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
費玉鴿家又來人了。媒人是她爸的遠(yuǎn)房妹妹,玉鴿稱她小姑。小姑這次提的是三河北的,離這塊一百出頭,男的是水泥廠工人,挺不錯的。他爸很高興,工人老大哥嘛,一口答應(yīng)閨女相親,還選了良辰吉日。
小姑領(lǐng)著玉鴿,坐一段汽車,下了公路,左拐右插,來到一個新拔宅子的莊上。沒走多遠(yuǎn),耳邊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玉鴿的一身倦氣被炸得一干二凈。她的眼睛閃出光芒,向四周掃視了一下。在她的視野里,有木雞似的望著的,有探頭探腦看著的,還有指手畫腳的。她覺得自己像只兔子,跑進(jìn)了獵手的伏擊圈,心兒跳了起來,怯懦懦地跟著小姑,走到放鞭炮的門口?;秀敝?,她看到草房兒矮小破舊,但也顧不上細(xì)看,不由自主地順著人群裂開的縫兒,踏進(jìn)了屋,長凳上屁股還沒落穩(wěn),一個個陌生人魚貫而入,把個小屋子擠得滿滿的,旮旯里還嘰嘰喳喳:
“哎呀,多美!”
“嘖嘖,真好看!”
“乖乖,都像仙女了?!?/p>
……
費玉鴿心里熱熱的,亂亂的,兩只眼睛盯著腳尖兒,不敢旁視。小姑心領(lǐng)神會,知道這水靈靈的花兒吃不住太陽曬,便拉著玉鴿的胳膊,提腳進(jìn)了房。玉鴿心里真的安穩(wěn)了不少,靜靜地落在柳皮椅里,徐徐地抬起雙目。房間兒不大,裝扮得還時新。大衣櫥、五斗櫥、高架床、梳頭桌,一式的咖啡色,油光爍亮,還有簇新的自行車、縫紉機、大座鐘、收音機,三轉(zhuǎn)一響齊備,她感到滿足,覺得這兒是一個甜美的安樂窩兒,未來的生活像神話里的仙境,在她眼前飄蕩。她的眼睛瞟了一會兒,盯住那床頭一對雙魚兒不動了。這木頭魚兒很有靈性,頭靠頭,尾靠尾,難舍難分。她不由得頭腦里一閃:我的那個伴魚兒是誰呢?
“小萬啦,來!”小姑真不愧是老媒婆,斗大的字不識一升,心理學(xué)倒學(xué)得不錯。
萬學(xué)好進(jìn)來了,恭恭敬敬地給小姑遞上一支長二分的小白棍,又抽出一支,想遞給玉鴿,膀子又伸不直。“她不抽?!边€是小姑解了尷尬。
小姑拍拍板凳,小萬緊挨著她坐下。費玉鴿明白,這就是她心目中的好伴魚兒,一身的藍(lán)滌卡中山裝,套在那偏瘦的骨架上倒也服帖,腳上還穿著一雙擦得烏亮亮的皮鞋。這頸子向下的一段看上去還可以,再細(xì)看上面的一段,有點不大舒服,刀條臉、尖下巴、秤砣鼻子翹嘴唇,淺眉下兩張小眼皮兒墜墜的,像是躲著她的視線,又像是萎靡不振,只是在看她的那一瞬間,才露出一點光彩。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又講不出來,玉鴿也默不作聲,兩人相對無語。
“工作證呢?小萬啦!”小姑要他充分展示他的“高”。
小萬從上衣袋里摸出一個有塑料皮的白色厚紙小方塊,經(jīng)過小姑的二傳手,到了玉鴿懷里。玉鴿沒見過工作證是什么玩意兒,這東西就像戲臺上八路軍膀子上的那白片兒,她端詳著。她識字不多,但那上面“水泥廠”三個字還認(rèn)得。
小姑咪咪地笑:“小萬端的是鐵飯碗呢!”
