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宋太祖趙匡胤結束了殘?zhí)莆宕募妬y局面,如《水滸傳》引首所說,“一條桿棒等身齊,打四百座軍州都姓趙”。就在公元960年(即宋之建隆元年),在黃袍加身之后,一個姓趙的新皇朝,又在汴水邊建立了。
接著,在詩歌方面,亦由宋詩而承替了唐詩,并產(chǎn)生了不少名家與流派,以其吹萬不同、吐故納新的特色,在詩壇上各領風騷。就其中一些優(yōu)秀作品來看,不外兩大特點,一是對待人民的態(tài)度,一是驅使文字的本領。
提到宋詩,就要想到唐宋詩之爭,想到宋詩在過去某些評論家眼中的可憐地位。清人葉燮在《原詩·內篇上》中曾經(jīng)舉過一個很有趣的例子:“茍稱其人之詩為宋詩,無異唾罵?!比~燮的話并非無的放矢,但我們從這一選本的大部分作品看,即使抵不上唐詩,可是宋詩究竟是不是唾罵的對象,公正的讀者該是不難找到答案的。
每一個立國較久的皇朝的初期,總有一段相對的“國泰民安”的上升時期。宋朝亦是這樣。但由于殿堂仍在,石陛如故,只是座位上換了些稱孤道寡的人,老百姓還是站著或者伏著等待板子,因而社會矛盾還是此起彼伏。亦因為這樣,一些還肯為老百姓說話的人,還是拿起筆,寫出人民所期望的作品。這時候,離開杜甫的時代已經(jīng)二三百年了,但仍然有人以民間涕淚來蘸他們的筆端,例如本書第一篇王禹偁的《感流亡》(它和王氏另一篇五古《對雪》可稱為姊妹篇),以及梅堯臣的《田家語》、韓琦的《廣陵大雪》、蘇舜欽的《吳越大旱》等等。從這些作品中,反映了這樣一個歷史事實:在宋朝建國后七八十年間,西北、東南、中原地區(qū)的老百姓已經(jīng)在邊患、天災、苛政下喘息了。
這些作者都是富有知識的封建士大夫。在士大夫階層中,固然有不肖之徒,然而對社會生活中黑暗腐敗的現(xiàn)象、下層人民的苦難反應得最敏銳的,往往亦是士大夫中清醒的明智的那部分人。由于他們較多地接受了前代文化傳統(tǒng)中民主性部分,加上自己的社會實踐,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還是具有一定的正義感,因此作品較多地流露著關懷人民疾苦的感情,盡管他們的動機是為了“忠心報答趙官家”。還應當指出,他們作品中悲天憫人的描寫,有些只是一種姿態(tài),有些是廉價的,這樣的作者歷來就有,但有些人確是把自己的真實感情帶入形象的。孰假孰真,公正的讀者自會從這些作家的作品中予以區(qū)別的。
下面試把宋詩中各個階段的動態(tài),或擇有代表性作家的優(yōu)缺點,或就其事跡中一二要端,或據(jù)某一流派的得失,略加串綴。為了避免與“作者介紹”或“說明”重復,只好此詳彼略地作為補充來說。
在王禹偁、梅堯臣、蘇舜欽等人活躍于文壇的時期,正是西昆體盛行的時期,王禹偁雖以其警秀平易給宋詩帶來一些新氣息,但一則尚存唐音,二則并非有意識地反對西昆,故影響不大。到了梅堯臣、蘇舜欽才有意識地與西昆抗衡,就像葉燮在《原詩·外篇下》說的,“開宋詩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堯臣、蘇舜欽二人”??墒撬麄儺敃r的文名不高,號召力有限,能夠起有力作用的卻是歐陽修,給歐陽修以有力支持的是梅、蘇。
歐陽修以其政治地位和學術聲望,在文學革新運動中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成為當時文壇的領袖。在語言的使用上,亦比梅、蘇流暢自然。他對西昆派楊億等人的文采有所稱贊,對西昆那種文風和傾向則頗為不滿,這種態(tài)度亦是對的。當時一些有成就的作家,又多出于他的賞拔,如王安石和三蘇。
附帶還要提一筆,石介亦是一個反對西昆最激烈的人,除了寫論文《怪說》外,還寫過五古《蝦蟆》來諷刺。但他自己寫的詩卻藝術價值較差,語言缺乏感染力。
