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櫻
南宋詩人曾有詩句“初櫻動時艷”,櫻花一出便艷,或者櫻花在風(fēng)中拂動而嬌艷。
又有趙師俠的《采桑子》寫道:“梅花謝后櫻花綻,淺淺勻紅。”
在春天里最早開放的櫻花,常被用來比喻春心,象征愛情。因為它淡雅、素潔、純凈。櫻花不似梅花的孤冷,也不像牡丹的濃烈,它似有若無的色澤仿佛從雪中淡入,又像天使紅的珊瑚,粉嫩羞怯。
每個人真正與人世初遇時,都會羞怯。羞怯是因為陌生、害怕,又難以回避。生生地進入人群,生生地與不同于己的人照面,遭遇尷尬,不知所措,因生而澀,因生而疼,但并無遮掩,尋不到保護,只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這就是一種羞怯的美,稚嫩的美,單純的美。
單純因為羞怯而得到證明。
初櫻就是這樣一種美,在與春天最早的相遇中呈現(xiàn)。
東方人極喜歡這樣的美,男人從少女身上尋找害羞,女人從男子身上尋找沉默。然而,初櫻的花期是短暫的,短暫而決絕。如果風(fēng)塵弄臟了它,零落成泥碾作塵,它就失去了價值。所以,日本人拿櫻花來象征武士堅貞的品格,也拿櫻花來寄托男女純潔的愛情。
有一個故事是這樣的。說櫻花本來是白的,櫻花之精看見一個隨舟漂泊而來的異鄉(xiāng)男子,便從樹上下來,化作一個曼妙少女,少女盡管知道他總有一天要返鄉(xiāng),但還是愛上了他。在短暫邂逅相處的日子里,他們?nèi)杖找挂乖跈鸦湎抡f話,相擁相親,他們盡情享用屬于他們的每一天。終于有一天,男子告訴少女,他不得不走了,女子只說了聲“哦”。很多很多年以后,男子回到櫻花樹下,可是少女已經(jīng)死了,知情的人告訴他,少女死時留下遺言,說要用她傷心的眼淚將櫻花哭紅。男子對著櫻花說:“你為什么要死呢?我說好要回來的,我真的回來了!”說罷,拔劍自刎,他的鮮血與她的眼淚合在一起,將櫻花染紅了。在這個故事里,白色的櫻花隱喻純潔,而紅色的櫻花隱喻愛情。愛情是死亡,以死亡達到永生,將紅色傳下去,令世人年年歲歲可以看到。
東方人追求一種干凈而決絕的美,其實那不過起于一種對陌生的不置可否,它需要羞怯來證明。
初櫻是美的種子,美的種子是單純的。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從單純出來的,在成熟人生的歷程中不斷返尋這種單純,不惜重金追索這種單純,越成熟越向往單純。這說明我們內(nèi)心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牽扯著人生回望。人生不是前進的,恰恰相反,卻是回望的。所有前進的努力,都是為了回望,回望初櫻的美麗,種子的單純。
單純是美麗的,但同時是可怕的。單純的心理難以戰(zhàn)勝陌生的遭遇,在以羞怯和尷尬來對抗“異物”時,往往不置可否,以至于自害自殺。比如麝這種動物,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獵人追擊它時,會咬掉麝香。還有海底的鯨,當(dāng)它們聽見陌生的聲音時,往往會選擇集體自殺。陌生的觸碰,會讓含羞草卷起來;陌生的沖撞,也會讓有些人羞得想尋死。所以,大和民族的武士抉擇剖腹自戕,從潛意識層面上來分析,也跟初櫻的羞澀不無關(guān)系。生理和心理的羞澀,導(dǎo)致文化和精神的羞澀。羞澀,就是把自己藏起來,藏到一個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地方。這個誰也看不見的地方,難道還有比死亡更隱秘的去處嗎?