玉鴿仍是一聲不吭,瞳仁凝止了轉(zhuǎn)動,充滿迷惘。
午飯開始了。小萬一家很熱情,捧鳳凰似的迎接玉鴿的到來。她娘拄著拐棍,一步一個頭地鍋上忙到鍋下。她前兩天就忙乎開了,費盡所有心機,造就這一頓美餐。他爸更是機關(guān)算盡,奔波勞碌,先是躍動七孔玲瓏心,造一個鳳窩。今天他既忙里又忙外,把家里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萬無一失,又忙不迭地邀請家族里五服的代表。他一邊按照鄉(xiāng)規(guī)民俗的禮節(jié),安排賓主各就各位,一邊吩咐上菜。那邊就螞蟻搬山似的涌涌而上。八個涼盤、八個炒、八個燒、四個山珍海鮮湯,美味佳肴,豐盛的一大桌,色香味俱全。再加上印有金陵十二釵美女像的高腳杯兒里,優(yōu)質(zhì)洋河香飄四溢。在那個越窮越光榮的年代,這架勢在這個一個工只有兩毛錢的窮鄉(xiāng)村,真夠氣派的了。
“吃呀,吃菜!”老萬連聲吆喝,自己帶頭夾了一塊,大家便吃了起來。玉鴿明白這都是為了她。她忸怩而文雅地坐著不動,面頰上燃燒著鮮艷的紅暈。小姑夾了一塊香噴噴的大排,塞到玉鴿的小碟里?!岸际亲约胰?,不要拘束嘛?!庇聒澓邼奈⑿δ闷鹆丝曜?。吃飯間,除了小姑之外,別的眼睛幾乎都沒有離開玉鴿,特別是她的臉。這是一張漂亮的臉,圓圓的,紅紅的,潤潤的,清純而娟秀,迷人而莊重。小巧的鼻子下面,兩片櫻唇潤澤發(fā)亮,柔滑細(xì)膩,翕動自如,一旦微微張開,便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宛如兩排晶瑩的珍珠。一雙修長嫵媚的眼睛,閃爍著熠熠光輝,兩道天鵝般的黑眉,婀娜地彎曲著,弓兒似的覆在上面恰到好處。一束細(xì)細(xì)的劉海兒上面,黑壓壓的豐厚濃發(fā),柔軟光滑,散在后面,像一股瀑布,起伏閃亮,一直掛到屁股下面,仿佛一件漂亮的時裝,披在勻稱苗條而豐腴的肉體上,把一個整個兒的她映襯得神采飛揚,楚楚動人。不要說在這個村里,就是團轉(zhuǎn)十里八鄉(xiāng)方圓內(nèi),打著燈籠也難找出第二個。在座的每一雙眼睛都在細(xì)細(xì)地欣賞她,品味她,個個眉飛色舞。小萬那雙須眼瞇成一條縫兒,心里癢癢的。老萬的麻臉上更是堆滿了笑,密密麻麻的小窩塘陷得更深了,剛一丟筷子,他就拉著小姑,要弄個定奪。小姑不同意,不能燒蝦等不得紅,要讓玉鴿回去拼斗拼斗,再給個答復(fù)。老萬無奈,只得主隨客愿。
老費家里開起了家庭會,小姑當(dāng)然是列席的代表,名義上是列席,實際上扮演了主角。她搖動鸚鵡之舌,詳詳細(xì)細(xì)地匯報了萬家之行,特別把那個一房擺設(shè)、一頓美餐渲染得更加錦上添花。老費越聽越入迷,越聽眼角兒翹得越高,和著小姑的眉飛色舞,情不自禁地贊揚起來。“到底是吃公家飯的,辦事排場?!毙南?,選到現(xiàn)在總算選到一個乘龍快婿,轉(zhuǎn)過臉來問女兒:“玉鴿,怎么樣?”
“小姑說得沒錯,就是……”玉鴿吞吞吐吐,欲說又止,愣了一下,終于鼓起勇氣,把后尾子倒了出來:“臉不大好看。”說罷腮幫子泛了紅。
“臉有什么?不疤又不麻,不歪又不斜,光鼻細(xì)眼的,配不過你呀!戲臺上的美男子到哪兒去找?。 毙」米炖锓胖B珠炮,眼兒還向玉鴿瞟了一下,“人家八父八母都是大蔥燒豆腐,一青二白,還沒嫌你這個黑五類呢!你倒嫌起人家來了!”
提起這事兒,玉鴿心里又恨起她爺爺,省吃儉用,多買了幾畝地,沒種兩年,就被沒收了,又劃了個地主成分,害得一家子背黑鍋,人前人后抬不起頭來。她心里恨,嘴里又說不出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悶著不作聲了。
老費掐指一算,談了快一個排了,不是籠不投,就是鍋不逗,不能再挑肥揀瘦了,漫田地揀瓜,揀得眼花,弄得不好一個也撿不到,便勸說道:“十婚九不合,十合九不全,哪有十全十美的呢?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的,能將就就將就吧!好在人家還是個吃皇糧的呢!”
