄陽(今湖北襄陽市)人。晚唐文學家,進士出身,當過太常博士官,后來參加黃巢起義,任翰林學士。詩文與陸龜蒙齊名,人稱“皮陸”。著有《皮子文藪》十卷。

(8)陸龜蒙:字魯望,別號天隨子、江湖散人等,姑蘇(今江蘇蘇州)人。文學家,著有《甫里集》、《笠澤叢書》。

談蝙蝠(1)

人們對于夜里出來的動物,總不免有些討厭他,大約因為他偏不睡覺,和自己的習慣不同,而且在昏夜的沉睡或“微行”中,怕他會窺見什么秘密罷。

蝙蝠雖然也是夜飛的動物,但在中國的名譽卻還算好的。這也并非因為他吞食蚊虻,于人們有益,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弊滞?。以這么一副尊容而能寫入畫圖,實在就靠著名字起得好。還有,是中國人本來愿意自己能飛的,也設想過別的東西都能飛。道士要羽化,皇帝想飛升,有情的愿作比翼鳥兒,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飛去。想到老虎添翼,便毛骨聳然,然而青蚨(2)飛來,則眉眼莞爾。至于墨子的飛鳶(3)終于失傳,飛機非募款到外國去購買不可。則是因為太重了精神文明的緣故,勢所必至,理有固然,毫不足怪的。但雖然不能夠做,卻能夠想,所以見了老鼠似的東西生著翅子,倒也并不詫異,有名的文人還要收為詩料,謅出什么“黃昏到寺蝙蝠飛”(4)那樣的佳句來。

西洋人可就沒有這么高情雅量,他們不喜歡蝙蝠。推源禍始,我想,恐怕是應該歸罪于伊索(5)的。他的寓言里,說過鳥獸各開大會,蝙蝠到獸類里去,因為他有翅子,獸類不收,到鳥類里去,又因為他是四足,鳥類不納,弄得他毫無立場,于是大家就討厭這作為騎墻的象征的蝙蝠了。

中國近來拾一點洋古典,有時也奚落起蝙蝠來。但這種寓言,出于伊索,是可喜的,因為他的時代,動物學還幼稚得很?,F(xiàn)在可不同了,鯨魚屬于什么類,蝙蝠屬于什么類,就是小學生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倘若還拾一些希臘古典,來作正經話講,那就只足表示他的知識,還和伊索時候,各開大會的兩類紳士淑女們相同。

大學教授梁實秋先生以為橡皮鞋是草鞋和皮鞋之間的東西,那知識也相仿,假使他生在希臘,位置是說不定會在伊索之下的,現(xiàn)在真可惜得很,生得太晚一點了。

六月十六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3年6月25日《申報·自由談》,署名游光,后收入《準風月談》。

(2)青蚨:傳說南方一種又叫“蟻蝸”的蟲,形狀似蟬、蝶,晉代干寶《搜神記》卷十三載:“南方有蟲,……名青蚨,形似蟬而稍大……”

(3)墨子的飛鳶:見《韓非子·外儲說》。書中記載,墨子曾用木料制作飛鳶進行試飛實驗。近代甚至有人根據(jù)這一資料,稱墨子為發(fā)明飛機的祖先。

(4)“黃昏到寺蝙蝠飛”:出自唐代韓愈《山石》。原詩為:“山石犖確行輕微,黃昏到寺蝙蝠飛?!?/p>

(5)伊索:公元前6世紀古希臘著名的寓言作家。他所編寫的寓言經后人加工整理,成為現(xiàn)在通行的《伊索寓言》。

中國的奇想(1)

外國人不知道中國,常說中國人是專重實際的。其實并不,我們中國人是最有奇想的人民。

無論古今,誰都知道,一個男人有許多女人,一味縱欲,后來是不但天天喝三鞭酒也無效,簡直非“壽(?)終正寢”不可的??墒俏覀児湃擞幸粋€大奇想,是靠了“御女”,反可以成仙,例子是彭祖(2)有多少女人而活到幾百歲。這方法和煉金術一同流行過,古代書目上還剩著各種的書名。不過實際上大約還是到底不行罷,現(xiàn)在似乎再沒有什么人們相信了,這對于喜歡漁色的英雄,真是不幸得很。