王禹偁、歐陽修等人都曾經(jīng)遭受過貶逐,他們的好些佳作即成于貶逐途中。王世貞在《藝苑卮言》卷八中說:“今夫貧老愁病,流竄滯留,人所不謂佳者也,然而入詩則佳?!笨嗑茣乖娢都哟?。詩人們在政治上的挫折,卻得到了藝術上的補償。一個真正有才能的詩人,他最寶貴的東西是永遠不會丟失的。
王安石是受知于歐陽修的人,歐陽修的《奉酬永叔見贈》中就有“摳衣最出諸生后,倒屣嘗傾廣座中”的話。歐陽修死后,學識聲望能和安石匹敵的只有蘇軾。王安石的詩,古風與近體都好,晚年罷相時作的幾首七絕尤為精彩。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列有“王荊公體”,并說“公絕句最高,其得意處,高出蘇、黃、陳之上,而與唐人尚隔一關”。說得很中肯。這里略舉幾首為例:如《謝公墩》的“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注一)、《孟子》的“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送和甫至龍安微雨因寄吳氏女子》的“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第一首雖是游戲之作,卻反映了他的倔強性格,亦即拗相公性格。第二首是說,在古人中,真能引為知己、慰他寂寥的唯有儒家孟子。第三首因送弟而念女,以自然樸素的語言,寫老父的深摯感情。本書中還選有利登的《次琬妹月夕思親之什》,末兩句云:“白頭親老今多病,不似當初別汝時?!币嗍且猿UZ寫真情的好詩。這些詩固然只是寫骨肉之間的聚散,卻是天生的好題材,寥寥二十八字,容不得半點浮文。誠然,詩人應當向更廣闊的天地馳騁,但反過來說,一個詩人,如果連這樣的抒情小詩亦寫不好,就不免要替他著急了。
由王安石就很自然地想到司馬光。二人政見各異,由此而產(chǎn)生的新舊黨爭,此起彼落,很為激烈。我們不否認司馬光有保守的一面,但人品還應當肯定。思想保守和品德可風的矛盾,這樣的政治家在古代就為數(shù)不少。平心而論,所謂舊黨成員的品質要比新黨好些。他不以詩名,有幾首卻有針砭意義,如本書所選的《雞》詩。
但給宋詩面目以最大變化、成為北宋詩歌之魂的是蘇軾。
黃庭堅在《子瞻詩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堅體蓋退之戲效孟郊》中說“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光”,這話不算怎樣夸張。觀于海者難為水。盡管這個選本中他的詩選得最多,還是感到非常遺憾。
他是個大起大落的人,性格爽朗,直道事人。對王安石,他曾說過:“東南數(shù)起大獄,公獨無一言以救之乎?”司馬光常被章惇謔侮而感到苦惱,蘇軾即向章惇說:“許靖且不可侮,況君實乎?”后來司馬光拜相,蘇軾曾以差役、免役的利弊與他爭執(zhí),司馬光為此而感到忿然,蘇軾又說:當年你不顧韓魏公(琦)的不高興與他力爭,“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注二)”這兩件事情,最能說明他的耿直。其次,他又善于吸收異端思想。佛道的思想,在他人生觀上也許帶來虛無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上卻造就了美感,例如散文《赤壁賦》、七古《百步洪》。他走過許多路,大塊假之以文章。天地為他留下風月,江山為他留下勝跡。他亦沒有辜負它們。晚年從嶺外歸來后,曾作《次韻江晦叔二首》,其中云:“浮云時事改,孤月此心明?!焙性凇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中說:“語意高妙,有如參禪悟道之人,吐露胸襟,無一毫窒礙也。”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亦說這兩句可以“見東坡公之心”。蘇軾一生可愛處就在于通體透明,好好壞壞都讓人看得清楚。這首詩作于逝世那一年,他的生命快要完盡了,他的這顆心依然放著光,像天上明月那樣永遠放著光。