玉鴿娘一直沒作聲,不過,她心里也是同意的。
就這樣,一道喜訊飛到了萬家,一家從心里喜到臉上,一個個臉上都是亮亮的,嘴角上凝聚著樂滋滋的笑。萬學(xué)好身上每個細(xì)胞和毛孔都充滿著歡欣,彌漫著幸福。高興之余,一家人開始了新的合計。老萬老謀深算,認(rèn)為夜長夢多,了卻此事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遲。他決定來個趁熱打鐵,速戰(zhàn)速決。
經(jīng)過老萬的精心謀劃,很快,一輛小手扶插兩面紅旗,吹吹打打,嗚嗚哇哇,馱著花枝招展的玉鴿飛奔疾馳地來到了萬家莊。在震天價響的鞭炮聲中,玉鴿承受著眾人的目光,雙頰緋紅,羞羞答答地跟著兩個伴娘進(jìn)了洞房。沒有拜堂,禮儀簡單,布置也簡單。墻壁上貼的全是革命樣板戲劇照,帳簾上繡著“紅梅并蒂,矯燕雙飛”八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獨扇笆門上并列一副對聯(lián):“干革命風(fēng)雨同舟,度年華雨水相融?!狈績?nèi)僅新郎新娘小姑和兩個伴娘。本來有兩個小調(diào)皮準(zhǔn)備了一把掏灰耙,一頂破草帽,要把萬麻子揪到房里鬧一鬧,現(xiàn)在也作了罷,一些獵奇的姑娘小伙子,只得在門口觀陣。不一會兒,主事的吩咐開席。
洞房里雖然人少,但有小姑在,其熱鬧勁兒并不亞于堂屋。她今天是雙重身份,系媒人和保奶奶于一肩。酒過兩巡,她建議夫妻對陪。萬學(xué)好瞇虛著小眼,把個酒杯兒舉到玉鴿面前:“來!”玉鴿遲疑著。小姑朝她瞟了一下,“這伢子,快呀!”玉鴿只得端起來。小姑看一下,太淺了,又命令說:“斟滿!要滿心滿意?!眻?zhí)壺的伴娘連忙手一舉,拋下一條線來,弄了個“洪湖水浪打浪”。小萬頭一仰一飲而盡,玉鴿也張開櫻桃兒小嘴,倒了進(jìn)去。兩個小伴娘兒贊不絕口:“好酒量,好酒量!”連吃了兩杯,小姑還是抓住不放:“再來兩杯,如意?!奔榈?,誰不想?小夫妻只好飲了個如意數(shù)。接著,小姑又邀來了萬學(xué)好的堂弟,油頭滑腦的萬學(xué)勝來陪酒。這萬學(xué)勝一向是個鬧房的錐子,早已按捺不住,一聽小姑有請,好像腳底擦了油,箭也似的沖了進(jìn)來,端起酒杯,嬉皮笑臉地說:“一杯酒敬新郎,新郎喜得貞嬌娘;二杯酒敬新娘,新娘蓋過金鳳凰;三杯酒,喜洋洋,兩個新人好鴛鴦……”一直敬到十杯,杯杯實實在在,喜話說盡,飲得洞房內(nèi)喜氣洋洋,其樂融融。
經(jīng)過這左幾杯右?guī)妆?,玉鴿的面頰上又漾起一片紅暈,櫻唇邊上帶著個甜蜜的笑,好像忘掉了剛才的羞怯。
小姑久經(jīng)沙場,經(jīng)驗豐富,酒至正酣,戛然而止,宣布婚宴結(jié)束,清除了殘杯冷炙,便拉著萬學(xué)勝和兩個伴娘出了房,關(guān)上了笆門。這時,兩個新人兒的心頭都充溢著一種幸福的、快樂的感情,全身都洋溢著一種美麗的青春氣息,就像這洞房的花燭一樣,煥發(fā)著奕奕的神采。不知不覺中,他們享起了人間的天倫之樂,一連兩天,大門沒出,二門沒邁,盡情地享受著新婚的歡樂。
第三天,回門了,這是鄉(xiāng)規(guī)民俗。小萬推出那輛飛鴿單騎,背著玉鴿,手扶龍頭,兩腳像繞花蛋,風(fēng)馳電掣,直抵費家彎。老費兩口兒樂得合不攏嘴,熱情款待,便不在話下。事畢,小萬告別了泰山和泰山老母,又一輛單騎,馱著玉鴿滿面春風(fēng)地回來了。
一進(jìn)門,玉鴿傻眼了。
洞房內(nèi)空空蕩蕩,一切都飛走了,連那張紅木雙魚床,也變成爛斷了腿的老榆樹,不知是何年代的產(chǎn)物,只剩那床大紅被還平展展地躺在上面。她正在失神,萬學(xué)勝又躥進(jìn)來,硬錚錚地從她手里奪過去了天津飛鴿。她要奪回,萬學(xué)勝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的?!闭f罷,甩給她一個鬼臉,又丟給她一個狡黠的訕笑,踏上自行車,一溜煙地走了。她茫然不知所措,心里好像有幾把刀子在剮,腦瓜里嗡嗡地響,卻轉(zhuǎn)動不起來,木雞似的站著。