然而還有一種小奇想。那就是哼的一聲,鼻孔里放出一道白光,無論路的遠近,將仇人或敵人殺掉。白光可又回來了,摸不著是誰殺的,既然殺了人,沒有麻煩,多么舒適自在。這種本領,前年還有人想上武當山去尋求,直到去年,這才用大刀隊來替代了這奇想的位置。現(xiàn)在是連大刀隊的名聲也寂寞了。對于愛國的英雄,也是十分不幸的。

然而我們新近又有了一個大奇想。那是一面救國,一面又可以發(fā)財,雖然各種彩票(3),近似賭博,而發(fā)財也不過是“希望”。不過這兩種已經關聯(lián)起來了卻是真的。固然,世界上也有靠聚賭抽頭來維持的摩那科王國(4),但就常理說,則賭博大概是小則敗家,大則亡國;救國呢,卻總不免有一點犧牲,至少,和發(fā)財之路總是相差很遠的。然而發(fā)見了一致之點的是我們現(xiàn)在的中國,雖然還在試驗的途中。

然而又還有一種小奇想。這回不用一道白光了,要用幾回啟事,幾封匿名的信件,幾篇化名的文章,使仇頭落地,而血點一些也不會濺著自己的洋房和洋服。并且映帶之下,使自己成名獲利。這也還在試驗的途中,不知道結果怎么樣,但翻翻現(xiàn)成的文藝史,看不見半個這樣的人物,那恐怕也還是枉用心機的。

狂賭救國,縱欲成仙,袖手殺敵,造謠買田,倘有人要編續(xù)《龍文鞭影》(5)。我以為不妨添上這四句。

八月四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3年8月6日《申報·自由談》,署名游光,后收入《準風月談》。

(2)彭祖:傳說姓篯諱鏗,以長壽著稱,生于夏,傳說活到了七八百歲。舊說彭祖長壽多靠其“御女”之術。

(3)彩票:指1933年起國民政府發(fā)行的“航空公路建設獎券”,通過當時的報業(yè)宣傳購買此種獎券是“既愛國,又獲獎”。

(4)摩那科王國:即今日的摩納哥公國,歐洲的一個城邦國家,南部毗鄰地中海,其余三面皆由法國包圍。該國有世界著名的大賭場蒙特卡羅,賭場收入構成了政府的主要財政來源。

(5)《龍文鞭影》:是我國古代兒童的啟蒙讀物。明代蕭良友編,后由楊臣諍增補修訂。該書介紹了中國歷史上的人物典故和逸事傳說,四字一句,兩句押韻,讀起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

清明時節(jié)(1)

清明時節(jié),是掃墓的時節(jié),有的要進關內來祭祖,有的是到陜西去上墳,或則激論沸天,或則歡聲動地,真好像上墳可以亡國,也可以救國似的。

墳有這么大關系,那么,掘墳當然是要不得的了。

元朝的國師八合思巴(2)罷,他就深相信掘墳的利害。他掘開宋陵,要把人骨和豬狗骨同埋在一起,以使宋室倒楣。后來幸而給一位義士盜走了,沒有達到目的,然而宋朝還是亡。曹操設了“摸金校尉”之類的職員,專門盜墓,他的兒子卻做了皇帝,自己竟被謚為“武帝”,好不威風。這樣看來,死人的安危,和生人的禍福,又仿佛沒有關系似的。

相傳曹操怕死后被人掘墳,造了七十二疑冢(3),令人無從下手。于是后之詩人(4)曰:“遍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家葬君尸?!庇谑呛笾撜?sup>(5)又曰:“阿瞞老奸巨滑,安知其尸實不在此七十二冢之內乎。真是沒有法子想。

阿瞞雖是老奸巨滑,我想,疑冢之流倒未必安排的,不過古來的冢墓,卻大抵被發(fā)掘者居多,冢中人的主名,的確者也很少,洛陽邙山(6),清末掘墓者極多,雖在名公巨卿的墓中,所以也大抵是一塊志石(7)和凌亂的陶器,大約并非原沒有貴重的殉葬品。乃是早經有人掘過,拿走了,什么時候呢,無從知道。總之是葬后以至清末的偷掘那一天之間罷。

