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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以鬯經(jīng)典:酒徒,對倒,寺內(nèi) 作者:劉以鬯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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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亂

我是一架吃角子老虎,不是老虎。老虎有生命,我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沒有生命的東西才可以吃角子。我與我的同類被幾個人用貨車載到這里,已經(jīng)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幾個人在人行道上挖幾個洞,將我與我的同類像小樹般“種”在洞內(nèi)。小樹有生命,我沒有。鎳幣是我的食糧,我吃了不少,卻不會像小樹那樣長大。人們對我的印象都不好。有錢人將鎳幣塞入我的口中時,臉上的表情不好看。窮人雖然不將鎳幣塞入我的口中,卻常常對我怒目而視。我肚中的錢,他們拿不到。他們對我不滿,我不在乎。我甚至對自己的受傷也不在乎。這天晚上,幾百個人像潮水一般從橫街沖出來。有人大聲喊口號。有人用紅漆在壁上寫標語。有人焚燒計程車。有人搗毀垃圾箱。有人走到我面前,兩眼一瞪,用很粗很粗的鐵棍擊破我的臉孔。我受了重傷。他仍不罷休,繼續(xù)用鐵棍打我,直到我彎了腰,才快步走去別處。

我是一塊石頭。在極度的混亂中,有人將我擲向警察,那警察用藤牌抵擋。我不能沖破藤牌,掉落在地,任人踢來踢去。

我是一只汽水瓶。說得更清楚些,我是一只“七喜”汽水瓶。一個女孩子將我肚里的汽水喝光后,我被放在汽水架里。我一直在等待,等工友將我運回汽水廠,繼續(xù)裝汽水在我肚里。這天晚上,一個年輕人走來,伸出右手,握住我的脖頸,疾步下樓。我見到一片混亂。餐室門前有一輛計程車在燃燒。吃角子老虎被毀壞了。路牌被拔起。幾百個人在亂七八糟的長街上奔來奔去。警車疾駛而至,警察們各持木棍與藤牌,在街中心列成隊形。那年輕人像支箭般穿出人群,將我擲在警察的鋼盔上。我粉身碎骨。

我是一只垃圾箱。在混亂中,根本不知道事情怎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也有好奇,很想對當前的混亂情形看看清楚。幾個人忽然圍住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我搗得稀爛。這是一群憤怒的人,我看得出。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樣恨我。我受重傷時,身上只剩六個字:“保持城市清潔”。

我是一輛計程車。這天晚上,我停在計程車停車處。幾百個人從橫街像潮水般涌出時,有一名三劃警目走進我的肚內(nèi)。之后,我被人群圍住。人群圍了一個圈,像鐵箍。有人將火油澆在我身上,劃亮一根火柴,點燃火油。我被灼傷了。那警目面臨生死關頭,拔出左輪,對人群射了一槍。槍彈穿入一個中年男子的大腿。中年男子跌倒。人群散開。三劃警目逃得無影無蹤。我在燃燒中,像一盞汽油燈,照得大街通明。

我是一張報紙。我身上印滿了字,諸如“騷動區(qū)各校今停課”“香港華人婚姻須一夫一妻制”“勞資糾紛應忠誠解決”之類。這天晚上,一個婦人用我包了一件銀器,走入當鋪。當?shù)翥y器后,婦人將我擲在當鋪外邊的人行道上。不久,平地刮起一陣大風,我被吹到騷動地點。我在空中飄舞時,見到一片混亂。路牌、交通燈、垃圾箱、吃角子老虎……都被破壞了。我有點怕,希望大風將我吹去別處,但是我的希望落了空。風勢轉(zhuǎn)弱時我逐漸下降。我不想離開這個世界,卻在完全無能為力的情況中,飄落在那輛正在燃燒中的計程車上面。計程車還沒有完全焚毀,我已變成灰燼。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在此犧牲。這里邊應該有個理由,我不知道。

我是一輛電車。在所有的交通工具中,我的年紀可能最大。每天從早到晚,沿著路軌慢慢行駛。論速度,我無法與私家車、貨車或巴士相比,有時候甚至連腳踏車也趕不上;不過,大部分香港人都對我有好感。尤其是閑著無事而想看街景的人,總喜歡將我當作游覽車。這天晚上,我從上環(huán)街市開出,向筲箕灣駛?cè)?,?jīng)過騷動地區(qū),有人用鏹水向我擲來,灼傷了兩位乘客,逼他們從車廂里跳出。就在這時候,那司機也被人用石頭擊中額角,流出很多血。我再也不會動了,呆呆地停在那里。對于我,這是新鮮的經(jīng)驗。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我只有好奇,一點也不緊張。我看到吃角子老虎被人用鐵棍打彎腰;我看到一輛計程車在燃燒。與那輛燃燒中的計程車比起來,我是比較幸運的。我只是被人擲了一瓶腐蝕性液體,這種液體給我的傷害不大。至于那位司機,雖然受了傷,救護車駛到后,就被人抬走。救護車與警察隊幾乎是同時開到的。警察開到后,列成隊形,用擴音機勸告群眾散去,群眾不散,就勸告鄰近的居民關上窗戶,然后發(fā)射催淚彈。我是不怕催淚彈的。那些群眾終于疾步散開。氣氛越來越緊張。我倒覺得相當有趣。作為一輛電車,我對人類的所作所為根本無法了解。

我是一只郵筒,警察隊還沒有開到,就有人將一根燃燒中的木條塞入我的嘴內(nèi)。我一向?qū)⑿女斪魇臣Z,吃下燃燒的木條后,胃部出毛病。

我是一條水喉鐵,性格向來溫和。被人削尖后,竟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就在這天晚上,有人將我插入交通燈。

我是一枚催淚彈。在混亂中,我最具權(quán)威。我發(fā)散白煙時,人們就像見到一種古代怪獸似的,快步逃避。我從來沒有見過人類。這是第一次。人類實在是一種有趣的動物,尤其在驚惶失措時,奔來奔去,煞是好看。不僅如此,我對那些住在高樓大廈里的人類也很感興趣。他們早已將窗戶關上。透過玻璃,我仍能見到四個人在打牌、學童在溫習功課、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在戲弄十七八歲的少女、夫妻相罵、有錢人點算鈔票、病人吃藥、電視機的熒光屏上有一個美麗的女人、兩個中年男子在下象棋……我看到的種種,都很有趣。想多看一些,卻不由自主地消散了,消散了,消散了。

十一

我是一枚炸彈。人們替我取個綽號,叫作“土制菠蘿”。我覺得這個名字比“炸彈”文雅得多。當人群因警方發(fā)射催淚彈而向橫街疾步奔去時,有人將我放在那輛電車的前面。電車司機已受傷,被救護車載去別處。大街一下子靜了下來。我的周圍沒有一個人,那隊警察也離我約莫七八十碼。我覺得孤獨。那種凌亂的場面忽然缺少生命的動感,使我對這個世界益感困惑。剛才還是鬧哄哄的,此刻只剩難忍的寂靜。我不知道在等什么。不久,有一個軍火專家穿著近似臃腫的衣服走來了。

十二

我是街燈。對于這天晚上的事,我看得很清楚。八點鐘之前,一切都很正常;電車駛來駛?cè)?,人們沿著人行道走來走去。一切都很正常。八點敲過,有幾百個人拿著刀子、炸彈、鐵棍、石頭、汽水瓶、削尖水喉鐵、火油、木條等物從橫街像潮水一般沖出來。這時候,警察隊還沒有開到,只有一個三劃警目在向街邊小販提出警告。當人群開始搗毀吃角子老虎與交通燈與垃圾箱與郵筒時,十幾個人疾步走去追趕三劃警目。這三劃警目是個小胖子,奔不快,急中生智,進入一輛沒有司機的計程車的車廂,企圖乘車離去。群眾將計程車團團圍住,用火油從車頂澆下。點上火。那三劃警目拔出左輪,發(fā)射一槍,一名男子腿部受傷,人群散開。一輛電車駛來了,人群用鏹水擲向車廂。電車司機受了傷。警察大隊分乘五輛警車瞬即開抵。警察們在街中心排成隊形,群眾向警察投擲石頭與汽水瓶。站在最前面的那個警察,用擴音機勸告群眾散去。群眾不散,繼續(xù)用石頭、汽水瓶之類的東西向警察擲去。警方再一次用擴音機向鄰近居民提出警告,要大家關上窗門。鄰近立刻起了一片關門窗聲。催淚彈爆發(fā)。人群散開。救護人員將受傷的電車司機抬入救護車。救護車響起尖銳的警鈴聲。緊張的情勢漸告緩和,騷動似已平息;但是街中心還有一枚炸彈。警車里走出一個軍火專家,將那枚炸彈爆了。炸彈爆開時,有不少彈片從我身旁飛過。我沒有受傷。我看到騷動過后的凌亂與恐怖的寧靜,恨不得將光芒收斂起來。約莫一小時過后,警隊離去。人們又從屋內(nèi)走出。就在漸次恢復正常的時候,一個人被另一個人用刀子刺死。

十三

我是一把刀。警隊離去后,一個青年將我插在另一個青年的腰部。那被刺的青年跌倒在地,不久便停止呼吸。我在血液中沐浴。

十四

我是一具尸體。雖然腰部仍有鮮血流出,我已失去生命。我根本不知道將我刺死的人是誰,更不知道他為什么將我刺死。也許他是我的仇人。也許他認錯人了。也許他想借此獲得宣泄。也許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總之,我已死了。我死得不明不白,一若螞蟻在街邊被人踩死。這是一個混亂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將來,會不會全部被沒有生命的東西占領?

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二日,香港

陳可期是個很講究衣著的人,皮鞋永遠擦得亮晶晶的,仿佛玻璃下面貼著黑紙。當他走入天星碼頭時,左手提著公事包,右手拿一份日報,用牙齒咬著香煙。這是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八日上午,天色晴朗,蔚藍的天空,像一塊洗得干干凈凈的藍綢?!罢媸呛锰鞖猓彼?,“下午搭乘最后一班水翼船到澳門去,晚上賭狗;明天看賽車。”主意打定,翻開報紙。頭條標題《英鎊不會貶值》。他立刻想到一個問題:“英鎊萬一貶值,港幣會有影響嗎?”陳可期是個有點積蓄的人,關心許多問題。報紙說:昨日港九新界發(fā)現(xiàn)真假炸彈三十六枚。報紙說:秘魯小姐加冕時流了美麗的眼淚。報紙說:月球可能有鉆石。報紙說:食水增加咸味,對健康無礙。報紙說:無線電視明天開播。陳可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因為是個胖子,發(fā)笑時,眼睛只剩一條縫。早在海運大廈舉行電視展覽會的時候,他已訂購了一架羅蘭士的彩色電視機。“明天晚上,從澳門趕回來,”他想,“可以在熒光幕上看到邵氏的彩色《楊貴妃》了。”生活就是這樣的多彩多姿,一若萬花筒里的圖案。此時,渡輪靠岸,陳可期起座,走出跳板時,被人踩了一腳。那只擦得亮晶晶的皮鞋,變成破碎的鏡子。偏過臉去一看,原來是一個穿著彩色迷你裙的年輕女人。這個女人姓朱,有個很長的外國名字:姬莉絲汀娜。

姬莉絲汀娜·朱在天星碼頭的行人隧道中行走時,一直在想著昨天晚上看過的電視節(jié)目。那個澳洲女丑給她的印象相當深:學瑪莉蓮·夢露,很像;唱“鉆石是女人的好朋友”,也不錯。最使姬莉絲汀娜感到興趣的,卻是女丑手腕上戴著的那只老英格蘭大手表?!按┟阅闳沟呐?,就該戴這樣的手表。”她想。她穿過馬路,穿過太子行,疾步向連卡佛公司走去。在連卡佛門口,有個胡須刮得很干凈的男人跟她打招呼。這個男人叫作歐陽展明。

歐陽展明大踏步走進寫字樓時,板著撲克臉,兩只眼睛像一對探照燈,掃來掃去。他是這家商行的經(jīng)理,剛從新加坡回來。前些日子,香港的局勢很緊張。有錢人特別敏感,不能用應有的冷靜去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情勢,像一群失林之鳥,只知道振翅亂飛。歐陽展明也是一個有錢人,唯恐動亂的情形不受控制,將一部分資金攜往新加坡,打算在那個位于東西兩方之間的鑰匙城市另建事業(yè)基礎。結(jié)果,遇到了一些事先未曾考慮到的困難。幸而香港的局勢還沒有失去控制,他就回來了。香港街頭已不大出現(xiàn)石塊與藤牌的搏斗,炸彈倒是常常發(fā)現(xiàn)的。不過,使歐陽展明擔心的卻是剛才聽來的消息:英鎊即將貶值了!盡管當天的報紙仍以“英鎊不會貶值”做頭條,歐陽展明得到的消息竟是“英鎊可能在十二小時以內(nèi)貶值”。對于歐陽展明,這是“金融的臺風”,既然正面吹襲,就得設法防備。商行的資金,凍結(jié)在銀行里的,有二十萬。他有辦法使這二十萬元不打折扣嗎?正因為這樣,臉上的表情很難看。當他走進經(jīng)理室之前,大聲對會計主任霍偉儉說:“你進來一下,有話跟你講!”——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弓弦上射出來的箭。

霍偉儉很瘦,眼睛無神無光,好像一個剛起床的病人。雖然是商行的會計主任,卻沒有讀過經(jīng)濟學。他是一個非常自卑的人,總覺得別人比他強。別人笑,他也賠著笑;別人愁,他也皺緊眉頭。別人說這樣東西好,他也說這樣東西好;別人說那樣東西壞,他也說那樣東西壞。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走進經(jīng)理室,歐陽展明要他到銀行去一下。他匆匆走出商行。在銀行門口遇見史杏佛。

史杏佛是個好經(jīng)紀,也是一個壞青年。喜歡賭錢。喜歡喝酒。喜歡撒謊。喜歡玩女人。當他見到孕婦時,就會聯(lián)想到交合。他與霍偉儉寒暄幾句后,走去太子行與歷山大廈兜了一個圈。一點半,走去“金寶”飲茶。在進入“金寶”之前買了一份西報,報上有兩則新聞:(一)一個名叫尼哥爾斯的賽車選手在澳門賽車時受傷;(二)瑪蓮·德列治有可能來港表演。史杏佛對尼哥爾斯的受傷毫不感到興趣;不過,他很想看看六十三歲的性感老祖母究竟在臉上要搽多少脂粉。他在“金寶”與紗廠老板陶愛南打招呼。