半晌,她才如同大夢初醒。她上圈套了,一股憤怒和憎恨從丹田直往上躥,鼓得胸腔兒脹脹的,冒著火花的杏兒眼,瞅著愣在一旁發(fā)呆的萬學(xué)好,豐滿的胸脯兒起伏著,抿緊了兩片櫻唇,透不出一絲兒怒氣,就那么憋著。好一會兒,她顫抖著的身子撲倒在大花被上,兩行淚水簌簌地淌下來,嚶嚶地哽咽著,雙手亂拍,兩腳亂踢,好像是垂死掙扎。老實可憐的萬學(xué)好,無可奈何,呆呆地坐在床前,想勸又說不出來。
夜幕籠罩著草屋,她仍在黑暗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不住地發(fā)出痛苦的嘆息,直到困極了累極了,才昏昏然地睡去。當(dāng)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的時候,一束曙光已打進(jìn)室內(nèi)。她心頭一亮,想起了那張厚紙小方塊,又泛起了一種新的憧憬,對,他做工,我務(wù)農(nóng),好好干,牛奶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會有的。她一撩被頭,坐起來對萬學(xué)好說:“你今天就上班去,我也上工,不要窩在家里了?!?/p>
萬學(xué)好鼻子哼了一下。
“嘟嘟嘟……”隊長吹哨子催上工了。她連忙洗了臉,胡亂地喝了一碗稀粥,就匆匆趕去排隊。萬學(xué)好也低著頭,沒精打采地來了,她心中泛疑。
點名過后,隊長開始分配任務(wù)。今天搞草塘泥,婦女抬河泥,姑娘們割青草。她是新娘子,受到了隊長的照顧,安排她和一個軍屬老大娘抬爛稻草,這是最輕的活兒。
隊長一聲令下,便各奔山頭了。玉鴿和軍屬老大娘抬著草筐兒往來于社場和泥塘之間。她覺得她被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盯住了,特別是一些多情的小伙子,好像要把她瞧個透亮,看個徹底,還嘰嘰喳喳地評頭品足。她極力鎮(zhèn)靜自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剡~著步子。可是,眼睛可以不旁視,而這耳朵捂不住,不時飄進(jìn)嘰聲笑語,到后來又蕩進(jìn)一段順口溜:
“愛她男人抹須眼,愛她公公七個窟窿八個眼,愛她婆婆一天瘸到晚,愛她的房子外面下雨里邊打傘,愛他的門是棺材板……”跟著又是一陣哈哈哈。
是從挖塘子那邊傳來的,耳不聽,心不煩。玉鴿一聽,凝起神來,這不是說的她嗎?是的,她越回味越逗。一下工,她回到家里,將那個順口溜兒一一地對了一遍,沒錯,一點兒沒錯,不由得心里一陣寒酸,馬上朝萬學(xué)好沖去:
“你為什么不去上班?”
“你到底有沒有班?”
小紙片子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
老實巴交的萬學(xué)好招架不住了,只得把底兒兜了出來:
“出……出……出門證?!?/p>
“??!”一股憤怒從她心底騰然而起。玉鴿一只手指著他的太陽穴,杏目圓睜:“你……”她想哭,想叫喊但是怒火卡住她的喉頭,噎得臉成爛紫色。她一頭又扎到大花被上。氣憤在胸膛里旋轉(zhuǎn)亂撞,像熱鍋爐里的水上下翻騰,攪得她兩肩發(fā)顫,氣喘吁吁。半晌,才有了聲音,進(jìn)而又號啕起來:“騙子!騙子!一個個都是騙子!嗚……”
她一下子被推到懸崖邊上,萬念俱灰。她恨,恨騙子詭計多端,也恨自己不應(yīng)該那么輕率;她痛心疾首,緊咬雙唇,一個勁地問自己:怎么辦?怎么辦?
