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碧城

晨觀朝霞，暮賞落日，春風回雪，似水流年……

那條路，蜿蜒在歲月的長河里，也曾衰草枯楊，也曾繁花似錦，千年共月，日日更新。那個宅子，不知何時建起，由新到舊，又由舊翻新，每一次修葺都載著悲喜。宅子里的人，來了去了，聚了散了，一撥又一撥，當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

不知所為何來，亦不知所為何去，迷迷茫茫循規(guī)蹈矩地生生死死，隨著朝代的更替換換衣服，在各式的繁文縟節(jié)里嬉笑怒罵，活得平凡而庸碌，少有人死后留名。

那路，那宅子，也便湮沒在紅塵俗世里，名不見經(jīng)傳。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佛說：一切皆是虛幻。佛說：剎那便是永恒。

清光緒九年。

一個尋常的夏日天，那宅子里的婦人懷胎十月，生下一個粉妝玉砌般的女孩，她轉(zhuǎn)動著漆黑的瞳仁，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便用清脆嘹亮的啼哭宣告，接下的世界屬于她。

正是滿城柳綠濃陰的時節(jié)，放眼望去，到處堆青疊翠，生命的律動肆意妄為。父親呂鳳岐靈犀一念，含笑賜名，碧城。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李商隱詩）碧霞為城，重疊輝映，仙子之城生仙子。

每個仙子原本心無雜塵，即使大聲啼哭，也不見眼淚。你若仔細留神過，就知道那初生嬰孩的哭啼多是饑餓、邀寵的表達，絕無真正傷心那樣的涕淚交流，只是在人間煙火里熏染了百日后，初識了人情冷暖，有了依戀，懂了愛憎，才會嘗到淚水的苦澀。

這時的碧城，如所有尋常人家的女孩一樣，為饑飽悲喜，終日無所用心。日后的家道中落、人生坎坷此時皆如空中樓閣，虛無縹緲而難以預料，她只管吃喝拉撒，睡睡醒醒，單純地活著、成長著，無論風清月朗，還是濁浪排空，她都可以心無旁騖地瞪圓了純凈的眼眸，或哭或笑，只問此心。

初生的小女孩，就這樣漸漸長大，滿城的春柳在肅殺的秋風里轉(zhuǎn)黃、凋零，又在乍暖還寒的春風中吐綠還蔭，呂碧城會哭了，品味了眼淚的咸澀，便日復一日地懂得了饑飽之外的種種。

院子里的花有開有謝，艷光四溢的時節(jié)，她流連于花叢，會忽而癡癡站定，迷醉地看花蝶交映，那份發(fā)自心底的悸動，讓她清凈的黑眸閃閃發(fā)亮，她指著那花、那蝶急于表達心中的驚喜，便不由發(fā)出聲聲咿呀；有雨或有雪落下的某天，她會站在檐前，用小手接起滴落的雨或飄飛的雪，細細端凝，感受那份沁涼由掌心傳遞到心間……就這樣，緩慢而又疾速地，她從混沌未開的嬰孩變?yōu)榍謇拭靼椎挠着?，分清了四季，懂得了好惡，又漸能分辨是非，單純的心如潔白的紙扉，開始日復一日地著色，慢慢豐富多彩起來……

一個孩子擁有一個美好的童年是一份幸運。

可是，如何算是美好的童年，這缺少一個評判的標準。若是一味安逸快樂，少有疾苦的磨礪，性格難免會軟弱單純，從長遠看，算不得好事；反過來，自小飽嘗艱辛，雖然能培養(yǎng)出堅韌的個性，但這無奈與命運抗爭時的怨懟，足以讓幼小的心靈過早地留下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那傷痛會年深日久地疼，即使日后錦衣玉食，那疼還是會時時泛起，影響深遠……

原來，人之初，便難以圓滿。

如果可以選擇，安逸順達是首選，只是，這就如同月有陰晴圓缺，全然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命運，似乎真在冥冥之中主宰著一切，由不得人。

何況，幸與不幸，沒有一定之規(guī)。

年幼的呂碧城生于富庶的書香門第，無疑是幸運的?？蓭啄旰?，祖蔭不佑，家道中落，種種磨難接踵而至，回頭看，這樣的家世便成了禍根所伏之本，無疑又算是不幸的。

暫且只看眼前吧。

花開花落，云卷云舒，歲月靜好，有個名叫碧城的小女孩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