陶愛南雖然也露了笑容,完全記不起這個跟他打招呼的人姓甚名誰。這一類的事情,他是常常遇到的。他不在乎。他用筷子夾了一塊乳豬,往嘴里一塞,然后翻開那份夜報。香港有些夜報,與午報出報的時間差不多。那夜報的頭條標題是:《本港金價突狂漲》。陶愛南心中暗忖:“英鎊一定要貶值了?!闭@樣想時,幾個孩子吵著要到對街皇后戲院去看《北俠神槍手》。陶愛南不大喜歡看打斗片,但也不愿使孩子們不高興,當即吩咐伙計埋單,帶著幾個孩子去看電影了。看完電影隨著人潮出來,還不知皮夾已被扒手偷去。

扒手名叫孔林,二十九歲,不務正業(yè),西裝穿得筆挺,專門渾水摸魚。扒到陶愛南的皮夾后,穿過戲院,在德輔道中搭乘前往筲箕灣的電車?!敖裉焱砩?,可以到香港會球場去看溜冰團了?!彼搿!娷囻偟譃匙校A?。電車擺長龍,據(jù)售票員從前邊聽來的消息,說是英京酒家附近有一枚炸彈??琢植辉敢庾谲噹锟嗟龋萝?,穿過馬路,向那個擺香煙攤的高佬李買一包“好彩”。

高佬李手里拿著一副四邊被太多的手指摸得起了毛的撲克牌,正在與擦鞋童大頭仔聊天。大頭仔說:“又要打風了?!备呃欣蠲土铱葐?,咳了半天,吐出一口濃痰,痰里有血絲,用鞋底一拖,以免大頭仔看到?!鞍l(fā)神經(jīng)!”他放開嗓子說,“今天是十一月十八了,哪里還會打風?”大頭仔扁扁嘴,走去報攤拿下一份《華僑晚報》第二版往高佬李面前一攤,用食指在報紙上點了兩下。高佬李定睛一瞧,果然看到了這么八個字:“颶風潔黛逼近本港”。這是報紙刊出的新聞,當然不會虛假;不過,為了掩飾心情上的狼狽,轉(zhuǎn)過臉去問生果佬單眼鑫:“你信不信,十一月打風?”

單眼鑫歪著頭,將耳朵湊在那只原子粒收音機邊,聚精會神,收聽“東南大戰(zhàn)”的賽事廣播?!澳先A今年添了龔華杰與黃文偉兩員虎將,攻守力俱已增強;但是東方亦非弱者,MG與泰仔要是演出正常,也有可能取勝。”他想。他是一個波迷,有大場波,寧可不做生意。如果這場“東南大戰(zhàn)”不在對海舉行,他是一定要去看的?,F(xiàn)在,只好收聽電臺廣播了。就在黃志強攻門的時候,一個穿花布衫褲的少女走來買金山橙。這個少女名叫何彩珍。

何彩珍買了四只金山橙……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

吵架

墻上有三枚釘。兩枚釘上沒有掛東西;一枚釘上掛著一個泥制的臉譜。那是閉著眼睛而臉孔搽得通紅的關羽,一派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令人想起“過五關”“斬六將”的戲劇。另外兩個臉譜則掉在地上,破碎的泥塊,有紅有黑,無法辨認是誰的臉譜子。

天花板上的吊燈,車輪形,輪上裝著五盞小燈,兩盞已破。

茶幾上有一只破碎的玻璃杯。玻璃片與茶葉摻雜在一起。那是上好的龍井。

坐地燈倒在沙發(fā)上。燈的式樣很古老,用紅木雕成一條長龍。龍口系著四條紅線,吊著六角形的燈罩。燈罩用紗綾扎成,紗綾上畫著八仙過海。在插燈的橫檔上,垂著一條紅色的流蘇。這坐地燈雖已傾倒,依舊完整,燈罩內(nèi)的燈泡沒有破。

杯柜上面的那只花瓶已破碎。這是古瓷,不易多得的窯變。花瓶里的幾枝劍蘭,橫七豎八散在杯柜上。杯柜是北歐出品,八呎長,三呎高,兩邊有抽屜,中間是兩扇玻璃門。這兩扇玻璃門亦已破碎。玻璃碎片散了一地。陽光從窗外射入,照在地板上,使這些玻璃碎片閃閃如夏夜的螢火蟲,熠呀耀的。玻璃碎片鄰近有一只竹籃。這竹籃竟是孔雀形的,馬來西亞的特產(chǎn)。竹籃旁邊是一本八月十八日出版的《時代雜志》,封面是插在月球上的美國旗與旗子周圍的許多腳印。這些腳印是太空人杭思朗的。月球塵土,像沙。也許這些塵土根本就是沙。月球沙與地球沙有著顯著的不同。不過,腳印卻沒有什么分別。就在這本《時代雜志》旁邊,散著一份被撕碎的日報:深水埗發(fā)生兇殺案;精工表特約播映足球賽;小型巴士新例明起實施;利舞臺公映《女性的秘密》;聘請女傭;梗房出租;“名人”棋賽第二局,高川壓倒林海峰;觀塘車禍;最后一次政府獎券兩周后在大會堂音樂廳攪珠……撕碎的報紙堆中有一件襯衫,一件剪得稀爛的襯衫。這件稀爛的衣領有唇膏印。

餐桌上有一個沒有玻璃的照相架。照相架里的照片已被取出。那是一張十二吋的雙人照,撕成兩邊,一邊是露齒而笑的男人,一邊是露齒而笑的女人。

靠近餐桌的那堵墻上,裝著兩盞紅木壁燈。與那盞坐地燈的式樣十分相似:燈罩也是用紗綾扎成的,不過,圖案不同,一盞壁燈的紗綾上畫著《嫦娥奔月》,一盞壁燈的紗綾上畫著《貴妃出浴》。畫著《嫦娥奔月》的壁燈已損壞,顯然是被熱水壺摔壞的。熱水壺破碎了,橫在餐桌上,瓶口的軟木塞在墻腳,壺內(nèi)的水在破碎時大部已流出。壁燈周圍的墻上,有水漬。墻是髹著棗紅色的,與沙發(fā)套的顏色完全一樣。有了一攤水漬后,很難看。

除了墻壁上的水漬,鋪在餐桌的抽紗臺布也濕了。這塊抽紗臺布依舊四平八穩(wěn)鋪在那里,與這個房間的那份凌亂那份不安的氣氛,很不調(diào)和。

叮啷啷啷……

電話鈴響了。沒有人接聽。這電話機沒有生命。電話機縱然傳過千言萬語,依舊沒有生命。在這個飯客廳里,它還能發(fā)出聲響。它原是放在門邊小幾上的。那小幾翻倒后,電話機也跌在地板上。電線沒有斷。聽筒則擱在機上。

電視機依舊放在墻角,沒有跌倒。破碎的熒光幕,使它失去原有的神奇。電視機上有一對日本小擺設。這小擺設是泥塑的,缺乏韌力,比玻璃還脆,著地就破碎不堪。電視機的腳架邊,有一只日本的玩具鐘。鐘面是一只貓臉,鐘擺滴答滴答搖動時,那一對圓圓的眼睛也會隨著聲音左右擺動。此刻鐘擺已中止搖動,一對貓眼直直地“凝視”著那一列鋼窗。這時候,從窗外射入的陽光更加乏力。

叮啷啷啷……

電話鈴又響。這是象征生命的律動,闖入凝固似的寧靜,一若太空人闖入闃寂的月球。

墻上掛著一幅油畫。這是一幅根據(jù)照片描出來的油畫。沒有藝術性。像廣告畫一樣,是媚俗的東西。畫上的一男一女:男的頭發(fā)梳得光溜溜,穿著新郎禮服;女的化了個濃妝,穿著新娘禮服,打扮得千嬌百媚。與那張被撕成兩片的照片一樣,男的露齒而笑,女的也露齒而笑。這油畫已被刀子割破。

刀子在地板上。

刀子的周圍是一大堆麻將牌與一大堆籌碼。麻將牌的顏色雖鮮艷,卻是通常習見的那一種,膠質(zhì),六七十元一副。麻將牌是應該放在麻將臺上的,放在地板上,使原極凌亂的場面更加凌亂。這些麻將牌,不論“中”“發(fā)”“白”或“東”“南”“西”“北”都曾教人狂喜過,也怨懟過。當它們放在麻將臺上時,它們控制人們的情感,使人們變成它們的奴隸。但是現(xiàn)在,它們已失去應有的驕矜與傲岸,亂七八糟地散在地板上,像一堆垃圾。

飯客廳的家具、裝飾與擺設是中西合璧而古今共存的。北歐制的沙發(fā)旁邊,放一只純東方色彩的紅木坐地燈。捷克出品的水晶煙碟之外,卻放一只古瓷的窯變。不和諧的配合,也許正是香港家庭的特征。有些香港家庭在客廳的墻上掛著釘在十字架上而呈露痛苦表情的耶穌像之外,竟會在同一層樓中放一個觀音菩薩的神龕。在這個飯客廳里,這種矛盾雖不存在,強烈的對比還是有的。就在那一堆麻將牌旁邊,是一軸被撕破了的山水。這幅山水,無款,有印,不落陳套,但紙色新鮮,不像真跡。與這幅山水相對的那堵墻上,掛著一幅米羅的復制品。這種復制品,花二三十塊錢就可以買到。如果這畫被刀子割破了,絕不會引起惋惜。它卻沒有被割破。兩幅畫,像古墳前的石頭人似的相對著,也許是屋主人故意的安排。屋主人企圖利用這種矛盾來制造一種特殊的氣氛,顯示香港人在東西文化的沖擊中形成的情趣。

除了畫,還有一只熱帶魚缸與一只白瓷水盂。白瓷水盂栽著一株小盆松,原是放在杯柜上的,作為一種裝飾,此刻則跌落在柚木地板上。盂已破,分成兩邊。小盆松則緊貼著墻腳線,距離破碎了的水盂,約五六呎。那只熱帶魚缸的架子是鋁質(zhì)的,充滿現(xiàn)代氣息,與那只白瓷水盂放在同一個客廳里,極不調(diào)和,情形有點像穿元寶領的婦人與穿迷你裙的少女在同一個場合出現(xiàn)。

熱帶魚缸原是放在另一只紅木茶幾上的。那茶幾已跌倒,熱帶魚缸像一個受傷的士兵,傾斜地靠著沙發(fā)前邊的擱腳凳。缸架是鋁質(zhì)的,亮晶晶,雖然從茶幾掉落在地上,也沒有受到損壞。問題是,魚缸已破,湯湯水水,流了一地。在那一塊濕漉漉的地板上,七八條形狀不同的熱帶魚,有大有小,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在死前,它們必然經(jīng)過一番掙扎。

這飯客廳的凌亂,使原有的高貴與雅致全部消失,加上這幾條失水之魚,氣氛益發(fā)凄楚。所有的東西都沒有生命。那七八條熱帶魚,有過生命而又失去,縱縱橫橫地躺在那里。

電話鈴聲第三次大作。這聲音出現(xiàn)在這寂靜的地方,具有濃厚的恐怖意味,有如一個跌落水中而不會游泳的女人,正在大聲呼救。

與上次一樣,這嘹亮的電話鈴聲,像大聲呼救的女人得不到援救,沉入水中,復歸寧靜。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固然可怕,寧靜則更具恐怖意味。寧靜是沉重的,使這個敞開著窗子的房間有了窒息的感覺。一切都已失卻重心,連夢也不敢闖入這雜亂而陰沉的現(xiàn)實。

那只長沙發(fā)上放著三只沙發(fā)墊。沙發(fā)墊的套子也是棗紅色的,沒有圖案。除了這三只沙發(fā)墊之外,沙發(fā)上凌凌亂亂地堆著一些蘋果、葡萄、香蕉、水晶梨?!行┢咸扬@然是撞墻而爛的。就在長沙發(fā)后邊的那堵墻上,葡萄汁的斑痕,紫色的,一條一條地往下淌,像血。

水果盤與煙碟一樣,也是水晶的,捷克出品。因撞墻而碎,玻璃碎片濺向四處。長沙發(fā)上,玻璃片最多,與那些水果摻雜在一起。

長沙發(fā)前有一只長方形的茶幾。

茶幾上有一張字條,用朗臣打火機壓著。字條上潦潦草草寫著這樣幾句:

“我決定走了。你既已另外有了女人,就不必再找我了。阿媽的電話號碼你是知道的,如果你要我到律師樓去簽離婚書的話,隨時打電話給我。電飯煲里有飯菜,只要開了掣,熱一熱,就可以吃的。”

一九六九年九月三日

一九八〇年八月二十三日改

除夕

云很低,像骯臟的棉花團,淡淡的灰色,擺出待變的形態(tài)。然后,淡灰轉(zhuǎn)成昏暗于不知不覺間。大雪將降。這樣的天氣是很冷的。他身上那件棉袍已穿了七八年,不可能給他太多的溫暖。要不是在城里喝過幾杯酒,就不能用倔強去遏止震顫。郊外缺乏除夕應有的熱鬧,疏落的爆竹聲,使沉寂顯得更加沉寂。這一帶的小路多碎石。他無意將踢石當作游戲,卻欲借此排除心頭的沉悶郁結(jié)。幾個月前,死神攫去他的兒子。他原是一個喜歡喝酒的人;現(xiàn)在喝得更多。就因為喝多了酒,在小路上行走時,搖搖擺擺,身體不能保持平衡。他仍在踢石。舉腿踢空時,身子跌倒在地。他是一個氣管多積痰而肥胖似豬的中年人,跌倒后,不想立即站起。有不知名的小蟲,在草叢中啾啾覓食。他很好奇,冬天不大有這種事情的。然后見到一只咬尾的野狗,不斷打轉(zhuǎn)。這野狗受到自己的愚弄,居然得到樂趣。(多么愚蠢,他想。)他的理智尚未完全浸在酒里,神往在野狗的動作中,思想像一潭死水,偶有枯葉掉落,也會漾開波紋。他眼前的景物出現(xiàn)驀然的轉(zhuǎn)變,荒郊變成夢境:亭臺樓閣間有繡花鞋的輕盈。上房傳出老人的打嚏。游廊仍有熟悉的笑聲。黑貓在屋脊上咪咪叫。風吹花草,清香撲鼻。院徑上鋪滿被風吹落的花瓣。幾只蝴蝶在假山花叢間飛來飛去。荷花池里,大金魚在水藻中忽隱忽現(xiàn)。他甚至聽到鸚鵡在喚叫他的名字了。(不應該喝得那么多,他想。)難道走進了夢境?他常常企圖將夢當作一種工具,捉拿失去的歡樂??v目盡是現(xiàn)實,這現(xiàn)實并不屬于現(xiàn)在。他是回憶的奴隸,常常做夢,以為多少可以獲得一些安慰,其實并無好處。說起來,倒是相當矛盾的,在只能吃粥的日子,居然將酒當作不可或缺的享受。