陰影籠罩著整個世界,忽地一個意念在她心底閃過:走——為——上。
萬學(xué)好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腳頭空蕩蕩的,沒了玉鴿,慌了,家前屋后找個遍,也不見玉鴿的影兒。就在這個當(dāng)兒,一個綽號“飛鴿”套到了她的頭上。
萬學(xué)好找不到費玉鴿,心急如焚。他深知玉鴿娘家是不會饒他的。為了躲過這一關(guān),他憑著原來在白水鎮(zhèn)水泥廠干臨時工的關(guān)系,磕頭求救,又當(dāng)上了臨時鍋爐工。
時隔不久,上面一個“包”字下來,他家三口人也承包了五畝地,他便又回家和他父親種地去了。五畝地不夠他父子倆種的,夏秋兩季大忙加起來也不超過四十天。閑暇無事,他就四處游蕩。一次,他碰到一群小伙子,背著被包嘻嘻哈哈地直奔白水鎮(zhèn)而去。他一問,說是出去打工的。打工,一下子提醒了他這個木瓜。他立即回家捆起了被窩,告別了父母,奔到了縣汽車站,一車子就扎進(jìn)了大上海。人家是早就打進(jìn)大上海了,是有目標(biāo)而來的,一下車就各奔東西了。萬學(xué)好初來乍到,無目的地徜徉在上海街頭,穿小巷,遛大街,東張西望,偶爾問一問店主人:“要不要用人?”人家朝他一看,都搖搖頭說:“不用?!蓖蝗?,一家豪華大酒店的門旁墻壁上一幅大紅廣告映入他的眼簾。他提起精神,大步走上前去,仔細(xì)一看,這家酒店要招一名熟練的鍋爐工。他喜出望外,正對他的路子。于是,他信然提腳邁進(jìn)了油漆大門。巴臺上的那位靚麗小姐,熱情地問他:“有什么事嗎?”
“我是應(yīng)招鍋爐工的。”他吞吞吐吐地說。
那小姐面帶喜色:“好,跟我來!”
他盯著高跟兒黑皮鞋,咚咚咚,上了二樓。這家大酒店是宴席、歌舞、住宿、沖浴一條龍的。這二樓是歌舞廳,裝飾得很特別,好像一個泉水池,四周是椅子、電視投影屏幕,中間是舞池。那舞池稍低一些,一片藍(lán)光灑在其中,宛若一泓碧水。當(dāng)那燈光旋轉(zhuǎn)的時候,舞池顯得更加流泉湍動。一對對男女擁抱著、旋轉(zhuǎn)著、拉扯著、蹦跳著,攪得人眼花繚亂。連吧臺小姐也無法找到她要找的那個人。
突然,地震般的音樂戛然而止,一雙雙青年男女紛紛走向四周的椅子落了座。
一陣狂舞之后,又開始點歌了。臺上一位青年男子手拿話筒大聲疾呼:“請能歌善舞的費老板為我們獻(xiàn)一首!大家掌聲有請!”掌聲驟起。一個中年女人穿一套黑色紅領(lǐng)的半遮蓋式的巴黎裙,戴菱形耳墜,胸前別一支水晶形花朵,款款地走上歌臺。這時,所有的燈光全部熄滅,只有舞池中央的歌臺上灑下圓圓的紅光,映出那個女人圓圓紅紅潤潤的臉和那略高而苗條的身材,楚楚動人,非常漂亮。全場的眼睛全部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她拿起話筒甜甜地說道:“謝謝!感謝大家的光臨!”接著隨著悠揚的樂聲,她放開了熱情、豪邁、奔放的歌喉,博得全場的陣陣掌聲。她唱的什么內(nèi)容,萬學(xué)好弄不明白,但是她的形象、腔調(diào)卻勾起他對那個久遠(yuǎn)的心愛的人兒的回憶。思索了一會兒,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會的,不會是她。
一曲終了,掌聲如潮。吧臺小姐對萬學(xué)好說:“你在這里等我。”說罷,她扭著屁股快速走到女老板跟前說:“有人來應(yīng)招鍋爐工了?!迸习搴芨吲d,說:“到我辦公室。”說罷,就咚咚地上三樓。萬學(xué)好又盯著那雙高跟鞋上了一層樓,進(jìn)了經(jīng)理室,她對他說:“這是我們經(jīng)理,你們談吧!”她就回崗位去了。
兩人相對而坐,彼此凝神而視,一下子兩個人都傻了。他原先是懷疑的,否定的,現(xiàn)在他看清了,她就是當(dāng)年的她,不過比當(dāng)年細(xì)嫩了,華貴了,雖然眼角爬上細(xì)細(xì)的魚尾,還是比當(dāng)年漂亮多了。他當(dāng)年上天入地也沒有找到她的半根毫毛,沒想到在這兒巧遇了。他知道,當(dāng)年她是恨他而走的,今天不知道她會怎么發(fā)落他呢?他心里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她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就是當(dāng)年的他,刀條臉,黑皮膚,瞇須眼,一身半舊的灰色滌綸中山裝,還是那個老樣子,只不過額上添了兩條樹皮溝兒。她知道她走后,他一定是四處尋找的,這一次可能是她在上海的小名氣傳到了他的耳里,上門來打糾纏仗的。她想起當(dāng)年,怒火騰騰中燒,兩道天鵝眉上端立即凝聚起陰云,那雙原來嫵媚的黑眼睛里,現(xiàn)在噴射著閃電般的怒火,毛發(fā)也豎起來了,一種充滿全身的仇恨,好像要一下子發(fā)泄到他身上,嘴里不由自主地罵出:“騙子!你來干什么?”