至于墓中人究竟是什么人,非掘后往往不知道。即使有相傳的主名的,也大抵靠不住。中國人一向喜歡造些和大人物相關的名勝,石門有“子路止宿處”,泰山上有“孔子小天下處”;一個小山洞,是埋著大禹(8),幾堆大土堆,便葬著文武和周公。

如果掃墓的確可以救國,那么,掃就要掃得真確,要掃文武周公的陵,不要掃著別人的土包子,還得查考自已是否周朝的子孫。于是乎要有考古的工作,就是掘開墳來,看看有無葬著文王武王周公旦的證據(jù),如果有遺骨,還可照《洗冤錄》的方法來滴血。但是,這又和掃墓救國說相反,很傷孝子順孫的心了。不得已,就只好閉了眼睛,硬著頭皮,亂拜一陣。

“非其鬼而祭之,諂也(9)!”單是掃墓救國術沒有靈驗,還不過是一個小笑話而已。

四月二十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1934年5月24日《中華日報·動向》,后收入《花邊文學》。

(2)八合思巴:即八思巴,本名羅卓堅參,吐蕃薩斯迦(今西藏自治區(qū)日喀則專區(qū)薩迦)人,佛教高僧。元中統(tǒng)元年(1260)封為“國師”,至元元年(1264)領總制院事,管理全國佛教事宜和藏區(qū)行政事務。至元七年(1270)封為“帝師”,“大寶法王”。

(3)七十二疑冢:傳自宋代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五。書中說道:“漳河上有七十二冢,相傳云曹操疑冢也?!?/p>

(4)后之詩人:指的是宋代俞應符。他在詠曹操詩中說:“生前欺天絕漢統(tǒng),死后欺人設疑冢;人生用智死即休,何有余機到丘垅。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須盡發(fā)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尸?!?/p>

(5)后之論者:指明代王士性。他在《豫志》中說:“余謂以操之多智,即七十二冢中,操尸猶不在也?!?/p>

(6)邙山:在河南洛陽城北,多古代帝王陵墓。邙山陵墓群是目前中國面積較大的國家文物保護單位。

(7)志石:古代放在墓中鐫有死者姓名、事跡的石刻。

(8)一個小山洞:指的是浙江紹興城南會稽山麓的禹穴。

(9)“非其鬼而祭之,諂也”:出自《論語·為政》。“非其鬼”指的是并非自己應該祭祀的鬼神。

吃教(1)

達一先生(2)在《文統(tǒng)之夢》里,因劉勰(3)自謂夢隨孔子,乃始論文,而后來做了和尚,遂譏其“貽羞往圣”。其實是中國自南北朝以來,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的。晉以來的名流,每一個人總有三種小玩意,一是《論語》和《孝經》(4),二是《老子》,三是《維摩詰經》(5),不但采作談資,并且常常做一點注解。唐有三教辯論(6),后來變成大家打諢;所謂名儒,做幾篇伽藍碑文也不算什么大事。宋儒道貌岸然,而竊取禪師的語錄。清呢,去今不遠,我們還可以知道儒者的相信《太上感應篇》(7)和《文昌帝君陰騭文》(8),并且會請和尚到家里來拜懺。

耶穌教傳入中國,教徒自以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卻都叫他們是“吃教”的。這兩個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數(shù)的儒釋道教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于許多“吃革命飯”的老英雄。

清朝人稱八股文為“敲門磚”,因為得到功名,就如打開了門,磚即無用。近年則有雜志上的所謂“主張”?!冬F(xiàn)代評論》(9)之出盤,不是為了迫壓,倒因為這派作者的飛騰;《新月》(10)的冷落,是老社員都“爬”了上去,和月亮距離遠起來了。這種東西,我們?yōu)橐汀扒瞄T磚”區(qū)別,稱之為“上天梯”罷。

“教”之在中國,何嘗不如此。講革命,彼一時也;講忠孝,又一時也;跟大拉嘛打圈子,又一時也;造塔藏主義,又一時也。有宜于專吃的時代,則指歸應定于一尊,有宜合吃的時代,則諸教亦本非異致,不過一碟是全鴨,一碟是雜拌兒而已。劉勰亦然,蓋僅由“不撤姜食”一變而為吃齋,于胃臟里的分量原無差別,何況以和尚而注《論語》《孝經》或《老子》,也還是不失為一種“天經地義”呢?