黃庭堅是蘇門四子之一。他在技巧上確實下過一番功夫,自己還有“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之類的主張。后人對他的詩評價不一,但有一點值得說一說的,這便是作為一個詩人,他應該如何在語言上苦苦追求魅力,苦苦創(chuàng)造特色,一定要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決心,努力屏除陳詞濫調,毫不留情地扔掉“不過是這幾句婆子舌頭語”(注三)這一類惰性的語言。如果語言無味,又怎能使人對他的作品感到面目可愛?當我們看到某些詩篇中陳陳相因的太倉之粟時,就會想起黃庭堅。但話雖如此,實踐的結果往往會造成另一種傾向,即奇拗艱澀。蚌病成珠,優(yōu)點和缺點常常如影隨形。如同宋詩的短處是議論化,但說理細密又是它的長處。黃詩所以引起后人評價紛歧的原因之一就在這里。金代王若虛的《滹南遺老集》中就把他說得一無是處,亦有點過分。如卷四十云:“秦繆公謂蹇叔曰:‘中壽,爾墓之木拱矣。’蓋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耶?”毋乃苛求。古代詩文中,木與拱連用的,即意味著是用《左傳》中的墓木典,何況還有上下文。如果黃詩徑用墓木,倒又顯得直拙,說不定王氏又要問:“此何人墓木耶?”但王氏有一段話卻說得很中肯:“山谷之詩有奇而無妙,有斬絕而無橫放,鋪張學問以為富,點化陳腐以為新,而渾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睆狞S詩總的成就來看,他所換之骨、所成之金并不多,使我們欣賞的還是“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和“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而不是“百葉緗梅觸撥人”和“馬龁枯萁喧午枕”之類。
陳師道和張耒亦是蘇門中人,北宋后期的詩壇中,除蘇、黃外,亦以陳、張成就和影響最大。師道身世窮困,性格孤傲,常以樸拙瘦硬的語言表現(xiàn)出他的力度。在不甘于流俗茍合上,他的態(tài)度是鮮明的,但作品亦缺少壯闊的波瀾。因為閉門覓句,黃庭堅甚至把他稱為“逸民”。其次,他在學杜上用過力,但王世貞在《藝苑卮言》卷四中,曾舉陳詩用杜句而點金成鐵處,如:杜云“文章千古事”,陳則云“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陳則云“乾坤著腐儒”;杜云“寒花只暫香”,陳則云“寒花只自香”(王氏所舉尚不止這幾個例子)。這亦大出于我們意外:一個極平常的詩人都不屑為的事情,怎么會出現(xiàn)在苦吟詩人身上?亦實在是未能一空依傍的表現(xiàn)。
張耒是蘇門諸人中死得最遲的一個。他的《夜坐》中末兩句云:“梧桐直不甘衰謝,數(shù)葉迎風尚有聲。”他當然是有寄托的,但我們似亦可用來比喻他晚年在北宋詩壇上的地位: 蘇軾、黃庭堅、陳師道都先他而去了,詩壇顯得冷落,他還是要以樸實的語言,為人間送來秋聲。