而人們,大多數(shù)東方人,都居然向往這樣的美麗。
當(dāng)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向往這種美麗的人并不希望他欽慕的對象自殺,他只是想看見這種自殺終極的最淺層指向,那就是羞怯,生澀。只有單純的人,對世界充滿陌生感的人,才常常羞澀。而入世已久、經(jīng)事老練的人,幾乎已經(jīng)忘記羞澀的感覺。人們從根本上是不喜歡熟門熟路的,也不喜歡圓滑沉著。所以,記得羞澀,保留一點羞澀,是保持長久動人之美的秘訣。
唐詩中有這么一句:“昨日南園新雨后,櫻桃花發(fā)舊枝柯。”樹枝已經(jīng)老了,老得很久了,但櫻花可以是新的,一輪又一輪新鮮的。其實人生也是這樣的,陳舊的身軀早就不堪重負(fù),但初櫻的種子并沒有敗壞,它只是隨著歲月深植在生命的根底,它需要被喚醒,哪怕醒過來一時,這一時將激發(fā)全身的美,異乎尋常的美。
你在老年的時候遇見過青年的自己嗎?你還記得你曾經(jīng)從太過善待你的人身邊逃跑嗎?你為什么看見少男少女癡情熱戀就落淚?是什么讓你在隆冬的夜晚突然出門,繞著環(huán)城公路徹夜獨步?你已經(jīng)心硬很久了,可是你抬頭忽然看見滿樹的櫻花盛開的時候,竟然泣不成聲!龐德的詩《地鐵車站》寫道:“人群里忽隱忽現(xiàn)的張張面龐,黝黑沾濕枝頭的點點花瓣?!?/p>
或者我們已經(jīng)不習(xí)慣羞怯地對待事物,但初櫻般美的種子是不會死去的。如果你相信自己是美麗的,并執(zhí)著于美麗與生命共存,那么,你總會適時喚醒那顆種子,依靠種子去生長去突破眼前的困境。美就是這樣一種事業(yè),總要撥弄老繭和厚殼,以搖動在它們底下的生疼。我痛故我在,疼痛是活著的證明,疼痛與美麗并生。如果你再也不會疼痛了,完全麻木了,不僅自己遺忘了羞怯,甚至也不懂他人的羞怯,那么你就死了。而這樣的死,并不是單純的極致帶來的堅貞,這樣的死是耳聾目盲、機體和精神的毀滅。其實是沒有黑暗的,黑暗是給光明留出的空間。其實也是沒有丑陋的,丑陋是承托美麗之輕盈的底座。
在日本,還流傳這樣一種說法。說有一個仙女叫木花開耶姬,某年十一月從沖繩出發(fā),一路經(jīng)過九州、關(guān)西、關(guān)東等地,來年五月份抵達北海道。她一路行走一路播撒種子,凡她經(jīng)過的地方日后都長出了櫻樹,盛開出櫻花。人們?yōu)榱思o(jì)念她,就叫她櫻花仙子,而這就是日本國作為“櫻之國”的來歷。
這個傳說是關(guān)于種子的,非常切合我們本章的話題。初櫻,就好比美的種子。沒有種子,美如何發(fā)端呢?
初櫻的種子,至少在東方包含了這樣的信息:單純,為了保護單純,選擇拒絕異端。拒絕的兩個極端,一是害羞,一是自絕。美之生為疼痛,而美的代價是死亡。
然而,單純是有不同質(zhì)感的,每一種質(zhì)感呈現(xiàn)的意象也是不同的。
單純的清澈,這個比較好理解。清澈見底,什么快樂、難過、欲望、憤怒都毫無掩飾,從眼睛里、舉手投足間赤裸地流露。你看那些西方櫥窗里的廣告,男女模特并未見得有多好的形容硬件,這個眼睛小了,那個臉盤過于骨感,眉毛濃了,下巴頦寬了,都難抵表情和眼神毫無遮攔的純粹,因純粹而勃發(fā)生機,而個性鮮明。你實際上并不是被相貌吸引住的,吸引你的正是清澈,水一樣、水晶一樣的清澈。當(dāng)你對周遭的環(huán)境以及人們的議論紛紛無所顧忌的時候,你的坦然是可以勝出的。少男少女經(jīng)事不多,或許不自覺地就清澈著,而成年人、成熟老到的人如何清澈得起來呢?其實,作為涉世已深的人,沒有必要故作姿態(tài)去扮演清澈,或者刻意表現(xiàn)清澈。你只要記得那清澈的感覺,并贊羨清澈的存在,那就足夠了。認(rèn)同清澈本就等于清澈。人的心念會影響到日常的細(xì)節(jié),清澈是非常微妙的質(zhì)地,它在世故的生活中會以潤物細(xì)無聲的方式慢慢將你的外形盤摩得細(xì)膩如沙。