九月二十七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3年9月29日《申報·自由談》,后收入《準風月談》。

(2)達一先生:指陳子展,湖南長沙人,名炳堃,古典文學研究者,達一是他的筆名之一。他在1933年9月27日的《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文統(tǒng)之夢》一文。

(3)劉勰:字彥和,南朝梁南東莞(今江蘇鎮(zhèn)江)人,南北朝時期著名的文學理論家。梁武帝時為太子蕭統(tǒng)所看重,任東宮通事舍人,晚年出家少林寺,改名慧地。著有《文心雕龍》,為中國古典文學理論經典。

(4)《孝經》:儒家理論的經典著作,以“孝”為中心。

(5)《維摩詰經》:全稱《維摩詰所說經》,佛教經典。維摩詰舊譯凈名、無垢,是經中所寫的大乘居士,相傳是與釋迦牟尼同時代的人,他宣揚在家修行同樣可以“通達佛道”。

(6)唐有三教辯論:三教指儒、道、釋,唐代的“三教辯論”又稱“三教論衡”,唐朝時期常常舉行三教的辯論,但唐王朝意識形態(tài)方面更趨向于三教同源,因此辯論的三方都以常識性的瑣碎問題應付,并無實際上的問難,到后來所謂的“三教辯論”實際上成為了大家插科打諢的場所,文中所說的“后來變成大家打諢”指的是咸通年間,戲子在懿宗面前以“三教論衡”為話題表演。

(7)《太上感應篇》:傳是宋代李昌齡所作。

(8)《文昌帝君陰騭文》:相傳為晉代張亞子所作。與《太上感應篇》一樣,此書也是通俗性的道教經書,宣傳道教因果報應之說。

(9)《現(xiàn)代評論》:1924年在北京創(chuàng)辦的綜合性周刊,由胡適、陳西瀅、徐志摩等人創(chuàng)辦,1928年停刊。

(10)《新月》:1928年新月社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以文藝為主的綜合性月刊,1933年???/p>

誰在沒落?(1)

五月二十八日的《大晚報》告訴了我們一件文藝上的重要的新聞:

“我國美術名家劉海粟徐悲鴻等,近在蘇俄莫斯科舉行中國書畫展覽會,深得彼邦人士極力贊美,揄揚我國之書畫名作,切合蘇俄正在盛行之象征主義作品。爰蘇俄藝術界向分寫實與象征兩派,現(xiàn)寫實主義已漸沒落,而象征主義則經朝野一致提倡,引成欣欣向榮之概。自彼邦藝術家見我國之書畫作品深合象征派后,即憶及中國戲劇亦必采取象征主義。因擬……邀中國戲曲名家梅蘭芳等前往奏藝。此事已由俄方與中國駐俄大使館接洽,同時蘇俄駐華大使鮑格莫洛夫亦奉到訓令,與我方商洽此事?!?/p>

這是一個喜訊,值得我們高興的。但我們當欣喜于“發(fā)揚國光”之后,還應該沉靜一下,想到以下的事實——

一,倘說:中國畫和印象主義(2)有一脈相通,那倒還說得下去的,現(xiàn)在以為“切合蘇俄正在盛行之象征主義”,卻未免近于夢話。半枝紫藤,一株松樹,一個老虎,幾匹麻雀,有些確乎是不像真的,但那是因為畫不像的緣故,何嘗“象征”著別的什么呢。

二,蘇俄的象征主義的沒落,在十月革命時,以后便崛起了構成主義(3),而此后又漸為寫實主義所排去。所以倘說:構成主義已漸沒落,而寫實主義“引成欣欣向榮之概”,那是說得下去的。不然,便是夢話。蘇俄文藝界上,象征主義的作品有些什么呀?

三,臉譜和手勢,是代數(shù),何嘗是象征。它除了白鼻梁表丑腳,花臉表強人,執(zhí)鞭表騎馬,推手表開門之外,那里還有什么說不出,做不出的深意義?