緊閉眼睛,想給夢與現(xiàn)實劃分一個界限。

再一次睜開眼來,依舊是亭臺樓閣。依舊是雕梁畫棟。依舊是樹木山石。依舊是游廊幽篁。他甚至見到那對石獅子了。耳畔忽聞隱隱的鐘聲,這鐘聲不知來自何處。他見到兩扇朱漆大門在軋軋聲中啟開,門內(nèi)走出一個少年。(奇怪,這少年很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似的,他想。)正這樣想時,那少年對他凝視一陣??礃幼?,少年也覺得他有點面熟了。這件事使他感到困惑。當他感到困惑時就會習慣地用手搔搔后腦勺。思想像一只胡桃,必須費力將它敲開才能找到問題的答案。那個少年,原來就是他自己。

面前的景物又有了突然的轉(zhuǎn)換,情形有點像翻閱畫冊。草叢中仍有蟲聲。那野狗仍在咬尾。遠處響起兩聲爆竹。他眨眨眼睛,用手掌壓在地面,將身子支撐起來。天色雖黑,還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自從搬來郊外居住后,他常于夜間回家,未必想考驗自己的膽量,倒是希望有一天會見到鬼。

他常??释麜r光倒流,走進過去的歲月,做一個年輕人,在亭臺樓閣間咀嚼繁華,享受熱鬧,將人世當作游樂場,在一群美麗的女人中肆無忌憚地笑;肆無忌憚地揮舞衣袖;肆無忌憚地講述綺夢的內(nèi)容;肆無忌憚地咒罵;肆無忌憚地喊叫……

風勢轉(zhuǎn)勁,吹在臉上,宛如小刀子。腦子仍未完全清醒,繼續(xù)沿著小路朝前走去,只是不再踢石子了。四周黑沉沉的,使他看不清小路上的石子。遠山有幾間茅屋。點點燈火,倒也消除了一些荒蕪感。那幾間茅屋當然有人居住。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到了除夕,總會燃放爆竹。點燃爆竹不一定是兒童們的事。住在郊區(qū)的人,只有兒童才會浪費小錢去增添除夕的氣氛。這一帶的爆竹聲疏落,是必然的。沒有爆竹聲的時候,空氣仿佛凝結(jié)了。在黑暗中行走,一點也不害怕,因此進入另一個境界?!拔梗慊貋砝??”突如其來的問話,使他吃驚。睜大眼睛,雖在黑暗中也見到一棵樹。樹已枯,幽靈似的站在那里。沒有枯葉的樹枝在風中搖晃,極像長有幾十條手臂的妖怪。然后他聽到微弱的叮當聲,有個女人從樹背走出。這個女人的臉孔是鵝蛋形的,一對隱藏深情的眼睛,白皙的皮膚,美得使他想起天仙,因此絲毫沒有恐懼。其實,在黑夜的荒郊見到女鬼,是人們深信不疑的事。當他仔細打量對方時,只覺得女人身上的衣服十分單薄?!澳銘摯┒嘈??!彼f。女人咳嗽了。她是常常咳嗽的。

她走在前邊。他在后邊跟隨。

“這些年來,你在外邊怎樣過日子?”語調(diào)低沉。這就使他更加好奇。然后聽到微弱的叮當聲,自己已處身于一個大庭園中。她走在前邊。他在后邊跟隨。那些東西都是熟悉的:白石甬路邊的花草樹木、火盆里發(fā)散出來的香味、游廊里掛著的鳥籠與籠中的畫眉,以及玻璃彩穗燈都是他熟悉的。他一向喜歡這地方:輝煌的燈燭照得所有的陳設更具豪華感,連門神對聯(lián)都已換上新的了。這是三十晚上。小廝們早已將上屋打掃干凈后懸掛祖宗的遺像。鸚鵡在叫;丫頭在燈下閑看螞蟻搬家。當他與那個女人穿過甬路時,一只黃狗走來嗅他了。單憑這一點,他知道他并不是這里的生客。這里,路燈高照。這里,香煙繚繞。有人擲骰子。有人放爆竹。到處彌漫著除夕獨有的氣氛。這種氣氛,具有振奮作用,像酒。人們顯已喝過酒了,每個人的臉頰都是紅通通的。然后走過那座小木橋,一眼就望見幾點山石間的花草。有清香從窗內(nèi)透出,窗檻邊有一只插著蠟梅的花瓶。那女人掀起垂地的竹簾,讓他走進去。坐定,照例有丫鬟端龍井來。

“依舊住在這里?”

“依舊住在這里?!?/p>

“身體好些?”

“還是老樣子?!?/p>

“應該多休息,多吃些補品?!?/p>

“不會有什么用處。”

“閑來還寫詩?”

“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你怎么樣?這些年來,在外邊怎樣過日子?”

“一直在賣畫?!?/p>

“將畫賣給別人?”

“人在連吃飯都成問題的時候,就要將畫賣給別人?!?/p>

“我很喜歡你的畫?!?/p>

“我知道?!?/p>

“你從來沒有送過一幅給我?!?/p>

“我會送一幅給你的?!?/p>

“在那幅畫中,你將畫些什么?”

“暫時不告訴你?!?/p>

淚水不由自主掉落,她低著頭,用手絹輕印淚眼。這是除夕,不應該落淚。她卻流淚了。女人不論在悲哀或喜悅的時候,總是這樣的。

一個突然的思念使他打了一個寒噤。(我已老了,她怎么還是這樣年輕?他想。)不知道什么地方吹來一陣風,窗外的花草在搖曳。他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因為他正在尋找失去的快樂與哀愁。另一陣狂風,將屋里的燭光全部吹熄。來自黑暗的,復歸黑暗。眼前的一切消失于瞬息間,連說一聲“再見”的時間也沒有。四周黑沉沉。依舊是除夕,兩種不同的心情。

落雨了,當他跌跌撞撞朝前行走時。雨點細小似粉末,風勢卻強勁。衣角被勁風卷起卷落,撲撲撲、撲撲撲地響著。又打了一個寒噤,將手相攏在袖管里。痙攣性的北風,搖撼樹枝梢頭,發(fā)出的聲音,近似飲泣。他繼續(xù)朝前走去,甚至連雨點已凝結(jié)成雪羽也沒有發(fā)覺。雖然四周黑沉沉的,樹根石邊有了積雪,依舊看得出來。這里一堆,那里一堆,仿佛灑了面粉似的。積雪并非發(fā)光體,在黑暗中居然也會灼爍。氣溫驟降,不能不快步行走。他應該早些趕回家去。他的妻子正在等他吃年夜飯。(年夜飯?恐怕連粥也是稀薄的。)驀地刮起一陣狂風,雪羽潑灑在他的臉上。他必須睜大眼睛仔細看看。狂風卷起的雪羽,在黑沉沉的空間飄呀舞的,看起來,像極滿屋子的鵝毛在風中打旋。他從小喜歡落雪的日子?,F(xiàn)在,這到處飛舞的雪片變成一群白色的小鬼了。小鬼包圍著他,形成可怕的威脅。雪片越落越緊,越落越密。

積雪帶泥的小路,轉(zhuǎn)為稀松,鞋底壓在上面,會發(fā)出微弱的吱吱聲。襪子濕了,冷冰冰的感覺使他渾身雞皮疙瘩盡起。他自言自語:“不會迷失路途吧?!彪S即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在這里!”用眼一掃,只見漫天雪片。不過,他辨得出講這句話的人是誰。十六七歲年紀,大大的眼睛。她曾經(jīng)是大庭園里的一個丫鬟,糊里糊涂失去了清白,還以為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這些年來,他倒是常常想到她的。

前面忽然出現(xiàn)燈光。

這燈光從木窗的罅隙間射出來。(在黑暗中,一盞昏黃不明的油燈也能控制一切,他想。)雪仍在勁風中飄落,使他不得不用左手拍去右肩的雪片,然后用右手拍去左肩的雪片。醉意未消,仍能記得他的妻子此刻正坐在油燈旁邊等他回去吃飯。他見到了那條小溪,溪中的幾塊墊腳石是他親手放的。如果是別人,在雪夜踏過墊腳石,即使不喝酒,也會跌倒。他沒有。

“我回來啦!”他嚷。木門啟開。他的妻子疾步走出來,屋里的燈光,在風中震顫不已。自從孩子死去后,這個女人就不再發(fā)笑。當她攙扶丈夫通過樹枝編成的柵門時,不說一句話。進入屋里,使勁將風雪關在門外,舒口氣,雙瞳依舊是呆定的。她臉上的表情一直好像在哭,只是淚水總不掉落來?!斑@是除夕,我為你煮了一鍋飯。”語調(diào)是如此之低,顯示她的健康情形正在迅速衰退。

火盆里燒的是潮濕的樹枝,青色的煙靄彌漫在這狹小的茅屋里,熏得他猛烈咳嗆,脖頸有血管凸起。

北風壓木窗,閣閣閣,閣閣閣,仿佛有人冒雪而來,蜷曲手指輕敲窗板。

爐灰被門縫中擠進來的北風吹起。那半明不滅的油盞,陰沉沉的,使泥墻涂了一層陰慘的淡黃。泥墻很薄,令人獲得一種感覺:用力打一拳,就會出現(xiàn)一個洞。可是在這些薄薄的泥墻上,居然掛著幾副屏條與對聯(lián)。都是他自己的手跡,并非用作裝飾,而是隨時準備拿進城去換錢的——當他想喝酒的時候。

油燈的光芒,雖微弱,卻跳躍不已,投在墻上的物影,有如一群幽靈。當他的視線落在這些物影上時,回憶使他得到難忍的痛苦。想起豪華門庭的笑聲與喧嘩,有點怫郁,咽了幾口唾沫,始終無法壓下煩躁。痛苦的回憶像一件未擰干的濕衣緊裹著他,難受得很。平時,回到家里,總會對他的妻子嘮嘮叨叨講述城里遇到的人與事。今晚,連講話的心情也沒有。坐在床沿,怔怔望著那些震顫似幽靈的影子,被過去的歡樂纏繞得心亂,只想?yún)群?。他的性情一向溫和,常常以此自傲,偶爾也會失去理性的控制,多?shù)因為想起了往事。

大聲吶喊在他既無必要,嘆口氣多少也可排除內(nèi)心的郁悶。不提往事,反而幫助了痛苦的成長。這些日子,借錢買酒的次數(shù)已增多。避居郊外也不能擺脫世事的牽纏。那無時無刻不在冀求的東西,使他困惑。有時候,喝了點酒,才知道自己正在努力搶回失去的快樂。“吃吧。”聲音來自右方,轉(zhuǎn)過臉去觀看,他的妻子沒精打采地坐在那只粗糙的小方桌邊,低著頭,像倦極欲睡的貓。

桌面上的幾碗飯菜有熱氣冒升。這是年夜飯。坐在桌邊,他想起了去年的除夕。(去年的除夕也落雪,他想。去年的除夕,也吃了一頓熱氣騰騰的飯。去年的除夕,孩子還沒有死。)他將剛拿起的筷子又放下。嘆口氣,走去躺在床上。他的妻子望著他。

火盆里有一條潮濕的樹枝,發(fā)散太多的青煙。他咳了??鹊米顓柡r,喉嚨發(fā)出沙嗄的聲音。他的妻子將潮濕的樹枝抽去,這間茅屋才被寧靜占領。寧靜。落針可聞。雪落在屋頂上,原不會發(fā)出什么聲音。此刻,他卻聽到了沙沙的雪聲。這地方的寧靜,有時候就是這樣的可怕。(那種結(jié)局太悲慘,他想。)每一次想到那結(jié)局時,心煩意亂。(那種結(jié)局太悲慘。)他的手,下意識地捉揉著那條長長的辮子。那辮子,像繩索般纏繞著他的脖頸。他想到死亡。當他想到死亡時,連青山不改的說法也失去可靠性。驟然間,生命似已離他而去。這種感覺不易找到解釋;不過,每一次產(chǎn)生這種感覺,心中的愁悶就會減去不少。他渴望再喝幾杯酒,讓酒液加濃朦朧恍惚的意識。忽聞一聲嘆息,神志恢復清醒,不管怎樣裝作沒有聽見,心境依舊沉重。他不敢多看妻子一眼。這個可憐的女人早已懂得怎樣接受命運的安排;從不埋怨;終究瘦了。她的臉色是如此的難看,顯示她不再是一個健康的人。

“不能有這樣的結(jié)局!”