他經(jīng)歷過朝政日益敗壞的徽宗后期,作品中有不少是反映社會生活的,如《和晁應之憫農》云“為盜操戈足衣食,力田竟歲猶無獲。饑寒刑戮死則同,攘奪猶能緩朝夕”,正是六賊橫行、民不畏死那樣時代的真實寫照。他又善用襯筆,如《輸麥行》,主題是寫農家收割后的歡樂氣氛,卻插入“半歸倉廩半輸官,免教縣吏相催逼”,就從側面透示了農民對官府的心理:即使在大家喝酒聯(lián)歡的時候,仍然有一種壓力在心頭。
黃庭堅只比張耒早死七年,經(jīng)歷要比張耒艱苦,但他詩中反映的社會內容就不如張耒深廣,可見詩人對現(xiàn)實的認識深度,還取決于自己的主觀。
二帝北去,萬馬窺邊。陳與義是由北宋進入南宋的一個詩人。他只活到四十九歲,在南宋亦只生活了十一二年。但在詩的成就上,這十一二年遠勝于他的前半生。他的五律,如《舟抵華容縣》、《晚晴野望》等都很得杜甫之神,“兵甲無歸日,江湖送老身”,就直逼老杜,這亦由于兩人同因喪亂而間關流離之故。七律當以《登岳陽樓》幾首為代表??傊?,由北宋而南渡的愛國詩人中,在骨力和音節(jié)上,要推陳與義最有特色,享名最盛。
陸游是在陳與義逝世前十四年出生的。
陳與義在世時,韓世忠、岳飛還在和金人作戰(zhàn)??墒撬篮笏哪?,岳飛被殺了,韓世忠罷官了。又隔了二十余年,金宋就成為叔侄之國了。這些或許出于陳與義意外而為陸游所得知的。即是說,南宋蒙受的苦難與恥辱更深重了。其次,陳與義雖身經(jīng)靖康之變,備嘗流離之苦,畢竟只是被動地過著逃難生活,行蹤亦只在中南東南一帶。陸游卻從軍西北,要實現(xiàn)他上馬殺賊的志愿。劍門道的細雨、大散關的秋風、歸州城的灘聲,他都消受了。這里只舉一個例子:他在成都山南打獵時,居然給他射殺一只猛虎。當他把死虎拖回來時,就有千百人夾道而觀,他并把這一舉動看作是為孤兒寡婦報仇。像這樣不平常的生活,又豈是一般文弱書生所能經(jīng)歷的?對他的創(chuàng)作自必起了強大的力和美的作用。加上南宋政局的激蕩飄搖,更使他的作品縱橫起伏,與時代密切結合,成為南渡后詩壇的一座長城。
選錄在本書中的陸詩數(shù)量,僅次于蘇軾,同樣感到遺珠過多,例如他懷念唐琬的詩,每一首都是用最真摯感情寫的,但本書只能選兩首《沈園》。
范成大的好詩,自然不僅僅是那些田園詩,這里且就他的田園詩略說幾句。從陶淵明以來的不少描寫農村生活的詩中,首先使我們感嘆的是:在千百年歷史長河中,中國農村面貌竟是改變得這樣緩慢,總是靠幾條牛、幾把鋤頭在過日子,逢到旱災、水災總是要請龍王爺開恩顯靈?!疤锛邑M不苦,弗獲辭此難”,陶淵明這兩句詩,在千百年后仍然是至理名言。在范成大的田園詩里,那種自然經(jīng)濟下的農村面貌,固然大同小異,但有一個顯著特點,即比起其他詩人來,他和農民之間的距離要近些。他的那些詩,都是在石湖時觀察體驗的成果,亦因為對農村有興趣、有感情的緣故。他的一部分詩歌,常有用典多與拗口的缺點,但六十首《四時田園雜興》,讀時卻用不著翻辭典,就憑他的清新和親切,寫出土膏露氣之美,仿佛生活在到處挑動他,有的就像和村中的童叟在對話?!吧硗馑煦y一色,城中有此月明無?”是的,即使是一灣水、一輪月,城市中又哪里有可與兩蛩相語的秋之鄉(xiāng)村相比?
楊萬里的詩,比起陸游、范成大來,思想性要差些,在語言的創(chuàng)新上,卻比較大膽?!稖胬嗽娫挕ぴ婓w》只列誠齋體而未列放翁體、石湖體,就因為“別出機杼”之故。在南宋詩人中,從語言的出奇制勝看,他是最突出的一個。在寫作的手法上,他又以靈活敏捷著稱,如《凍蠅》的“日影欲移先會得,忽然飛落別窗聲”、《寒雀》的“特地作團喧殺我,忽然驚散寂無聲”,兩處都以“忽然”兩字來表現(xiàn)這些小動物的動作,對詩人視覺器官一剎那間的刺激作用。楊萬里是一個經(jīng)師,《宋史》入《儒林傳》,他在《庸言》中自稱“楊子”,做起詩來,卻有“生擒活捉”那種氣魄。但他過于追求“活法”了,因而亦帶來滑和濫的缺點,好多地方,“活法”成為一種賣弄。