歐洲離我們也真遠,我們對于那邊的文藝情形也真的不大分明,但是,現(xiàn)在二十世紀已經度過了三分之一,粗淺的事是知道一點的了,這樣的新聞倒令人覺得是“象征主義作品”,它象征著他們的藝術的消亡。

五月三十日。

注釋:

(1)本文最初發(fā)表于1934年6月2日《中華日報·動向》,后收入《花邊文學》。

(2)印象主義:19世紀后半期在法國興起的一種文藝思潮,主要表現(xiàn)在繪畫上,注重在繪畫中對外光的研究和表現(xiàn),根據(jù)自己眼睛的觀察和直接感受,表現(xiàn)微妙的色彩變化,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主觀印象。代表人物有馬奈、莫奈、雷諾阿等。

(3)構成主義:也叫結構主義,源于立體主義,表現(xiàn)在繪畫上就是繪畫構成主義,是現(xiàn)代西方藝術流派之一,該流派以立體圖形構成抽象的造型。代表人物有畢加索、布拉克等。

讀書雜談(1)——七月十六日在廣州知用中學(2)

因為知用中學的先生們希望我來演講一回,所以今天到這里和諸君相見。不過我也沒有什么東西可講。忽而想到學校是讀書的所在,就隨便談談讀書。是我個人的意見,姑且供諸君的參考,其實也算不得什么演講。

說到讀書,似乎是很明白的事,只要拿書來讀就是了,但是并不這樣簡單。至少,就有兩種:一是職業(yè)的讀書,一是嗜好的讀書。所謂職業(yè)的讀書者,譬如學生因為升學,教員因為要講功課,不翻翻書,就有些危險的就是。我想在坐的諸君之中一定有些這樣的經驗,有的不喜歡算學,有的不喜歡博物(3),然而不得不學,否則,不能畢業(yè),不能升學,和將來的生計便有妨礙了。我自己也這樣,因為做教員,有時即非看不喜歡看的書不可,要不這樣,怕不久便會于飯碗有妨。

我們習慣了,一說起讀書,就覺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實這樣的讀書,和木匠的磨斧頭,裁縫的理針線并沒有什么分別,并不見得高尚,有時還很苦痛,很可憐。你愛做的事,偏不給你做,你不愛做的,倒非做不可。這是由于職業(yè)和嗜好不能合一而來的。倘能夠大家去做愛做的事,而仍然各有飯吃,那是多么幸福。但現(xiàn)在的社會上還做不到,所以讀書的人們的最大部分,大概是勉勉強強的,帶著苦痛的為職業(yè)的讀書。

現(xiàn)在再講嗜好的讀書罷。那是出于自愿,全不勉強,離開了利害關系的。——我想,嗜好的讀書,該如愛打牌的一樣,天天打,夜夜打,連續(xù)的去打,有時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來之后還是打。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贏錢,而在有趣。牌有怎樣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聽得愛賭的人說,它妙在一張一張的摸起來,永遠變化無窮。我想,凡嗜好的讀書,能夠手不釋卷的原因也就是這樣。他在每一葉每一葉里,都得著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擴大精神,增加智識的,但這些倒都不計及,一計及,便等于意在贏錢的博徒了,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

不過我的意思,并非說諸君應該都退了學,去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去,這樣的時候還沒有到來;也許終于不會到,至多,將來可以設法使人們對于非做不可的事發(fā)生較多的興味罷了。我現(xiàn)在是說,愛看書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書,即課外的書,不要只將課內的書抱住。但請不要誤解,我并非說,譬如在國文講堂上,應該在抽屜里暗看《紅樓夢》之類;乃是說,應做的功課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樣的書,即使和本業(yè)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覽。譬如學理科的,偏看看文學書,學文學的,偏看看科學書,看看別個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樣子,對于別人,別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F(xiàn)在中國有一個大毛病,就是人們大概以為自己所學的一門是最好,最妙,最要緊的學問,而別的都無用,都不足道的,弄這些不足道的東西的人,將來該當餓死。

其實是,世界還沒有如此簡單,學問都各有用處,要定什么是頭等還很難。也幸而有各式各樣的人,假如世界上全是文學家,到處所講的不是“文學的分類”便是“詩之構造”,那倒反而無聊得很了。

不過以上所說的,是附帶而得的效果,嗜好的讀書,本人自然并不計及那些,就如游公園似的,隨隨便便去,因為隨隨便便,所以不吃力,因為不吃力,所以會覺得有趣。如果一本書拿到手,就滿心想道,“我在讀書了!”“我在用功了!”那就容易疲勞,因而減掉興味,或者變成苦事了。