聲音有如刀子劃破沉寂,使這個痛苦的女人嚇了一跳。她沒有開口詢問,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說這句話。

一滴雪水從上邊掉落在他的額上。額角的皺紋很淺,因為他是一個胖子。那雪水留在額角,冷冷的,使他又打了一個寒噤。翻身下床,有意無意用眼搜索,墻角有一只死老鼠。這地方,可以吃的東西實在太少。

“不能有這樣的結(jié)局!”他說。

木架上有一疊文稿。抽出底下的一部分,投入火盆,熊熊的火舌亂舐空間。他烤手取暖。他將思想燒掉。他將感情燒掉。他將眼淚燒掉。他將哀愁燒掉。他笑。這笑容并不代表歡樂。他的妻子將文稿從他手中奪過去;他將文稿從妻子手中奪過來?!盀槭裁??”她問。他將她推倒在地。這個題材只有在他筆底下才能獲得生命?,F(xiàn)在,他將這個生命殺戮了?!安荒苡羞@樣的結(jié)局!”他笑。但笑聲不能阻止北風的來侵。門與窗再一次閣閣閣、閣閣閣地響起來。這是除夕,久久聽不到一聲爆竹。當他停止發(fā)笑時,乜斜著眼珠子對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妻子望了一下。她很瘦,眼睛無神,好像剛起床的病人。從她的眼睛里,他見到自己。他不認識自己。覺得冷,渴望喝杯酒。有了這樣的想念,再也不能保持心境的平和。雖然沒有充分的理由,也想罵她幾句。這些日子,當他情緒惡劣時,就會將她視作出氣筒,將所有的痛苦與憤怒宣泄在她的身上。她能夠忍受這樣的委屈,只是不肯流淚。她忘記怎樣流淚,也忘記怎樣發(fā)笑。當她將飯菜端到后邊去時,只不過嘆了一口氣,聲音微弱,好像樹上的枯葉被北風吹落在地上。(明天是元旦,他想。明天沒有人買畫。)縱目觀看,沒有一點新的東西。他們的窗子是木板的,無須糊裱。但是,不貼春聯(lián),不懸門神,就不像過年。他的視線落在那只死老鼠身上。那只死老鼠忽然像墨汁浸在清水中,溶化了。(奇怪,這幾天老是覺得頭昏腦漲,不知道什么緣故。)用手指擦亮眼睛,意識清醒了。他手里仍有一疊文稿,一頁繼一頁投入火盆,看火舌怎樣跳舞。那不幸的結(jié)局被火焚去時,他產(chǎn)生釋然的感覺。(沒有糖瓜水果,沒有糕點水餃,都不成問題。沒有酒喝,就完全不是這個味道了。應該設法弄些酒來。)繼續(xù)將文稿一頁又一頁投入火盆,盆火映得他的面孔通紅。當他失去耐心時,他將剩下的文稿全都投入盆內(nèi)。起先,火盆仿佛被這過重的負擔壓熄了,沒有火焰,只有青煙往上升。稍過些時,刺鼻的青煙轉(zhuǎn)變?yōu)闈L滾的濃煙,雖濃,卻常常被熊熊的火焰劃破?;鹧嫫髨D突破濃煙的重圍,火與煙進入交戰(zhàn)狀態(tài)。他的妻子一邊咳一邊疾步走出來,火焰占了上風,像螺旋般地往上卷,往上卷,往上卷……他笑了。他的妻子用手掌掩在嘴前,咳得連氣也透不轉(zhuǎn)。濃煙消散?;鹧嫦褚欢涫㈤_的花。他縱聲大笑?;鹧嬷饾u轉(zhuǎn)小,像不敢窮追的勝利者帶著驕傲撤退。黑色的灰燼到處飛舞。他的妻子不清不楚講了兩句。他在狂笑。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陣昏黑,什么東西都不存在了?!靶研眩⌒研?!”——當他蘇醒時,尖銳的喚聲有點刺耳。(這是怎么一回事?在城里的時候只喝了幾杯酒,絕對不會醉成這樣子。)他的妻子對他說:“你一定餓了,我去將飯菜燒熱?!彼麚u搖頭,說是不想吃飯,只想喝酒。又有一滴雪水掉落在他的臉上。(明天是元旦。明天沒有人買畫。今晚城里可熱鬧了,兜喜神方的人并不是個個避債的。)望望泥壁上掛著的屏條與對聯(lián),不自覺地嘆口氣。(這些字畫都賣不出去。想賺錢,還得趕幾幅。)翻身下床,使他的妻子更加擔憂?!澳悴皇娣瑧摱嘈菹?。”她說。但作畫的興趣已激起?!拔疫€要進城?!薄笆裁磿r候?”“今晚?!薄巴膺呍诼溲??!薄斑@是沒有辦法的事?!薄昂谝惯M城很危險,絆跌在地,有可能會受傷。再說,你剛才已暈厥過一次,萬一在雪地暈倒,一定會凍死!”他倔強地將白紙鋪在桌面,拿起畫筆。(明天是元旦。明天沒有人買畫。)將郁結(jié)表達在白紙上,每一筆代表一個新希望。對于他,畫就是酒。當他作畫時依稀見到許多酒壺與酒杯。然后他的視線模糊了,一些好像見過的東西,忽然亂得一團糟。搖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思念驀地消失,一若山風吹散濃霧。他笑了。用筆蘸了墨,將他的感情寫在白紙上。然后他的視線又模糊了。這一次,有如向空間尋找什么,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找到。他固執(zhí)地要實現(xiàn)一個愿望,必須保持理智清醒。當他畫成那幅畫時,仿佛有人在他背上推了一下。手臂往桌面一壓,半邊臉孔枕在手臂下。他是一個胖子,血壓太高。在追尋存在的價值時,跌入永恒。他已離開人世,像倦鳥悄然飛入樹林。他的妻子從后邊走出來,以為他睡著了。望望畫紙,原來畫的是一塊石頭,沒有題詩,未蓋圖章,左側(cè)下端署著三個字:曹雪芹。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寫成

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九日修改

赫爾滋夫婦

新加坡發(fā)生暴動那年,我住在惹蘭勿剎的N旅店。

這是一家古老的旅店,樓高四層,二樓與三樓是旅店,用板壁分成十幾個房間;四樓則是某業(yè)的俱樂部。俱樂部與旅店并不屬于同一個機構(gòu)。旅店的住客不能隨便走上四樓的俱樂部去;俱樂部的會員也不會隨便走到旅店來。

旅店的設備不但簡陋,而且陳舊。每個房間都有一個吊在天花板的電風扇。風扇年代已久,轉(zhuǎn)動時,會發(fā)出卜洛卜洛的聲音,聽起來,像一鍋放在熊熊柴火上的清水因沸騰而濺起泡沫。

由于所有的房間都用板壁間隔,不必要的糾紛常常發(fā)生。單身男子抵受不了某種聲音的引誘,半夜趴在板壁上偷窺鄰房的動靜而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的事,每個月總有一兩次。

N旅店的設備既然如此簡陋,營業(yè)當然不會合乎理想。不過,它已開設了幾十年,始終沒有因虧蝕而關閉。戰(zhàn)后,新加坡日趨繁榮,現(xiàn)代化的旅店不少,像阿達菲酒店,像東海酒店,像大使酒店,像國泰酒店,像白沙酒店……都是第一流的酒店。照說,時代已不同,N旅店這樣的古老旅店早該淘汰了;它卻沒有被淘汰。我是N旅店的長期住客,對于這個問題,當然比別人容易找到解答。依我看來,它的存在有兩個理由:(一)有些在歌臺做工的藝人,生活極富流動性,從聯(lián)邦來到星洲,或者從星洲前往聯(lián)邦,少不免總要住幾天旅店。大旅店租金貴,不是一般歌臺藝人所能負擔;小旅店太臟太雜,也不相宜。只有N旅店,不大不小,而且鄰近游藝場,正是歌臺藝人最理想的寄宿處。(二)N旅店與別的旅店不同,它歡迎長期住客。貪圖茶水以及其他方便的單身漢或小家庭,都可以在這里長住。旅店方面對長期住客特別優(yōu)待,大房每月房租叻幣五十至六十不等,小房每月房租僅叻幣三十至四十。

那時候,我在一家報館工作,經(jīng)常于深夜或凌晨回家,向別人租一個房間,很不方便,也不受歡迎。當?shù)氐耐聜冎牢沂恰靶驴汀保徒榻B我到N旅店去長住。在旅店做長期住客,起先多少有點不習慣,因為旅店是為旅客而設的,旅客應該像走馬燈上的紙人那樣,去了又來,來了又去。不過,日子一久,習慣成自然,倒也不覺得什么了。

N旅店的長期住客不算多,二樓有七八個,三樓也有七八個。我住在三樓,對于二樓的情形,并不清楚。

三樓的長期住客中,有一位是從外地來的體育教員。此人在一所中學教體育,獨身單口,與我是同鄉(xiāng),談得最為投機。至于其他住客雖然每天見面,卻無來往。

在所有的長期住客中,最受我注意的,是一對外籍夫婦。我不知道他們是哪一國人;也不知道那男的干什么營生。見面,有時點一下頭,有時假裝不見。

這一對外籍夫婦的外形很有趣,男的既瘦且長,像竹竿;女的既矮且胖,像木桶。當他們站在一起時,我常會產(chǎn)生一種感覺:他們在互相諷刺。

我剛搬去N旅店居住的時候,旅店的伙計就告訴我:這一對外籍夫婦已經(jīng)欠了兩三個月房租,常常吵架。

他們確是常常吵架的。有時候,當我從報館做完工作回到旅店,別人睡得正酣,他們就吵起來了。兩人的嗓音都提得很高,有如雞啼一般,各不相讓。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吵些什么,也沒有人知道他們講的是哪一國的語言。不過,從他們的生活情況看來,爭吵的原因,多數(shù)與貧窮有關。

說他們貧窮,大概不會錯。第一,N旅店的賬房先生經(jīng)常上來向他們追討積欠的房租;第二,新加坡地處熱帶,衣著比較隨便,他們卻連干凈的衣服也沒有;第三,他們經(jīng)常不吃早餐,中午與晚上,總是由男的從外邊帶一只長面包回來,和以滾水,分而食之。

凡是N旅店的長期住客都不愿與這對外籍夫婦打交道,見到他們時,總會投以鄙視不屑的目光。

我與這位外籍瘦子第一次交談,是在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六日晚上。我能夠清楚記得這個日期,因為這是新加坡發(fā)生大暴動的日子。這一天,上午十點一刻,直洛亞逸街福建會館,前邊,突然發(fā)生了暴亂事件,幾個市民紛紛用木凳和石子襲擊警察,情況混亂,警察不得不發(fā)射催淚彈。到了十一點左右,吉寧街有一個十二歲的華籍孩子被催淚彈擊中,急召救傷車送院治療,因為傷在要害,不治斃命。下午一點,一輛停在吉寧街附近的廣告車被人縱火焚燒。不久,老巴剎的電油站也燃燒了。半小時過后,群眾出現(xiàn)在吉寧街,用木棍石子作武器,與警察搏斗。警察開槍,群眾散去。下午三點左右,牛車水一帶情形更是混亂。暴亂情形如同野火一般,一下子燃遍整個獅城。警方利用直升機低飛,向各街道的群眾投擲催淚彈。此時,巴爺禮峇新飛機場也發(fā)生暴亂了。

暴亂最激烈的時候,我在惹蘭勿剎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剛修過面,就聽到“麗的呼聲”播出警方的宣布:

“……從今天下午六時半起,至明晨六時半止,全島實施戒嚴。各色人等,在戒嚴期間必須留在戶內(nèi),不準違令外出。否則,被警方逮捕后,可能被控,并判處三年徒刑;或無限額罰款;或兩者兼施。任何人在戒嚴期間犯有縱火或掠劫之罪行時,可能被開槍射擊?!?/p>

聽了這廣播,催請理發(fā)師趕緊替我洗頭吹風,然后走去鄰近士多買了一些罐頭食品,捧回旅店。

這天晚上,當然不到報館去做工了。夜色未合,新加坡已變成死市。吃晚飯的時候,我以罐頭食品充饑。就在這時候,那個外籍瘦子走來了。他用英語做了自我介紹:

“晚安,我叫赫爾滋?!?/p>

我也順著他的語氣做了類似的自我介紹:“晚安,赫爾滋先生,請坐。我姓劉?!?/p>

他坐下了,臉上呈露抑郁的表情,眼睛里滿是疑慮與失望,顯示他的內(nèi)心已陷于極大的困擾。他似乎很疲倦,精神萎靡,臉色蒼白,白得像抹過粉似的。

“這是一件非??膳碌氖?,”他的聲調(diào)很低,有點發(fā)抖,“單是學生集中開會,還不能算是十分嚴重的事;現(xiàn)在,事情變了質(zhì),可能變成種族抵牾!”

其實,所謂“種族抵牾”,未免言之過早。赫爾滋是白種人,最怕這種可能性的形成。

“現(xiàn)在,當局已采取斷然的措施,”我說,“相信此次騷動事件,不久就會平息。”

對于我的看法,赫爾滋既不表示同意,也不提出相反的意見。他只是低著頭,仿佛一朵枯萎了的蒲公英。經(jīng)過一番噤默后,期期艾艾說出這么幾句:

“我……我聽到戒嚴的廣播后,匆匆趕……趕回來,什……什么東西也沒有買。現(xiàn)……現(xiàn)在戒嚴了,不……不能出街。不知道你……你有余剩的食物嗎?”