尤袤被稱為“中興四大詩人”之一,但他比起陸、范、楊來,質量數(shù)量都差得遠,我把他的《梁溪遺稿》翻閱了三遍,只能選上兩首。相反,前人說“恨曾子固不能詩”的曾鞏,本書中選了五首,覺得還可選一二首。
永嘉四靈是繼中興四大詩人之后的一個流派。“四靈”的創(chuàng)作活動時期為南宋后期,他們在鑄句煉字上,亦有其自己的特色。但這一時期的政局,文官愛財、武官怕死的現(xiàn)象更突出了,對外則以屈辱茍安為能事。我們只消舉一個具體例子就可以說明:南宋政府為了滿足金人的予取予求,竟將主張北伐的已故韓侂胄首級開棺斬下送給金人。韓氏為人如何,北伐動機如何,這里暫不詳論,但這一事件卻說明了南宋政府已淪落到什么樣地步。當時王介(一說是倪思)就說“韓首固不足惜,而國體為可惜?!闭謹娜绱耍耖g苦痛更可以想見。四靈派的詩歌里,卻絕少有對這種殘酷現(xiàn)實的揭露諷喻之作。這并不是說,在國難深重時節(jié),就不應該寫流連光景的作品。歷代詩人中好些描寫山水田園的優(yōu)秀作品,就有不少是成于山河破碎之日,例如陸游。但他們還有哀念民生、痛心時事的另一面。即使身在山林,所見所聞,亦有許多可以激發(fā)義憤和敵愾的社會現(xiàn)象。可是我們在“四靈”作品中,見到的只是他們大同小異的藝術面貌,而看不到萬方多難的時代面貌。
稍后于“四靈”的江湖派,亦是反對江西派的。據(jù)《滄浪詩話·詩辨》說,江湖派多效法四靈派。他們人數(shù)眾多,有的作品和“四靈”無甚區(qū)別,但像戴復古、劉克莊,卻是此派中的健者,常以其質直的文筆,或諷世態(tài),或抨莠政,在南渡的江湖邊,使人們看到的,并非全是清澈和平靜,卻還有浪濤與塵沙。
在劉克莊的《北來人》、《戊辰即事》諸作中,侵擾南宋的胡騎還是金人,但到他逝世七年后(1276),另一個更強悍的敵人蒙古,便攻陷了臨安。南宋已不可能再像向金國那樣以稱侄而茍安,而是由一個六十多歲的太皇太后謝道清具降表向新朝自稱臣妾。
這時在宋末詩壇上,能夠反映悲壯剛烈、辛酸屈辱的復雜的歷史真實的,就是文天祥、謝翱、謝枋得、汪元量等人。錢謙益在《胡致果詩序》中說:“唐之詩入宋而衰,宋之亡也,其詩稱盛?!奔粗钢x翱、汪元量等。但唐之亡與宋之亡是不同的,亦即顧炎武《日知錄》中所謂亡國與亡天下之分。
岳飛在大理寺獄中有沒有寫過詩,今天已無法知道,但文天祥從兵敗被執(zhí)直至就義前,卻留下不少好詩。古人詩歌中,能夠表現(xiàn)人的堅強意志的,文氏有些詩是最有代表性的。臨安淪陷前,他和汪元量本不在一起,后天祥被囚于大都獄中,元量曾去看望他。天祥殉國,元量又作詩挽之。元量最精彩的作品,自然要推《醉歌》和《湖州歌》。自元兵南下至帝后被迫北遷這一段凄涼史事,他都詳晰地以歌行寫了下來。又如《宋宮人分嫁北匠》的五古,寫國亡后宮女的命運亦極為沉痛。國母已自稱臣妾,宮女自亦只好任人分配。如果不是篇幅的限制,像汪氏這樣的詩,選上十余首亦不嫌多。謝翱等人,在當時冷落的詩壇中,就像子規(guī)啼月那樣,以其凄清的啼聲,為荒涼的暗夜山林一破寂寥,行人到此,就要回過頭來聽聽。還有一個蕭立之,他在宋亡后作的《送人之常德》中,就勸友人趕快去做避秦的桃源中人,再亦不要回到污濁的塵世來了。
前面這些話,嚴格說,實在談不上“前言”,只是選注之余的一些札記,下面再說一說編選的意圖。
宋詩的數(shù)量比唐詩多出兩倍,僅陸游一人就近一萬首。這一選本號稱三百首,實際選錄的為三百三十七首,已與書名不很符合,可是割愛的不知多少。每當選完一位作家的作品后,號稱大家的不必說,就是稍次的亦覺得顧此失彼,怎么也擺不平,心里總對他們感到不周到。
朱自清先生在《什么是宋詩精華——評石遺老人(陳衍)〈評點宋詩精華錄〉》一文末段,有兩句很風趣的話:“讀此書如在大街上走,常??匆娛烊??!蔽疫x本書,大體上亦是讓大家多在大街上看見熟人,不過,又保留一點余地,讓讀者進入小街僻巷,和陌生人見見面。即既有重點地保證了“主”,又有控制地吸收了“次”。