萬學(xué)好已六神無主,眉毛上滴下了汗珠,手腳瑟瑟發(fā)抖,兩片厚厚的嘴唇哆嗦著:“我……我……我是來應(yīng)招鍋爐工的,根本不知道你在這里?!?/p>
是的,費玉鴿能在這里,不但出于萬學(xué)好的意料之外,就連費玉鴿自己也沒有想到。當(dāng)年趕早集的老大爺把她送到他上海的表弟家做保姆。他表弟是這家大酒店的經(jīng)理,后來承包了這個大酒店。他見她聰明伶俐,漂亮端莊,熱情大方,就讓她站吧臺。她憑她的那張鸚鵡巧嘴,招呼了四面八方的客人,還幫他出了不少主意。比如,二樓的歌舞廳,原來只有舞,沒有歌,在她的建議下,建起了點歌臺,歌舞廳立馬紅火起來。僅這一項就使他大發(fā)了橫財,點歌的人很多,價碼越來越高,有時候大款們還競爭,能拿出上千元來換得一個“十年少”的歡樂。這位老板發(fā)了大財,又想著去撈大錢了。他到深圳承包了一家更大的酒店,就把這個酒店交給她承包。她搖身一變,就成了大老板。
這一段苦水,費玉鴿當(dāng)時咽下去了,但是肚里的恨、怒仍在燃燒。那對曾經(jīng)強烈地打動過千萬人的眼睛,現(xiàn)在變得陰凄凄的,閃爍著仇恨的亮光,嘴里扔出像石頭般硬的字:“你是來找碴子、搗蛋的?”
萬學(xué)好戰(zhàn)栗著抬起那顆耷拉的頭,看到了她那張憤怒兇狠的臉,特別是那雙要噴出火來盯著他的眼睛,心篤篤地跳,全身如同針刺一樣,臉也漲得像一個膽怯的犯人一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辯解道:“我……我真的是來打工的,你能讓我燒大爐,我就謝天謝地了?!闭f罷,那尖削的下巴又貼到了胸口。
費玉鴿見他那副可憐相,又生出了惻隱之心。她知道當(dāng)初的騙局,他不是主謀,不能把怨恨全發(fā)到他一人身上。如今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只身來到大上海,要是將他趕出去,他怎么生活呢?再說她這里又需要用人,看看這個可惡、又可憐的舊情人,她沉思了半晌,緩下氣來問道:“你真的能燒大爐嗎?”
萬學(xué)好一聽,緊張的神經(jīng)松了許多,十分自信地說:“能!我原來在水泥廠就干的這個活?!?/p>
費玉鴿的頭腦里又翻江倒海了一陣,決定將他留下。她也不去多想這樣的后果是好是壞。她恢復(fù)了平靜,恢復(fù)了她美麗動人的真面貌,心平氣和地說:“好吧,現(xiàn)在我把你留在鍋爐房,但是,我們要約法三章:第一,家丑不可外揚,不許你對任何人透露我們的半點關(guān)系;第二,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現(xiàn)在我們是同志關(guān)系;第三,你要好好工作,不得玩忽職守?!?/p>
萬學(xué)好一聽,喜上眉梢,連連點頭:“是是是!”
從此,一個當(dāng)老板,一個燒大爐,若即若離,在一家,又不是一家,一種撲朔迷離的新生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