辨出他的來意后,立刻拿了兩罐罐頭食品給他。他將罐頭食品接了過去,感動得流了眼淚。當他走出房門之前,他一邊用衣袖拭干淚眼,一邊做了這樣的諾言:

“明天緊急戒嚴解除后,我一定到外邊去買兩罐罐頭食品還給你?!?/p>

我笑笑。他疾步回入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赫爾滋一早就出街。我走去報館看看。在報館里,我聽到兩個消息:(一)警察當局于凌晨時分逮捕了幾百個人;(二)當局的戒嚴令將于下午四時開始生效。

下午三點,我從報館回到N旅店,看見赫爾滋垂頭喪氣地坐在會客廳的藤椅上。當他見到我時,他邀我坐下。他對于種族抵牾仍有過分的憂慮,嘮嘮叨叨講了一大堆,只是沒有提到那兩罐罐頭食品的事。他的英語講得很流利,但咬字不準。我斷定他不是英國人,也不是美國人。當我稱贊他的英語講得流利時,他臉上立刻浮起自得的笑意。他說他除了英國話外,還會講法國話、德國話、西班牙話與俄國話。

“你是一個人才?!蔽艺f。

他嘆口氣。

我詢問他的國籍,他遲疑片刻,說是黎巴嫩人。這種不必要的遲疑,證明他在撒謊。關于這一點,我倒有點困惑不解了。赫爾滋故意隱瞞他的國籍,應該有個解釋。

談到他的職業(yè),他說他曾經(jīng)在飛機場做過翻譯員。這“曾經(jīng)”兩個字,意味著一件事:他目前并無職業(yè)。我相信我的猜測不會錯,赫爾滋的自尊與傲慢還沒有因為貧窮而消除。

由于實施戒嚴令的關系,閑著無聊,我們曾經(jīng)做過一次長談。在談話中,我發(fā)現(xiàn)赫爾滋是一個喜歡回憶的人。他說他曾經(jīng)在開羅開過小店。他說他曾經(jīng)在舊金山一家大公司做過聯(lián)絡員。他說他曾經(jīng)在馬德里做過小販。他說他曾經(jīng)在柏林一家旅行社里做過秘書。他說他曾經(jīng)在中東一個小國家做過政府官員??傊?,赫爾滋是一個喜歡陶醉在過去而又必須用“過去的光榮”維持自尊與傲慢的人。過去的種種,對赫爾滋來說,等于燃料,經(jīng)常在替他制造生命的推動力。他的蒼白的臉色,說明他不是一個健康的人,但是他的生命力仍強,并未因貧窮而失去掙扎的勇氣。

我們談得起勁時,“麗的呼聲”又播出當局的決定,說是自即日起實施全日戒嚴,除上午八時至十時內(nèi),市民可以出外購物,其余時間必須留在戶內(nèi)。至于何時解除戒嚴令,當視情勢而定,另行公告。

赫爾滋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一點血色也沒有。我正欲提出問話,他卻霍地站起,疾步走入自己的房間。這天晚上,N旅店的房客多數(shù)很早就上床,我也不是例外。午夜過后,我被雜亂的吵架聲驚醒。吵架聲來自赫爾滋房內(nèi),聲音嘹亮,只是不知道他們在吵些什么。

第二天上午八時,我走出N旅店前往報館時,在街角遇到赫爾滋。

“早安,赫爾滋先生,到巴剎去買東西?”我問。

他露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用低沉的語調(diào)反問:

“你去買東西?”

“我到報館去看看。”

“十點以前必須回旅店?!?/p>

“我知道。”

一輛計程車疾馳而來,我揮手截停。抵達報館,才知道情況仍極嚴重。梧槽律、阿拉伯街、惹蘭蘇丹、文達街等處依舊有小規(guī)模的騷亂。我當即趕去萊佛士坊,在一家士多買了一些罐頭食物,搭車回去。

中午,赫爾滋先生與他的太太又吵架了。吵了一陣,只剩下赫爾滋太太的飲泣聲。晚上,那位肥胖的太太忽然像一匹脫羈的馬似的,從房內(nèi)奔出,快步走下樓去。毫無疑問,她已暫時失去理性。這是宵禁期間,任何人出現(xiàn)在街頭,必遭警方逮捕。我見到這種情形,忙不迭追下去,在旅店門口一把將她拉住,用英語對她說:

“不能走出去?!?/p>

她歇斯底里地大聲吶喊:

“我餓!我要吃東西!”

“你上樓去,我拿些東西給你吃?!?/p>

她的理性迅即恢復,被赫爾滋拉了上去。我又拿了兩罐罐頭食物給他們,赫爾滋紅著眼圈對我說:“不知應該怎樣感謝你才好。”

我笑笑,走去電話機邊,打了一個電話給報館。據(jù)報館的同事說:情況依舊嚴重,宵禁可能還要繼續(xù)幾天。擱斷電話后,我立刻想起了赫爾滋夫婦。要是宵禁繼續(xù)實施的話,這一對貧窮的夫婦必將遭遇更多的困難。

這天晚上,我在會客廳休息的時候,赫爾滋又走來跟我聊天。他承認他是猶太人。

宵禁又繼續(xù)了五天。在這五天中,赫爾滋夫婦不知道吵過多少次。赫爾滋太太在宵禁解除的前夕突然暈厥。大家以為她患了急病,由旅店賬房打電話急召救傷車送去中央醫(yī)院救治。第二天早晨,宵禁解除,赫爾滋從醫(yī)院走回來,我在電梯口見到他。

“情形怎么樣?”我問。

“好得多了?!?/p>

“患的是什么病?”

“沒有什么,只是餓昏了?!?/p>

我取出煙盒,遞一支煙給他。我說:

“你必須找一份工作?!?/p>

赫爾滋目無所視地望著前面,仿佛完全沒有聽到我講的話,沉默片刻,說出這么一句:

“我是猶太人!”

這樣的答復,使我百思不解。我不明白:一個赫爾滋這樣的猶太人怎會連一份最低賤的工作也找不到。記得暴動剛發(fā)生的時候,赫爾滋曾經(jīng)對“種族抵牾”有過很大的憂慮。

宵禁解除后,他還是像過去那樣:一清早出街,中午時分帶一只長面包回來。每一次帶長面包回來時,總是用一張舊報紙緊緊包裹著,躡足而過,仿佛那面包是用不名譽的手段弄來的。其實,我對他的心情倒是相當了解的。一個自尊心尚未完全消失的人,天天吃長面包,總不是一件體面的事。

不能顧到體面的事,越來越多。除了夫妻吵架外,旅店的賬房先生也在加緊向他追討房租了。赫爾滋連一日三餐都成問題,哪里還有能力繳付積欠的房租?我斷定:赫爾滋是遲早要被旅店當局趕出去的。

關于這一點,赫爾滋太太也知道。因此,在一個大雷雨的晚上,赫爾滋夫婦又吵了起來。這一次赫爾茲太太發(fā)了很大的脾氣,將茶壺茶杯之類的東西摔碎后,猶如一支飛箭般從門內(nèi)沖出,一邊哭,一邊嚷,腳步搬得很快。使我感到困惑的是:赫爾滋太太離去時,赫爾滋并不追趕。

第二天早晨,在會客廳見到赫爾滋,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布滿紅瘀血絲。

“你的太太走了?”我問。

“是的,她走了?!焙諣栕檀稹?/p>

“為什么不將她追回來?”

赫爾滋嘆口氣,答話時,聲調(diào)微抖:

“她遲早要離開我的?!?/p>

對于赫爾滋的際遇,我相當同情;但是除了送些罐頭食物給他充饑外,不能給他更多的幫助。

赫爾滋太太出走后,不到半個月,赫爾滋本人因為積欠房租太多,被旅店當局趕了出去。赫爾滋離開旅店時,我在報館做工。我回到旅店,從伙計的嘴里獲悉這件事。我不知道赫爾滋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過,每一次經(jīng)過他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時,心里不免有點惆悵。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赫爾滋睡在康樂亭旁邊的石凳上。醒來,腦子里聽到的第一個思念便是:赫爾滋的問題,不是單純的居住問題。

我最后一次見到赫爾滋,是非常偶然的。那一天,我從報館出來,走去“紅燈碼頭”的郵政總局寄信。信寄出后,需要一些日用品,走去萊佛士坊的羅便臣百貨公司選購。

萊佛士坊是銀行區(qū),也是新加坡的心臟地帶。凡是外地來的游客,想采購貨物,萊佛士坊必然是第一站。正因為這樣,白晝的萊佛士坊總是熙熙攘攘地擠滿行人。

當我買好日用品走出羅便臣公司時,后邊忽然有人用英語對我說:

“先生,請你可憐可憐我!我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東西了!”

回頭一看,竟然是赫爾滋。

他瘦了,比在N旅店時更瘦,兩眼深陷,顴骨高聳。

“還沒有找到工作?”我問。

他想答話,卻沒有發(fā)出聲音。我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塞在他手里,他的眼眶里有晶瑩的淚水涌出。他用淚眼向我呆望片刻,費了很大的勁,說出一句“謝謝你”,掉轉(zhuǎn)身,仿佛一只受驚的兔子,疾步竄入人群,瞬即不見。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赫爾滋了。有時候,午夜夢回,因為聽不到這對貧賤夫妻的吵架聲,反而覺得寧靜,有點可怕。

有一天晚上,我到“新世界”鄰近的麻將館去打牌,贏了錢,幾個在歌臺做工的朋友要我請他們到三龍街去吃消夜。在這些朋友中間,有一個常在煙格賭檔出入的駝子忽然提議到一家下等客棧去看“隔壁戲”。大家的興致都很高,就談呀笑地走去尋找刺激。

那是一家下等客棧,骯臟,黝黯,說是客棧,其實是妓寮。當伙計明白我們的意思后,立刻帶我們走進一個沒有燈的房間。這個房間的墻壁上有很多小洞,將眼睛湊在小洞上,可以看到精彩的“隔壁戲”。當我將眼睛湊在小洞上時,我的心就撲通撲通亂跳起來了。那個在鄰房出賣肉體的女人正是身形像木桶的赫爾滋太太!

一九六六年四月九日,九龍宵禁解除后寫成

俯視

將夜空視作大海,那一朵朵的云就是海上的風帆了。秋風颯颯。云似風帆般迅速飛去,使十五的圓月忽隱忽現(xiàn)。樹葉在秋風中飄落。落葉遍地。那座塔的木門已損壞,被風吹開時,因鉸鏈生銹而發(fā)出刺耳的軋軋聲。走入門內(nèi),在黑暗中摸索。上樓始知欄桿已倒,每一塊梯板都在搖動,不用手掌撐著墻壁,不易保持身體的平衡。蛛網(wǎng)一再罩在他的臉上,使他不得不用手去拭臉。這樓梯原是走慣了的,即使閉著眼睛也不會踏空。當木梯還很堅實的時候,常常趁粗心的看塔人忘記閂上木門,潛入塔內(nèi),到塔頂去眺望嵯峨的遠山。現(xiàn)在,他又站在塔頂了。景色未變,圍筑在頂層的欄桿已蟲蝕?!八鯐@樣愚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看塔人用顫巍巍的手提著燈籠,像瘋子一般在鋪著石子的小路上邊奔邊喊。人們相繼從睡夢中驚醒,紛紛走出來觀看究竟。就在塔門前邊,左頰有酒窩的婉芬躺在血泊中,一對大若桂圓的眼睛,望著天空而再也見不到什么。嘆息與廉價的同情都缺乏真誠,誰也不敢坦白表露好奇。問題是很多的,答案將永遠鎖在死者心中。當時,他曾躡步上樓,淚水已使視線模糊。在塔頂?shù)臋跅U邊,有一只繡花鞋。當他傴僂著背將繡花鞋拾起時,他嘆了一口氣。那是很久以前發(fā)生的事情。

用衣袖拭干淚眼。銀色的河水像一條絲帶。建于“絲帶”兩旁的瓦頂石屋參差不齊。月光給小河涂上一層銀色油彩。月光給小河旁邊的石屋涂上一層銀色油彩。云塊掩蓋月亮,小河與石屋都是灰色的。有一塊大石也是灰色的,在鎮(zhèn)之盡頭。當他們對人生的反復全無認識時,耳邊的戲言必能引起銀鈴般的笑聲。此外,還有一些應該引為驕傲的極其深刻的印象。他們曾在雨中奔跑,奔入涼亭等待呼吸恢復均勻,無意中見到兩只野狗在泥徑上交合,婉芬就慌亂無主地將視線落在遠山上。雨中的遠山,像畫。

河上有橋。站在橋上總會見到腳劃船將白米或花布載到河埠頭。這小鎮(zhèn)像一個孱弱多病的老頭子,不論日與夜,都想用睡眠補償耗損的精力。偶爾也會在鼓笛聲中出現(xiàn)不常見的熱鬧,不外乎米行老板娘患急病離開人世,或楊有財之類的人物做壽。這里的生活十分刻板,與河水一樣,不會有巨大的波瀾。清晨必有雞啼起于太陽上升之前;日落則有牧童牽牛而歸。的篤班每年來一次,茶館里的說書先生經(jīng)常讓樸實的聽眾獲得大笑的機會。在他的記憶中,河邊小船上的炊煙隨風向河邊的樹梢慢慢吹去,與尼姑庵里的木魚聲隨風向鎮(zhèn)上送來,一樣平凡。這里的一切都缺乏新鮮感。傾圮的墻壁。楊有財家的鴉片燈。小姑娘穿著布底鞋踩到狗糞。木窗里的夫妻相罵。秋天的樹葉枯黃了。每年春天的桃樹總會開出鮮紅的花朵。逢到落雨天,店員們伏在柜面打呵欠。這里的空氣一直好像凝固似的。盡管晚霞有太多的顏色,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人們最關心的事情似乎只是米缸里的米與柴間里的柴。那時候,大家雖然辛苦,飯還是能夠吃飽的。那種日子沒有什么不好,只是單調(diào)些。他與她常到草木很多的地區(qū)去捉蟋蟀或蚱蜢。

然后山中驀地響起機關槍聲。從睡夢中睜開眼來的女人推醒男人?!澳懵牐 薄皠e吵,讓我再睡一會,天還沒有亮?!薄澳懵牐@是什么聲音?”“打仗了?”“不打仗,怎會有機關槍聲?”……變化由此開始。人們推開窗子就見火光。狗在狂吠。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這是掮著箱子或鋪蓋逃走的時候了。嬰孩哭啞嗓子。整個鄉(xiāng)鎮(zhèn)亂糟糟的。月光依舊皎潔。河水依舊靜靜地向西流去。石橋上突然豎起膏藥旗,一隊日本兵從橋的這一邊走到橋的那一邊,另一隊日本兵從橋的那一邊走到橋的這一邊。他們的長槍上插著刀子。那些刀子在月光底下晃呀晃的。這是農(nóng)歷新年前幾天,家家戶戶都在忙著過年。日本兵將豬圈里的豬牽走。日本兵將牛欄中的牛牽走。日本兵搶米。日本兵搶面粉。柴間里傳出女人的叫喊。男人為妻子女兒甚至母親的清白而喪失生命。第二天早晨日本兵全部退入山中。小鎮(zhèn)靜悄悄的。將熄的灰燼仍有白煙冒起。茁壯的鄉(xiāng)民被日本兵刺死在石子路上。竹竿上掛著三個無辜者的頭顱。不見豬與牛。不見雞與鴨。野狗嗅探泥路,在尋找可以吃的東西。所有可以吃的東西都被日本兵搶去了。他能清晰記起這件事,因為在第一批從山中回到鎮(zhèn)上的鄉(xiāng)民中間就有他。那時候,從半開半閉的木窗中,他曾經(jīng)見到一個被剝?nèi)パ澴拥呐颂稍诓荻阎小?/p>