我看現(xiàn)在的青年,為興味的讀書的是有的,我也常常遇到各樣的詢問。此刻就將我所想到的說一點,但是只限于文學方面,因為我不明白其他的。

第一,是往往分不清文學和文章。甚至于已經來動手做批評文章的,也免不了這毛病。其實粗粗的說,這是容易分別的。研究文章的歷史或理論的,是文學家,是學者;做做詩,或戲曲小說的,是做文章的人,就是古時候所謂文人,此刻所謂創(chuàng)作家。創(chuàng)作家不妨毫不理會文學史或理論,文學家也不妨做不出一句詩。然而中國社會上還很誤解,你做幾篇小說,便以為你一定懂得小說概論,做幾句新詩,就要你講詩之原理。我也嘗見想做小說的青年,先買小說法程和文學史來看。據(jù)我看來,是即使將這些書看爛了,和創(chuàng)作也沒有什么關系的。

事實上,現(xiàn)在有幾個做文章的人,有時也確去做教授。但這是因為中國創(chuàng)作不值錢,養(yǎng)不活自己的緣故。聽說美國小名家的一篇中篇小說,時價是二千美金;中國呢,別人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短篇寄給大書鋪,每篇賣過二十元。當然要尋別的事,例如教書,講文學。研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靜的,而創(chuàng)作須情感,至少總得發(fā)點熱,于是忽冷忽熱,弄得頭昏,——這也是職業(yè)和嗜好不能合一的苦處??嗟挂擦T了,結果還是什么都弄不好。那證據(jù),是試翻世界文學史,那里面的人,幾乎沒有兼做教授的。

還有一種壞處,是一做教員,未免有顧忌;教授有教授的架子,不能暢所欲言。這或者有人要反駁:那么,你暢所欲言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然而這是事前的風涼話,一到有事,不知不覺地他也要從眾來攻擊的。而教授自身,縱使自以為怎樣放達,下意識里總不免有架子在。所以在外國,稱為“教授小說”的東西倒并不少,但是不大有人說好,至少,是總難免有令大發(fā)煩的炫學的地方。

所以我想,研究文學是一件事,做文章又是一件事。

第二,我常被詢問:要弄文學,應該看什么書?這實在是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先前也曾有幾位先生給青年開過一大篇書目(4)。但從我看來,這是沒有什么用處的,因為我覺得那都是開書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書目。我以為倘要弄舊的呢,倒不如姑且靠著張之洞的《書目答問》(5)去摸門徑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學,則自己先看看各種的小本子,如本間久雄的《新文學概論》(6),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7),瓦浪斯基們的《蘇俄的文藝論戰(zhàn)》(8)之類,然后自己再想想,再博覽下去。因為文學的理論不像算學,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議論很紛歧。如第三種,便是俄國的兩派的爭論,——我附帶說一句,近來聽說連俄國的小說也不大有人看了,似乎一看見“俄”字就吃驚,其實蘇俄的新創(chuàng)作何嘗有人紹介,此刻譯出的幾本,都是革命前的作品,作者在那邊都已經被看作反革命的了。倘要看看文藝作品呢,則先看幾種名家的選本,從中覺得誰的作品自己最愛看,然后再看這一個作者的專集,然后再從文學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倘要知道得更詳細,就看一兩本這人的傳記,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如果專是請教別人,則各人的嗜好不同,總是格不相入的。

第三,說幾句關于批評的事?,F(xiàn)在因為出版物太多了,——其實有什么呢,而讀者因為不勝其紛紜,便渴望批評,于是批評家也便應運而起。批評這東西,對于讀者,至少對于和這批評家趣旨相近的讀者,是有用的。但中國現(xiàn)在,似乎應該暫作別論。往往有人誤以為批評家對于創(chuàng)作是操生殺之權,占文壇的最高位的,就忽而變成批評家;他的靈魂上掛了刀。但是怕自己的立論不周密,便主張主觀,有時怕自己的觀察別人不看重,又主張客觀;有時說自己的作文的根柢全是同情,有時將校對者罵得一文不值。凡中國的批評文字,我總是越看越胡涂,如果當真,就要無路可走。印度人是早知道的,有一個很普通的比喻。他們說:一個老翁和一個孩子用一匹驢子馱著貨物去出賣,貨賣去了,孩子騎驢回來,老翁跟著走。但路人責備他了,說是不曉事,叫老年人徒步。他們便換了一個地位,而旁人又說老人忍心;老人忙將孩子抱到鞍鞒上,后來看見的人卻說他們殘酷;于是都下來,走了不久,可又有人笑他們了,說他們是呆子,空著現(xiàn)成的驢子卻不騎。于是老人對孩子嘆息道,我們只剩了一個辦法了,是我們兩人抬著驢子走。無論讀,無論做,倘若旁征博訪,結果是往往會弄到抬驢子走的(9)。