另外還有一個似乎不成其為理由、又好像可以成為理由的理由,就是想照顧到各個方面。例如:
(一)包拯,本非詩人,詩亦僅此一首,就因為他是包拯的緣故,使大家知道包公還寫過這樣一首詩,姑且以人存詩,但他在宋代詩壇中,只能算是陌生人。亦有以事存詩,如宋祁的《九日食糕》。
(二)近人論宋詩的著述中,亦有將理學家詩專列一項,《滄浪詩話·詩體》中即列“邵康節(jié)體”。唐順之在《與王遵巖參政》信中甚至說:“三代以下之文未有如南豐,三代以下之詩未有如康節(jié)者。”這話當然有點偏,卻說明邵詩很有影響?!端疂G傳》一開頭,就引用他的一首七律。本書中的劉子翚,亦是一個理學家,但選錄時只是從詩人角度考慮,朱熹亦是這樣。純粹的理學家如周敦頤、二程等,實在選不出好詩,故選邵雍為代表,并特選他的《插花吟》。
(三)《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引《詩說雋永》云:“今代婦人能詩者,前有曾夫人魏,后有易安李?!痹ú迹┓蛉嗽娨沿В未娙嗽娍蛇x的只有李清照與朱淑真。李詩流傳的很少,朱詩數(shù)量較多,卻流于淺率。但在宋詩中,表現(xiàn)婦女戀愛生活的本來不多,朱詩卻以婦女自己來表現(xiàn)其歡樂和感傷,而且在禮教勢力下還算有勇氣的。
(四)宋初有惠崇等“九僧”,本書中未選,選的是惠洪和如璧(饒節(jié)),他們其實是穿袈裟的詩人,惠洪尤其有才氣。
(五)西昆之弊,學者評之已多,從另一角度看,這種文體的形成,還多少反映宋朝開國初期的上升氣象。不管怎么說,它總是代表當時詩壇上很有影響的一種流派,而且少數(shù)幾首亦可以讀讀,例如楊億的名篇《漢武》。還有少量的香奩體和宮體詩,亦是為了聊備一格。
(六)如果拿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的選目來對照,本書中未選的就是皇帝的詩,這倒并非故意不選,而是宋代皇帝作詩本領差。汪元量集中曾錄有宋幼主趙(瀛國公)于宋亡后送元量南還詩云:“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黃金臺下客,應是不歸來?!痹娺€寫得好的,但真?zhèn)坞y知。
加工方式,大致與《唐詩三百首新注》相同,所收前人評語略有增加,這些評語的作者,同時又是很有欣賞能力的讀者。一首精心寫成的詩,能夠得到這些評論者的關心,只要不帶偏見,即使評論得尖銳些,總是高興的事。他們的高超的欣賞能力,同樣為我們所欣賞。
但不管是怎樣杰出的詩人,他們畢竟是一千年前的人了,思想感情方面,很難完全擺脫歷史老人的束縛,對他們過高過低的褒貶都未能安長眠的古人于地下。話雖如此,要非常穩(wěn)當?shù)卣莆者@一分寸,卻又行之維艱。無論是對作品的取舍或對作者的評論,在很大程度上總含有見仁見智的個人主觀因素。
宋詩是承上啟下的?!皹芬庀嚓P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在選注過程中,常常想起石延年(曼卿)《題金鄉(xiāng)張氏園亭》這兩句名句,并深信這一詩歌傳統(tǒng)將會永遠沿流下去。
本書的加工開始于1984年4月,至今恰值一年。從農歷說,亦正是楊柳依依的“二月春風似剪刀”的時候。江南的兩個仲春之夜,都在我筆下脈脈流過了。老歸故紙,人間一樂,屬稿既竟,星斗滿天。唯一感到遺憾的,友人楊廷福已無法見到此書了,他當初是殷勤鼓勵過我的?!肮嗜藟灅淞⑶镲L”,謹志于此,亦聊申掛劍空垅之忱。
金性堯
1985年4月15日
注一: 本文中所引各家詩句,有的并未選入本書中。
注二: 見《宋史·蘇軾傳》。
注三: 見唐順之《答茅鹿門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