過去的事情重現(xiàn)在他的腦子里,像妥為保存的字畫,多年后再一次展開,色彩依然保持原有的鮮明。他仍能記起每一個細節(jié),雖然隔了七八年。他離開這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此番重回家鄉(xiāng),說是愉快,倒也有點悵然若失。當他站在塔的頂層時,俯視這別離已有七八年的鄉(xiāng)鎮(zhèn),所見仍極熟悉。單看表面,這鄉(xiāng)鎮(zhèn)是沒有什么變化的。月光照射下的河水依舊像一條絲帶。使兩岸居民產(chǎn)生一區(qū)之感的仍是河上的石橋。尼姑庵里的木魚聲日夜不停。楊有財家里的鴉片燈通宵不熄。田野里的犬吠常使林中小鳥驚飛。甚至七八年前傾圮的墻壁依舊未加修葺。戰(zhàn)爭并沒有使它的外貌有太大的改變,只是看塔人早已死去。誰也不喜歡走進這座隨時都有可能倒塌的塔;誰也不肯出錢將它拆除。木門與欄桿因蟲蝕而失去應有的堅實。沒有人提議另外雇一個看塔人。塔內(nèi)布滿蛛網(wǎng)。

為了捕捉失去的時刻,他又站在塔的最高層了。這里,他曾對婉芬說過一些平時不敢說的話。他們曾經(jīng)做過一番約言的,此刻仍能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對大若桂圓的眼睛。那笑時窩現(xiàn)的神態(tài)令人益覺嬌娜。當他俯視塔門前那塊泥地時,見到泥地上那些在風中打轉(zhuǎn)的落葉,甚是傷心。那天晚上的種種是不容易忘掉的??此说暮艚袑⑺麖乃瘔糁畜@醒。當他奔到塔前時,見到躺在血泊中的尸體就嚇得渾身沁汗。他疾步奔到塔的最高層,果然拾到那只繡花鞋。他似已失去生存的憑依;卻沒有勇氣跳下去。他在塔上站了一夜,流了一夜的淚水。第二天上午,從鄉(xiāng)民的嘴里獲悉問題的解答。就在日本兵走來掠奪的那晚,婉芬被奸污了。

婉芬不愿求取他的諒解,毅然走上塔去。……這件事,促使他離開家鄉(xiāng)。當他離開家鄉(xiāng)時,只攜一把油紙傘與一只包袱。在包袱里,放著那只繡花鞋。

現(xiàn)在,他俯視塔下的泥地。手里依舊緊緊握住那只鞋子。七八年了,許多新的東西變成舊的東西。許多舊的東西被他拋棄了。他沒有拋棄那只繡花鞋。

悲傷像一支針,將往事不斷注入他的腦子。淚水沿著臉頰滑落。那種難忍的痛苦感覺,仿佛心臟被小刀子割開。當云塊像風帆般被吹向別處時,月光再一次在小鎮(zhèn)的表面涂上一層銀色。他既是走來尋找失去的時光,就該拭干淚眼看看鎮(zhèn)上的比櫛瓦頂與鎮(zhèn)外的田畦。那村舍,那冷亭,那草木很多的地區(qū),那荒蕪的庭園……都是他過去常到的地方,多看一眼,多增一分惆悵。他能忘記在涼亭避雨的情景嗎?他能忘記在莽莽蒼蒼的地區(qū)捕捉蟋蟀或蚱蜢的情景嗎?這些都是過去了的事情,他只能從過去的歲月中發(fā)掘生的意義。當他在外地時,他常在夢中見到家鄉(xiāng)的樹與小河。此刻站在塔頂,秋風使他頻打寒噤。

一九七〇年九月十四日

龍須糖與熱蔗

他叫亞滔,一個賣龍須糖的。那天下午,他在油麻地一幢大廈的入口處賣龍須糖。有幾個人圍著他。這幾個人并非全是顧客,除了一個掏錢買糖的,其余幾個都將他的工作當作一種表演。他感到驕傲,集中精神去“表演”。就在這時候,有人刺了他幾刀。他倒下,手里拿著未卷成的龍須糖。

雖然死得凄慘,所謂“前因”,卻是缺乏曲折與離奇的。

亞滔死的時候,只有十九歲。與所有的年輕男人一樣,喜歡留長發(fā),喜歡穿蘋果牌牛仔褲,喜歡看打斗片,將李小龍當作“神”來崇拜。當他在小學讀書的時候,他??垂袝?sup>?,F(xiàn)在,被人刺死了,走來調(diào)查的警務人員發(fā)現(xiàn)他的衣袋里有一本武俠小說。他的父親是個搭棚工人。十年前,建筑業(yè)一枝獨秀,搭棚工人的工資提高,每個月可以賺兩三千塊錢。那時候,亞滔才不過九歲。日子過得不算好,也不算壞。壞的日子是在他的父親離開人世后開始的。他的父親在一個有雨的下午從棚架跌下,留下五千塊錢與一只金戒指與一只震壞了的腕表。亞滔十五歲之前,母親替別人洗熨衣服。亞滔過了十五歲,母親常??人?,咳出來的痰,帶有血絲。為了生活,亞滔做過寫字樓的后生;也做過清潔工人。盡管賺的錢不足維持這個家的開支,卻不愿拿了刀子走去公廁搶劫。當他在寫字樓做后生的時候,曾經(jīng)將墨水潑翻在文件上,被經(jīng)理責罵幾句,憤而離去。當他做清潔工人時,為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話,與一個同事打了起來,打得頭破血流。兩種工作都不合理想,決定改行做小販。起先,販賣生果;后來,販賣豬腸粉。幾個月前,港九忽然多了一些賣龍須糖的,生意都很好,亞滔決定改賣龍須糖。

龍須糖不是什么新花樣,在別處早已是一種普遍的零食。幾年前,海運大廈設立“星光邨”,有一檔賣龍須糖的引起許多人的注意。這檔龍須糖的生意特別好,卷糖的老師傅只有一個,時間變成他的敵人,顧客想吃龍須糖,必須先繳錢,然后拿了籌碼,隔半個鐘頭或一個鐘頭才能取到。生意是很好的。不論晴天或雨天,不論夏季或冬天,生意總是很好的。正因為這樣,這種在香港原不普遍的零食,忽然像牛雜、豬腸粉與臭豆腐那樣普遍了,港九各區(qū)都有賣龍須糖的小販出現(xiàn),旺盛的地區(qū)如皇后道或彌敦道固然有;即使偏僻的地區(qū)如九龍?zhí)粱虬肷揭粯右灿小3札堩毺堑娜嗽絹碓蕉?。販賣龍須糖的人越來越多。亞滔并不愚蠢,看到這種情形,為了爭取較大的利潤,也改賣龍須糖了。這一次的“投機”,使亞滔的收入增加一倍。不過,他之所以被人刺斃,并不是因為販賣龍須糖的收入太好,而是為了珠女。

珠女是個賣熱蔗的,今年十七歲,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不大開口,也不大露笑容。

珠女的熱蔗檔是一架用雜木釘成的車子,擺在大廈門口,有青皮蔗,也有紅皮蔗。

亞滔的龍須糖則裝在鋅鐵箱里,簡簡單單,下面放一只折凳,就可以做生意了。警察來時,只要右手提鐵箱,左手提折凳,拔腿飛奔,多數(shù)不會被抓入豬籠車。亞滔年紀雖輕,“走鬼”的經(jīng)驗倒也相當豐富。

珠女的熱蔗檔,擺在大廈門口的左邊。

亞滔的龍須檔,擺在大廈門口的右邊。

當亞滔決定將檔口擺在那地方時,他當然會注意到那個熱蔗檔的。由于販賣的貨物不同,亞滔不會將熱蔗檔視作競爭的對象。同樣的情形,珠女也不會因為多了一個龍須糖檔而妒忌。

在最初的兩天中,因為生意好,亞滔不斷卷龍須糖,連片刻的休息也得不到。第三天,氣候驟變,北風呼呼吹,衣服穿得單薄的人就會發(fā)抖。買龍須糖的人減少了??磥喬暇睚堩毺堑娜藴p少了。亞滔站在北風中,為了御寒,不得不將那雙染滿糖粉的手插入牛仔褲。

偶然的一瞥,他發(fā)現(xiàn)坐在熱蔗檔旁邊的珠女正在看他。當他們的視線接觸時,珠女忙不迭低下頭去,兩頰羞得通紅。

熱蔗不斷有熱氣冒出。

坐在熱蔗旁邊是溫暖的,亞滔想。

盡管每天都見面,亞滔與珠女一直沒有交談過。亞滔喜歡那對大大的眼睛,沒有顧客的時候,就會轉(zhuǎn)過臉去看珠女。珠女怕羞,老是將視線落在別處,只有在亞滔忙于卷龍須糖的時候,才敢悄悄偷看他一眼。

另一個寒流襲港的日子。很冷。天文臺說是新界某些地區(qū)已結(jié)冰。亞滔起身后,手指麻痹,總覺得身上穿的衣服不夠。他對母親說:

“天氣太冷,今天不想出去做生意了?!?/p>

母親點點頭。

吃過早飯,手指依舊麻痹。亞滔對母親說:

“天氣雖冷,不做生意就賺不到錢?!?/p>

母親點點頭。

亞滔提了鋅鐵箱與折凳走去老地方賣龍須糖。北風呼呼吹,天氣是很冷的。亞滔見到坐在熱蔗檔邊的珠女時,雖然身上穿的衣服相當單薄,也不覺得冷了。

這天下午,氣候更冷。買龍須糖的人,很少;買熱蔗的人,更少。亞滔望望坐在熱蔗檔邊的珠女,想起那些坐在電爐旁邊打麻將的女人,覺得珠女很可憐。珠女望望站在龍須糖箱旁邊的亞滔,想起那些在暖氣房喝酒的男人,覺得亞滔很可憐。

有一個阿飛走來向珠女買熱蔗了。這個阿飛的頭發(fā)比亞滔更長,電成波浪式,像女人。他的右頰有刀傷的疤痕。

他選了一條五毛的熱蔗,要珠女削去蔗皮。珠女削蔗皮時,他用油腔滑調(diào)的口氣說:

“你叫什么名字?”

珠女不答。

“今天晚上有空嗎?”

珠女不答。

“要是有空的話,請你去聽歌?!?/p>

珠女仿佛聾了似的,只管削蔗皮。

“怎么啦?不愿意跟我講話?”

珠女仍不開口,臉上的表情很難看,怒意顯明。

“喂!”阿飛放開嗓子說,“別假正經(jīng),好不好?”說著,伸出手去,用食指在珠女下頦刮了一下。這一個佻的動作,使珠女恚怒到了極點。珠女將那條未削好的甘蔗擲在地上。

阿飛惱羞成怒,肆無忌憚地將珠女摟住,強吻她。亞滔見此情形,再也無法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行為,三步兩腳走過去,一把捉住阿飛的衣領,往后一拖。那阿飛沒想到半路上會殺出一個程咬金,心理上全無準備,身子失去平衡,跌倒在地??v然如此,亞滔的怒氣仍未平息,撲過去,將拳頭猶如雨點般落在阿飛身上。那阿飛顯然不是亞滔的對手,挨了打,不但不回擊,反而飛步竄逸。

珠女低聲對亞滔說了一句:“謝謝你?!?/p>

亞滔說:“那個阿飛太可惡了!”

珠女走回熱蔗檔邊,坐定。

亞滔走回自己的檔口,呆站著。

天氣太冷。沒有人走來買龍須糖;也沒有人走來看亞滔卷龍須糖。亞滔閑著無聊,心情有點局促。為了掩飾這種局促的心情,即使沒有顧客,也毫無必要地卷龍須糖了。

卷好三個龍須糖,走去遞與珠女,不說一句話。

珠女將龍須糖接了過去,放在一邊。

她選了一條紅皮熱蔗,削去皮,走去遞與亞滔,不說一句話。

亞滔接過熱蔗,咬了一口。

珠女回到攤邊,坐定,開始吃龍須糖。

吃龍須糖的時候,珠女偶爾也會望望亞滔。

吃熱蔗的時候,亞滔偶爾也會望望珠女。

偶爾,他們的視線接觸了,亞滔對珠女笑笑,珠女也會對亞滔露出一個淺若海鷗點水的笑容。

十一

天氣回暖。買龍須糖的人,多了,走來看亞滔卷龍須糖的人,也多了。亞滔很忙。當他忙得連回頭看珠女的機會也得不到的時候,珠女就睜大眼睛怔怔地凝視他。有一次,一個小孩子走來買熱蔗,珠女的注意力給亞滔吸引住了,竟將削去皮的甘蔗又削了一遍。

十二

亞滔曾在夢中請珠女看電影;也在夢中請珠女在餐廳的卡位里喝咖啡。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始終沒有勇氣開口。不開口,并不是對珠女沒有好感;相反,他對珠女的情況卻有太多的猜想。他猜想珠女是個獨生女。他猜想珠女的父母已不在人世,寄居在親戚家里?;蛘?,珠女的母親已不在人世;而她的父親則是一個性情暴躁的酒鬼。他猜想珠女沒有讀過什么書,即使讀過,也不過是小學程度。他猜想珠女喜歡吃甜的東西。他猜想坐在熱蔗檔邊的珠女在想些什么……

卷龍須糖的工作,是一種簡單的工作。唯其簡單,成天做著這種工作,難免感到乏味。亞滔能夠站在大廈入口處久久做這種簡單的工作而不覺得乏味,主要靠這些沒有根據(jù)的猜想支持。這些猜想,雖然缺乏根據(jù),卻極具娛樂性。

那天下午,當他一邊卷龍須糖一邊猜想珠女是否會拒絕他的邀約時,被人刺了幾刀。

警察疾步趕來,兇手已逃得無影無蹤。警察向一個目擊者詢問兇手的面貌,目擊者的回答是:兇手是個長頭發(fā)阿飛,右頰有刀傷的疤痕。

警察向珠女提出一連串詢問,珠女的喉嚨好像給什么東西塞住了,發(fā)不出聲音。

亞滔的尸體被抬走后,大廈入口處的地面上還有幾攤血跡與糖粉。血是紅的,糖粉是白的。兩種不同的顏色形成強烈的對比。珠女依舊坐在熱蔗檔邊,呆呆地凝視地面上的血跡與糖粉,很久很久,視覺才被淚水攪模糊。

一九七四年三月十七日

第二天的事

鏡子里的他。

不算英??;也不算丑陋。眉毛太濃。嘴唇太厚。大蒜鼻。鼻孔很大。皮膚是黧黑的。一臉暗瘡。

長頭發(fā)。

他的頭發(fā)是鬈曲的。

穿上高領恤。粉紅色的。他有好幾件恤衫。每一件恤衫的領子都很高?,F(xiàn)在流行高領恤。年輕人必須穿高領恤。

從衣柜中取出黑色的西裝。

昨天晚上,走去參加派對時,穿的是藍色柳條西裝。

昨天晚上的事情,像夢。此刻想起來,似乎不大真實。……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少女。雖然不過十七八歲,卻有一個成熟的體態(tài)。胸脯發(fā)育得很好。是的,胸脯發(fā)育得很好。沒有戴乳罩。森森型的頭發(fā)。大眼睛。那對眼睛的誘惑力很大,要不然,我也不會走去邀她跳舞。這是需要一點膽量的。遇到這樣的女人,沒有膽量的人也會勇敢起來?!匀说拇笱劬ΑD且粚Υ笱劬μ匀肆??!奈枳撕苊?。在那個派對上,她的舞姿最美?!遣煌摹K芴煺?,她的體態(tài)不像一個少女。……她有男朋友嗎?