不過我并非要大家不看批評,不過說看了之后,仍要看看本書,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看別的書也一樣,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觀察。倘只看書,便變成書廚,即使自己覺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實是已在逐漸硬化,逐漸死去了。我先前反對青年躲進研究室(10),也就是這意思,至今有些學者,還將這話算作我的一條罪狀哩。

聽說英國的培那特蕭(Bernard Shaw)(1),有過這樣意思的話:世間最不行的是讀書者。因為他只能看別人的思想藝術,不用自己。這也就是勖本華爾(Schopenhauer)1(2)之所謂腦子里給別人跑馬。較好的是思索者。因為能用自己的生活力了,但還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觀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

這是的確的,實地經驗總比看,聽,空想確鑿。我先前吃過干荔支,罐頭荔支,陳年荔支,并且由這些推想過新鮮的好荔支。這回吃過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廣東來吃就永不會知道。但我對于蕭的所說,還要加一點騎墻的議論。蕭是愛爾蘭人,立論也不免有些偏激的。我以為假如從廣東鄉(xiāng)下找一個沒有歷練的人,叫他從上海到北京或者什么地方,然后問他觀察所得,我恐怕是很有限的,因為他沒有練習過觀察力。所以要觀察,還是先要經過思索和讀書。

總之,我的意思是很簡單的:我們自動的讀書,即嗜好的讀書,請教別人是大抵無用,只好先行泛覽,然后決擇而入于自己所愛的較專的一門或幾門;但專讀書也有弊病,所以必須和實社會接觸,使所讀的書活起來。

注釋:

(1)本篇記錄稿經作者校閱后最初發(fā)表于1927年8月18、19、22日廣州《民國日報》副刊《現(xiàn)代青年》第一七九、一八〇、一八一期;后重刊于1927年9月16日《北新》周刊第四十七、四十八期合刊,收入《而已集》。

(2)知用中學:這是1924年由廣州知用學社社友創(chuàng)辦的一所學校,北伐戰(zhàn)爭期間具有進步傾向。

(3)博物:舊時中學開設的一門課程,包括動物、植物、礦物等學科的內容。

(4)開一大篇書目:指胡適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梁啟超的《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和吳宓的《西洋文學入門必讀書目》等。

(5)張之洞的《書目答問》:作者有感于諸生不知“應讀何書”及“書以何本為善”而為其開列的學習經史詞章考據(jù)諸學指示門徑的導讀目錄。

(6)本間久雄:日本文藝理論家。曾任早稻田大學教授?!缎挛膶W概論》有章錫琛中譯本,1925年8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7)廚川白村:(1880~1923),日本文藝理論家。曾任京都帝國大學教授?!犊鄲灥南笳鳌肥撬奈乃囌撐募?。

(8)《蘇俄的文藝論戰(zhàn)》:任國楨輯譯,內收1923年至1924年間蘇聯(lián)瓦浪斯基等人

關于文藝問題的論文四篇。

(9)這個比喻見于印度某種書籍,未詳。1888年(清光緒十四年)張赤山譯的伊索寓言《海國妙喻·喪驢》中也有同樣內容的故事。

(10)進研究室:“五四”以后,胡適提出“進研究室”、“整理國故”的主張,企圖誘使青年脫離現(xiàn)實斗爭。1924年間,魯迅曾多次寫文章批駁過。

(11)培那特蕭:即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愛爾蘭劇作家,作品極具理想主義和人道主義。有關于“讀書者”、“思索者”、“觀察者”的議論。

(12)勖本華爾:即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被稱為“悲觀主義哲學家”?!澳X子里給別人跑馬”:大概是指他的《讀書和書籍》中的這段話:“我們讀著的時候,別人卻替我們想。我們不過反復了這人的心的過程?!x書時,我們的腦已非自己的活動地。這是別人的思想的戰(zhàn)場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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