這個問題,像一支長針插在心上。

穿上皮鞋。走出家門。

剛從廚房走出來的母親問:“到什么地方去?”

他不答。

電梯里有個女人。

這是一個中年婦人,胸脯發(fā)育得很好。

一個中年婦人,有這樣的胸脯,很平常。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有這樣的胸脯,就不多了?!馗l(fā)育得這樣好的少女,不會沒有男朋友?!伪乩磉@些?就算有男朋友,又怎樣?她對我有好感,是千真萬確的。要不然,跳過舞之后,也不會陪我到酒柜邊去喝酒?!@是不容易忘記的。在喝酒的時候,我們的談話雖簡短,卻不容易忘記?!耙粋€人走來參加派對?”“跟巧玲一同來的?!薄扒闪崾钦l?”“同事。”“什么地方的同事?”“工廠?!薄澳囊患夜S?”“現(xiàn)在不做了。”“現(xiàn)在做什么?”“什么也不做?!薄澳憬惺裁疵??”“我叫歐陽妮妮?!闭f了這一句話之后,有一個長發(fā)青年拉她去跳舞?!?/p>

電梯降到地下。

中年婦人婀婀娜娜走出去。

他跟在背后。

大廈入口處,有兩個男人在對罵。一個是狗主。一個是擺報紙檔的。狗主的狗在報紙檔邊排尿。

這一類的事情是常常發(fā)生的。

站在人行道上等小型巴士。

坐在小型巴士的車廂里,想起歐陽妮妮與那個長發(fā)青年跳舞的情景,仍有妒忌。

……那個長發(fā)青年絕對不是好人,跳舞時的動作很難看……有些動作,對歐陽妮妮來說,簡直是侮辱。如果我是歐陽妮妮的話,一定不陪他跳舞。我不是歐陽妮妮。歐陽妮妮也不是我。她并不認為這是一種侮辱。她繼續(xù)陪那個長發(fā)青年跳舞。當她陪那個長發(fā)青年跳舞時,她閉著眼睛,頭發(fā)依照音樂的旋律左搖右擺。看樣子,她對這個青年很有好感??礃幼樱龑θ魏我粋€青年都有好感。……我不喜歡那個青年。我不喜歡歐陽妮妮陪那個青年跳舞。我喜歡歐陽妮妮。她有一對大眼睛。她的胸脯發(fā)育得好。那個青年一定像我那樣喜歡她。要不然,他不會將歐陽妮妮拉到后邊去了?!莻€青年真可惡。……他將她拉到后邊去做什么?……這個問題,我已想過一夜,直到現(xiàn)在,還找不到答案。我只有猜想。這些猜想使我不安。想起這件事,心里就不舒服。歐陽妮妮不應該陪他到后邊去。歐陽妮妮是個壞女人?……

望望車窗。

灣仔永遠那么擠塞。太多的人。太多的車輛?;覊m像風沙。汽車噴出來的廢氣令人想嘔。新樓夾在舊樓中間。舊樓像白鴿籠。

小型巴士在擠滿車輛的長街穿來穿去。

驀地響起救傷車的鈴聲。

救傷車在擁擠的灣仔無法增高速度。

灣仔有太多的車輛。

灣仔有太多的居民。

修頓球場附近的家庭計劃指導會勸人不要生育太多的孩子。

盧押道上有許多酒吧。

小型巴士在軒尼詩道盧押道口停定。

一個少女上車。

這個少女長得很難看,臉上搽著太多的脂粉。她有很長很長的頭發(fā)。比歐陽妮妮更長。

歐陽妮妮是一個壞女人?不,她不是一個壞女人。當她從后邊走出時,她走到我面前。她對我笑,這種笑容是非??蓯鄣?。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笑容?!抑v的話,我每一句都記得?!疤??”“我不是一個喜歡跳舞的人?!薄昂染??”“我不是一個喜歡喝酒的人?!薄安惶?,不喝酒,為什么走來參加派對?”“我喜歡熱鬧?!薄拔摇睕]有將話說出,另外一個長發(fā)青年走來拉她去跳舞。當她在舞池里跳舞時,她睜大眼睛望著我?!?/p>

小型巴士馳過死亡彎角。

這地方清靜得像住宅區(qū),與灣仔形成強烈的對比。

香港在蛻變中。

舊兵房遲早要拆掉的。

小型巴士穿過天橋,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希爾頓酒店與木球場。

“匯豐銀行有落!”一個乘客放開嗓子嚷。

車子在匯豐銀行門口停定。有三個人下車。他是其中之一。他懷著興奮而又緊張的心情穿過馬路,穿過沒有皇后像的皇后像廣場,穿過行人隧道,隨著人潮進入天星碼頭。

坐在渡輪上,心情緊張。

維多利亞海峽有太多的船只。

派對很熱鬧。我相信有人服食過迷幻藥的。我不敢服食迷幻藥。我只想與歐陽妮妮在一起。歐陽妮妮常常陪別人跳舞。當她與別人跳舞時,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不知道怎會產(chǎn)生這種感覺的。……歐陽妮妮對我有好感。這一點,相信不會錯。每一次見到我時,她總會露出迷人的笑容。她的笑容十分迷人,此刻想起來,心里也是癢孜孜的?!m然有許多人拉她跳舞,她對我最好。只要有空,就會走來陪我談話。……她對我有好感,誰也看得出來。她為什么對我那么好?我長得并不英?。簧砩夏翘姿{色西裝也不漂亮。她為什么對我那么好?也許——也許這是緣分?!瓕α耍∵@是緣分!如果沒有緣分的話,我問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就不會將地址告訴我了。將地址告訴我,當然希望我去找她。這種意思是明顯的?!覟槭裁催@樣緊張?雖然沒有跟她約好,相信她見到我時,一定很高興。說不定此刻正在家里等我去找她。我要是不去找她的話,她會失望?!@是用不著緊張的,我為什么這樣緊張?應該老練些。追求女人,不能太稚嫩。……

砰!

跳板放下時發(fā)出的聲響,打斷他的思路。渡輪抵達尖沙咀。隨著人潮走出碼頭。尖沙咀有太多的行人。

尖沙咀有太多的車輛。

走去搭乘巴士。

雖然是總站,搭巴士也不容易。

坐在車廂里,心情更緊張。

巴士駛過半島酒店,轉(zhuǎn)入彌敦道。這條街道是寬闊的。兩旁的大樹使這條現(xiàn)代化的街道添了不少詩情畫意。

沒有欣賞街景的心情。

局促不安。

再過幾分鐘,就可以見到她了。她住在柯士甸道H大廈十一樓A座。我沒有去過H大廈。不過,絕不會有什么困難,只要向別人詢問,很容易就會找到的?!姷剿龝r,應該說些什么?……我應該對她說:“請你去喝茶?!薄唬灰@樣說。我應該對她說:“請你去看電影。”……她可能是個影迷。少女都喜歡看電影。請她去看電影,她多數(shù)會接受。她既然希望我去找她,當然會接受我的邀約。我請她看電影,她不會拒絕?!催^電影,怎么辦?請她到餐室吃常餐。常餐比較便宜?!@不是需要擔心的問題。我身上有一張“紅底”,即使到旋轉(zhuǎn)餐廳去吃東西,也不會不夠。但是……吃過晚飯,到什么地方去?……

在倫敦戲院鄰近的那一站下車。走回幾步,就是柯士甸道。

不知道應該朝哪一邊走。

問別人,才知道H大廈在那一邊。

穿過馬路。

找到H大廈時,血液循環(huán)隨著心跳加速。

站在大廈入口處,沒有勇氣走去搭乘電梯。

既然來了,何必害怕?這不是一件值得害怕的事。歐陽妮妮要是不希望我去找她的話,也不會將地址告訴我了。我一向不是一個膽小的人,現(xiàn)在怎會變得這樣膽???應該拿些勇氣出來。她要是肯陪我去看電影的話,我們就可以常常在一起了。她很美。她有一對美麗的大眼睛,跟她在一起,我會非??鞓贰!措娪埃酝盹?,到公園里去散步……

走入電梯。

電梯上升。

心似打鼓。

電梯門打開,緊張得像臨盆的孕婦。

一點也不錯,墻上有一塊膠質(zhì)的牌子,白底黑字:十一樓。

找到了A座。

咬咬牙,伸出手去撳門鈴。

走來應門的,是個中年婦人。

中年婦人臉上的表情很嚴肅。

他露了一個不自然的笑容。

他問:“歐陽妮妮小姐在嗎?”

中年婦人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他,然后粗聲粗氣說:“姓歐陽的人家去年就搬走了?!?/p>

一九七二年六月四日

時間

除夕早晨,天色陰霾,有風,風勢強勁。當他們走出大廈時,淑芬打了一個寒噤,說要回樓上去拿羊毛衫。子銘看看腕表:九點十分?!拔覀兇畹氖鞘c那一班水翼船,”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點十分,萬一趕不上這一班的話,度假計劃只好取消?!?/p>

“昨晚電視臺的天氣報告說:寒流將于新年期間抵達華南海岸?!?/p>

“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點十分了,”子銘說,“平時,搭不上十點那一班的水翼船,可以改搭十一點;今天是大除夕,所有的船票早已賣光,搭不上這一班,就不能到澳門去度假了!”

“今天改吹北風,氣溫驟降,還是多拿一件羊毛衫的好。你在這里等,我上去,要不了五分鐘。回頭,我們搭計程車到碼頭去?!?/p>

未得子銘同意,淑芬掉轉(zhuǎn)身,疾步走去搭乘電梯。

淑芬拿了羊毛衫下來時,九點二十分左右。他們站在街口等計程車,總不見計程車駛來。

“我們應該早些走出來的?!弊鱼懹悬c焦急。

“不要擔心,從這里到港澳碼頭,通常二十分鐘就夠了?!笔绶艺f。

依舊不見計程車。

小型巴士一輛又一輛地打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有些小型巴士擠滿乘客,有些小型巴士則是空的。

“不如搭乘小型巴士吧?!笔绶艺f。

“搭乘小型巴士,就不能經(jīng)由海旁大道前往港澳碼頭了。這樣,費的時間更多。”

“搭不到的士,有什么辦法?”淑芬說,“站在這里呆等,浪費的時間更多,還是搭小型巴士吧?!?/p>

一輛小型巴士開來了,停在他們面前。淑芬首先上車;子銘只好跟著上去。

“不要擔心,”淑芬說,“現(xiàn)在才不過九點半,要是順利的話,九點五十分一定可以到達碼頭。小型巴士的速度不會比的士慢,只是搭客上落時稍微浪費一些時間?!?/p>

話雖如此,小型巴士朝中環(huán)馳去時,每一次遇到紅燈,子銘就會埋怨起來,說淑芬不應該為了省幾塊錢,堅持在家里吃早餐。

淑芬將他的話語當作耳邊風,不理他。

小型巴士經(jīng)過銅鑼灣時,子銘又咕噥了:“上樓去拿羊毛衫,浪費了幾分鐘!”

淑芬偏過臉去,將視線落在車窗外的景物上,裝作沒聽到。

子銘意猶未盡,加上這么幾句:

“平時,浪費幾分鐘,不成問題;今天不同,差一分鐘,就搭不上水翼船!”

小型巴士到達中環(huán)匯豐銀行門前,子銘焦躁不安地看看腕表,對淑芬說:

“趕不及了!”

“現(xiàn)在幾點?”淑芬問。

“九點四十分。”

“還有二十分鐘,應該趕得上?!?/p>

“中區(qū)交通燈多,而且車輛擠塞,我們不一定趕得上那一班水翼船。所以——”

“怎么樣?”

“我認為我們應該在這里下車?!?/p>

“在這里下車?為什么?”淑芬不明白子銘的用意,“你當然不會不知,從這里走去港澳碼頭,還有一大段路?!?/p>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p>

“你的意思是什么?”

“改搭計程車?!?/p>

“改搭計程車?”

“是的,”子銘說,“計程車比小型巴士快得多。只要改搭計程車,一定可以趕上那一班?!?/p>

“但是,”淑芬說,“在這里,也不一定雇得到計程車。雇不到計程車,豈不糟糕?”

這時候,小型巴士又開動了。到達電車站旁邊,又是紅燈。子銘更加焦急,一再低下頭去看手表。

“趕不上這一班的水翼船了?!彼f。

淑芬心里也焦急,臉上卻裝得很安詳。她不再說什么。

小型巴士過了電車站,轉(zhuǎn)入雪廠街。有人上車,又停了一分鐘左右。車子駛?cè)牖屎蟠蟮乐校囕v有如一網(wǎng)魚似的,擠在一起,動也不動。

“糟糕!糟糕!”子銘急得連聲音也發(fā)抖了,“不如在這里下車吧!”

“這里是禁區(qū),怎能下車?”

“司機!”子銘放開嗓子嚷,“我們能不能在這里下車?”

“這是禁區(qū),”司機說,“要到安樂園門前才能下車?!?/p>

“但是,我們要趕去港澳碼頭搭乘十點開出的水翼船!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點三刻了,要是車塞的情形繼續(xù)幾分鐘的話,我們就搭不到那班船了!”

司機是個好心腸的中年人,聽了子銘的話,探首窗外,左顧右盼,見鄰近并無警察,冒著被罰的危險,竟在“禁區(qū)”將門啟開了。子銘隨即付了一塊錢車資給司機,以極其敏捷的動作偕同淑芬下車。

下車后,從鐵欄桿鉆入人行道,將腳步搬得像旋轉(zhuǎn)中的車輪一般,朝前奔去。淑芬不知道他奔去什么地方,一味跟隨。

奔到娛樂戲院旁邊,子銘站定,伸手朝計程車停車處一指,說:

“穿過馬路!”

為了爭取時間,不顧來往的車輛,疾步穿過馬路,經(jīng)安全島,又穿過馬路,朝計程車停車處奔去。幸而這時候的交通并不通暢,車輛行駛的速度比平時慢得多。

計程車停車處停著三輛空的士。

這是上午,從中環(huán)到別區(qū)去的人不多。子銘與淑芬奔到計程車停車處時,無須排隊,拉開車門,進入車廂。

“到什么地方去?”司機問。

“港澳碼頭,”子銘說,“請你開快些,我們要趕搭十點那一班水翼船?!?/p>

司機點點頭,將車子朝前駛?cè)ァ?/p>

駛到街口,車子停下來,既不能繼續(xù)向前,也沒有辦法后退。子銘急得連額角也有汗珠流出。

“怎樣啦?”子銘問。

司機探首窗外,望望前邊,用低沉的語調(diào)答:

“前邊發(fā)生車禍!”

“什么?”子銘大吃一驚,“前邊發(fā)生車禍?”說著,低下頭去看手表,“糟糕!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點五十分了!再過十分鐘,那班水翼船就要開出了!”

“看情形,十點開出的那一班水翼船很難搭到了;你們還是改搭十一點那一班的水翼船吧?!彼緳C說。仿佛被人突然刺了一針似的,淑芬尖聲叫了起來:

“改搭十一點那一班的水翼船?這是不可能的!今天是大除夕,所有的船票早已賣完!”

焦躁不安的子銘眉頭一皺,轉(zhuǎn)過臉去對淑芬說:

“這個時候還講這些做什么?”

語氣中的責備意味是十分明顯的,如果是平日,淑芬聽了這樣的話,一定會生氣;但是現(xiàn)在,她對子銘的心情非常了解。

子銘探首車窗外,望望前邊的情形。前邊是十字路口,中區(qū)的交通要道。此刻,黑壓壓地擠滿車輛?!霸趺崔k?”子銘急得連聲音也有點發(fā)抖?!拔覀円欢ㄚs不上了!”

淑芬大聲說:“不如步行吧!”

那司機聽了這句話,立刻附和:“如果你想趕搭十點那一班開出的水翼船,走得快些也許趕得上。依我看來,在目前這種情形下,步行比搭車快得多!”

子銘再一次看表,搖搖頭,說:“只剩八分鐘了,即使奔,也奔不到港澳碼頭?!?/p>

就在這時候,前面的車子開始蠕動了。原極沮喪的子銘,見此情形,心中頓時燃起希望之火。

“看樣子,前邊的問題已解決,”子銘說,“這是整個中區(qū)的心臟地帶,即使發(fā)生車禍。警方一定會盡快使它恢復正常的?,F(xiàn)在,我們也許可以及時趕到碼頭了!”

車子折入干諾道中,子銘用釋然的口氣對淑芬說:“我們可以及時趕到港澳碼頭了!”

但是,事情并不如子銘想象那樣簡單。車子到達惠羅公司門前,又停下。

“怎么啦?”子銘原已松弛的神經(jīng)再一次緊張起來。

司機不假思索答了兩個字:“塞車!”

“塞車?”子銘說出這兩個字時,語氣像一個易于激怒的孩子。

司機做了這樣的解釋:“每天上午,干諾道中大部分時間都會出現(xiàn)塞車現(xiàn)象?!?/p>

子銘正要開口時,前邊的車子開動了。司機將車子朝前駛?cè)?;駛了十碼左右,又停。

“怎么辦?”子銘低下頭去看表,“還有五分鐘,水翼船就開了!”

司機說:“還是走路吧。”

“不,不能走路,”淑芬說,“這么一段路程,五分鐘怎能走得到?”

司機說:“既然要趕搭水翼船,為什么不早些走出來?”

“現(xiàn)在還講這些做什么?”子銘不耐煩地說出這句話之后,另一線的車輛開動了。子銘忍不住用埋怨的口氣對司機說:

“我們排錯一條線!剛才要是排那一條線的話,就可以——”

話沒有說完前邊的車輛又開動了。子銘望望旁邊,發(fā)現(xiàn)旁邊那一線的車輛已停下。他知道錯怪了司機,不敢繼續(xù)講下去。

車子有如蝸牛爬,駛了二十碼左右,又停。

“怎么辦?”淑芬說:“這種情形,可能再過半個鐘頭也未必能夠趕到港澳碼頭!”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司機說,“上午的干諾道中常會發(fā)生塞車的情形。我看你們還是走路吧。”

淑芬問子銘:“你的意思怎么樣?”

子銘答話時,語氣好像在跟淑芬吵架:“此刻下車的話,除非世界第一流的長跑家,否則誰也無法在四分鐘之內(nèi)趕到港澳碼頭!”

淑芬不再說什么,心想:“看樣子,今年又要在香港過年了。那幾百塊錢等于擲在水中?!?/p>

車子又開動。

這一次,居然駛了一大段路,駛到統(tǒng)一碼頭的紅綠燈前才停下。子銘低下頭去看手表:九點五十八分。

“還有兩分鐘!”他叫了起來。

司機默然不語,提高警覺等待交通燈轉(zhuǎn)色,神情緊張,很像嚴陣以待的戰(zhàn)士。淑芬也緊張得圓睜雙目,仿佛有一把火在心中燃燒。

紅燈轉(zhuǎn)成黃燈時,司機搶閘,以高速朝前駛?cè)?。這種高速是違反交通規(guī)例的。司機雖然并不趕搭水翼船,但是,一種責任感使他必須在十點之前將子銘與淑芬載到港澳碼頭。

車子抵達港澳碼頭時,剛剛十點鐘,子銘將車資給司機后,飛步奔去移民局檢查處。

他們是這一班水翼船最后兩個接受檢查的乘客。受過檢查,飛步走去碼頭。上船,正是開船的時候。這一班的水翼船遲了兩分鐘開出。

一九七六年作

圣水

戒絕葷酒已有二十多年的大姑,是個很相信菩薩的人。一個月前,金價狂漲,兒子容輝炒金賺了十幾萬,大姑驕傲地對她的兒媳婦愛麗絲說:“要不是今年年初我向觀音菩薩‘借富’,亞輝就不會賺大錢?!睈埯惤z說:“去年股市大跌,恒生指數(shù)從千七點跌到三百多點,亞輝手上的藍籌股,一年前值二十多萬,現(xiàn)在只值兩三萬了!”大姑說:“買股票蝕本,是亞輝頭腦不夠靈活。明知股市要大跌,卻死抓藍籌股不放?!?/p>

大姑的日子過得很舒適,與兒子、兒媳婦、四歲的孫兒小寶一同住在半山區(qū)一層新樓里。這層新樓,兩千多呎面積,是前年買的。前年,容輝做生意賺了一筆大錢。入伙時,大姑在客廳中央煮了一壺滾水,將滾水澆在四個墻角?!斑@樣做,”大姑對愛麗絲說,“可以趕走邪魔?!睈埯惤z是香港大學畢業(yè)生,在加拿大留過學,思想很新,總覺得大姑的言行有點古怪。

古怪的言行,很多。不說別的,單是那個神壇,就像名畫一樣,成為客廳最具吸引力的東西。

神壇朝南而設,靠墻,放在那套價值一萬六千元的巴西沙發(fā)旁邊,位置是由風水先生鑒定的。神壇是一只酸枝木的八仙桌,縛以織錦的桌圍。桌面,除香爐燭臺外,還有經(jīng)書、念佛珠與水果??繅μ?,設有容家歷代祖先示神位。神位旁邊是神龕。龕內(nèi)放著福建出產(chǎn)的觀音白瓷像。神龕旁邊是一只長方形的玻璃盒;盒內(nèi)裝著十吋高的“坐關公”,一邊是周倉,一邊是關平,都是景德鎮(zhèn)的產(chǎn)品。關公前邊放著濟公,也是瓷像,造型相當別致:一只大酒壇,手執(zhí)破扇的濟公剛從壇內(nèi)鉆出,神態(tài)像小偷。濟公旁邊有一只葫蘆形的玻璃球,瓶頸相當長,五六吋,倒插在瓦盅里。瓦盅盛水。許多人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不過,容家的人,包括小寶在內(nèi),都知道這是“圣水”。

“圣水能治百病。”

每一次,新的女傭走來上工,大姑在回答女傭的詢問時,總是這樣說的。

有些女傭并不好奇,聽了大姑的話,聳聳肩,不再說什么;有些女傭,喜歡東探西問,聽了大姑的話,少不免多問一句:

“圣水?什么圣水?”

“是齊天大圣賜給我們的圣水,”大姑說,“這圣水,非常靈驗,像仙丹一樣,喝一杯下肚,隨便什么病痛都會消除!”

如果有人聽了這樣的解釋仍不滿意的話,大姑就會加上一句:

“有時候大圣會走到這里來的?!?/p>

這種話,能夠引起別人的驚詫;卻不能說服別人。大姑本人,倒是深信不疑的。

如果新來的女傭問:“你怎會知道齊天大圣來到?”

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大姑總是指著玻璃球說:“齊天大圣來到時,那玻璃球就會發(fā)出一聲冰梆?!?/p>

正因為這樣,凡是在容家打過工的女傭,都知道玻璃球的重要性。容家的女傭經(jīng)常更換,但沒有一個女傭曾經(jīng)聽到過玻璃球發(fā)出的冰梆聲。

大姑是常常聽到的。

大姑常常問小寶:“你有沒有聽到?”

小寶總是圓睜雙目,怔怔望著大姑,不說“聽到”,也不說“沒有聽到”。

根據(jù)這一點,大姑常常對亞輝或愛麗絲說:“小寶也聽到的。”

其實,在小寶的心目中,那玻璃球形狀古怪,只是大人玩的玩具罷了。他將它稱作“冰梆”。

每一次,“冰梆”發(fā)出冰梆聲,大姑就會放下任何工作(包括打牌)疾步走去神壇邊裝香燃燭,迎接大圣來到。

寒流襲港的那天晚上,大家很早上床。大姑念過經(jīng),也回房安睡。深夜向盡時,從睡夢中驀然轉(zhuǎn)醒。她聽到“冰梆”發(fā)出的冰梆聲,忙不迭翻身下床,披了衣服,踉踉蹌蹌走入客廳,裝香,點燭,跪在神壇前磕了三個響頭。天很冷,磕頭時,渾身發(fā)抖。她應該回房去了,卻固執(zhí)地抬起頭,東張西望,企圖憑借跳躍的燭光見到齊天大圣的仙體。那“冰梆”雖已發(fā)出冰梆聲,齊天大圣的仙體并沒有顯現(xiàn),大姑見到的,只是貼在墻上的那幅畫像。那是孫大圣的畫像,孫大圣穿著赭黃袍,神氣活現(xiàn)地坐在寶座上,后邊有一面旌旗,上書“齊天大圣”四個大字,旌旗旁邊有朵朵祥云。

依照大姑的想法:她膜拜齊天大圣已有這么多年,如果齊天大圣肯顯圣的話,這是最適當?shù)臅r候。

在昏黃不明的燭光中等了五六分鐘,不見仙體,嘆口氣,縮頭縮腦走回臥房,上床。她很失望,躺在暖烘烘的被窩里,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不知道孫大圣走來做什么,更不知道孫大圣為什么不肯顯圣。天亮后,翻身下床,走去盥漱時,但覺頭重腳輕。女傭端早飯出來,她吃了一杯牛奶與兩塊面包。到了十點左右,忽然嘔吐了。愛麗絲要陪她去看醫(yī)生,她搖頭,她的脾性,凡是認識她的人部知道。當她不愿意做一件事的時候,任何人都不能強迫她做。這天中午,因為有熱度,飯也不吃,躺在床上蓋了兩條棉被。她知道自己是在裝香時受了風寒。

愛麗絲打電話給亞輝,說大姑的熱度增高。亞輝從中環(huán)匆匆趕回,要陪大姑去看醫(yī)生。大姑說是沒有病,不肯去。亞輝摸摸她的額角,很熱。于是,打電話給一個熟悉的醫(yī)生,請醫(yī)生出診。二十分鐘過后,醫(yī)生趕到,把過脈,量過熱度,為大姑注射兩針,還開了一張藥方。女傭拿了藥方到鄰近藥房去配藥,拿了一包藥丸與一瓶藥水回來。大姑對藥物全無信任,說什么也不肯吃。亞輝見她如此固執(zhí),不能沒有擔憂,費盡唇舌,才使大姑讓了一步。大姑雖然吃了藥,對藥物依舊一點信心也沒有。這天晚上,全家都上床后,她翻身下床,躡手躡腳走入客廳,捧起那只盛“冰梆”的瓦盅,昂起頭,骨嘟骨嘟,將盅內(nèi)的“圣水”喝了好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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